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雪
(东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4)
著名弗莱研究专家认为弗莱的文学批评一直沿三个方向发展:第一个方向是对文学内部结构的研究;第二个方向是对形成文学社会语境的文化现象的研究;第三个方向则是为了说明前两个方向的具体批评实践[1]193。过去的弗莱研究鉴于弗莱在原型批评理论上的杰出贡献,更多的关注他在文学批评和文化理论方面的建树,很少研究弗莱在文学和文化批评实践方面的成果。实际上,纵观弗莱一生的学术研究,他关于具体作家、作品的批评实践与关于文学理论阐述的写作在数量上成正比。尤其是以《可怕的对称——威廉·布莱克研究》(1947)、《英国浪漫主义研究》(1968)等为代表的关于浪漫主义文学的研究专著,更是影响深远。弗莱文集的编者之一萨鲁辛斯基(Imre Salusinszky)曾评价弗莱在浪漫主义研究方面的成就说:“如果弗莱从未写过任何使他在20世纪下半叶成为最有影响力的英语文学理论家的那些著作和论文,那么他将在18世纪文学和文化权威批评家的行列之中占有稳固的一席之地”[2]。
从整体上看,浪漫主义研究在弗莱的诗学体系,尤其是他的文学史批评体系中占据中心地位,而威廉·布莱克研究又在弗莱对浪漫主义的批评中占据中心地位。弗莱关于浪漫主义和威廉·布莱克的研究既是他总结西方文学演进规律的实践成果,又是对他的诗学观念的进一步丰富、完善和发展,成为弗莱诗学思想中不可忽视的宝贵资源。
弗莱对具体作家、作品和文化现象进行文学批评的一系列专著和论文,实际上构成了弗莱对西方文学演进规律的一种总体理解。弗莱发现文学乃至文化的发展和演进历程背后存在着一种本源性的要素即原型,文学的发展表现为后世文学对原型的不断置换。每个时代作家作品对原型置换的方向必然与他所处时代文化需求的趋向一致,这些经过置换的原型形成了表达那个时代人们的希望、焦虑、信仰等核心价值观念的“神话体系(mythology)”。随着原型在各个时代文学中内涵不断被置换,表现每个时代核心价值观念的“神话体系”必然随之变化,附着于其上的历史、政治、宗教等文化观念也随之发展,最终形成了以原型内涵的置换为轴心螺旋式上升的文学发展模式。基于对文学总体的这种理解,弗莱进一步发现西方文学和文化整体背后的本源性要素是以圣经为首的西方神话中的原型,圣经的追寻神话(quest myth),即同一性(identity)的“丧失和失而复得”的故事是全部西方文学的框架[3]。后世西方文学不是对圣经原型的简单模仿和机械移位,是以人类为主角,站在人的立场对神圣经典的再创造。由此,以人的追求历程为轴心,弗莱根据每个时代人类追求重心的转移和“神话体系”内涵的置换,将西方文学史大致划分为以神为中心的前浪漫主义时代、以人为中心的浪漫主义时代和以个体的人为中心的后浪漫主义时代三个阶段*弗莱对西方文学史三个阶段划分的相关论述参见:Frye,Northrop. Northrop Frye’s Writings on the Eighteenth and Nineteenth Centuries;Salusinszky Imre. ed. Toronto: University of Toronto,2005年版,Introduction. xxiii.另见Frye,Northrop. Draft Introduction to Twentieth-Century Literature.In: Northrop Frye on Twentieth-Century Literature. Glen Robert Gill. ed. Toronto: 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2010年版,第306页。。
