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歆耕
当代文坛的“席卡”如何排位?
●文/陈歆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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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没有在政府机关工作过,但我从有过类似工作经历的朋友处得知,每逢开会,最让会务人员头疼的一桩事是给主席台领导排席卡。根据职务高低,谁在中,谁在左,谁在右,都是有讲究的,一不小心排错了位置,那后果是可想而知的。不知道在政府公务员考试中,有无如何排席卡这道题?如没有,我倒是希望补上,免得那些初进机关的“菜鸟”犯常识性的错误。
在一些学术性的会议中,我也常常见到会议主办方在介绍来宾时,因先后次序安排不当而得罪人,来者有的嘴上不说,但心里是有疙瘩的。主办方掏了会议费,把客人请来了,无疑希望每个来宾都开开心心,却因此类细节不周而让人心里不快,大概是始料不及的。有聪明者,碰到此类难以排序的情况,最省事的办法是以姓氏笔划多少为序,这样就皆大欢喜。以姓氏笔划排序,之所以来宾提不出意见,是因为用一种简单的方式,把排序标准量化了。可见,凡是可以量化的,排序就比较容易,就如同田径场上的运动员,速度快慢有秒表掐着,谁冠军谁亚军,不会有什么争议。当然,如果查出冠军服用了兴奋剂,那就把原冠军取消,亚军自然升为冠军,这也不会有疑义。
中国自古以来就有一句民间俗语:“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其意很明确,文章谁写得好,常常无法进行量化衡估,而武人不同,两军对垒,刀光剑影,胜负立见。如果第一天打平了,第二天再战,总是不难一见高下的。因此,当我读到程光炜的文章《当代文学中的“鲁郭茅巴老曹”》时,脑门上的血管就“哏哏”直跳。该文提出:“当代文学也应该推出自己的‘鲁郭茅巴老曹’来。对当代文学六十年,至少在我个人对‘后三十年’的文学评价中,贾平凹、莫言、王安忆和余华的文学成就,已经具有了经典作家的意义。即使在1917年以来的中国现代文学中,他们的成就似乎也不应该被认为逊于已经被广泛认可的‘鲁郭茅巴老曹’。”这大概也只能看作程光炜的一家之言,如果要把它上升为当代文坛的“共识”,我就一百个不愿意。据我观察,大概很多研究现当代文学的专家学者,也包括普通读者,也难以认同这一说法。他提到的几位作家,都取得了不小的文学成就,也都写出了不少优秀作品。但如果要把他们与鲁迅、巴金相提并论,尤其是把他们与鲁迅放到一个天平上去衡估,其分量的轻重差距就恐怕不是一点点。就我个人的阅读经验来说,我宁愿把鲁迅全集重读五遍,也毫无耐心、兴趣将程光炜推崇的当代作家的全集读完。正如他用“至少在我个人”这类字眼来强调其个人化的认知,那么,我的看法也可以看成是“我个人”的认知。再换一人,大概又可以说出另番高论,如此纠缠下去,可就没完没了。这就是对文人进行排序面临的不具可操作性的困境。
我也曾尝试,看看能否采用硬性的指标来对当代作家实施“经典化”。“文学成就”是个扯不清的虚家伙,那就按照获奖的等次、数量来排序,无疑,获诺奖的莫言应该坐头把交椅;再其次呢,据了解,张洁的长篇小说曾两获茅盾文学奖,那就该坐第二把交椅了;再其次呢,那就非迟子建莫属了,因为她是获茅奖、鲁奖总次数最多的作家……我不知道,如此排下去,会有多少专家和读者往我头上扔砖头?大名鼎鼎的王蒙先生,至今还与茅奖无缘呢!这样“经典化”下去看来有问题,那我们就换一种量化的方式,以作家的行政级别来排一排。无疑,中国作协主席铁凝是省部级,应该坐头把交椅;再其次呢,中国作协副主席、名誉副主席有若干位,不仅数量多,仅一个“鲁郭茅巴老曹”排不下,得排几个“鲁郭茅巴老曹”,而且同等级别怎么排?按姓氏笔划?荒唐!此等事关青史留名的大事,岂可仿照开会介绍来宾那样草率从事?这活儿不好干。如此难捉的虱子,程光炜也敢往自己头上挠,我真是佩服他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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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程光炜的文章中,有这样几个问题是需要拿出来讨论的:
