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散者的多元文化体悟

2014-03-20 03:40上海工艺美术职业学院唐晓芹南京航空航天大学石云龙
外文研究 2014年4期
关键词:黑一雄克隆人体悟

上海工艺美术职业学院 唐晓芹 南京航空航天大学 石云龙

流散者的多元文化体悟

上海工艺美术职业学院 唐晓芹 南京航空航天大学 石云龙

石黑一雄在文学创作中表现出极大的创新精神。日裔旅英作家的特殊经历,决定了他文学创作的丰富性。他的双重身份及其在全球化背景下对阶级文化的理性解读,对东西方文化的批判性思考,对高科技时代人性和伦理道德的拷问,使其作品仿佛成为一种流散的文化之旅,展示出作者多元化文化空间的文学伦理体悟。

石黑一雄;文化;文学伦理

个体经验与多元文化背景的结合,成就了石黑一雄多元文化的视域、作品的文化杂糅及文化间性色彩。他将移民作家特有的身份杂糅性和不确定性所带来的尴尬和痛苦转化为全球化背景下写作的多元文化体悟,在一定程度也为解决全球化背景下多元文化的冲突提供了一种新颖的方案。长久以来,石黑一雄的移民作家身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他的文学创作,使其在欧美主流文学中常常处于边缘地位。然而,正是这种边缘性使其在内部与外部,自我与他者间自由出入,笔韵灵动,收放自如。有评论者指出,“流散者能够介入跨文化对话,并通过这种对话确认自身独特性以及自我与他者间的内在相互关系”(Weiss 1992:13)。作为移民作家,石黑一雄穿梭于东西两个文化世界中,展现出由封闭到多元空间开放的时代信息。他的写作是一种流散的旅行,使文学题材和主题有了新的开拓空间,也将社会、阶级、东西文化等主题演绎得淋漓尽致,展示了全球化背景下多元文化空间的文学伦理体悟。

一、帝国之旅中的阶级文化体悟

《长日留痕》以文学艺术的形式诠释出大英帝国阶级文化的典型特色,再次证明了石黑一雄写作的宽度和维度。《纽约时报图书评论》称赞“这是一部梦幻之书,以消遣的戏剧手法魔法般地对人性、社会等级及文化进行了深刻和令人心碎的探讨”(Graver 1989:3)。这部“英国式书写”的小说最为成功之处在于它紧紧抓住了最具英国特色的典型特征——男管家形象。石黑一雄通过管家斯蒂文森的回忆,描绘出一幅帝国末日时代英国社会文化的版图,是一部“比英国人更英国化”的小说(Ishiguroet al.1991:139),展现出其对英国性和帝国阶级文化的独特体悟。

《长日留痕》中,斯蒂文森在达灵顿府邸的管家生活展现出英国社会的权力机制和阶级文化。“我们的社会是由特定的空间意识决定的,空间是我们的存在和文化的根基”(Jameson 1991:100)。斯蒂文森30多年的管家生活几乎完全圈定在达灵顿府邸,他对过去的怀旧式回忆将地理空间与英国权力机制和阶级文化交织成一张网。他的记忆总是在达灵顿府邸的书房、会客厅与走廊中穿行,这不可否认地给达灵顿府邸贴上了社会属性的标签。空间的描述与斯蒂文森的文化意识产生了互动关系:厅堂、府邸、宴会等凝滞的空间产生出一种张力,将斯蒂文森包围在其中,固定在一个既定的话语体系中。“文学、历史、人种学等文化语言中出现涉及位置和地理的体系”,把空间物质和文化联系起来,“贯穿它们的就是官方帝国主义的意识形态”(Said 1993:52)。正是达灵顿府邸这座贵族庄园,才培养出完全符合贵族阶层需要的斯蒂文森式管家。克制、谦逊,服饰整洁、服务周到以及完美的“绅士的绅士”(Ishiguro 1993:32)是男管家的标志,也是大英帝国阶级文化的典型意象。首先,作为管家,斯蒂文森熟知各种礼节、佳肴名菜、名酒鉴赏、水晶银器的保养等,他所主持和经管的达灵顿府邸的待客礼仪几乎全面展示出英国上层的社会礼仪。其次,斯蒂文森的语言具有典型的英国贵族庄园管家的风格。他有意无意地模仿上层绅士说话,讲究用词、语法和句式,“毫无机智、没有快感、缺乏原创性”(Parkes 2001:31)。任何事情,无论大小,一经他叙述便变得一本正经、死板乏味。斯蒂文森的管家身份决定了其语言特征,同时也映照出维多利亚时代庄重规范、情感内敛的标准绅士语言。