弗莱的诗学体系是以浪漫主义文学为中心的,其中心地位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首先,弗莱认为浪漫主义是西方文学乃至文化史上“神话体系”一次最具革命性的置换。通过对前浪漫主义阶段传统的神学“神话体系”的颠覆和反驳,浪漫主义创造了一种全新的人学“神话体系”。而且,这场革命一直延续至后浪漫主义时代,甚至直到现在也没有彻底完成。浪漫主义革命的重要意义在于,它使在前浪漫主义时代曾经归因于上帝的一切认识,必须在人的创造力面前得到重新的审视和评价,其结果就是传统的文明和理性不再具有权威性,与人的欲望、情感和想象力相关的一切之前被压抑的内在力量蠢蠢欲动,挣扎着要冲破外在的束缚。
其次,弗莱对浪漫主义文学的认识和理解深刻地影响了他的诗学追求。尽管弗莱学术生涯的前期一直关注神话中的原型如何成为文学的源头,尤其是圣经如何成为西方文学和艺术的“伟大代码”的问题,但是弗莱对浪漫主义的研究则成为他学术兴趣发生转折的关键点。如前所述,弗莱在研究中发现浪漫主义文学通过对前浪漫主义文学中原型体系的置换和再创造,实现了以新时代的人学“神话体系”改造传统神学“神话体系”的文化革命。此后,他的学术兴趣从关注神的创造转移到了人的再创造,从关注“上帝对人类的启示”转移到了“人类对人类的启示”[1]194。特别是在1976年出版的《世俗的经典》一书中,弗莱特别强调讲述人类追求历程的传奇(romance)而不是关于神的创造的神话(myth)如何将西方文学作品组织成一部“世俗的经典”。因此,学界才会认为“弗莱的诗学显然是浪漫主义诗学,是从布莱克预言诗中锻造出来的”[4]。
在1963年发表的《醉舟:浪漫主义中的革命因素》一文中,弗莱借用法国诗人兰波的“醉舟”意象将浪漫主义的“神话体系”形象的描述为,象征着传统文明和理性的“醉舟”成为“一个装载着感受性和想象力价值的脆弱容器,受到下面汹涌着的一种混乱的和潜意识的能力的威胁”[5]94。这篇论文经过扩展和修订成为弗莱1968年出版的《英国浪漫主义研究:浪漫主义的神话》的第一章,它在某种程度上成为弗莱浪漫主义诗学的纲领和宣言。在这里,弗莱阐述了浪漫主义的“神话体系”如何将前浪漫主义神话中归因于上帝的一切创造恢复到作为真正造物主的人身上。伴随着对传统前浪漫主义神学“神话体系”的全面解构,全新的浪漫主义人学“神话体系”必然随之建立,一切传统认识都必须在这种全新的“神话体系”中得到重新审视和评价。这种改造和重估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浪漫主义建构了一种不同于前浪漫主义的、全新的创世、堕落和救赎“神话体系”。浪漫主义将前浪漫主义的上帝创世神话置换为人类创世神话。前浪漫主义的创世神话集中体现在基督教圣经神话中,强调世界和人类,包括人类的一切文明都是上帝的造物,上帝是唯一终极的积极作用者。“出生的模式是上帝在亚当被创造之前就已经确立的。法律、道德原则,当然还有神话本身都不是人类的发明,而是上帝对人类启示的组成部分”[6]93。而浪漫主义“神话体系结构的一个中心要素就是投射的恢复”,“即所有曾经归因于上帝的创造性活动都是人类的投射”[6]93,是人类自己创造了包括神话在内的一切文明形式。创世神话的变革必然导致堕落神话和救赎神话的随之改变。弗莱发现前浪漫主义阶段的基督教神话认为上帝、人类和自然曾经是同一的,但人的堕落打破了这种和谐的关系。所以人类的终极目标就是通过法律、道德和宗教原则克制欲望,重获他失去的同一性。传统基督教神话强调源自神爱(agape)的上帝的恩典是人类获得救赎的根本力量,其本质就是一切压抑和束缚个体内心自由的外在权威、偶像或规则。而浪漫主义的堕落和救赎神话则认为人类的堕落是堕入与自然的主客关系之中,是人与自然情感上的一种疏离感。弗莱认为浪漫主义的救赎神话是以人类为中心的,强调人类的灵知(gnosis)才是救赎的真正力量。虽然灵知在雪莱、柯勒律治、济慈等不同的浪漫主义作家中的表现形式不尽相同,但它们实质上都根植于人的神秘直观和内心情感之中[6]105。
