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思明
黄海《律诗与新诗合集》读后
●文/周思明
深圳是一个激情四溢的移民城市,不仅热衷赚钱者众,从事“无用之用”的文学写作者亦不知凡几:有专业作家,也有自由文人;有打工作者,也有官员作家——比如黄海先生,就是活跃于这座城市的一位有思考、有立场、有追求的诗人,这个岭南人,嗓门粗犷宏亮,论起诗来滔滔不绝。白天,他忙碌于工作;夜晚,则要么青灯黄卷饱读诗书,要么在电脑键盘上敲打他的诗文新作。黄海的新书《律诗与新诗合集》(广东出版集团、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我想就是在这样的“文化语境”下悄然诞生。拜读之后,不由得感慨系之。在我看来,黄海的诗作,可以抽象出三个关键词:在场、厚积、升华。
黄海的诗作,有着强烈的在场色彩。早在1981年特区创建之初,黄海就置身蛇口工业区现场,呐喊着“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高呼着“空谈误国,实干兴邦”,自觉卷入“主观为个人、客观为社会”的“蛇口风波”,亲身参加蛇口工业区的差额民主选举等活动,热情编辑蛇口工业区团报《新芽》,与文友组织成立颇具影响的蛇口半岛诗社、无名草文学社等等。这些值得怀念的人生经历,给他的人生之旅和诗写历史平添了浓郁的色彩。在1983年元旦写就的《蛇口,请接受我的爱吧》这首长诗中,诗人的感情一泻千里,汹涌澎湃,如今读来仍让人感动。黄海献给特区的诗作,既注重情感的宣泄,又讲究诗艺的营造。特别是《选票上的太阳》,令人拍案叫绝,一件几无诗意可言的差额民主选举事件,凭借于诗人构思的巧妙,竟被打造成了诗,读之印象颇深。
唐宋诗词研究家顾随先生有言:“伟大的诗人必需有将小我化而为大我之精神,而自我扩大之途径或方法则有二端:一则是对广大的人世的关怀,另一则是对大自然的融入。”作为深圳特区的拓荒者和诗人,黄海的责任感和担当意识自不待言。他立足于表现大我,将大我与我小糅合一体,建立起诗人与读者之间的情感共同体和精神交响曲。在很多篇什中,不难窥见黄海抒发大我之情的崇高思想境界。如《夏日周末》描写特区生活的紧张节奏;《选票上的太阳》赞美民主选举制度;《试管婴儿》讴赞蛇口工业区成立十周年;《题蛇口女娲补天塑像》呼唤中国男子汉时代的到来;《深圳拓荒牛速写》赞美深圳特区具有“坚忍、潇洒、敏锐、勇敢”的城市性格;《荔枝树下》绘写阿婆的爱情和时代的巨变等等。而在《北京和一个诗人》中,出于对国家前途命运和改革开放的忧患意识,诗人发出了“河那边的世界,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的思考,读来令人感悟很多。
厚积,在诗人黄海看来,一指生活积累,二指读书修养。顾随先生说:“中西两大诗人比较,老杜虽不如莎士比亚(Shakespeare)伟大,而其深厚不下于莎氏之伟大。其深厚由‘生’而来,‘生’即生命、生活,其实二者不可分。”深厚的生活根基、丰富的生命体验、长期的读书修养,形成了黄海诗歌创作的厚积态势。如按创作时期划分,窗口恋歌(八十年代)──在改革开放的窗口招商局蛇口工业区的生活创作,采菊南山(九十年代)──在深圳市南山区(文化南山战略)的生活创作,得宝而安(新世纪以来)──在深圳市西部城市中心宝安区的生活创作,其中新诗数量和质量较高的乃是窗口恋歌。这些诗写创作历程,伴随着深圳改革开放和农村城市化的脚步,诗人既颂歌时代,也针砭时弊,对发生在身边的人和事,给予了颇具价值观照的书写,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诗章。经由对特区生活底蕴的开掘,呈现在人们眼前的这些诗篇所涉及的世道人心,乃是丰富多彩、意象奇诡的,读来给人思索的空间很大。