在象征着“强大的社会和谐和秩序的神话”(Griffiths 1993:489)的达灵顿府邸里,管家斯蒂文森代表的下层阶级备受殖民主义式阶级的压迫和统治,甚至已将这个特定空间所传递给他们的上层阶级意识完全内化,为上层服务的阶级奴性根深蒂固。斯蒂文森深受严格的阶级等级制度的束缚,在努力追求绅士风度的过程中不由自主地抵制与个人职业事务和情感纠葛相关的任何诱惑,以致丧失独立人格,成为达灵顿公爵代表的贵族阶层的附庸。他总是唯达灵顿公爵马首是瞻,从未完整表达过自己的观点,甚至不管对错,事事都高度服从公爵的意愿,对任何事情都“毫无评价的余地,更不用说对自己的低下地位及他的雇主的价值观进行谴责”(Chan&Harris 1991: 163)。虽然知道达灵顿公爵受反犹主义分子影响,解雇无辜女仆,是不公平的,斯蒂文森却说:“我们工作的职责不允许我们只顾及自己的癖好和个人情感,而是要遵从主人的意愿”(Ishiguro 1993:122)。即使其内心在某一瞬间亦觉不妥,他仍毅然决然地执行公爵的命令。在达灵顿府邸多年的服务让斯蒂文森完全将英国等级社会中的权力机制深深内化于心中,从根本上丧失思考和决断的能力,最后只剩下机械的执行能力。

石黑一雄的阶级文化体悟还体现在对小说《长日留痕》中管家斯蒂文森个人生活和价值的描述,进而反思维多利亚时代的价值观——“归结为‘体面’大标题下的严谨、抑制、自我牺牲”(O'Brien 1995:788)。作为典型的英国式管家,斯蒂文森认为工作中必须哀乐有度,悲喜有节,绝对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有任何失态。其父病危之时恰逢达灵顿府邸召开重大会议,斯蒂文森毫不犹豫地选择继续工作,最终导致父亲在楼上孤独地死去。英国男管家所崇尚的无私奉献精神让斯蒂文森甘愿选择牺牲亲情,甚至还觉得父亲也一定支持他的选择,心中油然生出一种极大的成就感。“我们从来不去关心一个真正的绅士是什么样……我们很容易忘记我们作为市民的责任”(Ishiguro 1993:190)。斯蒂文森以惯有的克制个人情感的方式,选择所谓的工作职责而放弃亲情,清晰地表现出英国阶级文化对下层人民人性的压抑和束缚。抑制和牺牲等价值观渗透在下层社会人民的生活中,剥夺了他们感受普通亲人间温暖的权利。随着管家斯蒂文森旅行式的自省,人们发现英国这种不公平的传统阶级文化渐渐消失在“英国世界主义”中。当旅程结束,斯蒂文森终于慢慢觉醒,怀疑自己盲从地追逐了一个虚幻的梦想。他开始不断反思应该充分利用生命的日暮时分,放弃随着帝国消失的阶级服务意识,品味人间普通的温情和美好。小说用它安静,几乎悄无声息的方式推翻了整个上层—下层世界的价值体系(Rushdie 2013)。然而,看似平淡的故事结尾却戏剧化地扭转了一个似乎自然的结论。当读者对其抱以觉醒希望的时候,斯蒂文森却又本能地重归英式管家角色。他尽管对自己的人生有了短暂的幡然醒悟,但依然以管家的职业态度迎合美国新主人的调侃打趣。严厉的上层阶级文化对下层人民个体生命的压抑和扭曲,已成为斯蒂文森的本能反应。他内心已经接受这种“奴性”,他所提供的服务不单是管家的服务,“而是作为奴隶的服务”(Appiah 2001:315)。如同小说题目的暗示,在达灵顿府邸所形成的阶级观念和无条件服务意识已在其生命中留下深刻的痕迹,他已无法改变坚持了一生的教条,只能为原来的信条寻找新的理由,甚至通过自我欺骗的方式继续体面地生活下去。

