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冰妍
(东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4)
坪内逍遥(1859-1935)是日本剧作家、小说家、文艺评论家、翻译家和教育家,本名坪内雄藏,开成学校(现东京大学)毕业,东京专门学校(现早稻田大学)讲师、教授。1885年发表了文学评论《小说神髓》、小说《当世书生气质》,成为文学改良运动的核心。1891年创刊《早稻田文学》,之后致力于戏剧界以及戏剧文学的改良。从事莎士比亚研究和翻译。《小说神髓》是坪内逍遥的近代小说概论,上卷阐述的是小说原理,下卷论述的是小说技巧,是日本最初的体系化小说论著,是小说改革的理论指南。《小说神髓》的问世,开始建立了写实主义文学理论的基础。
首先,《小说神髓》针对当时重短歌而轻小说的倾向,明确提出小说是一种艺术形态,有其独立的价值,从而确立小说在艺术上的地位。同时强调小说的主体性,小说只受艺术规律的制约,而不从属于其他目的,比如政治、宗教和伦理道德的目的。其次,提倡西方近代文学的写作技巧——写实主义,规定“小说的主脑是人情,次之是世态风俗。”也就是说,写人的真实,写人的心理活动为主,作为方法论提倡对人物心理的剖析,以弥补江户戏剧文学和启蒙政治小说描写人物心理不足的缺陷。主张写“现世人”,“尽力促其逼真”,排除封建社会的劝善惩恶将人理想化。另外,关于文体论方面,认为平安朝的雅文体不适合描写现代的人情世态,戏剧文学的俗文体又容易流于鄙俗,所以主张雅俗折中体。
《小说神髓》还针对以劝善惩恶为着眼点的戏剧小说和宣传政治思想为目的的政治小说提出近代小说的四大裨益:(1)提高人的品格;(2)劝奖惩戒;(3)正史补遗;(4)构成文学楷模其中心意思是强调小说的直接目的是愉悦美的情绪,间接目的是培养人的品格,而否定戏剧文学的“教诲”目的。上述所列举的四种裨益,成为了逍遥其后生涯的重要特质。
可以说,《小说神髓》对日本近代写实主义文学的诞生,无疑起到了催生作用,当然也带来了很大的缺陷。
应该说,《小说神髓》在文学观和方法论上提出了写实主义的主张,为写实主义的形成和产生奠定了初步的基础,在近代日本文学史上是具有积极意义的。但是,它在关键问题上,即把握近代精神及其内容方面显得不够成熟,加上其写实理论的严重缺陷,就带来了极大的局限性。所以进一步完善写实主义理论体系的任务就落在其后继者们的肩上了。
坪内逍遥被誉为日本近代文学改良运动的先觉者,是日本第一个移入西方文学理论以与封建文学意识相对抗的启蒙主义者。作者以一种历史主义的进化论文学史观为小说正名,并提出了“真”的写实主义文学观念,对封建主义文学观念进行颠覆;他以西方文学理论为起点,建构了集文学本质论、创作方法论、文体论等为一体小说理论体系,对日本乃至中国和整个东亚文学的现代转型都起到了不可估量的影响。如中国近现代文学史上的先驱人物和著名作家梁启超、周作人、谢六逸等,均不同程度地接受了这本著作所宣扬的写作观念,据称周作人还曾把这本《小说神髓》奉为现代写实主义理论的圭臬[1]。
假如将坪内逍遥及其《小说神髓》置入19世纪后期直至20世纪初的东亚地缘政治和文化格局动态中加以重读,我们便会发现,这部小说理论著作,实际上与当时日本在东亚乃至世界政治、经济、军事格局中地位不断提升的历史场域关联密切。换言之,《小说神髓》在促进日本文学和文化向近代转换的同时,在某种程度上也因上述历史场域的限定,使它体现出鲜明的时代、历史和意识形态特征。