首先是对现代文学史上“鲁郭茅巴老曹”这一提法,或现代文学史作家排序的重新认识。根据程文提供的依据,这一排序名单最早出现于王瑶1951年出版的《中国新文学史稿》。这样一个排序带有浓重的特殊历史时期的烙印,过度地抬高了左翼作家的地位,而忽略了很多其他有文学成就的大家。比如胡适、林语堂、沈从文、张爱玲、周作人、梁实秋、钱锺书等等,按照夏志清写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大概还要加上张天翼。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中国很多学者提出重写文学史,实际上就是对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所写的文学史进行了反思,意识到了其中存在的严重问题。因此,目前学界的情况并非如程文所说,“这份名单仍然在汹涌澎湃的新文化浪潮中幸存了下来”。我指的是这份特殊的“名单”,没有多少人再如此排序了。对鲁迅的领衔地位,大概无人能够摇撼,但对鲁迅后的序列如何排,就成了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目前我尚未看到有一个新的形成学界共识的名单出炉。也许,在海内外不同的汉语言文学研究者中,根本就无法形成一个什么类似的名单。每一种版本的中国现代文学史都可以有自己独特的表述。翻开2012年出版的由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合著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版)》,序言正好为王瑶先生所作,他反思了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及其后所著现代文学史存在的问题,未见其再提类似“鲁郭茅巴老曹”的排序字眼。而在钱理群等著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中,已经打乱了专章论述那个“经典”排名的次序,被专章论述的作家有鲁迅、郭沫若、茅盾、老舍、巴金、沈从文、曹禺、赵树理。我同样也不认为,这样一个专章论述的排序就是最权威的,就再也不需要重写了,但相比较早期的现代文学史有所进步是肯定的。如果还要因袭上世纪五十年代的那个特殊“名单”思维方式,来对当代作家的文学成就进行排序定位,是否弱智?是否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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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对作家作品的“经典化”问题。近来,确实有一些评论家提出对当代作家进行“经典化”。程光炜也明确表示,他提到的几位作家“已经具有了经典作家的意义”。一位作家是否已经可以进入“经典作家”的行列,肯定必须依托其创作的“经典作品”来支撑。确如程文引用斯蒂文·托托西所指出的:“经典化产生在一个累积形成的模式里,包括了文本、它的阅读、读者、文学史、批评、出版手段(例如,书籍销量,图书馆使用)、政治等等。”斯蒂文的“模式”里包含了非常复杂的内容。程引用一位博士论文中对一些作家作品出版次数以及销量数据统计,来说明其影响力以及达到“经典”的程度。如果以此来衡量当代作家经典化的程度,大概他所列举的作家,都在南派三叔、余秋雨、郭敬明、郑渊洁等人之下。要了解谁的书销量大,看看那个每年发布的“中国作家富豪榜”就略知一二了。至于图书馆的借阅量,一位大学教授告诉我,该校图书馆被借阅最多的一本书是《盗墓笔记》,书页几乎被翻烂了。这些能够成为“经典化”的主要依据吗?
