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冬梅 杨 盼
(东北师范大学 日本研究所,吉林 长春 130024)
近代日本著名的中国问题研究家橘朴,对中国的官僚制[1]、道教[2]等诸多问题进行过深入的研究,对于中国革命亦抱有相当的关注,其对中国社会认知视角之独特、剖析之深刻令人称道。“九一八”事变后,橘朴改变了以往的中立立场,开始为“满洲建国”而鼓噪,极力主张建设“王道的自治国家”[3]。伪满建国后,作为伪满“建国精神的设计者”,1932年7月橘朴发表《作为国家内容的农民自治》一文,主张实现“满洲国王道政治”的核心内容就是“农民自治”,并成为其中日全面战争爆发前在“满洲问题”上的一贯主张。那么,他所谓的“满洲国”的“农民自治”究竟具有怎样的内涵?这一主张的提出反映了橘朴怎样的中国认知?该如何认识和评价?可以说,对于这些问题,学界目前虽有分析,但颇存不足。在此笔者不揣冒昧,希望通过对橘朴从1932年到1936年相关文章的读解,对这一问题进行分析,在丰富国内的橘朴研究的同时,亦求教于方家。
在《作为国家内容的农民自治——关于满洲协和会的考察三——》一文中,橘朴开篇即指出“满洲国”在“形式上已经具有国家的形态,但是这个国家还没有正当的内容。所谓满洲国的正当的内容,就是民族协和及农民自治,其中最基本的是后者。”[4]从而正式提出了他的“满洲国”“农民自治”主张。文章主要从以下几个方面来阐述他的观点。
1.何谓农民自治
橘朴把当前的国家按照形态分为工业社会(或国家)和农业社会(或国家),认为二者处在完全对立的状态下,“农民社会乃至农业国家几乎无一例外地隶属于工业社会乃至工业国家,前者在后者无慈悲的压榨下苟延残喘”[4]。
“满洲国”理所当然地是“农业国家”。那么像“满洲国”这样的农业国家,为了避免工业国家的压迫,“摆脱悲惨的命运”,应该选择怎样的发展道路呢?橘朴称,农业社会乃至农业国家为了“和工业社会乃至工业国家实现融合,就要用自身所持有的农民自治的组织原理改造”工业社会或者工业国家,或者选择“具有与农民自治的组织原理比较相近的组织原理的工业社会乃至工业国家进行联盟,依靠此联合势力解决被工业社会和工业国家压迫的问题。”[4]
那么,什么是农民自治的组织原理呢?橘朴称,“农民自治的组织原理不外乎是职业自治”。他认为职业自治在农业社会和工业社会是相通的,二者的区别只不过是形态的不同而已。“所以我们的一个标语,农民自治的全部意义,不仅仅是本来意义的农民自治,而且是包含抽象的其扩大意义上的农民自治即职业自治,希望通过在农业社会和工业社会、农业国家和工业国家间赋予职业自治这种一贯的组织原理,来解消两者命运的对抗。”[4]也就是说,橘朴意图通过这种对“农民自治”内涵的重新解释和认识,轻而易举地实现农业社会和工业社会的紧张关系的解除。
2.自治的组织
那么“满洲国”“农民自治”的组织是什么呢?橘朴先为自治下了定义,即“消极含义是国民举团体之力谋求自身的生存保障,积极含义是用同样的方法增进自己的福祉。”[4]也即,在“满洲国”成立初期“治安”状态极不稳定的当时,橘朴首先强调的是“保境安民”,而后为了实现“积极意义”的“增进自己的福祉”,要通过结成自治体来实现。“所谓的自治体就是国民为了达到上述目的自然地或者依据法律而结成的取得法律认可的社会团体。”橘朴将其分为四种:
行政自治体:区(镇、村)、县、省、国家等
经济自治体:各级合作组合、农会、商会、行会
社会自治体:各种文化宗教慈善团体、阶层的共济结社等
综合自治体:民族及其联合、自然部落及其联合[4]
3.自治的保障和工业公营
在上述的四种自治体中,橘朴认为“综合自治体构成农民自治的基本组织”。但是因为它“规模过小”,所以“不能完成自治的终极目的”。而“为了对其终极的目的国家的生存起到完全保障作用”,必须构筑以下几重的保障:
第一重保障是各民族传统的自治(家族、部落、行会、农会、商会、各种互助团)
