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式的诱惑——从形式美学的角度解读狂人“日记”

2014-05-07 13:05祝华轶暨南大学文学院广州510632
名作欣赏 2014年11期
关键词:狂人日记狂人言说

⊙祝华轶[暨南大学文学院, 广州 510632]

作 者:祝华轶,文学硕士,暨南大学文学院文艺学专业在读研究生,研究方向:文学批评及文艺传播。

日记体小说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种重要的文体形式。它的产生源于对西方文学作品的翻译,特别是从1988年林纾先生翻译《巴黎茶花女遗事》,对茶花女临终前数页日记的译写开始,西方现代意义上的日记才开始进入中国现代小说,如陈平原先生所言:“在接触西洋小说以前,中国作家不曾以日记体、书信体创作小说,这大概没有疑问。”①

但是,当时日记形式在小说中的引入并未引起足够的重视,直到五四时期,现代日记体小说才真正地作为一种文体形式的自觉蓬勃发展。所谓“日记体小说”,简单说来就是将日记形式作为小说基本结构的小说类型,即其“形”为日记,“质”为小说。其实,日记原本是一种用来记录内容的载体,它作为一种文体,是最具民间性和私人化的言说方式。换言之,日记以一种私语言说的方式而存在,是个体与自我心灵的对话和沟通,然而当日记文体进入到小说之中,它的私语性也就必然淡化消减,其价值就更多地体现在形式的独特性上,即从“私语言说”过渡到“形式的诱惑”。正如赵宪章先生所说“日记文体被小说挪用完全背离了‘日记的正宗嫡派’”②,但是也如其所述“另一方面本身就蕴含着可能被文学挪用的文学性”③。

鲁迅的《狂人日记》于1918年5月发表于《新青年》第4卷第5号上,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篇真正的现代白话小说,同时也是中国现代“日记体小说”的引领之作。《狂人日记》作为一部日记体小说,它抛弃了传统小说的叙事方式,不再完全以讲故事为主,而是开始注重抒写情绪和意识的流动,这是传统叙述方式向现代叙述方式过渡的重要一步。而其之所以能够实现这种过渡,正是由日记这种形式本身所决定的,就像李欧梵在评价《狂人日记》时所说:“这个故事的重要性并不在于它对现代白话的使用,也不尽然是在于它所传达出的中国传统政治文化的吃人特质(鲁迅并不是第一个采用‘礼教吃人’这个主题的作家) ;它的独特之处在于鲁迅前所未有地以日记方式来强化一个主观的观点。在这个故事中,主角(一个个人主义及孤独者——在鲁迅后来的数篇故事中,这类角色的塑造将不断出现) 种种心理上的狂喊叫嚷是安放在一个日记的架构之中。”④因此,笔者认为在研究《狂人日记》时,不可忽视日记与小说两种文体相融合所产生的形式之美,以及对这种形式的解读。

二、“我说”模式的话语权威

如前所述,日记是一种私语言说,是个体在需要保护隐私的情况下,通过自我交谈、自我倾诉来实现情感宣泄的封闭式交流方式。就这一意义层面而言,日记是“孤独者的自我倾诉”,是受内心孤寂感所驱动的。《狂人日记》中的“我”就正是一个“孤寂”的人,并且是一个“迫害狂”患者,小说的第一部分⑤共出现了五个“怕”字和两次“似乎想害我”这一句子,可见,“我”是一个缺乏安全感、飘零于整个群体之外的孤寂者和陌生人,内心处于极度的恐慌和焦虑之中,因此,“我”必须要发泄、倾诉,这构成了狂人“日记”的写作动因。

此外,日记唯一且法定的叙述者就是第一人称“我”,因此也可以说日记实际上是一种自我的独白。《狂人日记》中“我”字共出现一百二十次,是整部小说中使用频率最高的词语,“我”既是小说的主要人物,又是小说的叙述者。在这一话语系统中,“狂人”的全部意识流动和病情发展都是通过“我”叙述出来的,不过是“我”言说的产物,于是“我说”构成了作品的全部意义,或者说“我说某人/某事”是《狂人日记》的基本叙述模式。

从《狂人日记》中“我”字的出现频率来看,“我”一直是被突显的对象,然而整篇文章中那些“要吃我的人”却显得十分模糊。

其中具有明确身份的“要吃我的人”的出现频率如下表:身份不明确的“要吃我的人”的出现频率如下表:

