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苏芹[河南大学, 河南 开封 475001]
作 者:张苏芹,河南大学在读硕士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电影导演黄蜀芹,原籍广东番禺,1939年9月生于上海。1964年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后来任上海电影制片厂场记、助理导演、导演。她创作和导演了许多优秀影片和影视剧,如电影《青春万岁》《童年的朋友》《我也有爸爸》《画魂》和电视剧《围城》《孽债》等,并连连在国内乃至国际上获奖。而电影《人·鬼·情》在1988年获第八届“金鸡奖”最佳编剧奖、第五届里约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大奖、1989年第十一届巴黎克莱代尔国际妇女电影节大奖、1992年第七届美国圣巴巴拉国际电影节最佳导演奖,是她的作品中获奖最多也影响最大的一部。该部影片讲述了表演艺术家秋芸的一生,故事场景淡化,刻意描述人物内心,是不可多得的一部好影片。
1988年,该部影片上映后,黄蜀芹在一则访谈中谈到中国的电影时说“:在我们中国男性导演的镜头下的女性,一般是有两种,一种是把中国女性表现得温顺、善良,对爱情的忠贞、对丈夫和孩子的抚慰、体贴,在丈夫的逆境中可以作出极大的牺牲的……而另一种,则是导演居高临下,来同情妇女的命运,导演是以一个裁判者的角度来审视妇女的命运,告诉人‘:我们女人的命运有多苦啊!’”①黄蜀芹试图跳出这样的窠臼,所以,电影《人·鬼·情》是从一个女性的角度看世界,让人物的内心世界和心路历程充分地表现出来。“黄蜀芹的《人·鬼·情》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是迄今为止中国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女性电影’。”②戴锦华对其如是评价,可见其地位之高、影响之大。因此,我们有必要对其进行细致的研读。
电影的开头,秋芸一笔一笔地用红白黑三种颜色画脸,丑鬼的形象一点点地显现出来,随后她坐在镜子前沉思,镜子里的钟馗变成穿米色上衣的秋芸,秋芸变成了坐在镜子前的钟馗,两者的形象交替映现。这正好映照了影片结尾秋芸与钟馗在舞台上的一番对话,钟馗道“: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离不开我,我离不开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不能没有我,我也不能没有你,角色互换,成就了一个即使是男性都很难达到的成就。画面转到小时候的秋芸,刚开始看到父亲扮演的钟馗时很害怕,后来竟被《钟馗嫁妹》的情节感动得哭了。从害怕到感动,小小的秋芸就感受到了那种男性/钟馗与女性/钟妹之间的性别差异和鬼与人之间情感流动。电影的开头即流露了女性意识的涌动,为此后表达秋芸内心的情感做好了铺垫。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从故事层面上看,《人·鬼·情》是女艺术家的成长历程。深入内心层面看,这部影片讲述的是秋芸一生对其女性角色的逃离和女性身份的认知与承认,更或者说,讲述的是秋芸用尽全力对女性意识的呼唤和情感归属的期盼。在她缺失男性身份的世界里,她怎样逃离自己的女性身份?怎样渴望被指认女性身份?又是怎样建构完整的身份认同体系?