第二重是镇村、县、省、国家等新的行政自治(包含作物保险、移民介绍、职业介绍等社会政策)
第三重是各种协同组合[4]
为此还“有必要根本铲除阶级的支配关系”,但对于此点,橘朴只是点到为止,并没有进一步论述。总之,他认为构筑了如上的保障后,“对于国家的生存就能毫无遗憾地完全保障了。满洲一国的自治问题大体就解决了。”[4]
以上问题完成之后,农业国家还剩下一个工业经营权的归属问题。对此,橘朴提出两个解决方法:其一是“委托给非资本主义的职业自治,使之和农民自治的原理步调一致”;其二是“赋予经济自治体及行政自治体以经营权,即树立工业公营的政策”。橘朴认为“像满洲这样经济发达阶段仍然幼稚的纯农业国家,当然应该选择后者。”[4]而这种工业公营的主体包括:“(一)最高行政自治体即国家;(二)町村(区)以上的各级协同组合;(三)市以上各级行会或者其联合体。”[4]
分析橘朴《作为国家内容的农民自治》的内容,我们可以总结出如下几点:
其一,橘朴从工业社会(国家)和农业社会(国家)对立的二分视角来论述他的“满洲国”“农民自治”论。这里的工业社会(国家),当然主要是指“西洋”,而农业社会(国家)则是“东洋”。因此工业社会(国家)和农业社会(国家)的对立,其本质上是“西洋”和“东洋”的对立。而“满洲国”作为“东洋”的一个组成部分,无疑只能定位为“东洋”的农业国家。这种把“东洋”和“西洋”分别对应“农业”和“工业”的二分对立方式,不仅有日本近代以来“农本主义”思想的影子,也是日本的“大亚细亚主义”或曰“亚洲主义”的一个认识视角。而他所主张的“满洲国”为了改变被西方工业国家压迫的悲惨命运,应该与其原理相近的工业国家——当然是指日本——联合,则包含了一定程度的“日本解放亚洲”的味道。
在文章的结论部分,橘朴又提出“所谓农民自治是职业自治的一部分,从而农民自治运动不应该局限于农民社会或者农业国家。而且尽管是本来意义的农民自治,为了让它在安定的状态下能够发挥圆满的效果,不应该局限于一个社会乃至一个国家的运动。”这种“农民自治运动,将自然地发展成为一个包括亚细亚农牧民族在内的国际政党,并且这个政党的规模,将以职业自治之名,具有发展成为一个世界性的原理的可能性。”[4]提出了“超国家主义”乃至“单一政党”的问题,乃是其思想中“大亚细亚主义”内容的进一步发展。
其二,反映了橘朴对中国传统社会“自治”的认知。橘朴主张“满洲国”实行“农民自治”的组织,包括行政、经济、社会和综合四种自治体。他把其中的综合自治体,即“民族及其联合、自然部落及其联合”作为最基本的。这种认识,源于他一直以来不变的对中国社会乡村自治的认知,是他所强调的“支那虽不是近代的法治国家,但自治从很早就在很广的范围内实行”、“支那民族喜好自治,又具有相当的自治制运用能力”[5]的必然反映。伊东昭雄也认为,“支撑着他的努力的就是他对中国人自治能力、自治组织的认识”[6]185。
可以说,善于从中国社会的内在构造中寻求变革国家的动力是作为中国问题研究家的橘朴对中国认识的一贯特点。在橘朴的眼中,“传统的自治体的家族制度、公祠、土地庙制、从业组合及冠以宗教外衣的诸种民众团体的传统”[7]都是“满洲国重要的自治传统”,应该在实行“满洲国”“农民自治”中加以很好地利用。在他后来发表的《王道概说五》中,进而称“王道思想产生的社会经济基础”就是“农村共同体的自治统制”[8]。
其三,反映了橘朴对资本主义发展前途的深深失望而对第三条道路的追寻。20世纪二三十年代,是世界资本主义动荡、危机重重的时期。在这种背景下,人们普遍苦苦思索资本主义的发展前途,成为各种思潮特别是法西斯思潮产生和泛滥的根源。橘朴把工业国家,也即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方式设定为对立的两个,也即资产阶级或者工人阶级居于主导地位,其样本分别是西方的资本主义国家和社会主义国家苏联。对此二者,橘朴都感到失望。因此他开始极力探寻所谓的第三条道路,从而把目光转向农业社会或者农业国家。