《小说神髓》不仅仅是一部纯粹的文学理论著作,还应该被视为特定的历史时期日本文学理论界表达、展现其意识形态诉求的重要理论文本。它不仅呈现出作者根深蒂固的民族主义立场,而且反映出日本文化界在明治维新后积极谋求文化自立、自强与扩张的文化帝国主义图谋。在这里,有必要重新追溯《小说神髓》诞生的历史文化语境。众所周知,在19世纪后半叶直至20世纪前期的世界政治文化格局中,随着现代“民族国家”体系的登场,“民族主义”也一度成为各新兴民族国家塑造自我的重要意识形态手段。明治维新以后,日本的现代民族国家建构在政治上几近完成,而在文化上,则处于历史转折的重要关口——要确立自身的文化特性,实现从文化认同上立国,就要一方面摆脱传统、消解中国文化的影响;另一方面建立强大的帝国文化图景,对抗强势的西方文化。从根本上说,这种帝国文化图景显示出一种鲜明的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而这种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在《小说神髓》中有着明确的显现。
在《小说神髓》的开篇,坪内逍遥单刀直入,对传统的小说观念进行了严厉的批判:
根据我国过去的习尚,总认为小说是一种教育手段,不断提倡劝善惩恶为小说的眼目……(因此)那些拙劣的构思就越发拙劣,使有识之士不堪卒读。这一切都是由于作者将稗史视为游戏笔墨,不懂得什么是稗史的真正眼目,墨守他们的陈规陋习所致[2]。
坪内逍遥所谓日本“过去的习尚”,事实上是以中国为主导的东亚文化圈的传统文化习尚——用小说来“劝善惩恶”的文学观念,首先诞生并发达于中国的文艺理论中,进而影响到包括日本在内的东亚诸国。就此而言,坪内逍遥要摆脱的“过去”,除了他所言的日本的“过去”外,还有其背后隐然而立的中国传统。那么,作者观念中打破了“陈规陋习”的“真正”的小说观念应该如何定义?坪内逍遥认为,小说首先是“艺术”——在这里,能够看出,坪内逍遥引入了西方现代文学观念,将西方现代文论作为抵抗“过去”的武器。这样,小说的地位就被提升起来,不再是不登大雅之堂的街头巷尾流行的稗官野史,而是地位崇高的艺术了。那么,“艺术”在他的理解中,又该如何界定?在阐明“艺术”概念时,坪内逍遥首先“驳斥世上的谬论”,对“以装饰为主脑”、“以人文发育之妙机妙用”的艺术观念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批判,裁略其“目的”、“作用”等理论要素,似乎就要抵达“为艺术而艺术”的彼岸了,然后,他最后得出的结论却是:只要说艺术在于悦人心目并使人气品质高尚就可以了。
其实,关于“艺术”是什么,从今天的视野来看,我们对于西方文学观念的理解,已经远远超过了坪内逍遥。我们没有必要以今律古,站在今天的知识和理论高度来苛责前人,本文认为,这里更应该关注的是,坪内逍遥在界定“小说”时,“拿来”了西方的现代文学观念和术语作为武器。但是,在另一方面,他对“艺术”进行界定时,仍然未能彻底摆脱东方传统的影响,即他并没有采取西方文论中现成的关于艺术的本质论的界定,而是依然延续着典型的东方的功能论的定义方式——众所周知,在东亚文学传统中,关于“什么是文学”的话题,常常转换为“文学有什么用”的方式呈现出来,最具代表性的,莫过于孔子所说的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以及两千年后梁启超所总结出的“熏、浸、刺、提”等,这些都是典型的东亚文学传统中的功能论的定义方式。显然,坪内逍遥的这种界定文学的方法,是颇为耐人寻味的。如果联系到明治维新以来日本对西方文明的近乎全面的接受,我们不得不发出下面的疑问:坪内逍遥为何没有接受西方文论对于文学、艺术“本质”的界定?西方文学观念在他的理论体系中,除了用以“破旧”外,难道没有占据“主脑”的地位吗?他为何与西方“文明”国度的文学理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这种距离是源于置身东亚文化传统中的不自觉,还是作者刻意为之?