这些有明确身份“要吃我的人”的出现频率仅为模糊身份的人的一半,而其中哥哥更是常常伴随着“大哥他们”泛指的人称而出现,由此可见,“要吃我的人”并不具备十分明显的独立性,而更多的是混同在“他/他们”这样一种泛化的指称之中,“他/他们”仍然是“我”眼中的“他/他们”,受限于我的意识流动。所以说,在“我说某人/某事”的话语系统中,“我”就像一双无形的手操纵着“某人/某事”的言说和行为,表面上看来作品中的其他人物,如“哥哥、赵贵翁、陈老五”等都纷纷登场,与我共同演绎疯狂的世界,而实际上,他们又都是不在场的言说者,确切地说,他们的一切言说和行动全部是由“我”说出来的,“他们”失去了独立的话语权和自我辩护的能力。而“我”占有了整个故事发生和发展的绝对控制权,构成了“我”作为第一人称的话语权威。正如戴维森所说:“第一人称权威”即“在直觉上,一个人关于自己的状态的第一人称陈述具有不可置疑的权威性,而他关于他人的心的状态的第二或第三人称陈述则不具有这样的权威性。”⑥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我”在叙述的过程中提到的最多的就是“吃人”二字(共出现七十一次) ,这两个字也是直接造成“我”精神疾病的主要原因,因此可以说“吃人”是叙述主体的核心叙述动作,是整篇文章的核心词,那么主题也由此生发:讽刺和批判封建社会的吃人本质。就此而论,文章的主题亦是通过我的话语构建突显出来的。

可以说,《狂人日记》很好地利用了日记的“我说”模式,小说不必像以往一样循序渐进地交代故事的背景、发展、高潮和结尾,因为日记本身所具有的“我说形式”就既是创作的动因,又是贯穿整个故事的线索,也是表达的全部内容和主题意义,因此这种“我说”模式不仅从外在形式上简化了小说的叙述程序,还在主题的揭示上更加深入直接和具有说服力。

三、文体纪实性所带来的有效“沟通”

《狂人日记》的命名本身是以“日记”的命名为前提,而日记在纯粹意义上给予日记更多的是这种形式所带来的约定俗成的“形式下内容的真实性”的思考,或者说,日记体小说与日记这种文体的纪实性特点难脱关系。所以,《狂人日记》的命名从一定程度上诱导读者在潜意识中相信其故事的可靠性和真实性。而这种形式套用在小说之中也间接地消解了小说这一文体本身所具有的虚构性,这种融合带来了亦真亦幻的叙事效果,具有极大的艺术感染力。作者在故事的开头明确地指出“我”是一个“迫害狂”患者,对于周围人充满了戒备和敌意,总是觉得“他们”要“吃我”。从现实的角度来看,“吃人”的事件略显荒谬,是“我”的臆想的结果。但是引发这种臆想的内心的痛楚感受却是真实存在的,它源于赵贵翁奇怪的眼神,小孩子对“我”的议论,街上女人“咬你几口”的语言和哥哥、老五对“我”的禁闭;扩大开来谈,他们代表了整个社会对“我”的排斥和疏离。若避开与政治主题的关联,狂人“日记”就是一个孤独的灵魂对其在社会中所面临的存在的困境的真实抒写,而这种精神问题在社会中又存在着极大的普遍性,所以,狂人“日记”的公开,仿佛将一个多年来一直被遮蔽的私语化秘密公之于众,让我们窥视到了一种真实的存在方式和生存境遇,受到极大的震撼,甚至将这个故事与现实生活中的某些真实的事件和人物联系到一起,这就是日记体本身所具备的真实性所带来的影响,很容易地将读者带入一种充满真情实感的氛围之中,这充分体现了《狂人日记》在艺术创作方式上的形式的诱惑。

