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气大佬的危机启示

齐元

政府总部、立法会大楼、终审法院、礼宾府、香港汇丰银行总行大厦、中银大厦、香港国际金融中心（IFC）……在政商云集、繁华似锦的中环，寸土寸金之地，跻身着一条名为都爹利街（Duddell Street）的小巷。

街巷建于19世纪下半叶，铺就的石阶由花岗石筑成，在石阶两端栏杆的石柱上，安装了四盏古老的煤气街灯。这是香港仅存的煤气街灯，安装年份尚未能确定，但据厂商Suggs & Co.证明，这种双灯泡罗车士打款式（Two-light Rochester Model）的灯，可以在1922年的产品名册上寻找到。

作为电力时代到来之前的历史遗迹，这四盏灯从启用至今，一直由老东家中华煤气公司负责煤气供应及维修。你可能很难相信，在风雨婆娑的香港，这四盏灯能够平安走过近现代史，而一家公司对几盏街灯的守护竟能够纵跨近一个世纪，砥砺至今。

虽然同时代的那些灯盏早已不复存在，但燃自“维多利亚城”的这四盏街灯，记载的不仅仅是港督首府昔日的胜景风情，亦是这家煤气公司一个半世纪以来默默支撑的见证。

2014年，香港中华煤气有限公司成立152周年前夕，《中国新闻周刊》记者一行赶赴香港，采访香港中华煤气有限公司行政总裁、港华燃气有限公司董事会主席陈永坚，希望从掌门人那里获知这家企业的长寿奥秘。

写入基因的危机感

1862年，第五任港督夏乔士·罗便臣爵士授予英国人William Glen燃气服务的专利权；同年6月3日，中华煤气公司成立；1864年12月3日，公司正式投产，并通过皇后大道24公里燃气管道为500盏煤气街灯供气。

彼时的香港，大多数平民家庭还只能使用煤炭、煤油来取暖和照明。拥有煤气街灯的地方，被视为最富于现代化气息的区域，很多地区都希望燃气管道和街灯能够延伸过去，但限于煤气价格与管网铺设的成本，只能望而却步。因此，中华煤气公司的燃气业务一直发展缓慢，28年后，业务范围才延展至九龙。

在没有天敌的市场环境下，中华煤气公司一枝独秀，以贵族般身份存在了近30年。直到1889年，港灯集团成立，电力时代开启。

“煤气公司碰到的第一个破坏性竞争，就是电力的来临。”陈永坚说。电力公司首先进入的领域，就是街灯照明。电力控灯，更方便、更明亮、也更省钱。因此，在街灯的市场角逐中，电力完胜，中华煤气公司不得不转战家用燃气市场。

“但那时，家用燃气只有富贵人家才有能力使用。”陈永坚说，“相当长的时间里，（中华煤气）公司缓慢发展，又经历了太平洋战争，直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大量人口来港居住，公司才有了一个新的发展机遇。”

不得不说，中华煤气公司的浮沉，从一个侧面印证了近代中国社会的沧桑变迁，也印证了第二次工业革命所改写的能源局面。或许，正是历史的风云变幻和革命性的能源替换，才使得“危机感”这种抽象的概念，深入这家公司的文化基因，并成为其后期发展的动力根源。

仅就香港地区而言，从70年代发展至今，中华煤气公司城市燃气业务的用户数已由5万个家庭发展为180万个家庭，并以年增长25000个用户的速度上升；在全港铺设了3500公里的管网；管道燃气灶具的销售和供应更是覆盖了全港80%的市场份额……

但这些成绩，对于陈永坚而言，仍然不够。限于香港市场总额的天花板，中华煤气公司的城市燃气业务正面临市场饱和的威胁，新一轮的危机直逼眼前。

“我们需要新的增长点”，在陈永坚看来，这个解决之道非常多元——在工业用户中，很多工业锅炉仍然使用柴油，但每20年会有一次更换，在更换的档期，可以建议其替换为更加环保、高效的城市燃气。而面向终端用户，更可以与地产开发商合作，统一安装厨房和浴室，或依据消费者需求，设计定制化的橱柜、灶具来供给零售。

