万孝献
(福建广播电视大学宁德分校,福建宁德 352100)
神性天空下不同的远方
——海子、迟子建文学比较论
万孝献
(福建广播电视大学宁德分校,福建宁德 352100)
海子和迟子建是当代文学的另类,却有着神奇的相似之处,那就是不约而同地挖掘出令中国文学感到陌生的神性天空。他们的神性其实都是一种关怀终极的精神返乡之旅,不同的是海子的神性资源主要来自西方,在史诗中扮演着人类集体命运祭司、太阳神王子,甚至是太阳神的角色,探寻生命与宇宙的秘密。迟子建小说描写自己熟悉的生活,神性资源主要来自当地原生宗教萨满教,展现普通人自然而有尊严的生存智慧。在神性世界的精神基础上,迟子建是真实的,而海子是虚幻的,二人文学理想、性格气质、现实遭遇的不同,最后导致了截然不同的文学人生。
海子;迟子建;神性;文学比较
海子和迟子建是同时代的作家。与其他人相比,他们有着截然不同的特点,是当代文学的另类。但是两者却有神奇的相似之处,那就是不约而同地在作品中挖掘出令中国文学感到陌生的神性天空。海子的诗歌前无古人恐也后无来者,迟子建的小说有着独特的黑土地气质,别人轻易模仿不来,但他们的生活却没有交集,双方的言论中也找不到相互影响的痕迹,怎么会有这种相似的独特性?
20世纪80年代的作家皆有自觉的历史承担意识,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对历史负有一份不可推卸的责任。不论是众声喧哗的第三代诗人,还是高举反叛大旗的先锋小说家,都从西方现代派思潮中感受到人的异化与生存的荒谬,并在自己的作品中表现出来,这种自觉的历史承担真实再现了国门初开、思想解禁后人们面对生存真相的错愕与绝望,他们的作品进一步加深了这个时代的虚无感受。海子和迟子建同样也有浓厚的历史主体意识,自觉地为时代代言,只是他们看到的生存真相与其他人截然不同。海子站在人类集体命运的高度,对生命和宇宙的起源与终结展开追问,迟子建以守望者的姿态,对即将湮没于历史洪流中的家园展开存在之思,他们对终极的关怀超越了以往的文学样式,从神性视角丰富了中国文学的内容。
海德格尔认为,自然存在应该是一个“天地人神”共存的四维空间,缺一不可,否则人类就不可能获得诗意的栖居。现代文明越发展,人的内心却越空虚,人与环境、人际之间的关系也越不和谐,根本原因在于神性维度的缺失与隐匿。农业文明时期,人类的生活贴近自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内心简朴而安详。进入工业文明,尤其是后现代文明以后,人和土地的关系被割裂,存在的和谐与平衡被破坏。当人类不再以平等的关系对待自然、以谦卑的态度敬畏神灵,自我割断四维平衡关系之后,文明的厄运就开始了。西方文学有神性传统的存在,在探索文明的困境与出路面前往往比中国文学深刻。中国文学由于缺乏神性的维度,失去了观察存在真相的重要视角。海子、迟子建的文学成就之一即在于对此的弥补。
中国文学缺乏宗教信仰和终极关怀,缺少神性维度,这与中国文化的特点密切相关。中国没有强势的本土宗教,外来宗教对意识形态的影响也十分有限。“子不语怪力乱神。”儒家思想对不可知的神性世界之排斥,两千多年来一直深刻影响着中国文学。道教、佛教的影响也更多地体现在与儒家思想的融合上,如在苏轼的思想中,儒道释合一的特点十分明显。儒家崇尚中庸的思想,消弭了不同宗教之间的差异,统一在新儒教的大一统世界中。不像西方有政教合一的传统,神权在中国从未存在过,文学作品中神性世界的缺失与隐匿也就不足为奇。
