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悲喜剧——李甲、王景隆比较论

2014-03-18 11:46王晓彬浙江经贸职业技术学院杭州310018
名作欣赏 2014年11期
关键词:杜十娘

⊙王晓彬[浙江经贸职业技术学院, 杭州 310018]

作 者:王晓彬,文学硕士,浙江经贸职业技术学院讲师,研究方向:高职语文及文秘专业教学。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与《玉堂春落难逢夫》都是讲述妓女与书生的爱情故事,李甲和王景隆分别是故事中的男主人公。他们容貌出众、年纪相仿、出身相似,爱情遭遇也极其相同,但从性格、经历、待人及对爱情的态度来看,他们有着本质上的差异。

一、在待人处事方面,各有各的方式

二人在小说里都是风流年少的宦家公子,李甲“俊俏庞儿,温存性儿”,王景隆“生得眉目清新,风姿俊雅”,在日常待人处事这个问题上,二人却表现出截然不同的面貌。

李甲是一个不谙世故的纨绔子弟。他爱慕杜十娘的美色,在其身上耗尽钱财,却始终对未来生活没有任何规划,一年的恩爱日子只不过是寻欢作乐、得过且过。从设计赎身到筹谋将来都是十娘掌握主动权,李甲就像十娘手中的木偶,随着十娘的指挥亦步亦趋。另外,李甲对陌生人毫无戒心,初识孙富,“遂将初遇杜十娘,如何相好,后来如何要嫁,如何借银讨他,始末根由,细述了一遍。”这反映出他的头脑简单、幼稚无知。由于懦弱和缺乏主见,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和处理现实问题的能力都十分有限,面对困境更是一筹莫展。谈到赎身之事,他说:“我非无此心。但教坊落籍,其费甚多,非千金不可。我囊空如洗,如之奈何。”由于惧怕严厉的父亲,他从来不敢想把杜十娘带回家,与家里尽力争取一番。其后又仅凭孙富几句话“尊大人位居方面……今日岂容兄娶不节之人”,“自古道‘妇人水性无常’,况烟花之辈,少真多假”,“若为妾而触父,因妓而弃家,海内必以兄为浮浪不经之人”等,就轻易动摇了意志,抛弃了往日恩爱,无情地出卖了杜十娘,造成了十娘投海自尽的悲剧结局。

与李甲相比,王景隆则显得坚强、成熟而理智。在花尽银子被老鸨驱赶后即意识到妓院已非容身之所,须得“用意攻书”,求取功名,才有希望跟玉堂春长久厮守。当见到玉堂春为了维护自己被鸨母鞭打,便主动提出“明日辞去,免得累你受苦”,而非一味地痴缠不决。回家之后,没有服从父亲“与你一个庄子,你自去耕地布种”的安排,而是努力克服散漫的心性,意志坚定地发愤读书,最终取得了功名。得知玉堂春被卖到山西之后,他焚香祷告天地,只愿到山西为官以便寻访玉堂春的消息。在“三堂会审”中明知堂下犯妇乃苏三,仍保持理智与清醒,没有贸然相认,以免被陪审的官员觉察,有失身份。为避嫌,又请刘推官作为此案主审。当冤情得以洗清时,他认为时机成熟,随即“屏去从人,与刘推官吐胆倾心”,坦诚告知事情始末,争取到了对方的理解并出面妥善安排了玉堂春。王景隆的努力奋斗和积极行动,换来了美好的结局,在小说的最后,他终于把历经磨难的玉堂春娶回了王家。

二、对于责任和道义,各有各的准则

中国儒家思想注重对责任道德问题的研究,儒家所强调的“以天下为己任”“修齐治平”的儒士精神,“重义轻利”“弘毅力行”“忠信坦诚”的君子人格,皆关乎传统儒家的责任道义。在对待人生困境或生活挫折的问题上,最可见出一个人的真淳本性和“仁”“义”功夫。

李甲是李布政的大儿子,本该是幼习儒业、苦读诗书、立志举仕的士子,却不学无术,整日沉湎于酒色。他在妓院一住年余,但并未萌动为十娘赎身的念头,更别谈婚娶了。一个男人该有的血性和责任感,在其身上丝毫无存。当囊空如洗的昔日贵公子失魂落魄地走在回乡的途中,面对威严强硬的父亲和艰难困苦的前程,他踌躇不决,惧怕不已。他没有孙富的狡黠,却也挺不起男人的腰板。孙富的不怀好意,他视为救命稻草。孙富之言对于李甲具有极大的诱惑力和杀伤力,瞬间击溃了他自私、懦弱、贪财的心理堤坝。卖了十娘,不必再担心没法跟父亲交代,又得到千金之资,摆脱两难境地,何乐不为?终于,他手握千金利益,把含辛茹苦的杜十娘逼上了绝路,同时也廉价地出卖了他的人格、尊严和良知。文中有一个细节,万念俱灰、装扮齐整的十娘“微窥公子,欣欣似有喜色”,则更是李甲薄情寡义的又一真实写照。至于其最终遭到天下人的唾骂,落个癫狂终身的下场,实为罪有应得。