关于律诗写作,明清诗坛有“肌理派”和“性灵派”之分。以翁方纲为代表的“肌理派”提倡以学问为诗,也被称为“学问诗派”;以袁宏道为代表的“性灵派”则提出“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反对“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文学主张。但不论何种文学主张,律诗的写作都离不开古典诗词学养的滋润。而对于当代诗人来说,如何在熟识了格律平仄音韵之后,能够把律诗写得余味无穷,这不仅是一个理论问题,更是一个实践问题,所谓熟能生巧。在此意义上,黄海的律诗创作实践,无疑给我们提供了有价值的参照:即成语、熟语、网络语、哲语、名言、生活语等等的入诗,尤其是成语形成背后包含着一些典故,弥补了当代一些诗人对于国学文化研读的不足。比如,“鸥鹭忘机名利事,苍茫天地任遨游”,源于成语“鸥鹭忘机”;“窗外珠江南海滨,涛声依旧醉伊人”,源于现代流行歌曲《涛声依旧》;“辗转鹏城岁月殊,以工调干气难粗”,源于特区建设初期干部调动语 “以工调干”;“青帝不辞崔氏家,花开见佛耀中华”,源于佛教故事 《花开见佛》;“林家铺子抒情地,似水年华掠艳踪”,源于茅盾小说《林家铺子》和爱情电视剧《似水年华》;“朝花夕拾鹏城梦,碧海云天一钓翁”,源于鲁迅杂文集《朝花夕拾》;“天尚含糊人彻骨,毕竟中年下午茶”,源于董桥语“中年下午茶”等等,这些词汇的灵巧组合和恰切运用,极大地拓展了诗的思想内涵,洋溢着诗人的文学才华,氤氲着一股温文尔雅的书卷气息。
升华,乃黄海诗作的第三个关键词。宋代严羽《沧浪诗话》:“夫诗有别材,非关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诗歌本身往往具备了别才与别趣,是历代诗评家们所推崇的文体,诗歌如何做到具有“别材”和“别趣”呢?顾随在讲学时对学生说:“王摩诘诗法在表现一点上,实在高于李、杜。说明、描写皆不及表现,诗法之表现是人格之表现,人格之活跃,要在字句中表现出作者人格。”人格即诗格。人格修养的高低,决定着诗格的高低。从诗人黄海的诗作内容和透露出来的思想感情,我们可以感受到他的诗格之脱俗,其新诗如《生命的主题词》体现对保安员献身事业的人格赞美和终极关怀;《暴雨的颤栗》体现对弱势群体的关爱和对社会不公平的叩问;七律如《参观上海世博会》、《辛亥革命一百周年感怀》、《时事随感》、《保卫钓鱼岛》等等,相对而言,虽非他的上乘之作,但表现和流露出来的,乃是诗人的真情感、真文字、真境界。
旧瓶新酒,古今同韵。黄海的一些诗作,如果不加说明,读者会误以为是唐人所作,如《寄怀》:“屋梁落月夜茫茫,春去秋来岂敢忘。张籍歌吟珠与泪,相如辞赋凤求凰。林间耳语光阴度,笔底波涛诗酒狂。为有真情多感动,此生何憾在高阳。”《无题怀想》:“亮翅流星一笑颦,万家灯火醉红尘。人间真爱重情义,世上知音弥足珍。化蝶归茔千古恨,飘蓬回首百年身。那堪世事空怀抱,胸次何以寄可人。”值得玩味的是《读朱淑真〈断肠集〉有感》:“青芝坞巷日曛曛,千古幽思岭上云。每忆诗怀妆堕泪,却怜陌路篆愁君。石榴裙下无新事,故纸堆中有旧闻。时光机器能同世,愿至桃村作鸟勤”。朱淑真是宋代著名女诗人,嫁非所爱,命运坎坷,传说美貌在李清照之上,诗词却不在李清照之下而各有千秋,徒令后世才子佳人为之扼腕。细品黄海这首忆念诗,我能感受到诗人穿越时空的情愫和“诗缘情而绮靡”(陆机)的心灵世界。
明人董其昌有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此乃有造就的文人的经验之谈。有调查资料显示:犹太人平均每年读书六十四本、美国人二十一本、日本人十七本、中国人仅四本。作为有着悠悠五千年文明史的华夏后裔,我等当为此感到愧怍。黄海先生明乎于此,一声叹息之后,决计做到“四好”:“好好工作,好好生活,好好读书,好好写诗。”尽管他将写诗排在最后,但从中国古代文化传统“立德,立功,立言”的要求看,反而可以看出他对诗歌创作的自我期许之高和抱持态度之诚,尽管这只是诗人黄海的个人一己之念,但又何尝不可以视为所有有志于文学写作者的共同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