缺乏宗教信仰和终极关怀反映在中国文学中,即缺乏对自然和生命的敬畏之心、悲悯之情。两千多年的文学史沉浸在对俗世人生繁文缛节的描摹上,人性受到压抑,神性隐遁无形。真正能从中国语言文字中挖掘出神性因素,从祖祖辈辈生存的土地上摸索到神的足迹的作家作品并不多。现代作家中,沈从文的湘西题材小说对先楚文化传统中的“信巫鬼、重淫祀”风俗进行真实再现,湘西近乎原生态的环境和湘西人自然之子的形象令人印象深刻。当代作家中偶有涉及神性题材的写作,例如北村,但其作品中主人公的原罪最后都要归结于主的宽恕,灵魂才能获得拯救,作品中的神性之光为作者强加,应该说有着天然的缺陷,感染力不强。
西方有悠久的神性传统,反映在其艺术作品中,往往比中国文学来得深刻。美国影片《肖申克的救赎》中主人公安迪一夜之间含冤入狱,象征人类的命运遇到了难以摆脱的困境。如何才能获得救赎?肖申克监狱中的众生相预示着人类面对生存困境的不同态度:愤怒、无助、麻木不仁、安于现状、自暴自弃等等,他们的灵魂和肉体在生存困境面前开始分离。只有安迪没有放弃,他一毫米、一毫米地挖墙,足足花费了二十年时间,终于冲破高墙,重获自由。救赎并不是从天自降的,“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上帝。如果你自己都放弃自己了,还有谁会救你”?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中众声喧哗,像极了肖申克监狱的人生百态,唯独找不到一个像安迪那样内心坚定、自我救赎的形象。失去信仰,也就失去敬畏,这就是文明发展到今天的悖论。
海子诗歌生涯的巅峰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那是一个理想主义高企的年代,青年诗人皆有浓厚的历史主体意识,满怀豪情地参与到历史的建构中,海子自然也不例外。他们不再相信英雄悲剧的崇高、理性自我的庄严,也不再迷恋人道主义的感伤,而是注重从个体生命的感受出发,挖掘对世俗人生的真实体验,其诗歌总体呈现反英雄、反崇高、平民化的特征。海子和多多、芒克等朦胧诗人(曾发起组织“幸存者俱乐部”)交往较多,也和宋渠、宋玮兄弟、万夏等后新诗潮诗人交往密切,其在诗歌道路的选择上受到两大潮流的影响。海子的诗歌吸收了后新诗潮的实验性特征,敢于对传统文化进行质疑、破坏、解构,但对他们对道德价值的否定及对诗仅停留在审美层面的技术追求敬而远之。他反对朦胧诗注重意象与修辞的局限,但继承了其英雄化、崇高化的倾向。朦胧诗和后新诗潮诗歌共同之处在于缺乏对生命的敬畏和终极关怀,这些宏大主题亦被其他诗人排斥或忽略,却是海子苦苦探索的。他从构建生命与存在的关系之维出发,天才性地建构起了自己的神性空间,曾言“要对自己的生命和存在本身表示极大的珍惜和关注。这就是我的诗歌理想”[1]。后新诗潮诗人只对个体的生命感兴趣,海子则将个体的生命与整体的存在联系在一起,探寻两者之间的关系。他的诗歌神性主要表现在对生命和宇宙起源、终结的迷恋与追问即终极关怀上,这样一种独特的主体意识结合原始主义价值观,使其诗歌最终呈现出独特而陌生的神性面貌。
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文坛深受西方思潮的影响,从海子的诗学观念演变过程看,亦是如此。“这一次全然涉于西方的诗歌王国。因为我恨东方诗人的文人气质……他们把一切都变成趣味,这是最令我难以忍受的。”[1]受西方诗学观念尤其是浪漫主义诗歌传统的影响,海子排斥中国传统诗学观念,认为传统文人满足于吟花弄月,这种陈腐趣味对诗歌的伤害很大,必须要有超越的维度。人类要有超越有限、追求无限的精神,才能达到永恒,这种精神就是终极关怀。西方有皈依上帝的终极关怀,通过将彼岸世界神圣化来超越此岸世界,而中国文化中只有此岸的现实世界,没有彼岸的精神寄托,缺少神性传统。因此,海子认为诗歌要担负起搭建一座从此岸通往彼岸桥梁的使命,创造一个全新的精神世界。这个世界以恢弘的宇宙为背景,以人类集体宗教的精神为旨归,打破中西方文化的壁垒,跨越民族与文化的鸿沟,探索宇宙与万物的起源和终结。显然,海子这些诗学观念和中国传统诗人完全不同。