二、异域之旅中的东西文化体悟

石黑一雄深受英、日两种文化的熏陶,却对两者皆有疏离感。这种疏离感使他能够超越自身的民族与国家身份,站在更加客观的角度体悟东西方文化的冲突与融合。“一个人离自己的文化家园越远,越容易对其做出判断”(Said 1977:259),石黑一雄的经历就是最好的注脚。他从小远离日本文化,作品中对日本文化的描写大多基于童年记忆的想象,因此,他对日本文化的解读便更具客观性。与此同时,他虽身居英国但并未实现身份认同,依旧以外乡人的身份审视西方文化。赛义德曾经说过,“一个人只有在疏远与亲近二者之间达到同样的均衡时,才能对自己以及异质文化做出合理的判断”(259)。正是在回忆与现实、日本和英国之间巧妙地维持平衡时,石黑一雄对日本和英国、东方和西方文化的理解和阐释才会变得深刻。这恰好与拉什迪提出的作品应该具有“立体视觉”的观点不谋而合。所谓立体视觉,即“一种双重视角:因为他们,我们同时既是这个社会的内部成员又是局外人”(Rushdie 1992:19)。石黑一雄作品的立体视觉,在于读者能够透过其对日本文化的描写,体悟英国文化,进而扩大到对世界其他地区的体悟。这种双重乃至多重视角,使得石黑一雄的作品成为东西文化沟通的纽带,一定程度上为东西方人走出国门相互理解,在碰撞交流中体悟东西文化打开了一扇窗。

石黑一雄对东西方文化关系表现出较浓厚的兴趣,认为过去的事件和文学作品不能全面帮助西方人正确看待日本文化和日本人民,甚至使他们误读东方文化。《远山淡景》中,英国媒体对庆子自杀的报道便透露出西方人站在欧洲中心论的角度上对这一悲剧性事件的文化误读。“差异不是接受而是确定他者、边缘者的位置”(Aleksic′2002:356)。英国人潜意识里将日本人想象成有自杀倾向的种族,仿佛其他解释都无必要:“英国人……认为日本民族性格里先天存在着一种自杀基因”(Ishiguro 1982:10)。英国媒体认为庆子是边缘他者,不需要过多讨论其自杀原因,确信这是他者的民族特质。因此,所有报道紧紧抓住庆子的日本人身份,认为“她选择在自己的房间里上吊自杀”(10)是该民族性格使然。在西方人眼里,庆子不仅是日本文化的代表,也是东方文化的代表。“东方几乎是被欧洲人凭空创造出来的”(Said 1977:1),英国人对日本文化的想象以及东西文化的断裂和差异给庆子之死贴上了东方性的文化标签。如同英国媒体对日本文化的误读,悦子所代表的日本人对陌生的英国文化同样有着一定偏颇与误解。小说中,悦子与妮纪对英国乃至西方文化相差甚远的解读是极好的说明。在传统日本女人悦子看来,乡村生活的宁静和田园景色“才是真正的英伦风情”(Ishiguro 1982:182)。当她第一次来到英国乡下时,一望无际的草地给她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悦子认为这里的一切都“多么英国化”,草地、房屋“散发出来的就是我一直想象的英国所特有的气味”(182)。然而,在女儿妮纪看来,伦敦所代表的大都市生活才是真正的英国生活,乡下的田园生活非常沉闷无聊,无法代表英国,因此她热切希望快点回到伦敦。虽然妮纪是悦子的女儿,但其从小在英国长大,接受了西方文化的思想意识,与悦子的东方文化产生了一定的碰撞与冲突。然而,石黑一雄并不想深化彼此的文化误读。整部小说自始至终都没有明确交代庆子的死因,也许在此可以得到一些解释。石黑一雄有意引导读者转移对东西方文化间的疏离和误读的注意,试图在文学虚构的世界里细细体悟东西文化的差异,提醒人们以更为包容的态度解读东西文化。