对工业国家前途失望而把发展的理想转向农业国家,这正是战前日本农本主义的一个特色。也正是在此时,日本历史上一直传承的农本主义开始走向了与法西斯主义结合的道路[9]。因此不能不说,橘朴的这种对西方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反感与仇视,转而向农业社会或农业国家寻求发展道路的视角,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农本法西斯主义——如军阀农本主义者石原莞尔的“满洲侵略论”、权藤成卿“农村自治论”的影响。
由上可见,橘朴在《作为国家内容的农民自治》这篇文章中,他从工业社会(或国家)和农业社会(或国家)二分对立的视角出发,把“满洲国”定位为农业国家,试图为其寻找到在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之外的第三条道路,也即“农民自治”。他的“满洲国”“农民自治”论既基于他对中国传统自治的独特认知,同时也内涵了“大亚细亚主义”、农本法西斯主义等多种要素,是各种思想杂糅的产物。
1932年8月,橘朴发表文章再次强调“在农业社会王道政治的方法以农民自治为唯一且完全的理解”[10]。此后他的“农民自治”论似乎消失了。但是笔者以为,从后来他发表的文章的关注点上看,橘朴是一直坚持并深化着他的“满洲国”“农民自治”的主张的。
1933年,日本退出国联,开始从“全球主义”转向“区域主义”[11],“大亚细亚主义”进一步流行开来。1933年1月,以曾经任职“满洲国”资政局自治研究所的口田康信为中心在东京成立了“大亚细亚建设协会”,并发行杂志《大亚细亚》宣扬其主张。对此,橘朴给予了相当的关注,于同年的7月到12月,以《泛亚细亚运动之新理论》为题先后在《满洲评论》上发表九篇文章,在对其主张展开评论的同时,进一步阐明了自己的“满洲国”“农民自治”论。在文章中,橘朴首先指出,尽管以往亚细亚运动关联的团体很多,但是“他们提供的理论方法不是平凡,就是不成熟”,但是这个“大亚细亚建设协会”却不同,“进行了以往出现的其他的亚细亚运动不能比的认真、深入的考察”,对“大亚细亚建设协会”的理论的深度给予了一定的评价。但他同时表示:“我未必和这个团体的人持有相同的主张,实际上正相反,在根本的诸点上是站在无法相容的立场上的”[12]。也即,文章在对“大亚细亚建设协会”的理论展开批评的同时,也阐发了自己的观点,这主要包含以下几个方面:
1.对“共同主义”的认识
“大亚细亚建设协会”借用著名社会学家滕尼斯的理论,提出了所谓的“共同主义”。滕尼斯把社会集合的形式分为共同体和利益社会,认为共同体最终会发展到利益社会[13]。但是“大亚细亚建设协会”派不仅把共同体和利益社会对立起来,而且把他们分别对应到“东洋”和“西洋”,“把东洋社会作为共同态,相对地把西洋社会作为社会态(利益社会)”,“把东洋的特质作为家族主义,西洋的特质为个人主义”[14],把“东洋”与“西洋”对立,解释为社会文化角度“共同社会”与“利益社会”的机械的对立。对此,橘朴表示反对,他说“把所谓共同主义东洋的特殊的东西和西洋特殊的社会主义对立多少有些没有道理”,批判“大亚细亚派的人以王道,各级共同社会堆积的同时,要建设成一个浑然统一体的国家共同态”[12]的观点。
但是与此同时,橘朴却指出:“王道是建设共同态的国家及各级社会的意图。而且自治是自由农民制产生以后唯一的方法。在这点上,我大体上和大亚细亚派步调能够一致。”[12]“我同意作为对抗西洋的工业主义势力的战术标语之一,强调现在东洋的诸民族保持普遍的社会形态的共同社会”[14]。表现出了对“共同主义”的部分的接受和认同。而且橘朴还声称,“我能够和大亚细亚派的人没有隔阂地进行协调,这是因为二者都是站在农民社会及东洋民族的立场上,立志于从工业社会及西洋民族的羁绊中独立出来的当然结果。”[14]总之,橘朴最后表明自己的主张是:
“对于印度和支那及满洲的农业国家说来,是以农民民主为基调的社会主义社会。对于日本和印度及支那的工业地带说来,就是以职业民主为基调的社会主义社会。这个社会先在民族的基础上结合成为亚细亚联盟,进一步前进创造出质上的共产社会(不是所谓共产主义社会),量上的世界社会。这用滕尼斯的所谓共同态及社会态的观念关联起来考虑的话,社会主义社会及共产社会都是利益社会,不是共同社会。可是只要把所谓的共同社会看做社会自然发生的形态,资本主义社会不用说,包括社会主义及共产社会,在其组织的内部都把共同态的性质作为非常重要的内容残留着吧。我等不用说是尊重利益社会的长处且必须致力于增进它。可是同时也不能忘记在利益社会内部起作用的共同主义的机能。”[14]
在此,橘朴提出了“以农民民主为基调的社会主义社会”的同时,又打出“亚细亚联盟”的口号,并强调其最终目标是“共产社会”、“世界社会”。“共产社会”是利益社会而不是共同态,“尊重利益社会的长处并致力于增进它”同时“不忘利益社会内部其作用的共同主义的机能”,这应该说是他对所谓的“共同主义”的认知吧。
2.阶级斗争问题
在对“大亚细亚建设协会”的“共同主义”的批判中,橘朴特别强调了他们忽视阶级斗争的缺点。橘朴一直重视阶级斗争的存在,他说,“共同主义和现代社会的矛盾恐怕首先是以阶级对立的形态出现的吧。”[14]“进入资本主义历史阶段的国家不用说,即使假设在前资本主义时代的社会,在土地私有制度发达而且人口稠密过剩的农村必定存在一些形式上和一定程度上的阶级斗争”[15],“某种形态和程度的自然发生的阶级斗争是难以避免的现实。”[16]由此对于“大亚细亚建设协会”所推崇的印度甘地领导的运动和中国华北的梁漱溟的乡村建设运动提出批评,“我还没有听到甘地有如何的阶级斗争观,对在农村的阶级对立有如何的对策。再看大亚细亚派的人们重视的所谓村治派,尤其是其代表梁漱溟氏的理论及其实践,其中可以看出农民对资本主义的畏惧及反感,但却全然没有触及在人口过剩的北支那的农民运动应该顾虑的农村阶级斗争。”[14]
对于资本家和工人的关系,橘朴亦对“大亚细亚建设协会”竭力抹杀资本家的本性而给予批判。“大亚细亚派的人们迷惑于他们所谓的共同态或者共同主义的名称,或者否定农村的阶级对立,或者过当地轻视劳资间的阶级斗争,但这绝不能到达正确的改造理论乃至方法。为什么呢?因为不制止通过阶级斗争孕育阶级斗争的恶的社会,万人调和的理想社会绝不会实现。”[17]对阶级斗争存在的重视,正是橘朴一直以来主张消灭阶级,建立无阶级社会理想的必然反映。
3.工业问题
对于“大亚细亚建设协会”的口田康信的“工业自治”的主张,橘朴批判说,“只是规范工业农业者的消费生活,完全没有涉及他们的生产生活”,因而“是无用的不可能实现的空想”[15]。同时还指出,口田提出的“工业自治是以农业为主实现工业自治化”是受到了权藤成卿“工业自治”的影响,从而“陷入了农本主义者的偏见。”[15]对于口田等在“工业自治”中主张的“行会和社会主义形成严格的对立”等,也给予了批评。
由上可见,在对“大亚细亚建设协会”理论的批判中,橘朴阐发了自己对“共同主义”的认知,提出了他的阶级斗争论及对“工业自治”的认识,进一步深化了他的“满洲国”“农民自治”的主张。而后他还专门用两篇文章展开了他的“独裁政党”论,亦可看做是其前期思想的进一步深入注解。
此后,橘朴依旧没有放弃他的“满洲国”“农民自治”论的宣传。1934年,橘朴发表文章,批评伪满洲国总理郑孝胥缺乏自治思想,并再次强调“盖亚细亚大陆的诸国家及民族无一例外都在前资本主义的农业经济阶段,为了解放它对内的方策只有唯一的农民自治……经过百转千回后王道政治的落脚点必须是农民自治的建设,这是不变的。”[18]1935年橘朴发表《满洲事变和我的方向转变》,回顾了自己在“九一八”事变后思想的转变。他说:
“我是自由主义者。与此同时,我也受到了否定自由主义母胎资本主义志向的强烈支配。从而,当时的我并非是自信地安住在自由主义中。从资本主义末期的小市民常有的怀疑逡巡的心境,暂时逃避到自由主义,在那里探求自身应该选择的新路线。东拓楼上的感慨,实际上正如这样给了我对脆弱的自身立场的反省机会。全面地回顾这种反省当然不是本论文的目的。我这种反省的结果,是和自由主义和资本家民主主义诀别,重新为了劳动者民主主义——满洲建国,特别提出农民民主主义,对鼓吹培养它感到最深的趣味。”[19]
文章表现了橘朴对资本主义所持有怀疑和否定。而以“九一八”事变为契机,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道路,开始和“自由主义”和“资本家民主主义”诀别,而转向“劳动者民主主义”,特别是“满洲国”的“农民民主主义”。在此,橘朴把他的“满洲国”“农民自治”理想进一步归纳为“农民民主主义”。
此后随着“满洲国”农业危机的深化,橘朴也把他“农民自治”理论的重点转移到了经济领域。1935年7月,面对日本国内和朝鲜实行的经济更生运动,橘朴主张,经济更生运动在“共同态的自治生活的组织乃至习惯发达的社会是容易产生效果的”,因此“汉民族即满洲国民正应该具有此种资格”,极力倡导“满洲农村的更生运动”[20]。
1936年,橘朴相继发表《关于北支那乡村自治建设的私案》和《关于满洲乡村自治建设的私案》。在《关于北支那乡村自治建设的私案》中,橘朴主张日本要“纠合东洋诸民族在国际政治中主张第三势力的存在”,而这个第三势力的重要特点就是“相对于工业偏重的重农思想的主张”,提出了“重农主义”。“要在国际政治中贯彻东洋农民的立场把它作为共同的目标,从而这个运动的社会经济基础无论在何时何地都在于能完全保障农民生活的乡村自治制。”[16]
而在《关于满洲乡村自治建设的私案》中,橘朴再次明确自己是“始终一贯的农民民主主义的信奉者”。他还说,作为“永久农业国家”的“满洲国”,其特征就是“共同体的自治的完成”。“农民民主主义,其具体的样式就是共同体的自治组织。”[21]其私案的具体内容是:
1.协和会作为中枢机关
“满洲国”由国家到县为官治,而县以下为自治。协和会应“在乡村自治的建设和指导上,成为最值得信赖的中枢机关”,具体是:
“在协和会的指导下,在县以下的行政区域及市、乡、村设共同社会的自治机关,使之实行满洲社会传统的自治行政的同时,兼实行协同组合的事业,消除农村劳动者阶层的桎梏地主的三位一体性,而且为了适应负债整理的急需,另外设临时负债整理组合,必要的时候把债权强制地转移到组合,按照法律进行整理,进而把它交给信用组合。这样,黑暗的债权关系合理化,脱离了封建性且对防止阶级斗争的激化有帮助。那么,在自治建设中协和会的事业就如下:
一、市乡村行政区域的划定。
二、各级自治行政机关(公所)的组织及指导。
三、协同组合及其联合体的组织及指导。
四、负债整理组合的组织及运用。
五、通过国内移民及耕作的集约化,促进土地问题的解决。”[21]
2.自治组织
橘朴设想的地方行政区划,是“废除省,设县(特别市)、乡(市)的二段制”,而地方自治机关则分为二级,第一级为市及乡、第二级为村。
“村原则上意味着自立部落。……乡公所独立,村公所属于乡,在公法人的资格上成为后者的构成要素。……
各级公所每年召开一回公民会议,进行正副公所长的推荐、参事员的选举,准备预算及其他自治行政的咨询。参事会员未必是公民会议员(家族代表者)。协和会从公民会议推荐的候补者中选任正副公所长。
村民会议以有村籍(包含寓居籍)的家长全体组织为原则,村大的时候是以氏族代表代其行事。乡(市)民会议以家长的各村(街及行会)的代表者组织。
乡(市)长在人民自治会的指导下得参事会员的协助,执行乡(市)约、监督、调节的职务。”[21]
3.经济上设立协同组合和负债组合等
橘朴特别强调农村的“协同组合”。“协同组合以乡(市)为单位,在其上部设全国及地方联合会,其下部设村的农事实行组合(小合作社)使之上下联络。”协同组合大体具有金融、销售、生产、消费、保险、仓库等机能。对于协同组合的运营,主张“对于满洲的贫农大众阵中有效的唯一的金融方法,是站在新的立场上创设信用贷制度,以农村共同体的道德制裁力坚强地推进。”此外,对于土地和负债问题,橘朴主张建立“负债整理组合”[21]。
