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对我的启蒙教育

2014-03-20 15:01谈庆明
文化学刊 2014年6期
关键词:周老力学民主

谈庆明

(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北京 100086)

1952 年,我高中毕业时,父亲建议我不要报考当时最为热门的大学工科,而要报考理科,他说,共产党建立了新中国,一定会振兴中国,重视科学,以科学建设国家。于是我考取了北京大学的数学力学系。

1956 年大学毕业,我的导师林鸿荪先生要求北京大学把我分配到钱学森刚创建的中国科学院力学研究所,当他的助手。他告诉我,钱先生高瞻远瞩地要开辟两门崭新的学科:一门是物理力学,用微观运动的知识解决宏观运动的疑难;另一门是化学流体力学,目的是改造化工和冶金工业。这两门学科被列入了“一九五六——一九六七年科学技术发展规划”中的新的学科生长点。钱先生把开辟化学流体力学的任务交给了林先生。

我带着非常激动的心情到了力学所。我注意到林鸿荪先生忙着帮助钱先生展开建所工作,我整天蹲在化学研究所的图书馆里,学习流体力学与化学结合的参考文献。我也曾陪同钱先生到黑色冶金设计院去做报告,建议研究国际上新兴的“转炉吹氧炼钢”技术,并讲解吹氧强化反应的气体动力学原理。可是一年以后,1957 年的反右运动以及1958 年的大跃进运动中断了12 年科技规划的实施,也使我们化学流体力学的研究难以为继。

虽然,12 年科技规划以及化学流体力学的研究因政治运动而流产,但是我在化学所图书馆里的自学却对我后来从事燃烧和爆炸的研究打下了比较好的基础。

从1958 年开始,中央指导思想上的“左”倾错误给我国国民经济造成了长达三年的严重困难局面,粮食缺乏,通货膨胀,市场供应紧张,人民生活困难。为了扭转狼狈局面,1960 年冬,中央决定对国民经济实行“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方针。中国科学院领导决定,一切政治思想工作要为“出成果,出人才”服务。

1960 年后,郑哲敏先生把我调入他指导的研究爆炸力学的团队,在历次政治运动的间隙中,郑先生带领我们陆陆续续地解决了一些国家的重要工程技术问题,同时构筑起爆炸力学这门学科的框架。

可是,政治运动接连不断地冲击科研,尤以文化大革命的十年为最,运动中科研骨干被视为阶级斗争的对象,牺牲了宝贵的年华。文革以后,曾经有过一段轻装上阵致力科研的日子,那便是1980 ~1987 年间胡耀邦担任总书记,卢嘉锡担任中国科学院院长的时期。郑哲敏先生领导我国力学界制定了作为基础学科的力学的发展规划;在所内又提出和开展了围绕能源、环境、海洋工程等重大需求的力学研究。到了1987 年,卢院长卸任后,中科院领导实行了“一院两制”的新方针,以开发新技术来养活自己。力学研究所领导宣布解散了钱学森费尽心血打造的物理力学研究室、钱学森和郭永怀创建的电磁流体和等离子体力学研究室以及郑哲敏领导的爆炸力学研究室。从此以后,中科院的科研工作处于人自为战、效率低下的困境,重点放在军工和技术开发项目方面,关乎人民的生命健康、资源和环境的研究不受重视。各种政策规定促使研究人员忙于争取大的科研经费的项目,以便从经费中提成作为工资收入中的很大部分。

我在2001 年退休以后,回顾自己45年以来的科学研究工作,扪心自问究竟为国家为人民做了多大贡献,实在汗颜自愧。环顾周围,就连知名科学家钱学森、郑哲敏的研究室也被解散了。再回溯到上一世纪的50 年代,以他们为代表的一大批从美欧回国的科学家,他们为了实现科学救国的心愿,后来的命运又怎么样呢?而今天我国的科学水平与先进国家差距实在太大了,是这些回国的科学家不努力吗?显然不是。是他们的学生、我们这些所谓“党自己培养起来的接班人”不努力吗?也不是。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开始了长期而认真的反思。