其次,弗莱强调浪漫主义诗人颠覆并置换了前浪漫主义诗歌的意象框架。在浪漫主义运动之前,尤其是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诗歌中,诗歌意象源自基督教神话的天堂、伊甸园、世俗世界和地狱四个层面的宇宙体系。浪漫主义诗人将其置换为一个几乎与圣经神话完全相反的全新的意象框架。最顶端的天空和星体不再象征着至纯至善的上帝的居所,而成为“‘外层空间’的异化形象,通常设想成死亡或机械的”象征;第二个层面也不再是人类理想生活的乐园,而是人类文明的层面,“除了其积极的成就外,还存在固有的不公平和荒唐现象”;传统“原型宇宙”的人类世俗世界成为“一些受到轻视、忽略或者其力量被低估的东西,被排除在思想或文明的物质利益之外,可是忽视它们是危险的”;在传统宇宙体系中象征地狱的层面在浪漫主义阶段则成为“人类创造和想象力借以开始的本体的某个点,通常象征为处在地下或海底,如大西洋岛”[7]。就精神运动的趋向性而言,前浪漫主义的意象框架倾向于“向外、向上的运动”,而“浪漫主义诗歌的隐喻结构倾向于向内、向下的运动”[5]93。弗莱发现,浪漫主义神话的革命趋向和“醉舟”模型扩展至哲学、历史、宗教、心理学等各个文化领域中。“在叔本华那里,观念的世界在‘意志的世界’之上作威作福,实质上以其道德上的冷漠吞噬了整个存在;在达尔文那里,意识和道德是从一种冷酷无情、竞争激烈的进化力量中产生出来的暂时的‘消遣’;在弗洛伊德那里,有意识的自我挣扎着浮在里比多冲动之海上;在克尔凯戈尔那里,堕落的人类的所有‘崇高’冲动升起,在一种巨大的无形的‘恐惧’的表面上翻腾”[5]94。
最后,弗莱认为浪漫主义“神话体系”的变革所产生的重要影响之一就是人们对“神话体系”信仰方式的彻底改变。弗莱发现,传统的基督教神话体系是一种将信仰强加于每个人身上的“封闭的”神话体系,人们理解它的主要方式是理性和逻辑。而浪漫主义的神话体系则是“开放性的”,它更强调将人类内心情感、主观直觉和想象力的创造作为信仰的基础。“新的神话体系导致旧的事物以一种新的方式被相信”,浪漫主义神话体系最终改变了信仰的精神[6]102。随之发生转变的还有对诗人社会功能的看法。前浪漫主义批评家形成的共识是诗人要通过修饰和美化内容的某些修辞技巧启蒙读者,说服读者在情感和智力上认同美德,否定缺点。而浪漫主义诗人的观念则产生了革命性的转变,艺术不仅作为一种社会技艺,更成为批判社会的手段。
总之,在弗莱看来,浪漫主义是人类文化史上“神话体系”的一次重要革命。在这场革命中,浪漫主义的艺术和文化精英们通过对传统基督教神话体系和意象框架内涵的置换,彻底颠覆了数个世纪以来在前浪漫主义时代占支配地位、以神学体系为中心的群体共识、思维方式和话语体系等核心要素,再创造了一种以人的创造力为中心,重估一切传统价值的全新“神话体系”。在这场“神话体系”的颠覆性革命中,弗莱认为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则是当之无愧的执牛耳者。他“将诗人的创造性想象力等同于上帝的创造力”[8],是“创造出浪漫主义诗歌革命意象结构的第一位英语诗人”[9]。
如果说浪漫主义在弗莱的诗学体系,尤其是文学史批评体系中占据中心地位的话,那么毫无疑问,威廉·布莱克诗歌则是弗莱浪漫主义研究的核心。事实上,对威廉·布莱克的研究几乎贯穿了弗莱学术生涯的始终。自1947年弗莱出版了第一本专著《可怕的对称——威廉·布莱克研究》之后,四十多年的学术研究生涯中他陆续写作了二十多篇关于布莱克的论文。由于布莱克经常在诗歌中描述他过于私人化的幻象,尤其是在后期的预言诗中还创造了一系列名字怪异的神话角色以描述这些复杂的幻象,导致他很难被批评者理解。在这些专著和论文中,弗莱重构了布莱克在文学史和批评家笔下的形象,澄清了现代批评家甚至包括布莱克同时代人认为他是一个疯子的误解。弗莱提出威廉·布莱克的全部诗歌,无论是早期的抒情诗还是后期的预言诗都可以被看做一个统一的整体来理解,它以圣经的情节和意象为原型,在颠覆传统圣经理解的基础上,再创造了一个全新的神话体系,用布莱克自己的话说,这是一部“地狱的圣经”[10]。正是在此意义上,弗莱不仅将布莱克作为浪漫主义诗人的典范,更多次强调布莱克是他的精神导师[11],他的批评观念和精神气质都深受布莱克的影响,两人同属于浪漫主义传统,在艺术观念上更关注艺术家对传统的置换、颠覆和再创造。
