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韩石山
三流作家也可反证为大作家
●文/韩石山
一段时日,韩石山动笔少了。后来知道,他去鬼门关出差一趟,有些耽搁。但凡有此奇遇,人多会变化。可这位韩某,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变了什么,竟看不出来。读罢文章,令人恍悟,“恶棍”之率性自然,更为变本加厉。
·责 编·
二○一二年八月十日傍晚,我晕厥在地,立即拉到医院急救。随后做了手术。一月后,又因脑硬膜下出血,做了微创手术。进出医院两次,前后折腾三个月。说是死里逃生,一点也不为过。
三十年的写作,只顾玩命,不知保养,终于有了这么个报应。二○一二年春夏间,是我近年来最忙的一个时期。先是接连完成两部书稿,又接连三次外出。四五个月的时间里,没有好好休息过一天。且看发病前几天的日记。我是八月十日星期五发病的,看看星期一到星期五这几天的就行了。
星期一(六日):为温州图书馆《籀园讲坛文集》写序。前几天曾开了个头,仅几百字,今天上午写完,共三千多字,也还满意。午休后,过铜锣湾书房。三时,三晋出版社社长张继红与原晋先生,还有《〈读书做人谱〉释义》一书的责编薛小姐一起过来。小薛很认真。此书原晋拟拿到南方某地他的朋友那儿设计。稿费上我没有别的要求,听继红安排。四时半,三人离去。
星期二(七日):今天立秋,早上出去散步,明显能感到些许凉意。上午,为“与雷锋同行”活动写文章。《人民日报》周舒艺昨天来电话催过,说不一定写这次的“与雷锋同行”活动,也可以写与学雷锋有关的事。遂写了在康杰中学上高中时的一次 “学雷锋”实践——去村里帮农民挖粪坑(掏粪)。名为《那时我们正年轻》,一千六百余字。下午三时许,去邮局取近来的零星稿费,共计七千五百七十元,将前两天写的信寄出。之后去二院取药。现在改为电脑打印处方了。
星期三(八日):上午原准备为某某的书写评文,翻了翻,实在提不起兴致,一是书太厚,没有多少新意,二是出的极差,版式装帧均老旧。想想,还是实话实说不写了。发短信告知,不多一会儿收到回信,表示理解。下午,为北京某某写篇关于电业的散文,实在没什么可写的,便将春天去省电力党校讲诗一事,写成一篇小文,名为《去北田讲古诗》。北田者,省电力党校培训中心,在榆次北田镇。接连两晚都是十二点以后才睡,今天精神不太好。
星期四(九日):手头的零碎活儿都完了,今天上午开始写《既贱且辱此一生》。原稿五万多字,拟扩充成十一二万字。今天将原第一节拆为两节,到了下午,觉得不对劲了。还是要尽量保持原稿的完整,主要是文气的贯通。添加的东西,最好另列一节。这两天精神不好,极有可能是星期二去邮局去医院中了暑。晚上让女儿用家中血压仪测量,高压110,低压90,脉博89。低压和脉博都高了许多,怪不得上楼时胸口憋胀难受。
星期五(十日)上午修订《既贱且辱此一生》,将前几天写的“学雷锋”的事,加上原本有的一些事,单列为一节。下午精神不好。三时许,韩笑侄说要过来,等到六时许始来。我正要往餐厅,又过卧室,突然晕倒……
事后证明,不是中暑,而是心脏出了问题。
承青联时的老朋友张静女士的关照,住在中心医院介入科910病房外间(里间无人)。夜深了,陪侍我的妻子,在旁边的加床上睡着了,灰黄的灯光下,看着她憔悴的面容,让我心碎。这次,多亏她耳朵灵,听见我倒地急忙过来,若是她耳朵也像我一样迟钝,或是打开了油烟机,那我就没命了。