海子把荷马、但丁、歌德、莎士比亚等文学巨匠当作榜样和竞争对手,但他最热爱的是荷尔德林,受其影响最深。“虽然我读到的只是其中的几首,我就永远地爱上了荷尔德林的诗和荷尔德林。”[1]荷尔德林是德国古典浪漫派诗歌的先驱,他的诗歌通过对古希腊的不懈追求来表达对现状的不满,带有浓厚的乌托邦色彩。海德格尔的阐释使荷尔德林的诗歌在百年后重获新生:“诗人的天职是返乡,惟通过返乡,故乡才作为达乎本源的切近国度而得到准备。守护那达乎极乐的有所隐匿的切近之神秘,并且在守护之际把这个神秘展开出来。”[2]荷尔德林的诗歌神性其实是一种家园感,是贴近土地的精神返乡之旅,正如其诗歌所说,“诗人是酒神的神圣祭司,在神圣的黑夜中,他走遍大地”,目的是要回到古希腊那种天地人神和谐共处的诗意家园。这种对家园的神性守望和重返家园的方式启发了海子。他重拾神性的方式也与荷尔德林相似:荷尔德林是重返古希腊,海子是直取源头,重新找到诸神并给他们命名,使现代人重新找到故乡的本源。在神性隐匿的暗夜,如何找到返乡之路?荷尔德林要做人类集体命运的祭司,海子自我神化的冲动则更进一步——还要成为诗歌王子甚至诗歌皇帝。“我只想呈现生命。我珍惜王子一样青春的悲剧和生命。我通过太阳王子来进入生命。”[1]
“海子心中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原始主义’、一种朝向过去的时间观。他的历史观,一言以蔽之,就是越原始越好。”[3]这种原始膜拜和反文明、反理性的冲动,表现在诗歌中即是一个反向进化之路。对他而言,越是古老的,越是吸引他——“这只原始的杯子使我喜悦/原始的血使我喜悦部落愚昧的血使我喜悦”(《太阳·土地篇》)。海子的原始膜拜使其将一切原初变成价值的来源,他认为天才的诗人都活在这种原始力量的中心或靠近中心的地方,而最伟大的诗人,如但丁、莎士比亚、歌德等,则是把原始力量变成主体力量,利用自身潜伏的巨大原发性力量为主体服务。在这种原始主义价值观的主导下,海子在诗歌中把中国传统的诗经、楚辞、两河流域的古巴比伦文化、古代印度史诗、西方旧约等带有原始本源性的东西,奇妙地整合成为能启发神性灵感的资源,如同苏轼把儒道释的思想融合为一体一样。通过这种方式,海子找到独属于他的返乡之路——一路向西,从黄土高原到神秘的青藏高原,再到古印度、两河流域的巴比伦、耶路撒冷、古希腊等,犹如一条诗歌的“丝绸之路”,路上这些本源性的风景与文化构成其诗歌生命的背景。
海子诗歌的神性之光在不同阶段色彩各异。前期匍匐在神的脚下,敬畏而不卑微,感激生命甚至苦难,通过辛勤劳作收获心灵的慰藉。这个时期,海子更多地把悲悯的眼光投向黄土地上祖祖辈辈默默耕作的乡亲——“风吹炊烟/果园就在我身旁静静叫喊/双手劳动慰藉心灵”。麦地主题的诗歌呈现出天地人神和谐共处之理想状态,海子扮演着人类命运祭司角色。但他的诗歌理想不止于此:“我有三种幸福:诗歌、王位、太阳。”1986年,海子开始太阳史诗创作,走上以生命极限冲击诗歌高度的道路。“从祭司到王子,是人的意识的一次苏醒,也是命运的一次胜利。”[1]太阳史诗时期,海子自诩为诗歌王子,到后期甚至自居为王。受尼采的强力意志和超人学说影响,他确立了成为诗歌王者的宏大理想——“我是擦亮灯火的第一位皇帝”[1]。这个时期,海子的精神状态已经出现问题,当现实中他的诗不被看好甚至被嘲笑时,更坚定了其史诗创作的雄心。太阳史诗中充满“火、黑暗、死亡”的意象,到处是残肢断臂,反映出海子后期内心的激烈冲突。诗剧《太阳·弑》中的王子是海子的自画像,试图通过弑父的方式登上诗歌王座。这注定是一个俄狄浦斯式的悲剧,当他努力构建的城堡最后连自己也无法相信时,城堡如沙雕般轰然倒塌。
