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利平
(昆明学院 社会管理学院,云南 昆明 650214)
中国西南回族“虎”姓读音变化的历史人类学考察
虎利平
(昆明学院 社会管理学院,云南 昆明 650214)
中国姓氏的音变现象是一种普遍现象,存在于很多姓氏当中。在今天中国境内,以“虎”作为姓氏的人群大多数是回族,一些地区的少数汉族也姓“虎”。“虎”字本音读“hǔ”(上声),而地处中国西南地区的四川、贵州威宁、云南昭通一带的回族,其姓氏“虎”的发音则在当地音变为“māo”(阴平)。经过对历史资料的梳理和对当地的调查,笔者发现,西南地区“虎”姓读音改变的原因有很多说法,至今学术界和民间都很难形成定论。笔者试图将此问题与回族在西南地区特殊的生存图景联系起来,从族际交往的角度对“虎”姓音变的原因提出思考,同时指出,回族“虎”姓音变现象是回族积极适应少数民族地区生存环境、与其他民族和谐共处的一种表现。
姓氏;“虎”姓;音变;回族;和谐
中国姓氏音变的原因多种多样,国内虎姓回族大部分均以“虎”的本音“hǔ”(上声)为姓,而西南的虎姓回族在当地均读为“māo”(阴平)。西南的虎姓回族主要集中在今天云南昭通,贵州威宁和四川部分地区。西南虎姓音变现象,学界尚未有学者进行过研究,本文基于文献梳理和田野调查,结合民族社会学的相关知识对这一音变现象作一个探索性的思考。
13世纪中叶到18世纪初近500年的时间,回族有三次大量进入西南的历史:第一次是公元1252年十万蒙古和回族士兵平大理和公元1274年赛典赤治滇;第二次是公元1381年傅友德、蓝玉、沐英率30万明大军征滇,1383年沐英留镇云南,及公元1441年、1442年和1448年明朝三征麓川均带来了大量回族随军军士落籍云南;第三次是清代初年内地回族迁居云南,加之公元1659年清军调遣回族将领哈元生入滇带来了大量的回族军士。
《元史·兵志》载:从至元十二年到延佑三年(1275~1316年)云南所辖军民屯田12处,如昭通、威宁、东川等。《元史·世祖本纪》也载,延佑三年(1316年)立乌蒙(今昭通)军屯,发畏兀儿及新附汉军5000人来此屯田。明代落籍在云南的回回多分布在滇东和滇西地区。《威宁县志》记载,威宁西北一带毗连滇之昭通、鲁甸,多回族,其先皆出甘、新,随元明两代征云南,故移植于滇及黔之边地……黔西威宁地区的回族人口向滇东北地区迁徙活动大约持续了近百年的时间。所以在昭通回族不同姓氏不同支系的家谱中很多都说祖籍在威宁。由此推断回族进入西南最初落籍地应当在今天的威宁一带。而在西南各省的地州中,尤以昭通和威宁的虎姓回族为众,其余如会泽、四川新都龙虎乡回族皆说是从昭通迁来的。所以我们主要以昭通和威宁虎姓回族的音变进行分析。
在回族人几次大的迁徙中,虎姓回族人也进入了昭通、威宁一带。虎姓进入威宁的时间有两种不同的说法,一是明末说,此说见于立于民国十三年(1924年)的威宁杨湾桥狮子山《虎氏封山碑文》①;第二种说法是明洪武说,这种说法见于光绪二十三年二月重立的威宁杨旺桥虎姓祖碑序和虎龙山祖碑序以及《虎姓家谱》。不论是明末还是洪武说,所有碑文中均认为,在清雍正年间,虎姓第四代祖创业于昭通葫芦坪宝山等处。如果说虎姓是明代洪武年间到西南,也即是从公元1383年到清雍正年间,近340年的时间,虎姓仅传了三代,是不合乎情理的。虎庆德提供的《虎姓家谱》和《烂沟虎姓族谱》中均提到了虎姓到西南的第二代祖人中,自强祖的二儿子登先过寄给蔡家地马万里,永不还宗,这种说法在昭通蔡家地马姓家谱《太师马族谱历时系统图考》序(蔡家地马姓家谱)中也得到了印证。在昭通一带,时至今日,仍然保留着虎姓不同蔡家地马姓开亲的习俗。而《太师马族谱历时系统图考》序(蔡家地马姓家谱)中记载:明代天启二年(1621年)蔡家地马姓进入威宁,也就是说虎姓的第二代祖人登先过继蔡家地马姓为第三代祖人。根据这两方面的证据,推断虎姓于明末进入西南应当更符合时间逻辑。《虎姓族谱资料》的编撰者也对虎姓在明洪武年间进入西南提出了质疑,据他们推测,虎姓祖辈在明洪武年间到过西南的威宁,但当时没有定居,而是随着战事的结束回到了中原,到了明代末年再次到了西南并定居在了威宁,所以才会造成虎姓族人时间记忆上的错位。从以上的史料,可以做出以下几点判断:第一,回族虎姓到西南的第一站应当是在威宁落脚;第二,虎姓源于中原,明末随军进入威宁。