秋虫在嘶叫,夜显得格外宁静。由不得就想起了自己这一生。写了一辈子,有什么用呢?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古往今来,都是文人的最高期许。可我,写作一辈子,除了勉强养家糊口外,与名声二字,几乎是绝缘的。也不能太矫情了,些许名声,还是有的。说薄有声名,不算诬蔑了这几个汉字。
这个薄有声名的薄,跟人情薄如纸的薄,意思差不了多少。确实是,我的声名,比一张纸厚不了多少。好些著名和不太著名的作家,都当过省里的人大代表或是政协委员,我没有;好些都得过中央部委的奖项,比如中国作协的鲁迅文学奖,我没有。全省有特殊津贴的专家,数以千计,我没有;当了省级优秀专家的,也数以千计,我没有。山西有个赵树理文学奖,几届下来,获奖者该有好几百了,我没有。我曾仔细算计过,我这大半辈子,因文学创作而获得的奖金,满共只有四次。一次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广州文艺》给过一个二等奖,奖金二百元,一次是《徐志摩传》出来后,省社科联给过一个二等奖,奖金三千元,同是这本书,北京出版局曾给过一个优秀奖,也是三千元。还有,《文学自由谈》创刊二十周年时,曾给过我一个“重要作者奖”,五千元。四次加起来共一万一千二百元。此外,打破脑袋也想不起来了。除此之外,我的日常收入只有三项,一是稿费,这是大宗,二是工资,这是常项,再有,就是卖废报纸的收入了。
前两年,有次朋友聚会,喝高了,说起平生的这点声名,忍不住拍了桌子:“就几个小奖,这么点名声,拿脚也能写出来!”
这只能说是酒后的狂言。拿手写,打字且是双手打,不过如此,真要用脚写,怕早就乞讨无门,倒毙街头了。真到了这个地步,也不是没有说辞,“卫青不败因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不怨天,不怨地,只怨自个生来“数奇”。
说是这么说,还是应当感谢文学。不是它,我没有后来也还安逸的生活。不是它,我也不可能调回省城,安居乐业,优游度岁。再想一下,真要多么感谢,又有些纠结。
记得锺道新的一个小说里说,“文革”前的老大学生,只要不犯错误,在行政单位里,在企业里,平平常常,也能混个处长当当。看看周围,差不多也是。我是“文革”前考上大学的,省作协副主席是个虚职,没有级别,有级别的是刊物主编,而《山西文学》的主编,按传统的说法,恰是个事业单位的处级岗位。也就是说,我的一生,正应了聪明过人的锺先生的测定。
这是职业上的级别,事业上呢,就不好说了,我给自己的定位是三流作家。这可不是文章写到这儿现编的。多少年前,还跟锺道新住对门的时候,某年春节,我家门口贴的对联就是:一级职称三流作家,四口之家六人在望。前一句好理解,后一句是说,当时我的一儿一女,都还没有对象,希望来年他们都有自己的朋友,这样两个人远远看去,就是四个人了,我们一家,就是六人在望了。住到新居以后,写毛笔字多了,原有的一个引首章不好用了,便自己刻了一个,印文为“三流”。意思是,我是个三流作家,我的书法,不过是三流书法。后来承青年篆刻家杨健忠先生的美意,为我刻了个章子,文曰“三流作家”。
为什么我在这节的标题里,说了三流作家之后,又说,经过反证,我这个三流作家也可以说是大作家呢?