海子年纪轻轻弃世而去,死后成就了诗坛不朽的神话。迟子建的步伐则始终轻盈飘逸,从处女作《北极光》开始,一路的创作更显气定神闲、超凡脱俗,多次获文坛大奖。海子追索的方向是远方、高原、天空,吸引他的都是陌生和神秘的领域,迟子建追索的方向却从来没有离开过脚下的这片土地。不同于海子的是,迟子建的神性家园是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听得到的,那就是故乡黑龙江的白山、黑水、茫茫林海,以及这片土地上的传说与信仰。
许多著名作家都有故乡情结: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的小说几乎没有离开过邮票般大小的故乡约克纳帕塔法县,莫言的小说也都围绕故乡高密展开,迟子建的小说也没有离开故乡的白山黑水。每次她感到疲倦时,回到故乡疗养一段时间便能重拾生活的信心,沾染故乡的地气使她文思飞扬,史诗般的《额尔古纳河右岸》仅用两个月时间即宣告完成。对迟子建而言,故乡已化成神性家园,牢牢扎根于心灵,融进日常生活。只是这个神性家园也和其他人的故乡一样,在历史滚滚向前的洪流中正在慢慢丧失。回望家园,众生疲惫,如何才能重建诗意栖居的家园?迟子建通过对自然主体地位的重新塑造和神在生命中的理念宣扬建构起了独特的神性世界。
首先,“自然”在迟子建的笔下并非人类附属物,而有独特的主体地位,充满人性化色彩,有时甚至承担拯救人类心灵之重任。《额尔古纳河右岸》是一部描写将被历史洪流湮没的弱小民族鄂温克族的史诗。鄂温克人在严寒、猛兽、瘟疫的侵害下求繁衍,在现代文明的挤压下求生存。他们信奉萨满教,崇拜自然物,逐驯鹿喜爱的食物而搬迁游猎,在享受大自然恩惠的同时备尝生活的艰辛。小说中,迟子建通过追溯人类文明源头,向读者展现了一种自然而有尊严的生存智慧——人只是自然的一部分,并不高于自然的其他成分且必须依靠自然的庇护才能生存。当人热爱自然、融身自然之时,自然会抚慰人的灵魂与情感,赐予纯净与明丽;当人凌驾于自然之上时,自然便会带给人严峻的生死考验。《逆行精灵》讲述一群被困于森林中的陌生人,在大自然的陶冶下,他们之间的关系逐渐由矛盾转向和谐,心怀仇恨的人也放下了心中的块垒。此处,自然不仅不是背景,还被赋予灵性,拥有生命的尊严,俨然成为人类心灵的牧师,治疗人类积尘的内心。
万物有灵的泛神论思想,使迟子建笔下的自然世界充满神性色彩。《额尔古纳河右岸》中,日月星辰、山川树木、飞禽走兽都拥有生命,一旦人亵渎了自然,会立刻得到报应。万物有灵的信仰维持着人与自然的生态平衡。鄂温克民族近百年的历史充满了沉重与苦难,但之所以还能给人以诗意栖居的感觉,正是因为有了这种平衡。为了生存,鄂温克人必须取材于自然,同时认识到人在自然面前无能为力,只能顺应自然,不试图用自己的意志去征服自然。这种人从属于自然也被自然所接受,与大自然共存之感,即迟子建意欲营造的“天人合一”的诗意家园。