石黑一雄带着这种文化包容的态度,循着求同存异的原则,去体悟东西文化的碰撞融合。他不断讲述东西方文化各自的独特性,并在其中探讨两者历史、风俗和礼制的共同点,有意弱化两种文化的异质性,挖掘东西方文化沟通中深层次的文化内涵。同为岛国的英国和日本,都拥有一套根深蒂固的社会等级制度和身份划分系统。石黑一雄将小说《远山淡景》的场景设在英国,却描写传统日本妇女的生活回忆。这是石黑一雄在西方文化背景下,通过描绘小说主人公生活的日本传统社会,对日本传统文化弊端进行的客观揭露和批判。传统的日本是一个父权社会,男性代表至高无上的权力,妇女则社会地位低下,不能自由表现自我。《浮世艺术家》中,大野的女儿们平常都尊称他为“父亲”,与他有分歧时,只敢采用隐晦的话语表达自我。《远山淡景》中,悦子也以同样的方式对待公公及丈夫。作为一名日本女人,悦子从未拥有社会或个人身份,没有权利,从来不会被注意:她的丈夫经常忽略她的存在,每次听到她说话总是要“打量”,“好像是第一次注意到[她]”(154)。然而,悦子必须顺从、周到地服侍和绝对忠实于其典型日本商人的丈夫。悦子是男权社会的悲剧产物,必须履行被赋予的义务和责任,扮演好妻子、母亲和女主人的角色。通过对悦子悲剧形象的刻画,石黑一雄以含蓄的方式揭露了日本传统社会文化的弊端,进而引导读者思考东方文化中对女人自我发展的抑制和压迫。悦子的思想中被深深烙上传统日本文化的烙印,即使移居英国,仍然无法逃脱日本传统文化的束缚。石黑一雄认为,过去日本人身份只不过是一种幻想,人们从不观察和探究民族存在和民族文化意识形态基础的不稳定性。为此,他巧妙地设计了一个情节,以文学隐喻的方式为传统日本文化的改革指出方向。悦子住所的内部装饰风格被设计为中西混合体:榻榻米地板,西式卫生间和厨房。房子的简易混杂暗示主人期望不断摆脱那些文化的糟粕,“等待他们能搬到其他更好的地方”(12),在东西文化交流中探索相互融合的美丽新世界。

在异国文化影响下,石黑一雄对东西方文化继承和发扬的批判性,是其在多元文化背景下对东西文化的新体悟。有评论认为,石黑一雄的早期小说大都有明显的日本文化色彩,反映出他写作中的东方文化倾向。其实不然。石黑一雄早期的另一部小说《浮世艺术家》,表面上看似是一部非常日本化的小说,因为故事的场景、主人公以及故事中描述的文化习俗等都是地道的日本文化的体现,然而,小说主人公小野所面临的两难困境和幻灭却是普遍的甚至国际性的问题。石黑一雄试图“邀请西方读者把这一问题不是当作日本现象而是人类现象而看待”(Mason&Ishiguro 1989: 342)。“西方读者通常怀疑日本小说作者没有抓住重点,漏掉重要的参考”,但石黑一雄的小说在这一点上“不是问题”(160)。小野在自我反省的过程中,逐渐意识到自己不得不面对社会中非常明显的西方影响和西化倾向。川上太太的酒馆现在已经完全被现代建筑包围,到处都是美国电影院,“年轻的一代更喜欢牛仔,怪兽电影和大力水手”。小野对此感到十分沮丧,因为他宁愿教孙子一郎关于“武士道的神秘故事”(Ishiguroet al.2005:159)。一郎是日本新一代的代表,历史和时代背景让其更直接地面对东西方文化碰撞冲突的问题。他喜欢美国的所有东西,却不喜欢小野心目中的国家英雄,包括那些所谓的武士道英雄。这反映出20世纪后期日本面临的多元文化碰撞交融的复杂问题和传统文化的流失。通过祖孙两代人文化喜好的差异,石黑一雄试图引导读者思考西方化对东方传统文化的威胁。他在1991年访问日本后,曾明确提到过西方资本主义对东方的巨大影响。在这一背景下,人们“不得不开始考虑作为一名日本人意味着什么,日本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Ishiguroet al.1991:132)。文化碰撞和影响给以小野为代表的传统日本人带来的痛苦难以言表。小野在历经挣扎之后最终找到两种文化的对接点,找到自己的位置。他在成功地克服了文化焦虑和痛苦后做出决定,公开承认自己的过错,承认自己曾对军国主义的愚忠,从此找到了心灵的平静。在东西文化的碰撞中,小野在逐渐学会容纳的同时坚持自己的信仰,他身上体现出作者对日本传统文化的批判。联系他对西方文化的批判态度,不难发现,石黑一雄一直尝试超越文化的狭隘,致力于探索东西方文化的和谐共处。

无论是日本传统女人悦子,日本画家小野还是典型的英国管家斯蒂文森,他们都是石黑一雄借以表达其在后殖民批评语境中感受多元文化共存,体悟东西方文化的工具。石黑一雄超越东西方文化优劣界限,其笔下的人物多处于西方社会文化背景之下,却隐含作者所具有的东方文化对人物心理和意识塑造的影响。他的作品中东西方文化的同时在场,经历东西方文化碰撞、冲突和融合之后的人物形象暗示,文化的交融要比文化间的对抗更加重要,东西文化的对话关系、和谐共处的建设性关系在某种意义上已成为世界文化发展的趋势。异域文化背景下的深层东西方文化体悟为石黑一雄一直探索的国际化写作注入了新的内涵。

