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岩[宁波城市职业技术学院, 浙江 宁波 315100]
作 者:王岩,宁波城市职业技术学院(宁波大学职业技术教育学院) 文秘系主任、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秘书学教学与研究。
《诗经》流传的历史,就是被接受、被研究的历史。据范子烨先生的统计,《世说新语》共有四十多则故事与《诗经》密切相关。《诗经》能作为一部经典而存在下去,就在于不同时代的人们去解释、接受并运用它。
从《世说新语》所引《诗经》来看,主要有如下一些接受形式:
(一) 直接引用《诗经》的题目。“读经”曾是中国人最重要的学习知识的方式,人们对《诗经》的内容更是了然于心,那么用最具概括性的诗题抒情言志就是最言简意赅的方式了。就像曹操“悲彼东山诗,悠悠使我哀”(《苦寒行》) 中的“东山”一出现,人们立即就会想到“我徂东山,滔滔不归”的征战之苦。晋室南渡,是中国历史上一个重大转折时期,东晋建都于建康,许多渡江之人一想到长安、洛阳之陷,就悲从中来。“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借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言语》) 起初渡江之人面对山河之异的陵谷变迁,还没有找到恰当的寄托情感的方式,只能相互叹息而已。但此后不久温峤过江,就把所有过江避难之人的感受与“黍离之痛”联系在了一起,应该说,没有哪一个意象能比这一概括更能恰当而准确地传达出人们此时的共同心理了。
诗中那缓慢的节奏、悠长的喟叹、悲凉的境界,传达出对故国凋敝的忧伤,也传达出人们对往昔美好时日的怀念,社会的陵谷变迁与个人的人生悲剧也得以倾泻“,黍离”从此也就成了感慨国家兴亡的最恰当的典故。每当国家将有祸乱或哀鸿遍野的灾难来临“,黍离”之悲都会被人们反复提及。
可见“黍离之痛”穿越了历史的时空,引发了遥远的回响,此种情感出现之时“,总伴随有特别的情感强度,就好像我们心中以前从未发出过声响的琴弦被拨动,或者有如我们从未察觉到的力量顿然勃发”。
《世说新语》中用《诗经》的题目“黍离”来概括一种情境的手法,也就是一个个在众多的同类诗中反复出现的象征的手法,西方文论称为原型意象。“艺术作品不是某个艺术家个人的凭空创造,而是传统的产物,其特殊意义是超个人的。”一提到它们,就会将人们纳入到一种特定的情境中,或悲伤、或思念、或困顿,人们都会准确地领会其真实的意图,这就远不是一个人的独唱,仿佛一下子就说出了一千个人的声音,从而构成了无数有相同境遇的人的大合唱。
(二) 同样的诗句表达出不同的思想意蕴。从《左传》开始,人们已经让《诗经》为己所用,诗成了人们彼此沟通甚至在外交场合的一种特殊的言说方式。“断章取义”是人们最常用的言说方式,曹操的《短歌行》咏叹“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诗经》的本义是表达情人之间的相思之情,但曹操却拿来为我所用,表达求贤若渴的期盼,达到了言志与抒情的完美结合。接受美学认为“任何文学本文都具有未定性,都不是决定性的或自足性的存在,而是一个多层面的未完成的图式结构。它不是独立的、自为的,而是相对的、为我的。它的存在本身并不能产生独立的意义,而意义的实现则要靠读者对之具体化,即以读者的感觉和知觉经验将作品中的空白填充起来,使作品中的未定性得以确定,最终达致文学作品的实现”。《世说新语》许多时候有意地让同样的诗句在不同的场合出现,表达各不相同的内容。如《仇隙》1:
孙秀既恨石崇不与绿珠,又憾潘岳昔遇之不以礼。后秀为中书令,岳省内见之,因唤曰:“孙令,忆畴昔周旋不?”秀曰:“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引文出自《诗经·小雅·隰桑》,原义谓心里喜欢上了他,哪一天能忘记他呢?孙秀借此说明自己绝对不会忘记旧日曾受过潘岳的侮辱。在《规箴》6中也同样引用了这两句诗:
这则故事引诗与前则相同,但表达的却是何晏不会忘记管辂的真诚之言,虽然二人交情不深却能以诚相待,所以牢记管辂的话就是对他最好的赞赏和谢意。同样的诗句在不同的场合被赋予了不同的含义,内心所珍藏的,既可以是满腔的仇恨,又可以是无限的感激。
(三) 运用《诗经》的美以抗衡现实的苦难。“世说新语时代”是一个乱世,那是一个许多人稍有不慎就可能被杀头的时代,读那一段史书,最让人触目惊心的莫过于“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了,其文字的背后不是隐隐地透出殷红的血迹吗?诗歌可能是化解残酷命运的最好手段,《世说新语》中的人物有时就运用《诗经》,于不知不觉中化解了生活中的苦难,从而达到心理的平衡。如《文学》3:
郑玄家奴婢皆读书。曾使一婢,不称首,将挞之。方自陈说,玄怒,使人曳著泥中。须臾,复有一婢来,问曰:“胡为乎泥中?”答曰:“薄言往诉,逢彼之怒。”
《诗经》意义的表达有时明晰不足而暗示有余,言有尽而意无穷,这为后人的解读提供了广阔空间。读了这则故事,也许会让我们想到刘禹锡的“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晋人如此好《诗经》,这就有必要探讨一下《诗经》在“世说新语时代”流行的原因了。
(一) 时人的好学风气所致。魏晋人不但大多有着潇洒飘逸的风姿,他们欣赏着彼此的美丽,同时他们更关注于人物的内美。从《世说新语》中我们可以看到人们研习各种经典著作的热情是如此之高,同样人们对《诗经》也有着一种特殊的偏爱,钟嵘《诗品》就认为汉魏六朝许多诗人属于《诗经》一系,上品的阮籍源出于《小雅》《古诗》,曹植、刘桢、左思、陆机、谢灵运源出于《国风》,其中多数人都活动在《世说新语》中。此外人们对续写诗也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夏侯湛作周诗成,示潘安仁。安仁曰‘:此非徒温雅,乃别见孝悌之性。’”(《文学》) 周诗即《诗经》中有目无篇的《南陔》《白华》《华黍》《由庚》《崇丘》《由仪》六篇,有其义而亡其辞,夏侯湛逐一续之,引来了潘岳的一片赞叹之声,说他的这些诗不但写得温煦高雅,更能从中见出孝顺友爱的性情。
(二) 与时人言说时喜欢引经据典的风气有关。他们从一本本古籍中汲取着各自所需的营养,有的还在为这些古籍作注,一方面丰富了自己的学识,另一方面又可以作为清谈的资本。引经据典增强了交谈中的说服力,又显示了自己出众的才华。比起其他的典籍,《诗经》多是作为官方学校的教材,精通《诗经》也往往意味着受到过良好的教育。
除了引用《左传》《春秋》《孝经》之外,《诗经》更是必不可少的。查《诗经·大雅》中多篇相传是周公旦所作,其中《文王》《大明》《》《朴》《思齐》《皇矣》《灵台》都是歌颂文王之德的,《下武》《文王有声》则歌颂武王能继文王之业。面对袁阆的发难,如果荀爽只是简单地加以辩解,总会有苍白无力之感,但引用了周公旦作《文王》,并不去叙说远古帝王尧舜的德政,却歌颂周文王、周武王,这是符合爱亲人这一大义的事例,就大大增加了论辩的说服力,可见《世说新语》中的人物对《诗经》能各取所需,灵活运用。
(三) 与时人的喜欢摘句评论诗文的风气有关。摘句就是把自己认为的秀句警句从诗中提取出来加以赏析,陆机《文赋》说“:立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警策。”《世说新语》中此种评论方法很多,如王孝伯与弟弟谈论《古诗》并认为“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为最佳,于诗中寻觅警句成为当时的一种风气。
谢公因子弟集聚,问“《毛诗》何句最佳?”遏称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公曰:“谟定命,远猷辰告。”谓此句偏有雅人深致。(《文学》)
接受美学认为“文学本文是一个多层面的开放式的图式结构,它的存在意义和价值仅仅在于人们可以对它作出不同的解释,这些解释既可以因人而异,也可以因时代的变化而有所不同,但无论哪种解释都是有意义的,也是合理的”。“一部文学作品,并不是一个自身独立、向每一时代的每一读者均提供同样的观点的客体。它不是一尊纪念碑,形而上学地展示其超大型时代的本质。它更多地像一部管弦乐谱,在其演奏中不断获得读者新的反响,使本文从词的物质形态中解放出来,成为一种当代的存在。“”世说新语时代”人们对《诗经》反复体验、感悟、使用,让人们真切地感受到人与诗歌相亲相爱的新鲜感觉。在这样一个时代,人们已经把《诗经》生活化,化为了自己语言的一部分,并成为人们交往礼仪中最好的一种言说方式,有些虽然已经远离了《诗经》的本义,但多能恰当地传达出特定情境下各自的意愿。从《世说新语》与《诗经》的密切关系,我们依然可以感受到那个时代人们温文尔雅的气度,魏晋风度不仅存在于阮籍、嵇康等名士的身上,同样也在许多普通人的身上闪光,他们用自己的生活方式践行了孔子的“不学诗,无以言”。《世说新语》是《诗经》接受史上不可忽视的一环。
[1] 范子烨.小说书袋子:《世说新语》的用典艺术[J] .求是学刊,1998(5) .
[2] 叶舒宪.神话——原型批评[C] .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
[3] [德] HR姚斯,[美] RC霍拉勃.接受美学与接受理论[M] .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