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徽因诗歌中的虚无情绪

2014-03-20 15:37刘纪新
梧州学院学报 2014年5期
关键词:志摩香山徐志摩

刘纪新

(云南师范大学国际汉语教育学院,云南昆明 650500)

林徽因诗歌中的虚无情绪

刘纪新

(云南师范大学国际汉语教育学院,云南昆明 650500)

林徽因的诗中萦绕着一种虚无情绪,这种现象在当时的新月诗人中并不多见。林徽因诗中的虚无情绪常常与诗人对大自然的体验相互融合,在优美的自然景象中发现死亡、“无常”。这种情绪与诗人自身的身世、病痛以及对古代建筑的研究密切相关。

林徽因;诗歌;虚无

在现代文学史上,林徽因的诗歌成就不算很高,但是在她为数不多的诗中却弥漫着一种虚无情绪。这种情绪似乎与人们心目中颇爱出风头的才女形象不太和谐,然而这种虚无情绪正是林徽因诗歌中的一种可贵因素。就在同一时期,徐志摩的诗也表现出越来越浓的虚无情绪,这种现象其实可以看作中国新诗正在由浪漫主义向现代主义过渡的一种表现。

一、诗歌中的虚无之气

谁爱这不息的变幻,她的行径?

……

看花放蕊树凋零,娇娃做了娘;

叫河流凝成冰雪,天地变了相;

都市喧哗,再寂成广漠的夜静!

虽说千万年在她掌握中操纵,

她不曾遗忘—丝毫发的卑微。

难怪她笑永恒是人们造的谎,

来抚慰恋爱的消失,死亡的痛。

但谁又能参透这幻化的轮回,

谁又大胆的爱过这伟大的变幻?

这是林徽因的第一首诗《“谁爱这不息的变幻”》,写于在香山养病期间,梁从诫在回忆母亲的文章中说:“香山的‘双清’也许是母亲诗作的发祥之地。她留下来的最早的几首诗都是那时在这里写成的。清静幽深的山林,同大自然的亲近,初次做母亲的快乐,特别是北平朋友们的真挚友情,常使母亲心里充满了宁静的欣悦和温情,也激起了她写诗的灵感。”[1]419与大自然的亲近,与朋友们的来往,无疑激发了林徽因的灵感,但是她所抒发的情绪却未必如梁从诫所说的那么单纯。从这首诗中很难看到“宁静的欣悦和温情”,而是充满“无常”之感,弥漫着虚无之气。诗人在香山美景中看到的,是令人无奈的“变幻”,从云雨到星辰,从峰峦到江海,从花蕊到树木,都处于“不息的变幻”之中。与变幻的自然美景相对,诗人体验到生命的易逝:“娇娃做了娘”,“毫发”变色,“恋爱的消失”,“死亡的痛”。

此时的林徽因已经27岁,第一个孩子梁再冰已于两年前降生,此前的几年里,父亲林长民、公公梁启超相继去世,诗中的感慨无疑来自于自身的深切体验。在自然界万物的变幻中,诗人看到生命是无法把握的。

两年后,在一首《秋天,这秋天》中,林徽因再次表现出浓重的虚无情绪。秋天是绚丽的,但是秋天也是生命凋零的季节,预示着死亡。林徽因写到:秋日色彩斑斓的枝叶“像醉了的蝴蝶,或是/珊瑚珠翠”,秋天是“梦一般的喜筵”,但是这“喜筵”却经不住“一夜的风,一夜的幻变”,最终不过是“一把落花似的幻变”。在这样的秋景之中,诗人所感受的是人生的悲哀:“悲哀,归根儿蒂结住/在这人生的中心!”“在这样的深秋里,/你又同谁争?现实的背面/是不是现实,荒诞的,/果属不可信的虚妄?”在该诗中,诗人直面生命的虚无处境,表现了关于生命的终极性困惑。

面对无法把握的变幻,面对在时间中逝去的生命,面对秋天无处不在的死亡,诗人想到了“信仰”。只有在“信仰”中建立意义,才能抵抗来自虚无和死亡的压力。但是受过现代教育的林徽因,很难轻易建立一种一劳永逸的“信仰”来彻底解决生存的困境。她在诗中写到:“信仰只一细柱香,/那点子亮再经不起西风/沙沙的隔着梧桐树吹!”最终诗人还是要回到现实,直面虚无。

切不用哭泣;或是呼唤;

更用不着闭上眼祈祷;

(向着将来的将来空等盼);