在私案的最后结论部分,橘朴高度评价“满洲的共同体的自治制”说,和“日本进行的自由主义的自治制”对立的“满洲的共同体的自治制”,对于“满洲的劳动大众,对于日本的大陆政策”是有极大意义的,它表明:
“共同主义不仅没有死,反而经过所谓自由民主主义毫不留情的锻炼,实现了最后的飞跃发展,并具有实现的可能性。只有这样复活的新共同的社会,才不仅仅是东洋民族,而且是全人类社会的不变的构成原理,从而也必然是永久和平的基础。共同体的自治实具有如上的伟大使命的同时,是满洲国民大众有意无意地追求不止的东西。”[21]
而协和会的未来使命是:
“遵从东洋社会特有的农民民主主义要求,其社会组织必须是共同社会,其统治形态必须是自治。而这种自治的统治形态不是部分的存在,必须是普遍的彻底的存在。具体地说,不应该止于市乡及县的范围,必须扩大到国家本身。从而虽然暂时不能成为现实问题,但在将来的某个时期,协和会一定会成为昭和七年创造者们期待那样的满洲国的独裁政党。率领其国家和国民同日本和支那的同一权力携手,共同驰骋在东洋民族解放的战线上。”[21]
至此,曾经对“大亚细亚建设协会”的“共同主义”进行批判的橘朴自己也明确地讴歌起“共同主义”来了。
到1937年中日全面战争爆发后,橘朴关心的重点转向了日本国内的改革,终于不再提他的“满洲国”“农民自治”论了。
1932年伪满洲国成立后,橘朴正式提出“满洲国”的“农民自治”论;1933年在对“大亚细亚建设协会”思想的批判中阐释自己对“共同主义”的认知;1935年指出自己一贯坚持“农民民主主义”;1936年设计了“共同体的自治”私案,等等。笔者认为,这些都可以归纳到他的“满洲国”“农民自治”的范畴中。也即,“农民自治”是橘朴对“满洲”国家内容设计的一贯主张,是其核心内容。其具体内容是:在工业国家和农业国家的对立中,“满洲国”作为永久的农业国家而存在,并通过与工业国家(日本)进行联盟避免被工业国家压迫的命运;在“满洲国”内消灭阶级,实行“农民民主主义”;关于自治的具体组织,由行政、经济、文化和综合自治体来进行多重的保障,重视利用以家族为中心的发达的中国传统自治组织;面对不可避免的工业问题,主张工业由国家或者自治体公营,避免私有;由协和会进行指导,将来实行单一政党,等等。
橘朴的“满洲国”“农民自治”论的产生,源于他对资本主义前途的深深失望,转而寻求“既非资本主义,又非社会主义的第三条道路”的理想[22]。其中既包含着橘朴对中国农村社会自治传统的独特认知,又杂糅着日本的“大亚细亚主义”、农本法西斯主义等多种思想的因素,一定程度上具有反资本主义、反社会主义、反近代主义、甚而是超国家主义的色彩。与此同时,他的理论又是粗糙的,他所追求的“以职业民主为基础的无政府共产社会”,“没有民族冲突和阶级对立的社会”[22],因缺乏精准的设计和明晰的实现路径,只能是一种无法实现的“乌托邦”。这可以列举如下几点:
其一,对于“满洲国”作为农业国家发展的前途,橘朴妄图简单地通过把“农民自治”的原理解释为“职业自治”,并主张和资本主义的“职业自治”原理相通,轻而易举地消弭工业国家和农业国家的对立,显然是不可能实现的;
其二,由于对近代日本官治的自治制度的失望,而力图从中国基层社会中发现社会学角度的传统意义的自治、共同体的自治,其结局最后也只能是逆历史潮流而动;
其三,虽然认识到阶级斗争的存在,主张建立没有阶级对立的社会,但他没有指出消灭阶级斗争的合适的方法和路径。