从明末落籍威宁后,直至清雍正年间,威宁虎姓回族完成了一个从威宁迁徙到昭通的过程。在《威宁烂沟虎姓家谱》中记载:“清雍正年,乌蒙作乱,帝王又派贵州提督哈元生为师(帅),吾祖上兄弟七人同领兵征缴(剿),平服后,领食邑之土地,今东门外起,抵白泥井、水塘坝一带,葫芦坪、元宝山、花鹿圈、鹿柴冲。”从威宁至昭通再至会泽、曲靖,后到四川,虎姓回族的迁徙路径也就清晰起来了。而也正是在这个路径经过的地方,“虎”姓都无一例外的读作了māo。
为什么同宗同源的“虎”姓在云、贵、川被叫作māo?关于这一音变,在西南虎姓民族的民间记忆中,有以下几种说法:其一,《虎姓族史资料》载,该姓的远祖来自西域名城虎拉森,进入到中国后,远祖在唐王帐下为臣,立有赫赫军功,被封为“虎威将军”,于是世代便以虎为姓,按照昭通方言禁忌,虎读māo(音同猫),敬祖避讳,子孙后代便自称为“猫”。其二,认为虎姓先民在北方原本读虎,征战到南方后,如虎离山林便称“猫”。 其三,认为先期进入昭通的回族虎姓先民,往来于四川云南之间做皮货生意,有人问起姓氏,因“虎”姓有“与虎谋皮”之意,买主多有顾忌,生意渐淡。为了经营好生意,再有人问起姓氏,虎姓先民便自称为“猫”。其四,在昭通小龙洞乡的虎姓回族中还流传说,虎之所以被叫为māo,是因为龙云时代,龙云为其母寻找坟地,一直寻到了小龙洞的中营宝山,看上了虎家的坟山,最后没有得逞。虎家认为与彝族龙虎不能相斗,所以把虎姓改读māo。以上四种民间记忆,似乎缺乏相关资料印证。进入云南的回族源于中原,经历了元代和明清几次大的迁入。虎姓回族,在中国其他地方均以本来发音称谓,唯有在西南地区的云南、贵州和四川一带读为māo音,如说“敬祖避讳”,那么不可能只有西南的虎姓改为māo,应当有更大范围的音变;离开山林之说显然也不能合理解释这种区域性的音变。皮货生意之说也显得牵强,因为中原一带的虎姓回族也有从事此业而未见音变现象。最后龙虎斗之说,民国时,云南省主席龙云是昭通人,为了避讳“龙虎相斗”,龙云强迫昭通的虎姓人改为猫(māo)姓。这种传说在时间上与事实不符。龙云母亲死于民国十一年即公元1922年,民国十三年,龙云将其母葬于永丰镇簸箕湾。而在此之前,当地虎姓回族中已经发生了音变。据昭通虎姓回族族人、现年76岁的虎尊佑回忆,在他幼年的记忆中,人们对他的祖父辈的称呼也是māo某某。
对回族入滇、黔一带的相关历史进行梳理,对回族族谱和民间记忆进行分析之后,我们发现,如果将此问题纳入到回族的生活图景中进行研究的话,那么,在元明清时期,昭通和威宁一带有另外一个民族是被忽略的,那就是彝族。大量的历史资料显示,战国时期,彝族就已经是这一地区的住民了。当我们把目光集中在从元代开始的这一段与回族入滇的历史相重合的时期,我们看到昭通是彝族先民的主要活动地域,在清雍正改土归流前,昭通、威宁一带是夷多汉少。清代雍正六年,镇雄州人口在册数为13363户50554人,其中90% 为彝族,8~9%为苗族,汉族还不到1%。[1]
从元代开始在滇、黔实行的土司制度,经明代到清代,统治者都任用当地少数民族中的上层贵族担任地方政权的军政长官,这一地区的土司多数为彝族,可见,这一时期的滇黔等地,彝族土司的势力是很大的。可以说,在元、明、清时,回族先民在昭通受彝族文化的影响远远大于受汉族文化的影响。
昭通的古称“乌蒙”即来自彝语,境内不少地名如“彝良”“乌通”等也出自彝称。盐津县有“宋封乌蒙王阿杓墓”“豆杓(沙)关”等遗迹,都是彝族栖息的实物证据。
彝族源于古代生活于西北的氐羌民族,彝族崇虎,以虎为图腾的历史源远流长,《新五代史·四夷附录》载:昆明,……其人椎髻跣足,而披毡,首领披虎衣。元代李京《云南志略·诸夷风俗》载:罗罗即乌蛮也,酋长死,以虎皮裹尸而焚,其骨葬于山中,……年老(死)往往化为虎云……自顺元、曲靖、乌蒙、乌撒……皆此类。[2]284-286彝族以虎作为图腾,如贵州彝文经典《人类历史》(帝王世纪)云:贵州水西彝族安史之祖母,希母遮下传第二十九至武老撮世代武朱十一子变了……武朱四乃帝,帝朱化成虎,山老林居。可见彝族文化尊崇虎,敬奉虎为图腾,甚至自称“虎族”。
至今在贵州、毕节、赫章等地仍然完整地保留了十多座彝族土司庄园,其中有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毕节大屯土司庄园,占地3000多亩,其中筑基、栏板、望柱、门板绘有众多的虎头纹,可以说又一次印证了彝族对虎文化的喜爱[3]137。
