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 冲
文学还能把道德怎么样?
●文/陈 冲
最近出现了一种提法,叫“文学不能消解道德”。这提法对不对呢?我认为太对了。或许正是因为它对得不能更对了,才让人产生了一点疑惑,由一批权威级专家,来创制出这样一种无可置疑的提法,是不是哪儿存在着一点不对劲的地方?毫无疑问,道德是不可能被文学消解掉的,因为文学不具备那么强大的恶法,那道理就像敌敌畏不可能被臭虫毒死同样一目了然。因此,在做了一些比较具体的考察之后,我们似乎有了一些隐约的发现,大约说来,不是臭虫把敌敌畏毒死了,是敌敌畏里长臭虫了。
一段时间以来,我们的或一种类型的专家,在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反复探索中,逐渐形成了一种很具中国特色的做学问的新方法论。解析一下这种方法论,应该是件饶有兴味的工作,不仅可以大大丰富逻辑学的运作方式,还可以对模拟电子计算技术中长期难以解决的“零点漂移”问题做出一定的贡献。您可能还不了解,当模拟电子计算机还处在分立元器件时代的时候,其中有一种核心的元器件叫“积分器”,这种元器件有个最重要的技术指标就是“零点漂移”。您想啊,所有的计算都是从“零”开始的,可是当你给这个积分器预先设置的“零”点呆着呆着自个儿就“漂移”了,那以后的计算还能准确吗?当一台模拟计算机上几十、几百个积分器都自行漂移起来,有的往这边漂出来了0.00001,有的往那边漂出去了0.00002,它算出来的结果您还敢信吗?当然,要考察这样的问题,靠分立元器件的电子技术也是很难实现的。这就也需要一个新的方法论。我这儿采用的新方法论,方法论是新的,方法却是旧的,大略说来,就是早已有之“高速摄影”技术。说得再通俗一点,回放出来的效果,就是电视里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时最常见的“慢镜头”。
您瞧仔细喽!我们先在论题的两边,各放上一个概念。不是要论证“文学不能消解道德”吗?相应的,这边放上一个概念叫“文学”,那边放上一个概念叫“道德”。请注意,到这时为止,它们都只是概念。这是两个很常见的概念,我们并没有对其做出任何特别的定义,也就是说,我们就是按它们原来约定俗成的定义来使用它们的,包括它们的已经被约定俗成了的内涵和外延。此外,我们也没有对它们的“状态”做出特别的说明,这意思就是说它们都处在通常大家都理解的“正常状态”。比如,道德正有效地规范着人们的社会行为,道德水平低下的行为会受到人们的批评,道德恶劣的行为会受到人们的谴责。文学呢,也同样,比如文学的创作正处于正常的状态,或者说健康的状态,或者说正在像邓小平要求的那样,写什么和怎么写,正在由文艺家在艺术实践中不断探索和逐步求得解决,并没有什么人会横加干涉,竖加干涉有一点也不多。在这样一种“概念化”的状态下,这两个概念之间肯定是会有一些交集的,是会相互产生某种影响的,前者会影响后者,后者也会影响前者。那么,如果我们想考察一下它们之间都有哪些影响,乃至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而不是那样的影响,当然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不过,有一点必须注意,一旦要进行这种考察,实际上就从静态转入了动态,原来放在那儿的那两个概念,也就不再能继续保持住“纯概念”的状态,而是立即转变为两种具体的社会现象。就像模拟计算机上的积分器,处于关闭状态时怎么都好,一旦启动,它原来设定的零点呆着呆着自个儿就漂移了。
第一个漂移,我们先姑且认为是可以容忍的,因为它是由论题本身自动带来的。既然要讨论的只是“文学不能消解道德”,就先不讨论道德能不能消解文学吧。当然这个事后面还是不能不提到,因为有时候道德是可以消解文学的,消解起来一点外伤内伤都不留。
然后我们发现“文学”有了漂移。和原来放在这儿的“文学”不一样了,现在这儿的“文学”已经不再是“纯文学”了。从逻辑上说,这个“纯”与“不纯”,指的不是它的“纯净度”,不是它有没有包含三聚氰胺一类的杂质,而是指它已经不再是一个概念,不再能用原来约定俗成的定义、内涵、外延来概括了。不过,与积分器零点漂移的随机性不同,“文学”在此处的漂移是有特定方向性的——它与道德的关系被人为地拴在一起了。本来,“文学”与“道德”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各有自己的独立的范畴,它们可以在一定的条件下相互产生影响,但是同样也可以不发生交集。事实上也正是有很多文学作品不正面涉及、甚至完全不涉及道德问题。然而,发生漂移以后的“文学”不再是这样的了。“个人的创作成果一旦以文学作品的形式发表出来,它就进入了公共空间,具备了公共属性,就必须承担道德建设的义务。道德并不是文学的附加,道德与文学密不可分。”“以‘纯文学’的名义‘纯’掉道德是片面的,是另一种功利。”这真是让人目瞪口呆的说法啊!专家们都是研究文学的,你们心目中的“文学”真的就是这种样子的吗?在你们读过的大量文学作品中,有几本是因为作家深感自己“必须承担道德建设的义务”而写出来的?