要回答这些问题,就必须跳出狭隘、单一的“文学”学科的立场,把这种在文学景观中显现出来的复杂的东西方知识、思想的纠葛,放置到更为宏大的历史文化场域中加以理解和阐释。因为所谓“文学”的学科划分,仅仅是人们在长期的知识积累中为了认识的便利而人为设定的,事实上,文学本身并不因为学科界限的设定,而与社会、历史、人生等就老死不相往来。从这种整体性的视野来看,坪内逍遥对小说、艺术之阐释的过程中,所显露出的复杂的东西方文化观念和思想的纠葛,实质上与其时日本思想界“亚洲主义”的旗帜互为表里,表现了日本知识和文化阶层企图摆脱中国和西方的双重影响、进而重塑日本作为亚洲领袖和霸主的自我形象的努力。换言之,建立与西方文学传统之间保持一定距离,而又领先于东亚诸国的新文学,进而从文化、文明的角度实现新兴帝国主义国家的自我形象确认,构成了坪内逍遥《小说神髓》创作的重要驱动力量。
有论者指出,明治维新的成功,“一方面使日本从根本上摆脱了以中国为中心的朝贡体系的羁绊,摆脱了中国文化的笼罩,重新确立了日本的自我和他者,一方面也使日本产生了摆脱西方,从西方边缘化的尴尬地位中解脱出来的愿望,希望再度确立一个地缘与政治、经济、文化重叠的‘自我’”[3]。这个全新的“自我”,一方面应该是摆脱了陈旧的以中国文化为核心的东亚文化传统的,另一方面,又要顾及地域上的不可脱离的限制,即要创造一个以全新的日本文化所引领的东亚文化圈。关于这一点,福泽谕吉(1835-1901)在明治十八年(1885)发表的《脱亚论》说,虽然“我日本国土在亚洲东部,但国民之精神已经摆脱亚洲的固陋而移向西洋文明”,但“为今日之谋……与其脱离其伍而与西洋文明国度共进退,还不如接引中国、朝鲜等国一道振兴亚洲”[4]。福泽话语中流露出的民族主义情绪以及对西方中心主义的反抗,在日本近代知识分子群体中,具有典型的代表意义。如果我们细读《小说神髓》,不难发现,这种心态在坪内逍遥的文论话语中不仅不乏其例,甚至构成了一条贯穿始终的主要线索,如他在叙述自己文学研究的目的时说:“笔者殷切希望看到我国物语最终能凌驾于西方小说之上。”(《小说神髓·绪言》)而其“戏剧改良”论则更加明确地交代了他之所以殷切希望日本物语“凌驾”于西方小说之上的深层动机。日本学者中光村夫在解读其“戏剧改良”主张时说:
他(坪内逍遥)在日俄战争中发表的《新乐剧论》的开头部分说:“从局外的角度看,发生大事之今日,谈论戏剧之改良,仿佛是一件甚为无聊之事”,然而我甚感遗憾之事为“在眼下征俄战争中已与第一等文明之国比肩而立”之日本,“在其他诸方面,就文学而言,像西方诸名著感服我国民一样,能对海外之民心施于感化影响之作品,至今还未出现过一部。”……这种思想,从根本上是与《小说神髓》完全一致的[5]。
这一段引文告诉我们,将坪内逍遥的小说和戏剧研究单纯视为文学理论领域的革故鼎新显然是不够的。彼时的日本经过明治维新,在国力上早已超越了东亚各国;尤其是1895年中日甲午战争、1905年日俄战争的胜利,更使得日本知识界产生了东亚最强国的优越感与遗憾相交织的复杂情绪:日本在经济和军事上已经可以与“第一等文明之国比肩而立”;然而在文学、文化上却依旧捉襟见肘,未能出现一部“像西方诸名著感服我国民一样,能对海外之民心施于感化影响之作品”。因而改良、更新日本文学、文化并在世界范围内实现其扩张便成为时下关系到日本是否可以成为“第一等文明之国”的刻不容缓的主题之一。
“当一种文化形式或论述追求整体与完整时,多数欧洲作家、思想家、政治家和商人就容易有一种全球的观点。这些并不是语言修辞上的遐想,而相当准确地与他们的国家的事实上正在扩张的全球势力相对应。”[6]这一精彩论述对于我们洞悉坪内逍遥乃至同时期的日本文化、知识界民族主义立场和所谓的“世界史”思想来说具有很大的启发性:日本此时最大的威胁早已不是没落、不堪一击的中国,世界也早已不是按照以中国为中心的“天下”或“华夷”秩序进行组合;相反,自诩为“亚洲的捍卫者”的日本应该“接引”亚洲各国在近代性的、文化领域内与强大的“他者”西方对抗。
类似的思想观念在当时的日本文学界和思想文化界并不鲜见。如夏目漱石(1867-1916)在《论创作家的态度》一文中有着极为明晰的表述:
我们不能说风俗、习惯、情操之出现于西洋的历史之中,西洋的历史以外则没有。还有西洋人在自己的历史发展中经历多次变迁而达到今天的地步,这未必就是普遍的历史标准(对他们来说大概是标准的)。特别是在文学上更是如此……以所接受来的西洋文学史为唯一之真,万事诉诸于此加以衡量决断则恐怕过于褊狭了吧[7]。