当代作家中,除了程光炜列出的几位,还能列出一大批文学成就可与其并驾齐驱的作家名字。看到报道,曾经的先锋作家洪峰说,“类似春上村树那样的作家,在当下中国不少于一百位”。他说的“中国”是否包括港澳台?在整个中国当代文学的版图上,我们的目光显然不能仅仅盯着中国大陆的作家,而忽略掉港澳台的那些优秀作家。如果要列出名字,又可以增加一长串。麻烦大了!面对如此长长的名单,是不是感到头皮有些发麻?我不知道,你该用何种法子,让哪几位当代作家进入类似“鲁郭茅巴老曹”的少数“经典作家”的序列,还能让专家、读者都举双手赞成?还是赶紧申请国家级研究课题项目吧,然后再组织一个庞大的课题组。
另外,不知程光炜是否意识到,斯蒂文的“模式”,是要“累积形成”的。这个“累积”需要多长时间跨度?未看到斯蒂文更具体的阐述。我认为经典作品的形成,是需要一个漫长过程的。当然,我们不妨响应程的倡导先“化”起来,但不要指望它像酒糟一样很快就能“化”出酒来。“经典化”和“经典”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前者是“动词”,是尚在进行中的动作,后者是“名词”,是结果。而程尚未“化”起来,就指认某几位作家为“经典作家”,把酒糟直接就端出来招待客人,岂不是有点儿荒诞?
关于“经典”的定义、标准,我看到卡尔维诺有一段较为详细的论述,他一共列出确认“经典”的十四条定义,恕我不在这里掉书袋子一一列出,仅说其中三条:“一、经典是那些你经常听人说‘我正在重读……’而不是‘我正在读……’的书。六、一部经典作品是一本永不会耗尽它要向读者说的一切东西的书。十、一部经典作品是这样一个名称,它用于形容任何一本表现整个宇宙的书,一本与古代护身符不相上下的书。……”其中第一条关于“重读”,布罗姆也有类似的意见,他在《西方正典》中说:“一项测试经典的古老方法屡试不爽:不能让人重读的作品算不上经典。”我理解卡尔维诺和布罗姆所说的“重读”,不是今天读了一遍,明天再读,就是在“重读”。而是经过若干年后在自发驱动力下,对某部优秀作品拿起来再读。而且不仅仅是重读一遍,往往是反复阅读。不是为了写论文、完成某个研究课题去读,而是出于喜爱而超越功利的阅读。遗憾的是,当代作家的大量作品,在读第一遍时,就得不时地掐掐自己的太阳穴,免得“睡眼朦胧”起来。这样的作品,今后会有人反复“重读”吗?程本人已经开始“重读”当代作家的作品了吗?按照卡尔维诺列出的那些“定义”,哪些作品可以进入“经典”序列啊?
那么就“矮子里面拔将军”吧!文学创作可类同于领兵打仗么?两军对垒,如果没有主帅,士兵就如散沙,形不成战斗力。因此,如果没有将军也要从“矮子”里“拔”一个出来。没有“将军”的文学,则无关紧要,大家无妨各自为战,争奇斗艳,看看谁最终能战胜那个叫“平庸”的家伙,整出一部旷世经典来?我觉得,宁可经典少一点,也不要降格以求,让那些滥封的“经典”降低了经典应有的高度、难度和纯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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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三、关于“原创性”。布罗姆在《西方正典》中还有一个关于经典特征的观点:“一切强有力的原创性都具有经典性。”这句话也被程光炜在文中引来做论据,说明当代作家的代表作品都具有“原创性”,当然就有了经典的意义。请注意,布罗姆在“原创性”前面用了一个修饰词“强有力的”。我认为,对“原创性”可作多层面理解,浅层面的理解是,我写的作品从构思到语言都是属于我的。只要不是抄袭、挪用、复制他人的作品,皆可以视作是具有“原创性”的。这样的作品在期刊、出版物中大量存在并不断地被创作出来,但如果我们因为此类“原创性”就授予“经典”的桂冠,那么就简直遍地都是“经典”了。如果在“原创性”前面加上“强有力的”,那么能够进入这个行列的作品,恐怕就寥寥无几了。如何理解“强有力的”这个前置词呢?我认为,具有开创意义的里程碑式的“原创性”才是“强有力的”。更具体地说,只有某位作家的作品,具有“开一代风气”的意义,所谓“前不见古人”,才具有进入经典的可能。