而且,虽然有日本学者认为,橘朴的“满洲国”“农民自治”理念中,一定程度上包含着“民族自治”成分[6]170。但回避日本的侵略问题,始终牵绊着日本侵略者利益的算计,应该是橘朴“满洲国”“农民自治”论的最大缺陷。联想到橘朴在“九一八”事变后的一系列思想和行动:为成立“满洲新国家”而鼓噪;设计“满洲新国家建国私案”中主张“自治指导部”的指导和重视日本人的利益;伪满洲国成立后他鼓吹的“民族协和”;他的大亚细亚主张中的“日本解放亚洲”思想;强调以日本人为中心的协和会对“共同体自治”的指导作用等等,无不是这种思想的显现。也即,虽然橘朴的“满洲国”“农民自治”论,确与军部法西斯主义者赤裸裸的侵略、独裁论有着一定的区别,但是不管有意还是无意,它都成为日本对中国东北侵略的理论根据,“支持了日本的满洲侵略活动,起到了使之合理化的作用,这是毫无疑问的。”[6]170
即便放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20世纪二三十年代也是一个少见的激荡的时代。特别是在日本,资本主义面临严重危机,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超国家主义、法西斯主义,各种社会思潮史无前例地泛滥。在这种激荡的社会中寻找自己的理想和未来的道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彷徨在理想与现实的利益纠葛中,而最终卷入到法西斯主义的洪流中,应该是相当一部分日本知识分子不可避免的宿命。这也构成了橘朴,一个近代中国问题研究家矛盾而又复杂的人生。(本文获日本住友财团资助,特此表示感谢。)
[参考文献]
[1] 张英波.橘朴近代中国官僚阶级研究述论[J].郑州大学学报,2008(3).
[2] 张英波.评日本学者橘朴的“通俗道教说”[J].历史教学,2008(2).
[3] 郭冬梅.橘朴的“满洲新国家”自治构想[J].外国问题研究,2013(1).
[4] 橘樸.国家内容としての農民自治——満洲国協和会に関する考察の三——[J].満洲評論,第三卷三号.
[5] 橘樸.王道の実践としての自治[J].満洲評論,第一卷十五号.
[6] 山本秀夫.橘樸と中国[M].東京:勁草書房,1990.
[7] 橘樸.自治指導部の業績——満洲国協和会に関する考察の四——[J].満洲評論,第三卷第四号.
[8] 橘樸.王道概説五[J].満洲評論,第九卷第二十一号.
[9] 中村雄二郎.近代日本における制度と思想[M].東京:未来社,1967.
[10] 橘樸.王道理論の開展——満洲国協和会に関する考察の五——[J].満洲評論,第三卷第七号.
[11] 王屏.近代日本的亚细亚主义[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序一3.
[12] 橘樸.汎亜細亜運動の新理論一[J].満洲評論,第五卷第二号.
[13] [德]斐迪南·滕尼斯.共同体与社会[M].林荣远,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14] 橘樸.汎亜細亜運動の新理論二[J].満洲評論,第五卷第三号.
[15] 橘樸.王道社会に工業の地位——汎亜細亜運動の新理論三——[J].満洲評論,第五卷第六号.
[16] 橘樸.北支那郷村自治建設に関する私案[J].満洲評論,第十一卷第十一号.
[17] 橘樸.日本改造の原動力——汎亜細亜運動の新理論四——[J].満洲評論,第五卷第七号.
[18] 橘樸.帝制と王道思想——鄭総理の王道政策批判——[J].満洲評論,第六卷第八号.
[19] 橘樸.私の方向転換[J].満洲評論,第七卷第六号.
[20] 橘樸.満洲農村の更生運動[N].満洲日報,1935-07-01.
[21] 橘樸.満洲郷村自治建設に関する私案[J].満洲評論,第十一卷第十二号.
[22] [台]陳慈玉.案牍研究与田野调查:日本东洋史学方法之一面向[J].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2期,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