经过以上的分析,我们试图为滇东一带回族虎姓读音嬗变为māo的原因,提供另外一种解释的思路。《晏子春秋》谓:“桔生淮南则为桔,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水土异也。”彝族文化对虎的崇拜,认为“人虎同源”,视虎为最高的图腾。那么,当外来的虎姓回族进入今昭通、贵州一带时,就必然会发生一个回族虎姓姓氏文化同彝族虎文化冲突的可能,于是导致这一区域的回族虎姓 “淮桔为枳”,也就是虎变为māo的一个历史原因。
《虎姓族史资料》说,因地方旧习,将虎称为“大猫”,导致将虎姓也称为猫姓。那么这个解释就显得合理了。也就是说,昭通一带,民间因受彝族虎崇拜的禁忌习俗将虎叫作猫,所以当外来虎姓的回族落籍滇东和黔西之后,很自然的也就受当地彝族称老虎为大猫的风俗影响,发生了虎姓读音变“māo”音的变化。这一推论在相关学者的研究中也得到了印证。如一些彝族为了表示对虎祖的尊敬,忌讳谈虎,习惯上将猫、虎易称,即把猫称为虎,把虎称为猫(当地彝语叫妙),以猫代虎[4]。这样的习俗,在云南今天依然有保存。云南石林县的彝族撒梅人,有一个村子的彝族,整个村子都姓虎而且也读“猫”。
据此,可以推断在西南的滇、黔彝族集中生活的区域,很早就有将虎叫作māo的习俗,而这种带有彝族文化禁忌的习俗,顺理成章地移植到了外来虎姓回族的称谓上,而虎姓回族以尊重、吸收和适应本土文化的态度,接纳了这一带有地域性的习俗,虎姓回族自称的虎也就为他称māo所代替了。再联系虎姓族人的民间集体记忆中出现的龙虎斗和受昭通方言禁忌影响的说法,这个推断就更丰满起来了。这种龙虎斗的民间记忆,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解释为本民族历史记忆的嬗变。最初进入西南昭通、威宁的回族虎姓先民,应当清楚是因为彝族虎崇拜的禁忌,自己的虎姓因为当地习惯而改读māo,而在无文字记载的历史中,民间的口头传承仍然保留了同彝族禁忌相关的因子,但在流变的时间和具体的原因上发生了错乱。
虽然我们现在已经很难考证具体在哪个时间节点上发生了虎变māo的音变现象,但可以推断,西南回族虎姓读音的变化,同民族的族际交往有着密切的关联。回族在同彝族交往的过程中,受彝族虎崇拜因素的影响发生了虎姓读音的变化,这种族际接触和交往过程中的涵化(acculturation),是由个体所组成的不同文化的民族间发生持续的直接接触,从而导致一方或双方原有文化发生变迁的现象[5]256。也正如萨丕尔-沃夫假说中认为的那样:语言是“深层意识的表面装饰……这种表面是实体深层的外显”[5]137,回族虎姓的音变,其实质是虎姓回族同彝族在交往的过程中所体现的深层文化之间的融合。这种民族间的文化适应(calture adaptation)就显现出重要的意义,形成了外来文化同本土文化相互协调起来的结果。
美国著名人类学家克里弗·格尔茨(Clifford Geertz) 曾精辟地指出:“民族的认同,事实上是一个群体面对某一种社会经验的类型而进行的策略性的调整和适应,民族认同的改变与族群之间‘临界作用’(the boundary of ethnic groups) 有着密切的关系”,“而我们必须对社会临界作用予以充分的重视,因为双方拥有‘边界重合’(territorial counterparts)。一个族群维护其认同必须要考虑到双方人员的互动情况。”[6]175以上观点很好地说明了西南回族虎姓先民与原住民的文化互动。作为一个外来的少数民族,进入西南后,其虎的姓氏发音受当地彝族传统禁忌文化的影响,在当地被叫做了māo,虎姓回族也接受了这一māo的称谓,体现了回族先民的生存智慧与民族之间的和谐共生。
据史料记载,元代中叶以后,早期屯戍落籍的云南回回军队已经村寨化、百姓化,明初蓝玉、沐英率明军攻入云南,发现元时入滇的回回已经土著化了[7]67-69。纵观西南回族和彝族交往的历史,在《太师马家谱》《松林马家谱》《都民军马家谱》中都有记载,从清雍正年间开始,都有彝族通过婚姻融入到回族当中,所以在昭通一带,汉族、彝族、苗族称回族为“亲戚边”[8]36。西南回族虎姓读音的变化正体现了回族对异文化采取的尊重、适应、吸收的态度。
注释:
① 此碑现存,在1999年昭通虎姓族人重修家谱时作者亲见碑文拓影稿。
[1] 申江.昭通龙虎文化与彝文化[J].寻根,2003(1):10-15.
[2] 李国文.云南少数民族精神文化与文化精神——纳西彝诸民族文化遗产研究[M].北京:民族出版社,2010.