一、逃离主题。人生充满了逃离。整部影片讲述了秋芸的三次逃离。第一次逃离,看到母亲与别的男人在一起,极大地冲击了她幼小的心灵,于是她呼喊着从麦垛那里逃了出来;在她看来单纯、幸福的家庭被破坏,表象的平衡也随之失去,她不再是整天疯玩的孩子,随后与“二娃哥”的打架的那一场,更是打破了在她心目中一直是“男子汉”存在着的“男性形象”对其的保护角色,秋芸绝望了,也反抗了,但当然的,也失败了。在与男性世界的对决里,与之相反面的女性,往往是失败的一方。第二次逃离,是逃离舞台上的女性角色,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登台饰演的就是赵云,父亲为了不让她走母亲的老路,坚决不让她学戏“,姑娘家学什么戏,女戏子有什么好下场!不是碰上坏人欺负你,就是天长日久自个儿走了形——像你妈。”但是她心意已决,决定以后只演武生,不演旦角,并立下了“生死不论,永不反悔”的誓言,父亲只好顺从了她。后来到了省剧团里,她也一直扮演的赵云、诸葛亮、钟馗等男性角色,秋芸的这一抉择只是一条布满荆棘的“不归路”,但是她逃离了舞台上的女性角色并不能改变她作为女性的性别,对于女性性别的指认一直延续了整部影片。第三次逃离,张老师在她晚上偷偷练功的时候向她表白,片刻的沉迷之后,她又迅速地逃开了;在这之前,她曾经反驳女伴们对她“假小子”的称呼,说自己是“真闺女”,她渴求被指认,被指认为女性,身边的女伴们都饰演的温软柔弱的女性形象,就她是女扮武生,在她孤独地对镜簪花时,是张老师赞她“是一个好看的姑娘,一个真闺女”,是张老师首次认同了她的女性身份,但是面对张老师的表白时,又拒绝了他,拒绝了作为女性应该享有的爱情和温情,是目睹母亲在麦垛那不堪的事情留下的心灵的创伤让她不敢相信男性,也不敢正视男性了吧。
“然而她的每一次逃离都只能是对这一性别宿命的遭遇与直面”③,她演或者不演女性角色她都是女人,影片的结尾出现了秋芸的接生婆(‘元社会’的指认) 说:“爸爸在她生的时刻数玉米粒儿……以为是个儿子,我一看少了那玩意儿,其实是个小闺女家。”社会指认她是个“真闺女”,但是她却因为这个闺女的身份,走了“生死不论”的布满荆棘的路。
二、呼喊主题。对于不平的命运,对于可怕的遭遇,我们往往会喊会哭。幼小的秋芸看到母亲和别的男人在麦垛堆里做爱,在她有限的认知里,母亲和别的男人在一起那么亲密,是可怖的,是不可原谅的。她哭着离开麦垛场,但到处都是和母亲在一起的“后脑勺”,她终于凄厉地哭叫着回到父亲的身边,孤单的父亲自己躺在破庙里,显得更加孤独。第二天,她拒绝所有光亮的后脑勺靠近她,对于母亲,她不理解也不理睬。在她印象里甜蜜幸福的一家随着她那声凄厉的叫喊消逝了。第二次呼喊是秋芸在舞台表演的时候,一颗钉子正好扎进了手心,她忍痛坚持到剧终,影片的镜头刻画了这样的场景,“一群男性演员掩盖在了各种面具之后,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看着钉子扎到秋芸的手掌时,他们仿佛松了一口气,等秋芸下场了之后,他们围在一起吁长问短,一个女演员说查下是谁办的这等好事的时候,这些个男演员作鸟兽散”,委屈的秋芸更是没有办法,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哭喊着把黑红两色涂在自己的脸上,这声呼喊诉尽了这些年的委屈、努力和不公,戴着面具的男演员的围观,一定程度上是假惺惺的幸灾乐祸。
三“、回归”。影片里出现过三次草垛或者麦草。每一次稍带情欲的夜晚都是发生在麦垛场,秋芸母亲与“后脑勺”的苟合,张老师向秋芸的表白。影片的后段用麦秸草给剧团的人打地铺等等。麦垛场,带着乡土气息的事物,也是农村的典型形象和代表。在漆黑的夜晚,高耸的麦垛里发生着很多暧昧的事情,剧团的人们都是脱离了土地的人,而导演把情欲的事情安排在这样的场合是典型的“回归乡土”的运用,20世纪80年代,“城乡二元”对立的矛盾凸显,导演这样的安排有意识地把脱离了土地的人走进乡村,回归乡里,是80年代小说和影视剧典型的意识形态。秋芸,取得了被世界和外国人认可的成就,“转了一圈,你回来了”,映照了“从这里走出去,还将会到这里来”的主题。乡村,是根,是家。