“我们不只是供应燃气能源，我们提供的是现代化的生活体验。”陈永坚说，“作为百年老店，除了年纪以外，其实没有值得骄傲的地方。能不能把服务、把安全做得比较其他人更好，这才是我们注重的地方。”

“虽说香港市场日趋饱和，但城市燃气附带的产品和服务，依然可以继续发展。”为了说明问题，陈永坚举了一个例子：截至2013年末，仅橱柜一项，中华煤气公司的订单就已超过一亿港元，而这项业务开展尚不足两年，前景可见一斑。

港企登陆二十载

如果说主业之外产品和服务的开源，是解决香港市场饱和的一个方法，那么开拓香港之外的市场空间，无疑是更加清晰的发展路径。

对于中华煤气公司而言，港企登陆的市场拓展，始于1994年。

彼时的市场环境尚不明朗，能否将香港百年老店的经验成功移植到内地，仍是个不小的挑战。毕竟，在消费型市场业已成型的香港，自由竞争带来的各种制度和规约较为完善，而内地，这一切才刚刚起步，公司治理、商业规范、市场竞争等诸多方面仍处在初级阶段。此外，城市燃气行业成本先行的特性也成为一种无形的制约，燃气输送之前的管道铺设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人力和财力投入，而回收成本的时间较长。因此，进入陌生的环境，需要承载巨大的风险，需要精确的核算以及足够的勇气。

多番论证之后，中华煤气公司决定以港华燃气品牌在番禺、中山两座城市先做试点项目。

所幸，收效甚好。

“当时，内地还没有天然气这个概念，我们去的时候，管道燃气使用的都是LPG液化气（液化石油气），竞争性不是很强。”陈永坚说。初入内地市场时，公司在管道铺设方面投入很大，但由于管道燃气使用方便，大受消费者欢迎；同时，有管道燃气供应的地方，房产的售价也被迅速拉升起来，于是，公司也得到当地政府更多的支持。

进入2000年，中华煤气公司迎来了更大的发展良机——酝酿了近两年的“西气东输”工程正式开工建设。

这是国内天然气管道建设、能源结构调整千载难逢的机遇。当时参与“西气东输”项目的一位内地官员曾表示，非常佩服香港上市公司的商业嗅觉，“西气东输”尚未正式动工，包括中华煤气在内的港企，就在沿线做好接驳下游管道的准备了。

这些准备动作包括：在多地注册全资子公司以承担当地管道燃气的建设，控股部分省份燃气分销公司，或与当地燃气公司签署合作协议，共同开发等。在地点的选择上，中华煤气公司绕开了巨头必争的大中型城市，而更多选择了政策相对灵活、存在大量市场空白的中小城市，比如华东的苏州、常州、宜兴，山东的威海、淄博等。

事实上，中华煤气公司还积极把业务拓展中游和上游地带。早在“西气东输”工程立项的半年前，公司已经取得广东LNG（液化天然气）接收站及输气干线项目3%的权益。

而伴随“西气东输”三线工程在内地的延展，其后的大手笔更是层出不穷。2007年，中华煤气公司斥资32亿港元并购了时为香港第三大燃气公司的百江燃气，成为该公司的大股东，并将之同样更名为港华燃气，同中华煤气本身在内地的项目一样用于经营内地的公用事业。

城市燃气之外，中华煤气公司在内地投资的领域涵盖天然气上、中、下游项目、自来水供应与污水处理及新兴能源等，如：在苏州的中新苏州工业区投资40亿的供水项目、安徽芜湖水务项目，投资10亿与山西省合作开发煤气层业务等。截至2013年底，中华煤气公司在内地共拥有123家城市燃气公司，用户数量达到1600万户，并在内地23个省、自治区、直辖市发展了180个项目。