要与杜十娘、玉堂春这样身份特殊的女子携手终生,仅仅有“情”是不够的,更需要责任和道义。如果说李甲是薄情寡义,那么王景隆则是重情重义。对于一个烟花女子他主动发誓“我若南京再娶家小,五黄六月害病死了我”,表明自己的忠贞和责任感。当听到玉堂春被骗卖以后,他心痛得“满眼是泪”、“一头撞在尘埃”,继而发怒赶往百花楼“把箱笼尽行打碎”、“气得痴呆了”。这里,既为自己没有尽到保护的责任而自责,也为贩卖人口道德沦丧的恶行而愤怒。甚至在玉堂春已经嫁为他人妇的情况下仍关心其嫁后境遇,“不知是正妻,是偏妾?”当丫头告知玉堂春所嫁之人“家里自有老婆”,他当即“满眼流泪”、“恨骂‘亡八淫妇,不仁不义’”,其真情、重情程度不能不说感人。在他眼中,玉堂春不仅是自己的至亲至爱,更是任人买卖、命运多舛的弱女子,对于这样饱受欺凌的弱势个体,任何一个正常的血性男人都不能无动于衷。此时王景隆的种种关心、痛苦,显然早已无关风月,更多地表现出一个男人心底深处出自肺腑的善良和道义感。

三、对待爱情和婚姻问题,各有各的信念

李甲在感情上有些迷茫、被动和脆弱。与杜十娘相识刚开始只是普通的寻花问柳,见着杜十娘“浑身雅艳,遍体娇香”,很快情投意合。对于十娘的从良之志,他几乎从不关心,对于十娘提出的“侨居苏杭”的计划,也不置可否。在归家途中他一直心存胆怯,想起权威的家长和严酷的世情,其心中早已萌生悔意。他与十娘的爱情更多的是十娘单方面付出真情,而他仅仅是微不足道地稍作配合而已。而且,李甲对于杜十娘始终没有“妻子”的认同感,即使十娘已经赎身,仍认为她还是妓女。当孙富打听十娘是何人时,他直言:“此乃北京名姬杜十娘也。”可见李甲对杜十娘身份地位的认识与孙富并无区别,在他心里杜十娘还是“名姬”,而不是他的妻子。大概也是基于这样的认知,使他能够轻易地做出将十娘以“千金”之价卖出的荒唐决定。

王景隆尊重女性,珍重爱情。他对玉堂春的感情绝不是普通的酒色之恋,而是出自内心深处、心心相印的挚爱。玉堂春被鞭打,王景隆在外会友“忽然面热肉颤,心下怀疑,即辞归”,由此事可以看出二人早已是心有灵犀不需言语了。作为玉堂春的“恩客”,王景隆并不把她当成妓女,而是以妻子之礼相待。他中了乡试后一到北京就急忙找金哥来问“:你三婶近日何如?”得知玉堂春被卖,又问“:你三婶就怎么肯去?”王景隆排行第三,金哥叫他三叔,而三婶就是玉堂春,这是王景隆对玉堂春“妻子”身份的认同。当王景隆因玉堂春之事心中气闷之时,朋友都来劝说:“功名是大事,婊子是末节,那里有为婊子而不去求功名之理?”他当即回答道“:列位不知,我奋志勤学,皆为玉堂春的言语激我。冤家为我受了千辛万苦,我怎肯轻舍?”其深情所钟,丝毫不惧世人讥笑的坦诚之心由此可见。至于得知玉堂春被卖,悲痛得“满眼是泪”“、无心应举,意欲束装回家”等许多细节之处,无不表现出他对玉堂春爱之切、情之真。哪怕最后他被迫依父母之命,娶了刘氏做正妻,他仍然在父亲、妻子之间极力争取,终于征得了家庭的理解和支持,欢欢喜喜地把玉堂春娶进了家门。

从以上三方面来看,李、王二人虽同是达官显贵的公子,也同样具有不凡的仪表和浪漫性情,又同是获得名妓全心全意的爱情,但最后结局却有着天壤之别。王景隆“官至都御史,妻妾俱有子,至今子孙繁盛”,而李甲“终日愧悔,郁成狂疾,终身不痊”。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这两个风流士子悲喜迥异的命运结局呢?