影片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在电影的三个场景中都出现了痴癫人(俗语称“傻子”) 。第一次是,张老师在集市上尾随秋芸和小伙伴们逛街,企图与秋芸搭话,一个拿着蒲扇的傻笑的痴癫人闯入镜头内;第二次是,张老师因为一些流言被迫携家老小离开省剧团在车站的时候,一个傻子拿着一个娃娃玩具向张老师逗闷儿;第三次是,秋芸携省剧团回老家慰问演出,一个傻子拿着木杈装秸草给剧团打地铺用。在最后一次终于借着老秋头的口说出了导演索要表达的话语:“做人难啊……就他活得好,整天乐呵的……”傻子们作为秋芸生命转折点的“目击者”,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他们依然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在文学中,也是在现实中,女性们只有两条出路,那便是花木兰的两条出路。要么,她披挂上阵,杀敌立功,请赏封爵——冒充男性角色进入秩序。这条路上有穆桂英等十二寡妇,以及近代史上出生入死的妇女们。甚至,只要秩序未变而冒充得当,还会有女帝王。要么,则解甲还家,穿我旧时裙,着我旧时裳,待字闺中,成为某人妻,也可能成为崔莺莺、霍小玉或仲卿妻,一如杨门女将的雌伏。这正是女性的永恒处境。”(克莉斯特娃《中国妇女》)④女人们,要想取得和男人一样的成就,必须付出比男人多几倍的艰辛。秋芸,在选择了舞台上的男性的角色的时候,就放下了她的女性的身份,粉饰自己的脸面,饰演男性。就像是“花木兰”式的镜像,舞台上是“穿甲”的战士,回到生活是家长里短的琐事。剧末的时候,醉酒中的秋芸见到了钟馗的一番对话,道出了她的心声:“男人演我钟馗都嫌操劳,你一个女人扮演我,难得很。”(钟馗语) 秋芸答:“我不嫌操劳,我演得很痛快。”“人世间的鬼何其多也,我特地赶来为你出嫁。”芸答:“我已经嫁了,嫁给了舞台。”“不后悔?”“不!”男人扮演都觉得操劳困苦的角色,秋芸演得很痛快,面对钟馗,她没有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男性的角色,对于出嫁,她没有说生活上的婚姻家庭,而是说“嫁给了舞台”,其实在她心里总想着让女人嫁给一个好男人的,她的全本钟馗,“就做成了一件事,媒婆的事,别看钟馗那副鬼样,心里最看重的是女人的命,非得给妹找个好男人不可……”这句话说得很对,“在影片的意义系统中,钟馗充当着一个女性的理想的拯救者与庇护者。”⑤这又何尝不是秋芸自己的心声呢?她也想有个父兄一样的男人来拯救她,庇佑她。女人的事业,也是需要男人的支撑的,但是从小就缺乏男性角色的她(养她的父亲不是生父,嫁的丈夫不顾家) ,只好自己披挂上阵,从舞台到生活,她都充当着男性的角色。
①顾征南:《访黄蜀芹谈〈人·鬼·情〉》,《电影新作》1988年第2期,第63页。
②⑤ 戴锦华:《电影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53页,第262页。
③ 戴锦华:《不可见的女性:当代中国电影中的女性与女性的电影》,《当代电影》1994年第6期,第45页。
④ 转引自戴锦华、孟悦:《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23页。
[1] 李琳.80年代以来女性电影[J] .文艺争鸣,2006(4) .
[2] 李兴阳.时代的声音与女性的声音——论黄蜀芹导演的“女性题材”电影[J] .当代电影,2010(1) .
[3] 周雯娜.艺术是一种感觉——浅谈黄蜀芹导演原发性女性意识作品《人·鬼·情》[J] .青年文学家,2011(3) .
[4] 石川.重读黄蜀芹:并非作者电影的电影作者[J] .当代电影,2013(5) .
[5] 陆炜.论电影《人·鬼·情》的女性主义意义[J] .电影评介,2009(3) .
[6] 石发明.以女性意识观照生活——观《人·鬼·情》兼说“女性电影”[J] .电影评论,1988(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