还说我在病房。先在中心医院住院,后来就转到山西医科大学第二附属医院了。要做微创手术,住在脑外科病房。这期间,有外地三个女子来病房看我,一个是北京某刊物的主编,一个是杭州的一位青年作家,一位是广东某中学的一个教员。这个教员,同时是一位散文作家。闲聊中,说起去年她曾参加一次征文去北京领奖。颁奖仪式在人大会堂,会上有一位叫林某的老作家讲话,这个老作家讲着讲着,忽然骂起韩石山来了,说这个姓韩的,是个卑鄙小人,是个下流作家。她当时听了,很不服气,便递了个条子,写的是:在这种场合,一个作家不应当骂另一个作家。工作人员将条子递上去,林某看了一眼,果然不再骂了,或是骂够了,正好到了停下来的时候。
老伴常看我的文章,知道林某与我有些纠葛,我写过《鲁研界里无高手》,林某是鲁迅研究会的会长或是副会长,当即说,这都是你那些“反鲁”的文章惹的祸。我说,他要是在这样的场合,为鲁迅辩护,为鲁迅出气,我会敬重他的,可惜不是,他是为他自己出气。于是我说了,此人与钱锺书先生之间的一场“全武行”。早年间,钱锺书一家住在社科院宿舍大楼,“文革”中,社科院的工宣队命令钱家腾出两间房子,给单位无房的年轻人住,钱家入住的,便是这位林某夫妇。住进不久,因为洗衣服发生争吵,不知林某骂了句什么,先是杨绛要冲过去撕打,后是钱锺书抄起一块长木板劈了过去,多亏林某躲得快,用胳膊挡了一下,受了点擦伤。“文革”过后,这件事披露出来,称之为“钱林事件”。钱锺书活着的时候,林某几乎没有写过辩护文章,钱锺书前些年故去,杨绛已是近百岁老人,然后,忽然有人在报上发表《林非谈“钱杨冲突”》(2009年1月9日《文汇读书周报》),替林某叫屈。从题名上,就能看出倾向性,比如这场冲突,可以叫“林杨冲突”也可以叫“钱林冲突”,怎么能叫成“钱杨冲突”呢,莫非是杨绛骂了丈夫,丈夫一怒之下打了妻子?仅从题名上,就能看出是为林某辩护的。我看了,觉得太欺负人了,钱过世,杨老了,这世上的读书人都老了都死了吗?气愤不过,便写了一篇文章,原叫《我看“钱林冲突”》,后来改名为《钱锺书为何这么凶狠》。写《李健吾传》时,我去过李健吾家,李家与钱家,不在一个单元,房子的格局完全一样。林某说的他们住哪间房,在什么地方起的纠纷,钱从哪儿出来,我都清清楚楚。为钱锺书说过几句话后,我说,林先生的说辞,我都同意,唯一让我不满意的是,林先生既然如此君子相,只动口没动手,主要责任已然在了对方,就该将自己动口说的话也说将出来。让当今的读者,和后世的研究者,看看你的动口与钱的动手之间有没有关联,又是怎样一个关联。
这篇文章,先在我的博客上发表,后来又在南方一家晚报上发表。对这样犀利的反驳文章,林某不会不知道,知道了不会不窝着一肚子肮脏气。写文章,是不可能的,因为要写文章,就得把他当初说的话写出来,他才不会那么傻。他那个鲁迅研究会,不是个常开会的机构,就是常开会,他也不敢在会上谈这个话题。好不容易遇上这么个人数众多的会议,又是在人大会堂里,骂骂韩石山,出出一肚子的恶气,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广东来的女作家,听完我的话,嘘了一口气。我说,骂我的人多了,前些年,我的《少不读鲁迅 老不读胡适》出版后,福建一位鲁迅研究者,专门写了一本书骂我呢。女作家不信,我说,书名叫《著名作家的胡言乱语》,副题叫《韩石山的鲁迅论批判》,三百多页,上海书店出版社二○一一年出的。改天你去了家里,让阿姨给你拿出来看看。
也是住院期间,一位老乡也是老同学来看我,说他在网上看到,有个我俩都熟悉的老乡,在网上骂我,骂得很是恶毒,说我在《山西文学》任职期间,“卷走全部家当”,“还要把广大作者的稿费都刮走,还要保持自己的大名大誉”。他说他很奇怪,你们两个又没在一起工作过,为什么他会这样凶狠。说等我出了院,由他设局作东,把老杨也叫上(老杨叫杨文宪,早年在我们县当过县委书记),坐在一起说说就没事了。
我谢了他的好意,说你不明白吗,咂摸一下“大名大誉”这四个字,就知道原因何在了。名誉这种东西,跟狗屎一样,黏在身上很难洗净的。我不把我的这点名誉当回事,说是拿脚都能写出来,他却认为是“大名大誉”,非要让我身败名裂不可。不说身败名裂了,你能帮他把我变得无名无誉吗,要是能做到,他会听你的,做不到就难说了。老同学说,这怕没把握。我说,那你就别操这个心了。