[3] 吴正光.西南民居[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0.
[4] 林琳.彝族虎文化[J].民族论坛,2000(2):40-41.
[5] [美]哈罗德·伊罗生.群氓之族:群体认同与政治变迁[M].邓伯宸.译.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6] 张丽剑.散杂居背景下的族群认同[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9.
[7] 杨兆钧.云南回族史[M].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94.
[8] 李正清.昭通回族文化史[M].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09.
A Historical Anthropology Review of Sound Changes of Surname Hu in Southwestern China’s Hui Minorities
HU Li-ping
(School of Social Management, Kunming University, Kunming 650214, China)
Sound changes of surname is a common phenomenon. In today’s China, people surnamed Hu are mainly Hui ethnic minority, though there are a few Han also surnamed Hu. This surname is pronounced as mao (high-level tone) in some southwestern areas, especially in Sichuan province, Weining of Guizhou province and Zhaotong of Yunnan province. Based on historical review of materials and field works, the author finds that there are many plausible explanations for the sound change of surname Hu in southwestern China; however, it is still far from reaching an agreement either in academia or among the local people. Considering Hui minorities’ special living circumstances in southwestern region, the author explains the interesting phenomenon from the angle of inter-ethnic relations and points out that the sound change of Hu in Hui minority is a manifestation of Hui minorities’ active adaption to the living environment to retain harmony with other ethnic groups within the same community.
Surname; surname of Hu; sound changes; Hui minority; harmony
K820.9
A
1674-9200(2014)02-0027-04
(责任编辑 娄自昌)
2013-09-24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边疆民族地区多元宗教关系和谐研究”(12BZJ035)阶段性成果。
虎利平(1975-),女,回族,云南昭通人,昆明学院社会管理学院讲师,硕士,主要从事社会学和民族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