正是这一观念的存在,使得坪内逍遥、夏目漱石等人虽然表面上拿来了西方现代文学观念和术语,但从骨子里说,仍然不愿意采纳西方文学观念中对“艺术”之本质论的界定。正如柄谷行人在《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一书中所言,夏目漱石所拒绝的是“西欧的自我认同(identity)”。尽管夏目漱石的态度未曾激烈到欲将日本文学“凌驾”于西方文学之上的程度,但他在对西欧中心主义提出异议、进而将日本文学、文化视为足以与后者相抗衡的立场上态度之坚决却也丝毫不逊于坪内逍遥。因此,可以说在日本力图摆脱中国、西方的双重影响带来的焦虑进而重塑“地缘与政治、经济、文化重叠的‘自我’”的民族主义甚至帝国主义意识形态诉求中,其时的文学者们无疑扮演了急先锋的角色。而前文中所留下的问题——“天下青年翕然景从,一齐开始了文学的冒险”中有关“文学的冒险”的说法,自然也就不仅仅是一种文学修辞,而是有着明确的、实质性的所指了——探索、建构一种传统东亚所无的、足以与西方文学并肩乃至凌驾于后者之上的“全新的文学”。
无独有偶,不仅日本的现代文学先驱们意识到了文学、小说在意识形态方面的重要价值,大约在同时,中国新文学的先驱们,也有了明确的自觉。正是由于看到了作为一种文化形态的小说“对于形成帝国主义态度、参照系和生活经验极其重要”,梁启超才会得出如下夸张的结论:“彼美、英、德、法、奥、意、日本各国政界之日进,则政治小说为功最高。”(《译印政治小说序》)而陶曾佑“欲革新支那之一切腐败现象,盍开小说界之幕”的理论,则是直接源自其对日本文学界以坪内逍遥为中心的小说改良运动的观察,他甚至忽略了社会变革中与文学革新同构的其他因素,简单地认为小说革新可以直接开启中国民族觉醒和重新确立在亚洲大陆霸权、宗主地位的大门:“庶几卧倒之雄狮,奋跃雄飞于大陆;亦且半开之民族,自强独立于神州。”(《论小说之势力及其影响》)这种朴素的乐观主义情绪,一直维持到新文化运动时期,在陈独秀、胡适等人讨论“文学革命”、“文学改良”的时候,依然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由此可见,任何文学、文化的文本都无法摆脱社会变革的印记真正做到所谓的“自在自为”,即使是处在文学观念“传统—现代”(他律—自律)转换的关键点上的坪内逍遥的小说理论,也未尝放弃对社会的“介入”功能而转向“为艺术而艺术”的自律文学的尝试。这不仅仅是文学史上的个案,如前所述,而是整个日本乃至包括中国在内的东亚文化圈中的普遍现象。因此,讨论这一话题,也就有了普遍的价值和意义。关于这一点,当前学术界的有识之士已经注意到,并有了相当多精彩的论述。比如,当代日本学者将《小说神髓》置入日本近代文学和近代民族国家形成的知识谱系中,追问坪内逍遥及其著作在日本“他者意识→民族主义→近代国民国家”这一近代思想观念流程中的价值和意义的努力,可以视为日本知识界重新认识、发掘《小说神髓》历史和当下价值的有效尝试。然而作为日本的“他者”,我们在重新审视坪内逍遥及其著作时却不能仅仅止步于“日本视角”,而应该从“中国视角”、“东亚视角”出发。惟其如此,方能在既定的学术话题和陈旧的学术观点、评价中,洞悉那些包藏着不为人知的图谋却又堂而皇之进入文学历史殿堂的“名著”、“经典”的华丽外衣,发现并得出能够对认识历史、反思当下具有参考和借鉴作用的问题所在。
如果以这种视角来重新审视这部文学理论著作,《小说神髓》作为日本近代文学与其同时代的日本思想同构日本知识界的“亚洲主义”的帝国主义图谋的特性便清清楚楚了。因而坪内逍遥的“近代价值”就应该在“他者意识→民族主义→近代国民国家→帝国主义”这一思想观念流程中展现。此种研究并非着意揭批近代日本文学的帝国主义图谋,而是旨在展现向来被视为昭示着历史进程正面价值的“近代转换”,其思想意识复杂的特性和危险的一个侧面。而此种“危险”,既是中国、东亚历史上曾经亲历过的,又是我们当下、未来应该保持高度警觉的。
[参考文献]
[1] 王向远.中国早期写实主义文学的起源、演变与近代日本的写实主义[J].中国文化研究,1995(4):110.
[2] [日]坪内逍遥.小说神髓[J].中国文化研究,1995(4):18.
[3] 葛兆光.想象的和实际的:谁认同“亚洲”?——关于晚清至民初日本与中国的“亚洲主义”言说[C]//高明士.东亚文化圈的形成与发展:儒家思想篇.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247.
[4] [日]福泽谕吉.福泽谕吉全集(卷十)[M].东京:岩波书店,1959:238.
[5] [日]伊藤整.日本现代文学全集(4)[M].东京:讲谈社,1980:443.
[6] [美]萨义德.文化与帝国主义[J].李琨,译.三联书店,2003:2.
[7] [日]柄谷行人.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J].赵京华,译.三联书店,200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