又住了一个多月,年底前出院了。二○一三年一月间,收到新出版的《装模作样——浪迹文坛三十年》。总有十几年了,每年春节前,都能收到一本新书。起初我以为这是我的福气,后来终于明白,出版社为了让书能“新”的时候长些,多选择每年的年初出书。往年出了新书,有二十本样书,尽够用的了。今年特殊些,住院期间,好多人来看我,无以回报,前后买了一百五十本送人。这是我自从文以来,买书最多的一次。
从过了春节到现在,这半年我的主要任务是休养,恢复身体。当然不会是整天闲着,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事儿还是要做点的。做的事有两件,一是看书,一是写毛笔字,包括写信和写条幅。帖是不临的,只是看,看帖也看书,有了心得就写,将这心得贯注在所写的字里。还真有提高。经成都一位朋友推荐,在他们那儿一个极为阔气的杂志上,辟出八个页码,登载我的书法作品和《书法语录》,还有一位叫高羔的甘肃朋友写的评介文章。杂志名曰《上层》,前几天刚看了排好的版样。
这半年,写的最多的,是傅青主的一首《题画诗》(“江北无梅只有诗”),再就是郁达夫《离乱杂诗》中的一首,后四句,题记里已引录了,实际上前四句,于我也相当贴切,且引录如下:
草木风声势未安,孤舟惶恐再经滩。
地名末旦埋踪易,楫指中流转道难。
傅青主的诗里,最喜欢的句子是“兴来写得一枝春,人力能补天地缺”。郁达夫的这首诗,最喜欢吟诵的,还是末四句。“天意似将颁大任,微躯何厌忍饥寒”,多潇洒,多自负;“长歌正气重来读,我比前贤路已宽”,多有境界,又多有气派。
文信国公,当年身陷元大都,只有赴死一路,我却能在现代社会里,从容地思量自己的成贤之路。是个人的运数,也是时代的进步,文信国公地下有知,也会歆羡不已的。
说这些,怎么能反证我是大作家呢?这就要说到我不久前写的一篇文章了。浙江海宁的蒋连根先生,是我差不多二十年前的朋友,不久前,写了一本关于金庸的书,叫《金庸和他的师友们》,让我写序。序里说了这样一番话:“究其实,我以为,作为一个大作家,金庸先生还是欠缺点什么。以金庸的岁数,二三十年代的中国文坛,只沾了个四十年代的边儿,去了香港,忙于写武侠办报纸,这方面的书看的也不会很多。对旧时文坛上的情形,不太了然,更无切肤的体验。还是我来说破吧,中国文坛,不,世界文坛也一样,有一条铁律,谁也难以违拗,就是,凡大作家,必然是誉满天下,谤亦随之。最明显的两个例子,一个是鲁迅,一个是胡适,当然,也可以逆推,那就是看他的“谤”到了什么程度,什么级别。若到了“国人皆曰可杀”,不用问,大作家也。”
“誉满天下,谤亦随之”,这两句话,实则是身与影的关系,有其身,必有其影,颠倒一下,也应当成立,有其影,必有其身。
前面说的三件事,可证明我的坏声名有多大,有人在北京人大会堂叫着名儿的骂,这是高度;有人出书批判,全国发行,这是广度;有人拿一生的业绩,赌我的身败命裂,这是狠度。高度有了,广度有了,狠度有了,还不是“谤满天下”吗?
一个人到了“谤满天下”的地步,当然也会“誉亦随之”。有说坏的,也有说好的。我相信我还没有到了国人皆曰可杀的地步。一个“谤满天下,誉亦随之”的作家,怎么会不是大作家?只是这种用“逆推法”推出的大作家,世人不全认可罢了。这是不公正的。真理面前人人平等。不能到了韩某人这儿,真理就要拐个弯儿。
二○一三年六月中旬,省作代会召开,原本就是虚职,又虚挂了几年的省作协副主席一职,也卸下了。从此我就是一个真正的退休人士。往后所有的日子,只能说,是残年,是余生了。
今天是八月二十六日。从月份上说,生病到现在,整整一年。
又是初秋季节,正赶上府东街扩路,将来这条街上,会有两三个漂亮的小游园。街两旁的华灯,正在竖起,府西街那边,晚上已经亮了。生活一天比一天美丽。
这是我经过二十多天的消夏之后,写的头一篇文章。往后写东西,再不会像落魂书生那样穷赶了。大作家就得有个大作家的样子。
消夏,这词儿多优雅。
2013年8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