在反思的努力中,我逐渐地得到了一系列先辈的启发。

首先是读了李慎之的文章“风雨苍黄五十年”。在1949 年26 岁的他参加了10月1 日的开国大典的观礼,见到青年学生涌向金水桥,向天安门城楼上高呼“毛主席万岁”时,他心潮澎拜,却无法用文字表达自己的感情。过了几天,在人民日报上看到胡风用“时间开始了”五个字表达出了这种感情。从此中国将告别落后,走上民主、自由、平等、博爱的道路。然而,五十年后的李慎之却已经风烛残年,在月黑风高的秋夜里,守着孤灯,写下一点对历史的卑微的祈求,希望“时间开始”不再是空幻的梦想。

接着是读了许良英先生的书“八十三封书信”,记载着从1998 年到2003 年,许良英和李慎之的来往信件,两位老人互相介绍了自己的革命史,记载着他们的反思和觉悟的过程,他们反思文化大革命,由此上溯再反思,认识到过去三十年的极权专制,终于认识到,中国要进步,必须脱胎换骨,掌权者应当在改革开放中重建自己的统治的合法性。许先生深信:“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他们两位认为,当前最重要的是开始新的启蒙运动。

当我把反思的困惑请教了朱照宣先生,他建议我看利夫顿写的“思想改造和全能主义心理学”一书,其中给出了全能主义(或极权主义)的八条标准,第一条标准乃是:“周围环境的控制”。原来,我们在几十年来的“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思想教育和政治运动中,习惯于服从毛泽东的教导和指挥,已经失去了独立思考的能力。

我又读了资中筠等写的“冷眼向洋”,该书详述了过去两极世界的史实,说明民主进步来源于西欧,开花结果于美国,而苏联的社会主义是失败的。

及至2009 年,我读到了周有光老人写的《朝闻道集》,眼睛突然一亮,把我以前学到的启蒙认识贯穿了起来。第二年,一位朋友兴致勃勃地告诉我,周老又出书了,而且送我周老的新书《拾贝集》。我迫不及待地读了起来,发现我所困惑的许多问题在周老的书中都有简练透彻的答案,而且周老把我从中国这个局部领进世界的整体,启发我们要熟悉世界规则,争取当好地球村的好公民。

原来,周老出生于清朝末年,经历了中华民国和中华人民共和国。他亲眼见证了一段复杂的革命史,从旧民主主义革命到新民主主义革命以至社会主义革命。

周老一生三部曲:早年学习经济学,从事经济工作,自学文字学;中年改行,做语言文字工作,在简化汉字和汉语拼音方面做出了卓越的贡献;晚年研究历史和文化,总结了百年的中国史和世界史,为我们指出了先进文化的内涵和发展进程,以及世界政治、经济一体化的进程和发展趋向。他肯定了我国近三十年来的改革开放的道路。他认为,开放就是解放思想,对过去走过的道路要经过彻底的反思,才能明确必需改革的症结和要害。

周老在“人类历史的演进轨道”一文中提出,演进反映在三个方面:“经济,农业化、工业化、信息化;政治,神权统治、君权(专制)统治、民权统治;文化,神学思维、玄学(哲学)思维、科学思维”。周老采用苏联和美国的历史作为典型案例来说明:“苏联走进了历史的误区。消灭地主和富农,消灭资本家和旧知识分子,实行农业集体化和社会主义工业化,优先发展重工业和军火工业,这都违反历史常规,结果发生大饥荒和大清洗,自残自戕,自行消亡。”接着周老分析了“美国何以一枝独秀?”他说:美国“依靠民主和科学。民主制度,不断更新,电视辩论,国际观察。自然科学领先。社会科学也领先,科学全方位平衡发展。”“美国不搞平均地权,实行大农场、机械化;不搞节制资本,发展大资本、新技术;反对劫富济贫,实行助富济贫;反对平均主义和均贫主义,实行各得其份的共富政策。……美国是新时代的先行者。”