其次,“神在生命中”。迟子建通过塑造一群被神灵之光包围的、有个性和光彩的人,来展现一个充满温情的世界——神并非高不可及、永居于祭坛之上,而是内在于人的自身,人同样可以成为神。当代文学中,对人性之恶已经麻木,对人性之善也充满疑问,人性的神圣之美如同童话世界般遥远,然而迟子建始终坚持用她的作品温暖冷漠的人心。《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的妮浩萨满是最有神性之光的人,明知道每救一个人就会失去自己的一个孩子却无怨无悔,最后不惜献出生命。除妮浩萨满外,充满神性之光的更多的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普通人。这样的人物在迟子建的作品中很多,他们构成了一个独特、有神性光彩的族群。《日落碗窑》中,患腿疾的吴云华不顾自己行动不便,照顾曾嫌弃自己的王张罗即将临盆的傻妻子,最终帮助她顺利产下健康的孩子。即使是众人眼中的恶人,只要知道悔改,弃恶从善,生命照样可以焕发出神性光彩。《白银那》中的马占军由于当年生病借钱与乡亲们产生隔阂,鱼汛中剪断电话线使白银那失去和外界的联系,乘机抬高盐价牟取暴利,激起乡民的愤怒。乡长老婆卡佳为防止鱼腐烂,进山背冰,被熊袭击而死。马占军幡然悔悟,把盐送到各家各户。乡长及时阻止儿子对马占军报仇的计划,让马占军参加卡佳的葬礼。这些有神性光彩的人,拥有一个共同的内心:爱与善。爱与善是能创造奇迹的神。神潜藏在每个人的内心,人的内心向爱与善敞开,就是向神敞开,神性的光彩便会闪耀在每个普通人身上。
迟子建的小说,通过人的内心向自然敞开和向爱与善敞开这两个维度达到了人向神敞开之目的。要重构“天地人神”和谐共处的诗意家园,在她看来也并不复杂——人要学会向神敞开,人的内心向自然敞开,学会敬畏生灵,学会与自然和谐共处,人和环境就能良性发展;人的内心向爱与善敞开,彼此之间只有友爱没有仇恨,神就能回到每个人的生命中,《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小镇乌塘那样的世界就不会出现。在“精神还乡”的淡淡忧伤中,迟子建这种理想主义的神话叙事超越了现实表象的痛苦,直抵诗意家园存在的本质。
现代人空虚的心灵和荒漠般的处境是无数诗人和小说家共同的出发点,但以不同的情怀感受这种虚无,会产生不同的世界观和文学效果。第三代诗人和先锋作家执着于形式与技巧的探索,回归平庸、消解意义正是虚无时代的典型症候,当代文学从此走向批判与反思的否定性写作。海子、迟子建在不同的文学领域仰望神圣、关怀终极,通过神性叙事为灵魂与信仰“复魅”,唱响坚守精神家园的最后挽歌。这种写作方式虽然还无法担当拯救当代文学的使命,但这种建构性的努力在文化与精神上为突破虚无主义思潮找到了一种可能。
从神性的天空俯瞰大地,迥异的视角带来了全新的视野,但两人又是如此不同,以致他们的文学人生“同途殊归”。
首先,他们建构神性世界的精神基础各异,作品呈现出的神性世界真实性完全不同。正如王本朝所说:“海子徘徊在泛宗教的路途上,他诗歌的神性向度是开放的。”[4]为了实现史诗创作的梦想,海子拼命从东西方神话传说、古巴比伦、古印度、西藏神秘文化等种种带有原始性色彩的素材中汲取创作的营养。他的太阳神殿里供奉的并不是唯一的主神,而是多神共居,后期甚至将其他神赶下王位,自居“太阳”,将诗歌与自我神圣化。可见,海子并没有一个坚定的信仰,神性世界的精神基础虚幻且充满变化,正是这种虚幻性最终撕裂了他的心灵。迟子建则完全不同。她的作品离不开熟悉的白山黑水,这片神奇的土地较好地保留了萨满教等原始宗教,万物有灵的信仰融入到鄂温克等民族的血液中,敬畏生命、热爱自然是生活的常态,在这样的语境中建构神性世界,相比海子,无疑更真实自然。