之前,我们不断地强调日记是一种私语言说,是个人秘密的庇护所,是一个封闭的个人世界。但是个人秘密的客观存在就“必然导致言说的冲动”,这就决定了言说的对象的客观存在,因此日记创作中是包含了一个“隐含的读者”的。尽管这个“隐含的读者”是沉默的、无言的,但还是会影响到日记的写作;换句话说,日记作为一种言说方式,它势必摆脱不了与人交流、沟通的本质属性。表面看来日记是为了隐藏秘密,切断与外界信息的流动,但实际上,就像我们在讨论日记创作动因时所说的“日记是孤独者的自我诉说”一样,正是由于个体与外界的沟通出现了问题,无法建立一种自由言说的关系时,才由外转向内,以日记的方式倾吐内心真实的想法。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日记本身也包含着一种被压抑的交往的冲动和建立自由沟通平台的愿望。而日记体小说恰是实现这种冲动和愿望的“有意味的形式”。

《狂人日记》中的“我”也是一个迫切需要与人沟通但又多次碰壁的人。在第2节中,“我”面对周围人的异样的眼光时,“忍不住大声说‘你告诉我!’他们可就跑了”,这是“我”第一次沟通的失败;在第3节中同一句话“凡事须的研究,才会明白”出现了两次,这是“我”对于第一次沟通失败的反思和总结;到了第4节,“我”再次发出了与人沟通的信号:“我说:‘老五,对大哥说,我闷得慌,想到园里走走。’”但是“老五不答应,走了;停一会,可就来开了门”,这次是哥哥带来了医生,他们对“我”的结论是“不要乱想,静静地养几天就好了”,这又一次切断了“我”与外界的沟通,同时也让“我”有了一个重大的发现——“吃人的是我哥哥!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此时故事的发展达到了高潮。而这个巨大的发现直接导致了“我”思想的延宕,从第5—7节“我”都沉浸在这个发现带来的悲痛中,言说沟通的冲动也转为内心的反复挣扎。直到第8节,消沉后的“我”才开始以一种强硬的态度喊道“吃人的事,对么?”“大哥,我有话告诉你”“你们立刻改了,从真心改起!你们要晓得将来是容不得吃人的人,……”但即使这样,哥哥的一句“都出去,疯子有什么好看!”就将“我”前期的所有努力都化为泡影。“疯子”的头衔也彻底剥夺了我沟通的全部权利,至此,宣告整个“沟通”的失败。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出整部作品以“我渴望沟通”作为线索,形成了“沟通—失败—再沟通—再失败—第三次沟通—彻底失败”的模式,这个过程也几乎耗尽了“我”对于建立一种新的社会秩序的愿望的全部热情和生命。但是,伴随着这种沟通模式的“终结”,狂人的反抗并没有结束,而是转向更具批判和讽刺力量的自省:“有了四千年此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可以说他将原本小范围的沟通扩大为一种对整个社会的呼唤。

四、“时间与记忆”的隐喻

一直以来,小说被定义为一种以时间为序列,通过塑造人物、叙述故事、描写环境来反映生活、表达思想的一种文学体裁。也就是说小说的故事总是在时间里进行,摆脱不了时间的控制,正如著名文学理论家韦勒克和沃伦所说:“按传统的要求,小说是必须严格地采用时间这一维空间的”⑦。但到了20世纪,随着现代主义等的兴起,小说越来越倾向于表达人类的心灵感受,而不是像以前那样主要关注外在的人和事,所以小说摆脱时间控制的趋势就越来越明显,并逐渐由历时性时间向共时性空间转变。

在《狂人日记》中,小说被套上了日记的外衣,开始淡化故事的情节、人物形象和先后逻辑顺序等,并随着人物的心理和意识的流动,一个片段一个片段地闪现:第1节写赵桂翁家的狗,第2节写赵桂翁和路人,第3节写路人和孩子,第4节写哥哥等想吃我的人……

每一则日记之间并没有明确的时间先后和因果关系,即使将十三篇日记顺序打乱重新整合,也不会对内容的表达有很大的影响。可以说,《狂人日记》在故事时序和叙事时序上,较以往的小说而言,拥有了最大限度的自由。因此,我们不能将十三则日记看成是时间序列中的一个故事,而是由并置在同一空间中共时存在的多个个体所组成的“空间整体”,具有独特的时空组织方式和特殊的空间意识。如果将狂人“日记”看成一个圆,那么“吃人”就是圆心,而每一则日记则是被等分的圆的十三分之一,在指向圆心的前提下,有着无限的发展和阐释空间。