经过这样的慢镜头回放,我们就不难看出发生这种零点漂移的那个原因,或者叫产生漂移的那个驱动力了——专家们是在给文学下达任务。他们显然认为这正是他们的职责所在,既然痛感当下全社会的整体道德水准如此低下而且每况愈下,且越是每况愈下就越是每下愈况,也就是说,那个“况”越是低下,它日愈低下的原因也就暴露得越清楚,所以身在其位的专家们再不给文学下达这样的任务,就有玩忽职守之嫌了。当然,他们又都是研究文学的,说他们根本不知道文学的功能极限在哪里,谁爱信谁信,反正我不信。文学既不具备能把道德消解掉的恶法,也不具备“承担道德建设义务”的良法。古往今来,古今中外,从来不曾有过哪一个国家或民族的文学史,记载过某一时期的文学,是造成全社会整体道德水平低下的元凶,或者是承担了道德建设义务的救星。正常的情况恰恰是,某一时期文学作品中所反映出来的道德水平的高低,通常都是与当时全社会整体道德水平的高低大体相当的。道理很简单,文学活动无非是当时整个社会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
这正好反映了这一类专家们的思维惯性:他们很在意自己的职责,但是完全不在意自己的专业。
但是,当我们的慢镜头继续往下回放时,我们紧接着又发现了另一个不对劲的地方:放在“文学”对面的那个“道德”也发生了漂移,而且漂移出来的误差更大得多!
在我们的慢镜头里,出现了一个新的命题:“当文学遭遇色情与暴力。”天哪,这是一下子就漂到哪儿去了?我们不是正在讨论文学与道德的关系吗?色情与暴力跟道德又有什么关系?当然,无论是色情还是暴力,都是一种社会现象,所以如果要把它们当作研究的对象,它们都可以成为一个单独的研究领域,成为一个独立的范畴。但有一点,它们都是社会学的范畴,不是道德的范畴;如果用简单的道德判断去考察社会生活中的色情问题或暴力问题,那纯属驴唇不对马嘴。好吧,我们先忍一忍,暂时地离开道德一会儿,看看“当文学遭遇色情与暴力”时,究竟会遇到什么问题?在这种地方,真是用不着专家,只用得着常识。最常见的常识都能告诉我们:这是一个文化市场的管理问题。没有任何一个对“文学”稍有了解的人,会认为文学作品中绝对不能出现任何一点点色情或暴力的因素。问题仅仅在于要有一个“度”,包括对不同年龄段受众的不同的度。首先要制定一个具有可操作性的规范,然后就是通过有效的行政管理来实施这个规范。如果在这方面出了问题,那也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你那个规范制定得不好,要么是你没有把它执行好。还有别的吗?没有了。这个问题就这么简单。在这个问题上说别的,包括作家的社会责任心也好,文学与市场的关系也好,甚至还说到盲目求新的蛊惑和市场利益的诱惑,全都是扯淡!