其次,两人文学抱负、精神气质、现实遭遇各异,作品呈现出的神性风格完全不同。海子生前籍籍无名,并被冠以搞“新浪漫主义”的罪名,可谓郁郁不得志。为了改变现状,海子决心写一部可以媲美歌德《浮士德》、但丁《神曲》的史诗《太阳·七部书》,表现主体人类与原始力量之间的诗性对话,借此登上中国当代诗歌的王座。无论是史诗这样一种宏大的诗歌体例,还是觊觎王座这样一种诗歌抱负,在当代诗坛都是史无前例的。史诗中,海子扮演三种角色:人类集体命运的祭司、太阳神王子和诗歌皇帝。这是一个递进关系,越到后期海子的诗歌野心越大,扮演的角色也就越大。这些执掌权杖的人充满了强力意志,与潜伏在人类内心深处的原始力量展开对话,企图通过秩序与约束建立一个和谐的神性世界。《太阳·七部书》的视角是一个王者,或者说神祇从空中俯瞰大地,反映出海子内心深处的诗歌野心。为了征服内心深处四处叛乱的原始力量,诗中充满杀戮、暴力与死亡的意象。海子在现实生活中也是如此,他有着天才诗人与生俱来的狂热病,无法理性处理自己的精神危机。为了冲击诗歌王座,海子不惜燃烧生命,以一种加速度的方式向幻想中的目标全力迈进。当诗歌拯救不了他,回到现实生活后,珍贵的爱情也不能拯救他,相反,初恋失败成为推倒他心灵多米诺骨牌的最后一股力量。当艺术与生活两个领域全都幻灭之时,他的精神彻底崩溃,最后选择了死亡。
不同于海子,迟子建从处女作《北极光》开始成为青年作家的翘楚,作品在重要刊物发表,成名后一直生活在故乡黑龙江,既在文学圈内又游离于文学圈,保持了精神的相对独立。其作品始终关注家乡的方寸之地,描写自己熟悉的人与物,面对生存的种种艰难,不轻言放弃,忧伤而不绝望,总能带给人希望之光,体现了普通人的生存智慧。迟子建将现实世界和精神世界结合,当现实的苦难无法消解时,精神的自我救赎适时出动。即使面对爱人突发车祸罹难的不幸,依靠文学也能很快从哀恸中解脱出来,获得生之幸福。她描写苦难但不拷问现实,甚至有意为生存的残酷披上温情的薄纱,以一种不露痕迹的妥协姿态与体制达成共谋,这些是海子无法做到的。
如果说海子的内心是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始终挣扎着向外喷发,迟子建的内心就是山林间一眼汩汩奔流的泉水,默默地流淌向远方。迟子建并没有抱着史诗创作的宏大愿望,她只是娓娓道来,短短两个月基本完稿的《额尔古纳河右岸》便成为鄂温克民族的史诗,这与其内心的安详分不开。正如歌德的《浮士德》,圆融了光明与黑暗,精神上远离尘世,肉体上又不鄙弃人间,最终体验到神圣的自由。海子的太阳史诗尽管有着宏伟计划,也燃尽了诗人身上最后一滴热血,但因为勉力冲击虚幻的高度,力所不逮,最后只留下一个残垣断壁的未竟工程。
有一个假设无法成立却引人深思:假如海子没有自杀,在20世纪90年代滚滚而来的世俗化浪潮中,他是否还会坚持神性追索?
[1]西川.海子诗全集[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
[2]海德格尔.荷尔德林诗的阐释[M].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
[3]西渡.壮烈风景:骆一禾论、骆一禾海子比较论[M].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2012.
[4]王本朝.20世纪中国文学与基督教文化[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
I206
A
1672-3805(2014)05-0066-06
2014-06-03
万孝献(1969-),男,福建广播电视大学宁德分校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