布莱克颠覆传统的基础就是将之前视作魔鬼的人类精神的想象力等同于上帝的创造力,将之前视作神圣的理性、道德、禁忌等束缚人内心自由的一切外在权威推下神坛。首先,弗莱认为布莱克彻底改造了圣经开篇的上帝创世和人类堕落神话。在布莱克的诗歌神话体系中,世界的创造与人类的堕落并不是源自一位超自然的、客观存在的上帝所发出的命令和惩罚,而是人的精神意识自我分裂和演化的结果。布莱克在诗歌中虚构了一位原始的宇宙巨人阿尔比恩(Albion),宇宙万物在阿尔比恩的身体中一直处于完美和谐的状态,但人类自身精神意识的斗争和解体使阿尔比恩的身体分裂、堕落并陷入沉睡之中。阿尔比恩的身体分裂出象征人类不同精神元素的四位天神。在阿尔比恩沉睡之时,它们互相争斗,夺取对阿尔比恩的统治权,导致了人类的堕落。弗莱认为,按照布莱克的描述,最初的世界处于天地神人合一的和谐状态,一旦人类意识到世界是外在于人类自身的客观存在,客观世界才真正进入人的主观意识之中,这才是布莱克表达的创世的含义。但是当人类将外在世界作为客观对象来探究和利用的时候,原初的天地神人合一的和谐状态必然被打破,人类的意识中出现了主体与客体的分裂。因此创世也成为人类意识堕落的开始,世界的创造与人类的堕落是同时发生的。在弗莱看来,布莱克对圣经上帝创世和人类堕落神话的改写和置换的关键就在于,他不但与其他浪漫主义作家一样将造物主的权利从作为外在权威的上帝手中返还到了人类手中,而且更强调世界的创造和人类的堕落发生在人的精神意识领域,是人类原初浑然一体的精神意识自我分裂和演化的结果。
其次,弗莱认为布莱克改写了圣经关于人类历史的神话,他将圣经中人类为追寻上帝的天国在堕落的世界中抑恶扬善、上下求索的历史过程置换为人类内心的天真与经验、激情与理性、欲望与规则两种精神力量斗争和转化的历史循环。根据布莱克诗歌的神话体系,宇宙巨人阿尔比恩堕落后分裂出四位象征人类不同精神元素的天神,其中两位天神奥克(Orc)和尤里曾(Urizen)的斗争贯穿了整个人类历史。奥克是一位在火中叫喊舞蹈的红发青年,象征着人类被压抑、渴望更好世界的欲望。尤里曾则是一位身上沾着冰霜,蹲在地上用圆规规划土地的白发白须老者,象征了一切束缚自由,压抑欲望的道德、律法、抽象、理性和暴政等一切现实原则和客观权威。弗莱发现在布莱克的诗歌神话中,自原初天地神人的和谐状态被打破以后,人类历史中就一直存在着原始生命欲望和理性规范两种精神的斗争。在人类的发展历程中,几乎每个时代社会政治、文化、宗教和思想等各个领域都会存在被客观权威和理性规范长期压抑的、要求获得自由和解放的欲望。一旦这种欲望以革命的形式爆发出来并取得胜利,革命的力量就会渐渐转变成它之前曾努力抗争的那种理性、禁忌、暴政的形式。随后新的革命激情又开始萌芽,历史进入了下一个欲望与理性、革命与专制、自由主义与保守主义的“奥克循环”*弗莱认为,布莱克的“奥克循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奥克出生并被束缚于岩石之上;第二个阶段是尤里曾探查奥克的洞穴,接管了堕落的世界;第三个阶段是奥克以蛇的形象被钉死在死亡之树(十字架)上。参见Frye,Northrop. The Keys to the Gates. In: Some British Romantics: A Collection of Essays. James V. Logan,John E. Jordan,Northrop Frye. eds. Columbus: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66年版,第17页。。弗莱认为,布莱克对圣经人类历史神话改写的要害,首先在于他颠覆了传统的善恶观,将传统意义上视为恶魔的人的内心欲望和激情的地位置于传统意义上视为神圣的外在规范和理性等客观权威之上,将人类为追寻上帝的天国不断上升与沉沦的历史进程置换为人类内心天真与经验,激情与规范,快乐原则与现实原则两种精神斗争与转化的“奥克循环”。