此外,这种共时性伴随着故事的发展和主题的深入又呈现出一种内化了的心理时间:从“我”的孤独害怕——到发现吃人现象的惊恐——到发现吃人的是我的哥哥时的震惊——再到对社会黑暗面的嘲讽和反抗——从而试图拯救——最后发出呼吁,反映了他在精神上的成长。从这个层面来看,狂人的心理时间实际上隐喻了一个成长的主题。正是狂人带着我们完成了从对封建社会本质的无知与蒙昧到逐步看清封建社会的残酷与愚昧的认知过程。因此可以说,狂人正在作为一个有力的启蒙者、觉醒者对整个社会进行一场思想的启蒙,去唤醒沉睡已久的国民性,并试图用疯言疯语去揭露麻木的过去,警示人们不要忘记过去,要从过去中吸取经验和教训。此外,整部作品构思的精妙之处还在于发现了这样一个事实:日记记载的是过去,而不是未来,即便狂人日记中记录的过去是多么的不堪,但是日记的使命必然会随着“今天”的到来而翻页,而日记无法记载的“未来”还有很多种可能性,所以作者通过日记体给我们留下一个新的希望,正如文章结尾所说:“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许还有?救救孩子……”

至此,多数人可能会认为作者给我们留了一个“光明的尾巴”,文章就此终结了。但是若回首开头小序,才发现作者在时间和形式上与我们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让读者盲目乐观地陷入了一个叙事的圈套。在小序中这样说道:“劳君远道来视,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补矣。”也就是说,狂人虽表面看起来极具战斗力和杀伤性,但其实不过早已成为过去时,现实中的他“已早愈”“赴某地候补矣”,显而易见,曾经的启蒙者、觉醒者已经堕落,并“清醒”地与现实合谋,而我们通过日记所见的那位激进的给我们希望的狂人已不复存在,这才是最具悲剧色彩和讽刺意味的。我认为这也在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结局是引人深思的,充分地展现了形式的魅力。

五、结语

通过以上从形式美学的角度对《狂人日记》的解读,我们发现其实一部经典作品并不仅仅在于内容的丰满、动人,也在于形式的结构和安排,二者是相互衬托、交相辉映的。

《狂人日记》将日记这种形式所具有的魅力淋漓尽致地融入到小说之中,在此,“我说模式”具有绝对的权威,构成了作品的全部意义;而“日记形式”本身所具有的真实性和可靠性又消解了小说的虚构性,引发国人与狂人的深刻共鸣;此外,又在独特空间框架下,让“狂人意识”来回穿梭于日常的细微感受与几千年的吃人履历的思考之中,最终在“狂人”渐渐清醒中揭示封建社会的吃人本质。由此可见,日记体赋予《狂人日记》的,不仅仅是文章的外在结构特点,它早已融入内容,成为了内容的深层逻辑。

其实,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理论界有不少人陷入了内容与形式主次地位的争论之中,片面地认为内容决定形式或形式决定内容,这都偏离了内容与形式最初的本源意义,而笔者更希望将对于这个问题的探讨复归到贺拉斯的“合理”与“合式”上,只有“合理”与“合式”的完美结合才能真正地体现文学的美,《狂人日记》就很好地诠释了这一观点。

① 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3月第1版,第203页。

②③ 赵宪章:《形式的诱惑》,山东友谊出版社2007年1月第1版,第71页。

④ 李欧梵:《现代性的追求》,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年12月第1版,第59页。

⑤ 本文的解读将《狂人日记》分为五个部分:第一部分(序、1和2节) ;第二部分(3、4节) ;第三部分(5、6节) ;第四部分(7—10节) ;第五部分(11—13节) 。

⑥ 唐热风:《第一人称权威的本质》,《哲学研究》2001年第3期。

⑦ 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8月第1版,第251页。

[1] 赵宪章.文体与形式[M] .台北:万卷楼图书股份有限公司,2011.

[2] 赵宪章.形式的诱惑[M] .济南:山东友谊出版社,2007.

[3] 鲁迅.鲁迅全集[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4] 邱运华.文学批评方法与案例[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5] 李欧梵.现代性的追求[M]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

[6] 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M]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

[7] 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M] .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

[8] 唐热风.第一人称权威的本质[J] .哲学研究,2001(3) .

[9] 张克.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日记体小说[J] .天中学刊,2002,17(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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