这就算是打了一个岔吧。打完这个岔,该回到“道德”上来了吧?没有。很难判断专家们是有意还是故意,反正他们从这儿漂出去以后,就再也没有漂回来。
不过,得承认,这儿的一漂,是漂得相当专业的。要看明白专家们在这把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光靠常识确实不够用了。
慢镜头接着往下放,出现了这样一个命题:“道德是一个发展的概念,具有鲜明的时代性。”这样讲对不对呢?要做出判断,就是一个专业性很强的判断了。从表面上看,它讲的是道德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东西,而是随着时代的前进有所变化,从这一点上讲,它是对的。但我读到这里时想到的却不是这个。关于“道德”的这种本质,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有过一个经典的表述:“道德说到底是一个历史的范畴。”两种表述一比,巨大的差距一目了然,前者的不确切之处更是立刻凸现。什么叫“鲜明的时代性”?“狠斗私字一闪念”就是个有鲜明时代性的说法,但它根本不是一个“历史的范畴”,只是某一阶段权力对草民们的训诫,表面上好像是某种道德训诫,实际上跟道德没有一毛钱关系,只是对人民群众正当权利的无理剥夺。正是这种剥夺,这种凌空蹈虚、违悖天理人情的所谓道德训诫,长时间地侵蚀了人们赖以培育道德涵养的人性基础,才造成了当下道德水准日益低下的局面。那么,我们的专家,为什么放着现成的经典表述不用,非要自己生造出一个似是而非的表述来?若说以他们的地位所理应拥有的学养,竟然不知道恩格斯说过这样的话,实在是有太过不敬之嫌,所以我宁愿猜想另有原因。而且,慢镜头接着往下放,那答案也就真的呈现出来了:“对旧有的道德观念的突破,……不会(能)触碰人类最基本的道德底线。这种‘底线道德’在历史的发展流变中具有稳定性,是人之为人的根本特征,也是人类社会得以维系的重要保障。”您瞧,这就明白了,原来我们的专家所说的道德,并不全都是历史的范畴,而是有一部分是,有一部分不是。那么,我们应该相信谁呢?您信谁您自个儿拿主意,反正我宁愿信恩格斯的。而一旦信了恩格斯,下一个合乎逻辑的推理必然是也只能是:我们的专家在这儿谈论的既然不是历史的范畴里所具有的内容,那么他谈论的就不是道德。
这个零点漂移漂得实在太远啦!
不是道德,又是什么呢?
我们都知道,道德在社会生活中所起的作用,是一种非刚性的约束,更多地依靠人们自己的主动、自觉的追求,而由于人与人必然会有的差别,这种追求也就必然会有层次、水准的不同,不需要也不应该存在某种整齐划一的要求,而不同的层次、水准之间,也不存在排他性。能够舍己为人固然很好,能够利己达人也很不错,用不着只把前者奉为正能量,并因此就把后者贬为负能量。总体来说,道德伦理是个容许多元共存的空间,不像价值伦理往往会有一元化的诉求,因为从本质上说,道德伦理是一种个体的修养,价值伦理则是一种群体的信仰。不幸的是,中国的文化传统具有一种喜欢追求整齐划一的倾向,而这种倾向又被统治者的利益和权力不断强化。宋开庆元年,即公元1259年,蒙古亲王忽必烈攻打鄂州,南宋皇帝理宗亦不怠慢,调兵遣将准备守城。偏偏宋朝有个宦官叫董宋臣的,觉得万一鄂州有失,蒙军即可沿江而下,则朝廷所在的临安就比较危险,所以建议“南迁行在以避敌锋”,对与不对,也就是那么一说吧,连皇上都没怎么当回事儿,不料却有个芝麻大的小官宁海节度使判官,名叫文天祥,上疏请斩董宋臣,“以一人心”,也就是以此保持人心的一致。据我读史的印象,这位文天祥应该是历史上头一位把脑袋和思想联系在一起的人,凡是里面的思想不能和皇上保持高度一致的脑袋,就不能再让其长在脖子上了。这个悠久的文化传统绵延至今,究竟去掉了多少,还剩下多少,官方尚未见有权威的统计数字公布,但从一系列的慢镜头回放来看,它至少仍是产生各种零点漂移的原因之一。
“文学”漂移了,“道德”也漂移了,在这个“文学不能消解道德”的命题之下,还能剩下什么东西呢?恐怕只能说句大白话:谁也不能把谁怎么样了。但是,在把一大段洋洋洒洒的文字唏哩哗啦硬给拆巴成一片白地之后,却也不能不有点儿心有戚戚焉者。不错,文学是压根儿没那个能耐把道德消解掉的,反过来,道德要把文学消解掉,虽然不是绝无可能,怕是也并不那么容易。正像网友们嘲笑的那样,当一次次表彰道德楷模的会每次都不知不觉开得像追悼会之后,道德其实也成了某种软啦巴叽的东西,得靠着不断地煽情,才能勉强给自己找到一块立锥之地。但是,社会整体道德水准的低下,却很容易影响到文学从业者的整体道德水准,因为每个文学从业者也都是这个社会的组成部分。当我们看到这个群体中有越来越多的人正欢腾雀跃前赴后继地参与到摇尾里去的时候,也确实可以为道德松一口气了。这样的文学,还能把道德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