面对已有的“经典”,后来者只能以自己的创作,成为阐释、印证、延续前人经典的一部分。举例来说吧,孔子的《论语》、老子的《道德经》、曹雪芹的《红楼梦》……说它们具有“强有力的原创性”,大概是毫无疑问的。开创性的作家作品,有时体现在同一文体,而开创了新的文派,诸如提到西方小说的现代性,其标志性的作品是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后现代性的标志作品则是纳博科夫的《洛丽塔》;有时开创性体现在创造了一种新的文体,诸如汉语言文学中鲁迅的白话小说和杂文。用这个标准衡量,当代作家中有多少作品具有“强有力的原创性”,需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
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中国当代文学终于摆脱“工具论”的桎梏,回归到文学本体,涌现了一大批优秀作品。但他们还在东西方文学大师身影的笼罩下摸索,一方面他们接续“五四”新文学的传统,另一方面他们借鉴国外文学大师的提供的文本经验,还处在学步、成长的阶段,在我看来至今尚未有真正达到“开风气之先”、具有“强有力的原创性”的作品诞生。新时期各种如走马灯般出现并很快消逝的各种“派”:先锋派、寻根派、新写实派、非虚构派……它们大多是西方文论和作家流派的变体,既无独特而成熟的理论构建,也未留下带有标志性的伟大作品。把“魔幻主义”改称“神实主义”,这样的“原创性”只能蒙蒙三岁孩童。因此程光炜们要急吼吼地来一番“经典化”,大概是“化”不成的。酒厂可以把高粱米酿造成酒,但是无法将一堆“沙子”酿出酒来。任何比喻都难免跛脚,我这么比喻,不至于被人误读为“当代文学是一堆沙子”吧?
说到对当代文学的认知,程文中引用了郜元宝对贾平凹“高度肯定”的一段评语,称“贾平凹是当代中国风格独特、创作力旺盛、具有世界影响的作家”。我注意到,这段引语出自2005年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郜元宝、张冉冉编《中国当代作家研究资料丛书·贾平凹研究资料·序》。时隔八九年过去了,我们再来看看郜元宝如何评价当代文学的,在《因莫言获奖而想起鲁迅一些话》中,他认为“当代中国文学是否超过现代文学?当代文学是否真的到了历史上最好的时期?我的答案很简单:包括莫言在内的中国当代作家尽管已经取得了不小的成就,但如果要在整体上与现代作家相比,则差距之大,何可以道里计!”同是郜元宝的两段评语,虽然前者是对个体作家,后者是对当代文学的整体评价,但两者有差距和矛盾是显然的。我对此“矛盾”说法的看法是,后者更能体现郜元宝最新的学术意见。前后有“矛盾”也属正常现象,因为批评家的认知,也会随着时间推移和观察研究的深入而不断地修正。
可以说,学界迄今为止,对现代文学史上哪些作家是确定无疑的伟大作家、经典作家,仍存在不少歧见,现在又有人急于来给当代作家授予“经典作家”的冠冕,是极不明智的。作为持论谨严的学人和批评家,一般也不会轻易地去涉足这类时机尚不成熟的话题。批评家的褒贬失度,很容易使有的作家成为膨胀的气球,同时把有的本来很优秀的作家遮蔽掉。更何况,一位作家是不是“经典”了,也不是几个“专家”就可以一锤定音的。
朱自清所著《经典常谈》中,在推荐经典作品时,只涉及明代以前的中国典籍,全然不谈同时代的作家;今天也有人论述中国文脉的历史传承,从《诗经》等一路介绍下来,到曹雪芹就嘎然而止,连通常公认的现代文学史上的大师也避而不谈。这或许才是明智的,因为一个基本的常识是:时间的积淀,是检验是否经典的最好的尺子。记得卡尔维诺也说过类似的话,经典之所以是经典,是因为是世世代代的人民发自内心地喜爱它,不愿舍弃它。在看不清“庐山真面目”时,理智的态度是,索性离“它”远一点。
我实在不希望学界再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错误,高歌猛进地把一些作品封为“史诗性的经典作品”,才过了几十年,回眸一瞥:那些作品已经成了在重症病房深度昏迷的“伪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