对比我们1949 年以后,毛泽东公开宣布向苏联“一边倒”的建国方针,全面学习苏联走过的道路,亦步亦趋,所走的道路几乎和苏联一模一样,甚至变本加厉。相反,把美国当成自己的敌人,支持北朝鲜和苏联,发动了朝鲜战争。即使到了1972 年欢迎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发表了中美上海联合公报发表,从此中美两国关系走向正常化,其政治目的也只不过是为了抗衡苏联而联合美国的策略性需要。至于民主和科学,在我们的舆论宣传中,总是把美国描绘成虚假的民主,为大资本家服务的“民主”。不过,众所周知,国人用脚投票的结果,美国成为首选。最为讽刺的是,王立军也千方百计地投奔美国,可惜美国政府只要人才,不要奴才,不要败类,因为他们的为人立国的真谛是人生而自由,是民主共和,而不是专制独裁。

周老在“要么和平过渡,要么暴力革命,总之是要变”(2014 年1 月)一文中谈论了更深层次的问题,即文化与教育的问题。他说:“中国人要紧的是要跟得上变化。看来一代人不行,要好几代才行。好几代这样的人从哪里来?教育。可是我们现在的教育实在成问题。按道理说,教育应该帮助人们培养思考能力,我们很多做法反而是压制和破坏他本来有的思考能力,尤其是独立思考能力。我们的教师已经没有了正当的思想能力,会教出来什么样的人?这是很可怕的事情。”钱学森到了晚年,多次提出:“为什么我们的学校总是培养不出杰出的人才?”的所谓“钱学森之问”,其实,钱先生是明知故问。

在1949 年以后,中央首先对高级知识分子展开了思想改造运动,后来又进一步发展到反右运动,几乎把中华精英一网打尽,力图把知识分子的世界观从“资产阶级”的改造成为“无产阶级”的。周老在“终身教育、百岁自学”一文对什么是“世界观”做了一番探讨。他首先查阅了《现代汉语词典》和《辞海》,却堕入云里雾中。后来不经意看到一位哲学教授写的一段话,说世界观包含两种意义:1. 自然世界观,就是宇宙观,人对天体构造的理解;2.社会世界观,就是对人类社会的理解。周老说:“如此简单,使我茅塞顿开。”

那么,周老又如何进一步来理解上述世界观的两部分的内涵呢。在他多篇议论文化的文章中明确指出,内涵就是源于1914 年国内发生的五四新文化运动所倡导的“民主与科学”。他在“科学的一元性——纪念“五四”运动70 周年”一文中风趣地说:““五四”运动不断深化,提出了邀请“德先生”和“赛先生”前来中国的建议。这个建议是“五四”运动的精髓。遗憾的是,德先生没有拿到“签证”,无法成行。他们二人原来是一对来搭档,长期合作演唱“二人转”。现在赛先生一个人前来,只能“一人转”了。……赛先生出行不利,一到中国……要求他脱下西装、穿上长袍,熟读四书,服从“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大原则,也就是封建为体、技术为用,要他遵命办理他没有办理过的“朝廷企业”和“官僚工厂”。赛先生感到“水土不服”,久久不愈,时时发作。”

周老提醒我们,加入了世界贸易组织以后,要进行两项自我教育:扩大视野和补充常识。扩大视野就是要把本国观点改为世界观点,从本国看世界改为从世界看本国。补充常识就是补充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基本知识,也就是五四运动所要求的科学和民主。回头看当年的全民打麻雀、人民公社化、“反右”运动、文化大革命等等,都是违反基本常识的行为。今天我们的常识提高了,应当再检查一下,是否仍旧缺少现代国际社会所公认的某些常识。走进世界,做一个21 世纪的世界公民,只有认真学习地球村的“游戏规则”。

周老的启蒙言论震耳发聩,我们处在世界一体化的当今时代,需要的就是重新进行一次以学习和实践“民主和科学”为核心的新启蒙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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