三、科幻之旅中的文学伦理体悟

石黑一雄在作品中展现的流散作家的文化体悟是多层次的,既讨论全球化背景下东西方文化的交流,也将触角深入科技发达的后现代社会面临的伦理道德问题。人们生活在一个生物科技时代,科技发展能够不断改变人类生活的观念从未消失。1997年,克隆羊多利的诞生改变了人们对生物科技的观念。但此后,“随即出现的诸如破坏自然秩序的后果以及新科技应用在社会哪些方面等道德和社会政治问题,超过科技风险和安全问题,成为公众意识更为关注的焦点”(Gaskellet al.2001:292)。文学创作者也以作品形式关注这一问题,从不同角度思考生物科技及其后果,展现出文学的伦理学意义和社会现实意义。《千万别让我走》便是此语境下的探索。小说对生物工程保持警觉不安的态度,使读者在科幻之旅中想象和感受他人的痛苦和快乐,在文学伦理意义上“扩大人们的同情心”,同时,“小说的标题和高潮部分一起点明了科学主义的危害”(Sim 2006: 254-255)。这种危害源于高新科技特别是克隆技术发展所引发的伦理问题。石黑一雄通过展现小说中关于克隆与人类的人性及伦理问题,引导读者从文学伦理的角度对当今的生命主题进行深度思考。《千万别让我走》的叙述者凯西等克隆人天性善良,懂得关怀,是伦理道德力量的代表。循着凯西的故事主线,小说丝丝入扣地书写了作者对生物科技话题的文学伦理体悟。

石黑一雄在小说中毫不留情地批判了人类扭曲的关怀伦理,引导读者重新思考社会关怀伦理观。有评论认为,《千万别让我走》“是一部科幻小说。但这里没有科学”(Harrison 2013)。小说中除了主人公们的克隆人身份之外,确实不涉及其他高科技问题。从某种意义上讲,该小说更多涉及的是对人类社会中伦理问题的探讨。尤其是小说最后,作者对凯西、汤米和露丝充满关爱和感情的行为描绘,充分诠释了“阅读、同情、关爱和健康社会之间的关系”(Whitehead 2011:56)。小说中的克隆人一直生活在人类至上的等级体制中,与人类之间永远隔着一条鸿沟。他们被女性化,就像男权社会中的女性一样,在社会中的职能角色和基本权利,甚至连灵魂都被否定。作为一种生命主体,克隆人本应与人类一样拥有关怀和被关怀的权利。然而,小说中克隆人的社会职能角色只是人类挽救自身生命的工具。虽然人类研制并抚养克隆人,但并未像关怀人类自身一样去关怀他们的生命价值和存在的幸福感。为了抓住任何医治绝症的机会,人类宁愿相信从克隆人那里得到的器官是凭空出现的,最多是在真空管里培育出来的。人类刻意将克隆人遗忘在角落里,漠视其存在,甚至竭力说服自己相信克隆人缺乏人性。唯有如此,人类才可以毫无顾忌地忽视克隆人的关怀需求和权利。关怀伦理发展过程中的核心问题之一是如何“让物种间的关系网能足够庞大,从而确保没有东西在其范围之外”(Tronto 1993a:250)。在小说《千万别让我走》中,这张关怀关系网非常狭小,作为器官捐献者,克隆人从生命存在伊始就没有主导自我命运的权利,被排斥在人类关怀范围之外,毫无被关怀的可能。虽然小说以克隆人的视角进行叙事,似乎讲述普通的青少年成长故事,然而,从这位受压迫人类的他者的声音中,读者渐渐发现她无法在社会生活中享有被关怀权利的事实。克隆人仅仅是器官捐献者的命运,决定了他们无法追求和享有社会公民的权利,故而无法成为人类认为的关怀对象。表面上,以监护人自居的人类养育克隆人,为他们提供教育和其他生活所需,关心他们的身体健康。实际上,人类对克隆人的关爱是建立在利用的基础上,关怀伦理的道德标准在这种利用关系中已被严重扭曲。在人类的潜意识中,人类和克隆人间的关怀道德分割线悄无声息地存在并发生着作用。在这样的背景下,小说暗示人类在现代社会中需要重新考虑真正意义上的关怀伦理道德,引导读者思考人类是否能够超越局限,真正关爱在其关怀范围之外的所谓的他者。