此外,弗莱认为布莱克还重写了圣经的救赎神话,与同时代的其他浪漫主义诗人一样,布莱克认为救赎力量不是源自神的恩典,也不是源自人类对上帝的坚定信仰,他强调人类思想中具有创造性的想象力才是使人们回到堕落之前天地神人合一状态的根本力量。弗莱发现,布莱克前期的诗歌受法国大革命和美国革命的影响,一直热情的讴歌奥克带来的急风暴雨般的革命力量。但是随着革命后一系列恐怖专政事件的出现,布莱克发现这场革命和之前历史上的那些革命一样,都是从年轻的奥克到年老的尤里曾的循环。因此他认为亟须一种新的精神力量将人类从“奥克循环”的历史困境中拯救出来,于是他在诗歌中创造了一位名叫罗斯(Los)的天神。弗莱认为罗斯是“布莱克预言诗中的英雄”。罗斯源自阿尔比恩未堕落状态时的创造性冲动,是铁匠、先知和艺术家,人类的想象力、预言与创造精神的化身。当阿尔比恩沉睡之时,是罗斯努力平息天神之间的争斗,力图使四天神重聚,恢复阿尔比恩堕落之前人类精神的和谐状态。在弗莱看来,布莱克对圣经救赎神话的创造性重写表达了布莱克对上帝内涵的真正理解。上帝的神力不是一种绝对客观的、超自然的神秘权威,也不是外在权威在人类主观意识中的抽象反映,而是人将现存的物质世界转变为人类理想世界的精神上的创造力和想象力。
就布莱克诗歌颠覆圣经的意象框架这一方面而言,弗莱强调布莱克将圣经神话中天堂、伊甸园、世俗世界和地狱四个层面的宇宙意象框架置换为人类精神想象性存在的四重幻象:伊甸(Eden)、比乌拉(Beulah)、繁生(generation)和乌诺(Ulro)。最低级的层面布莱克命名为乌诺,这是他诗歌中的地狱。这个世界是单一的,任何区分主体和客体的努力都是失败的,只存在一个沉思着的主体,不断地产生一般法则和抽象的思想。乌诺的上方是繁生的世界,是我们所居住的日常“经验”的世界,是主体和客体分离的双重世界。这不是人类合适的家园,充满了自然的循环,表现在人类社会中就是悲剧性的奥克循环。繁生之上是比乌拉的世界,这个术语源自以赛亚,意思是“结合之地”,象征着人类在精神中创造出了一个理想的自然,实现了人与自然结合的“天真”状态。弗莱认为比乌拉是“精神和世俗世界的中间阶段”,最高的精神世界布莱克称之为伊甸。伊甸象征着人类的想象力再造了一个完全符合人类理想、以人类为中心的精神世界。弗莱发现,布莱克不但继承了圣经神话四个层面的宇宙框架,更为重要的是,布莱克完全颠覆了这四重世界的内涵,将圣经神话象征物理世界的宇宙意象完全置换为人类想象力创造的四重精神世界。
就布莱克变革了传统思维方式这个方面而言,弗莱认为他的诗歌在全新的神话体系和意象框架中阐释了浪漫主义时代与前浪漫主义时代在认识论、神学观、社会学、美学和诗学观念等方面的全面对立。弗莱发现,布莱克诗歌对圣经神话情节和意象框架的全方位置换和改写,源自他对前浪漫主义时代传统思维方式的批驳。在认识论方面,布莱克认为洛克式的抽象认知方式只能在感官经验的基础上强化主体与客体的分离,只有想象力才能在感知的基础上创造一个主客体合一的精神上真实的世界。弗莱发现,布莱克将认识论中想象力和抽象认识方式的对立进一步发展为宗教中天真和经验,社会中自由和暴政,艺术中创造和模仿的对立,这是布莱克诗歌的全部主题[12]。其实,正是在威廉·布莱克的面具之下,弗莱隐晦地表达了自己对传统理性主义或传统基督教关于人类意识层级结构观念的革命性甚至颠覆性理解。弗莱将传统观念中高高在上的抽象理性打入人类意识的地狱,将传统意识结构中最受压抑的人类欲望和日常体验中被忽视的人类感知升华为具有精神建构性力量的想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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