只要低低的,在静里,低下去

已困倦的头来承受,——承受

这叶落了的秋天。

从整首诗来看,前后情绪有明显变化。开篇是一片绚丽的秋景,只是隐隐露出伤秋的情绪。但是随着诗歌的进展,伤感情绪越来越重,这种伤感不是一般的儿女之情,而是看到了死亡与虚无的威胁,看到个体生命的有限,一切支撑此在的价值体系都在死亡面前轰然倒塌。由面前的秋日景色,逐渐上升到形而上的虚无意识,是这首诗的内在脉络。最终诗中不见了美,只有无奈地承受“这惨的变幻”。诗中,山间斑斓的枝叶、山泉的水光等意象蕴含着诗人在香山生活的经验。想起秋日的香山,她不会不想到那时常去香山的徐志摩,此时好友已经不在,生命如此脆弱。

林徽因的诗《红叶里的信念》仍然延续着这样的情绪:“年年不是要看西山的红叶/谁敢看西山红叶?”“再看红叶每年,山重复的/流血”“自己山头流血,变坟台!”“别忘记,今天你,我,红叶,/连成一片血色的伤怆!”香山红叶历来是文人墨客歌咏的自然美景,但是在林徽因的诗中却化作“血”“伤怆”和“坟台”。这里虽然可以看到李金发等象征主义诗人的影响(如李金发的诗句:“如残叶溅/血在我们/脚上,//生命便是/死神唇边/的笑”),但是对于影响源的选择,则表现出被影响者自身的价值取向。

同样是在自然的变幻中看到生命的虚无,《题剔空菩提叶》与上述诗歌有所不同。前者以宏观的大自然为对象,诗人仿佛置身于一条奔向死亡的洪流之中,茫然失措。《题剔空菩提叶》则将艺术视野聚焦在一片渺小的落叶之上,从一片无声坠地的落叶,洞悉时间的无情、生命的孱弱。

认得这透明体,

智慧的叶子掉在人间?

消沉,慈静——

那一天一闪冷焰,

一叶无声的坠地,

仅证明了智慧寂寞

孤零的终会死在风前!

昨天又昨天,美

还逃不出时间的威严。剔空菩提叶,透明而美丽,象征了智慧,这片美与智慧结晶的叶子,不能不让人想到有着才女之称的林徽因。这首诗更像是诗人顾影自怜,面对一片落叶想到自己韶华将逝,生命短暂,聪明智慧与美丽都将如云烟散去,所有这一切都“逃不出时间的威严”。

二、生命中的虚无之情

现实生活中的林徽因是一个乐观、热情、善于言谈、多才多艺的才女,在20世纪30年代北平文化圈里,是一个活跃的人物,从当时文人所写的文章中常常可以看到她的风采。那么林徽因何以写出如此对于生命充满虚无感的诗歌呢?其实,那个谈笑风生的林徽因不过是她性格的一面,在她的作品和书信中,可以看到另一个林徽因。

1931年,好友徐志摩意外身亡,对她打击很大,在《悼志摩》以及《纪念志摩去世四周年》两篇文章中,面对好友的死,她不仅仅是一般的悲伤,而是将具体的一次死亡上升到形而上的高度,喟叹命运的不测,生命的脆弱。

我们中间没有绝对信命运之说的,但是对着这不测的人生,谁不感到惊异,对着那许多事实的痕迹又如何不感到人力的脆弱,智慧的有限。世事尽有定数?世事尽是偶然?对这永远的疑问我们什么时候能有完全的把握?[2]3-4

——《悼志摩》

此时,我却是完全的一个糊涂!习惯上我说,每桩事都像是造物的意旨,归根都是运命,但我明知道每桩事都有我们自己的影子在里面烙印着!我也知道每一个日子是多少机缘巧合凑拢来拼成的图案,但我也疑问其间的摆布谁是主宰。据我看来:死是悲剧的—章,生则更是一场悲剧的主干![3]1934年,在给沈从文的信中,她写到:“我认定了生活本身原质是矛盾的,我只有生活;体验到极端的愉快,灵质的,透明的,美丽的近于神话理想的快活。”[4]由此可以看到,林徽因不管在生活中表现得如何快活,不管如何喜欢交际,却都清醒地认识到人生的底色是虚无与绝望。

——《纪念志摩去世四周年》

林徽因对生命产生这样的认识,也与她的身世和经历有关。虽然出身颇为显赫,又成为梁启超的儿媳,活跃于上层文化圈,但是背后有着沉痛的遭遇。在她21岁时,父亲死于乱军之中;25岁时,公公梁启超去世。这一切不仅给她精神上很大的打击,使她直接面对死亡,而且使得显赫的家世骤然变得暗淡。1931年,好友徐志摩死于空难,林徽因又为此遭受舆论指责。身边的至亲好友接连遭遇不测,必然让她感到生命的脆弱,不管是高官,还是在历史上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或者风流倜傥的诗人,都在那“不息的变换”中,化作秋天的落叶。