石黑一雄不仅仅揭露和批判人类扭曲的关怀伦理道德,他还以克隆人的角度探讨现代人的关怀伦理道德,为后人类时代的人类生存提供文学伦理层面的思考平台。作者以精湛的叙事技巧,“邀请我们在他的小说世界和人物里投入时间和感情。这种伦理观念是石黑一雄的鲜明特色”(Groes&Lewis 2011:2)。小说《千万别让我走》开篇两页“护理员”(carer)一词反复出现达9次之多,使得这个词成为具有伦理意义的“关怀语言”(Whitehead 2011:64)。在凯西的关怀叙述中,读者与其共同感知克隆人的悲痛、困惑、自欺,甚至是他们短暂而悲惨的人生。面对人类施加给他们的不公平待遇,凯西依然坚持自己对关怀和关爱的观点。她坚持努力实现自己的关怀伦理观,即使她生存的人类社会已将其排除在关怀伦理的范围之外。某种程度上,凯西利他主义的死亡和自我承担的精神,使克隆人的生命和关怀伦理道德具有了更高的价值。从这一角度讲,《千万别让我走》中的关怀伦理引导了人们去认识生活中的艰难处境,并在此处境中坦然地选择自己的人生,实现自我的价值。克隆人露丝是小说中最能体现关怀伦理的另一人物,她进一步阐释了关怀伦理的四个道德标准“注意力、责任、能力和有同情心”(Tronto 1993a:247)。在面对死亡时她依然注意他人的感受,尽力去关怀他人、承担责任的做法,不能不让读者对这个一贯我行我素、个性率真的人物肃然起敬。深知克隆人的使命是捐献器官,直至生命完结,因此,露丝曾一度认为,凯西选择做看护员在一定程度上是对其“社会责任”的逃避,是缺乏担当责任能力的表现。另一方面,露丝意识到,她无法在亲眼目睹捐献者痛苦地结束生命时而依然冷漠无情和毫无感触,因此露丝情愿牺牲自己,也不想亲眼目睹同伴的死亡。在其生命终结之时,她逐渐意识到凯西和汤米之间的爱情,并且欣然接受这个事实“而不加以攻击”,而这在过去“是不能想象的”(Ishiguro 2006: 248)。露丝用行动进一步阐释了其关怀伦理的宽容和伟大。她努力撮合凯西和汤米,帮助他们找到夫人的地址,希望他们可以去申请延缓捐献。石黑一雄对露丝的描写,彰显出个体在直面死亡时关注他者的人生态度和关怀伦理精神。也许这正是作者试图向读者传达的理想人格。在向死的时刻,凯西和露丝获得了生命存在的尊严,体现出极高的关怀伦理道德。石黑一雄在凯西的生命回忆中虽然将其与伙伴们的故事描述得令人伤感,但依然希望读者从书中“获得一股力量,创造一小口袋幸福和正义”(Bates 2008:202)。他从人文关怀角度,审视生物科技高度发展引发的伦理道德问题,以克隆人的视角,反衬人类关怀伦理的缺失和扭曲。其作品顺应后现代语境下的伦理转向,赋予克隆人以人类的关爱和情感,暗示人类以理性控制欲望,思索在意义消失、信仰沦落的后现代沙漠里人类与他者的关系,重新审视人类关怀伦理,体悟关怀伦理下的人性和生命存在意义。

尽管常被人贴上日本色彩的标签,石黑一雄在文学创作中表现出极大的创新精神,他勇于跳脱移民作家的双重身份的尴尬,以文化流散者的身份审视英国阶级文化,审视多元文化背景下的东西方文化碰撞、融合和发展趋向,审视当下高科技时代人类生存的困惑和焦虑以及人性和伦理道德文化。石黑一雄将小说视为一种国际文化的传播载体,致力于跨国流散书写,将个人的漂泊和身份记忆的残缺与多元文化的体悟巧妙结合在一起,使读者得以在不同的作品中感受不一样的文化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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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张璟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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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2095-5723(2014)04-0045-07

2014-10-20

本文系江苏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当代英国移民文学研究”(11WWB004)的阶段性成果。

通讯地址:200231 上海市 上海工艺美术职业学院WPP学院

211106 江苏省南京市 南京航空航天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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