首先,是以李布政和王尚书为代表的两个家族,对待封建纲常准则的不同态度所造成的。一个家庭秉持传统婚姻观念,严守封建道德准则,而另一家庭的封建纲常观念在新兴思想的冲击下相对有所淡化。李甲和王景隆正是生活于这样的两个家庭。李甲是深受封建礼教濡染的青年儒生,李布政家规森严,他不敢有丝毫违逆。小说中有多处反映李甲惧怕老爷的话语描写,例如:

公子道:“老父盛怒之下,若知娶妓而归,必然加以不堪,反致相累,展转寻思,尚未有万全之策。”……

孙富道:“兄携丽人而归,固是快事,但不知尊府中能相容否?”公子道:“贱室不足虑。所虑者老父性严,尚费踌躇耳!”

……(李甲) 含泪而言道:“老父位居方面,拘于礼法,况素性方严,恐添嗔怒,必加黜逐。”

对老爷如此惧怕,只能说明一点:李布政是彻彻底底的封建卫道士,“门当户对”、“良贱不婚”、“父母之命”等一系列的封建戒规在其头脑中根深蒂固,坚不可摧。杜十娘纵然色艺双绝,然出自花街柳巷,是绝无可能被这样的封建家庭接纳的,十娘的悲剧结局其实早已注定。

与杜十娘相反,玉堂春与王景隆通过共同争取,获得了美满结局。纲常观念相对淡薄的王家最终点头认可了这段婚姻。小说中,王景隆回到家里与老爷有以下几句对话:

……我问你:“家无生活计,不怕斗量金。我如今又不做官了,无处挣钱,做何生意以为糊口之计?要做买卖,我又无本钱与你。”

……王爷听说骂道:“无耻狗出上畜生!自家三万两银子都花了,却要娼妇的东西,可不羞杀了人。”三官说:“儿不曾强要他的,是他情愿与我的。”王爷说:“这也罢了,看你姐夫面上,与你一个庄子,你自去耕地布种。”

明代城市商业发展,传统的“重农轻商”观念逐渐淡化,商品经济意识逐渐影响到社会各阶层,包括像王尚书这样的高官家庭。王老爷一句“要做买卖,我又无本钱与你”说明他受新兴思想影响相对较深,以至于并不反对这种新兴的商业意识和行为,包括家人去做这一行业。在谈及玉堂春对自己儿子的资助的问题时,他先是“骂道”,后又说“这也罢了”,说明他已无声地接受了玉堂春的资助行为,也就在一定程度上认可了这一位风尘女子,这为后来玉堂春顺利进入王家做了铺垫。

其次,是由二人不同的生活经历和性格差异之所致。

关于二人的生活,作者交代得较为简略,尤其是李甲。小说只交代他依靠父亲的权势“纳粟入监”“、做太学生”,而作为“自幼读书在庠”的儒生,小说中对他的读书作诗、文章才华等只字未提,倒是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他在风月场上的浪子情怀“:那公子俊俏庞儿,温存性儿,又是撒漫的手儿,帮衬的勤儿,与十娘一双两好,情投意合。”

关于王景隆的生活经历,小说中有如下几句描述:

年方一十七,生得眉目清新,风姿俊雅。读书一目十行,举笔即便成文,元是个风流才子……

这半年整日读书,晚上读至三更方才睡,五更就起,直至饭后,方才梳洗。口虽吃饭,眼不离书……王爷看他所作文课,一篇强如一篇,心中甚喜。

由此可见出,李、王二人虽同是游弋市井里巷寻欢作乐,但作为读书士子,对待读书学习的态度却大不相同。李甲散漫懈怠,无心求学,做个太学生也是滥竽充数。而王景隆恪守着学而优则仕的传统,真正是个过目成诵、落笔成文的才子,为了不辜负玉堂春嘱咐,他日夜刻苦攻读,终于凭借自身本事考取了功名。李、王两人不同的生活经历和治学态度,从一个侧面深刻反映了二人不同的性格特点:一个难以自立,惧怕老爷,须得依靠老爷方能生存;一个独立坚强,踏实奋斗,敢于背叛陈规。

性格决定命运,性格的差异决定了二人的分途。在严厉家长制的威压之下,生性怯懦、毫无责任感的李甲很快选择了放弃与背叛,并为此抱憾终身。而王景隆凭借勇气和力量同封建社会相抗衡,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

[1] (明) 冯梦龙编,秋谷校点.警世通言[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2] 姚春海.相同的经历 迥异的人生——玉堂春、杜十娘人物命运探析[J] .学理论,2011(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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