同时,这样一个光彩照人的林徽因,却几乎是终生病魔缠身,年轻时就患上了肺病,后来多次复发。事实上,从1930年之后,她一直没有摆脱肺病的阴影。她的第一首诗《“谁爱这不息的变幻”》就是写于在香山养病期间,疾病必然影响到她对于生命的感受。

梁从诫在回忆母亲的文章中说:“母亲爱文学,但只是一种业余爱好,……然而,对于古建筑,她却和父亲一样,一开始就是当作一种近乎神圣的事业来献身的”[1]423。今天,在林徽因的墓碑上也是赫然写着:“建筑师林徽因墓”。作为一位古建筑学家,林徽因对于古代建筑的深入研究,实地考察,也影响了她对于生命与时间的感悟。她在《平郊建筑杂录》中写到:“无论那一个巍峨的古城楼,或一角倾颓的殿基的灵魂里,无形中都在诉说,乃至于歌唱,时间上漫不可信的变迁;由温雅的儿女佳话,到流血成渠的杀戮。”[5]在《山西通信》中,她说“我们因为探访古迹走了许多路;在种种情形之下感慨到古今兴废。在草丛里读碑碣,在砖堆中间偶然碰到菩萨的一只手一个微笑,都是可以激动起一些不平常的感觉来的。”[6]

正是上述身世与经历,使林徽因的诗中萦绕着一种挥之不去的虚无之气。

林徽因显然不是某些学者所说的那样只是“一位总走不出闺阁深院的,在粉红抑或枯黄的诗笺上低低倾诉的女诗人。”[7]她第一首诗就直面生命的虚无,追问永恒,把诗的境界提到形而上的高度,正如一位学者所言:“对生命本体的思考构成了林徽因诗歌的理性形态”[8]。客观地讲,林徽因的诗在艺术上有着明显的新月诗人的印记,林徽因的诗受到徐志摩的影响也是无可辩驳的事实。梁从诫也认为:“从她早期作品的风格和文笔中,可以看到徐志摩的某种影响,直到她晚年,这种影响也还依稀有着痕迹。但母亲从不屑于模仿,她自己的特色越来越明显。”[1]421可以说,萦绕在林徽因诗中的这种虚无之气就是一种“她自己的特色”,同时也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品格。

[1]梁从诫.倏忽人间四月天—回忆我的母亲林徽因[M]//梁从诫.林徽因文集·文学卷.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

[2]林徽因.悼志摩[M]//陈学勇.林徽因文存—散文书信评论翻译.成都:四川出版集团·四川文艺出版社,2005:3-4.

[3]林徽因.纪念志摩去世四周年[M]//陈学勇.林徽因文存—散文书信评论翻译.成都:四川出版集团·四川文艺出版社, 2005:30.

[4]林徽因.1934年2月27日致沈从文信[M]//陈学勇.林徽因文存—散文书信评论翻译.成都:四川出版集团·四川文艺出版社,2005:79.

[5]林徽因.平郊建筑杂录[M]//陈学勇.林徽因文存—散文书信评论翻译.成都:四川出版集团·四川文艺出版社, 2005.

[6]林徽因.山西通信[M]//陈学勇.林徽因文存—散文书信评论翻译.成都:四川出版集团·四川文艺出版社,2005:21.

[7]张北鸿.林徽因诗歌论[J].徐州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1(1):64.

[8]李蓉.林徽因诗歌哲学意蕴解读[J].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04(6):84.

On the Sentiments of Emptiness in the Poems by Lin Huiyin

Liu Jixin
(School of Internatioanl Chinese Studies,Yunnan Normal University,Kunming 650500,China)

Lin Huiyin’s poems are filled with some sort of sentiments of emptiness,which is not common among the poems by the poets of the New Moon School.The sentiments of emptiness in Lin Huiyin’s poems is often blended in her feelings of the great nature,discovering death and uncertainty.Such kind of sentiments is closely connected with the poet’s experience,suffering and her study of ancient architecture.

Lin Huiyin;Poem;Emptiness

I226

A

1673-8535(2014)05-0056-04

刘纪新(1969-),男,河北沧州人,云南师范大学国际汉语教育学院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中国现代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中国现代文学。

(责任编辑:覃华巧)

2014-07-06

猜你喜欢
志摩香山徐志摩
北京香山
游香山
花牛歌
香山峰会的新期待
偶然
泰戈尔在我家
泰戈尔在我家
偏 见
小评《徐志摩论》
香山二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