二十年后的今天，反观中华煤气公司深入内地市场的过程。陈永坚打了一个比方：2000年前，中国城市燃气这个鱼塘里有很多鱼，当时只有我们（中华煤气公司）去钓鱼；到了一个时间，大鱼都钓得差不多了，只剩一些小鱼还在，并且有很多钓鱼郎跟你坐在一起钓，鱼饵也越放越大，我们就换个地方钓。

“或许其他竞争者愿意出较高的价钱来买这些项目，但我们比较理智，我们出的钱始终合理。”在陈永坚这里，有两种特质得到充分彰显——把握市场先机的商界敏感，以及务实理智港人本色。

期待市场化破茧

从“危机感”一词扩散开去，陈永坚的关注点不仅局限在企业自身的成长上，更来自对行业发展态势的关注和判断。

有调查显示，近五年来，国内天然气上游的价格上涨了50%，而天然气终端均价涨幅只有24%。这二者之间的差价，大抵由中华煤气公司这样的“夹心层”来负担，成本压力陡增。

“作为公共事业服务型的公司，我们（中华煤气公司）提供可靠性、安全性，这是我们的责任。但同时，我们也要找到合理的回报。”陈永坚说，“整个产业链不应该有哪一段是特别暴利的，毕竟我们是关系到千家万户公用事业的企业。”

的确，透过天然气价格的形成体系，不难发现：当前国内天然气产业链长期处于一种畸形的垄断状态，各市场主体欠缺应有的活力。一方面，上游被手握资源，负责勘探、开采和开发的生产企业所垄断，在出厂价与管输环节方面尤其处于竞争真空；另一方面，下游企业和终端用户相对弱势，难以从第三方得到油气资源，整个产业链条上的话语权和价值配比出现失衡状态。

在这种背景下，自2012年起，国家先后颁布了《天然气发展“十二五”规划》《天然气利用政策》；发改委发布了《国家发展改革委关于调整天然气价格的通知》，国家能源局发布《天然气基础设施建设与运营管理办法》公开征求意见；2014年初，“涨”声一片的《关于实施居民生活用气阶梯气价的指导意见》也已完成并上报国务院。两年中，国家出台的一系列政策都在试图协调天然气产业链上下、非居民与居民用气价格之间的平衡。

面对行业烦难的解决之道，陈永坚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对工商业而言，有一个成本的的问题，物价部门把（天然气）涨价这一部分的负担都推给工商业，他的成本该往哪里压？如果天然气价格太高，他就没有使用天然气（这种清洁能源）的主动性了，要么关门不做，要么去更偏远的地方烧煤”。

事实上，2013年夏，陕西非居民用天然气门站价格上调，遭遇当地多家LNG企业的共同抵制的事例，也从一个侧面证实了这一判断。涨价方案以陕企的抗争无效而告终，随之而来的，是天然气价格过高，导致成本上涨，引发了下游产业一系列的不适反应，严重影响了资本市场对陕企募投项目的信心。

“同一块蛋糕，工商业价格高一点，民用价格相对低一点，交叉来补贴。这样做，大家都公平一点。”陈永坚说。

在他看来，居民生活用气实现阶梯价格的调整，更利于将天然气使用合理化。阶梯气价的基准线应该满足普通家庭的正常使用；阶梯之上的部分用于抑制能源浪费、过度使用的现象；而对于低收入人群，可以将调价后整体收入增加的部分，依照国家相关补助标准，给予补贴。

在产业链调整的问题上，陈永坚介绍：“国家发改委有一个行动，就是今后发展到全国的‘一张网。”这里的“一张网”有两层含义，首先是虚拟的，意味着可有效抑制垄断，允许民间资本以参股的方式进入，上下游企业公平竞争、共同分担成本与利润；其次是个实体，即区域间输油管道的打通，有资质的企业都可以灌入和取出，以输送距离定价，并建立交易平台。

“这对下游企业来说是一件好事，”陈永坚补充道，“有竞争我们不恐惧。”

确实，对于这家以危机意识打底、市场反应敏锐、理性竞争见长的企业而言，受限的竞争和半自由的市场环境，才是更大的阻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