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忠廉,刘丹
(黑龙江大学俄罗斯语言文学与文化研究中心 /翻译科学研究院,黑龙江哈尔滨150080)
严复翻译实践考
——严复变译研究之一
黄忠廉,刘丹
(黑龙江大学俄罗斯语言文学与文化研究中心 /翻译科学研究院,黑龙江哈尔滨150080)
严复翻译实践由全译和变译构成。严复留英期间或做过全译和变译,变译《天演论》时夹有全译;之后尝试全译《圣经》,未果。后来译其他七部著作,也是变译中含全译。终其一生,以变译为主,全译为辅,全译高妙,却不愿多做;变译是有意为之,因而成就丰富。
严复;全译;变译;实践
严复不是理论家,其变译思想来自实践,严译八大名著无一全译,而是变译。严复翻译实践的全貌究竟如何?尚不可全知。严复并非一接触外语就有意识地变译,而是历经了发展的过程,只是变译成其显著特色而已。变译夹杂着全译,由其个案也可证明,全译变译不可分割。这种方式后来为朱光潜所充分吸收。(李瑞、李强,2009)为便于分析,二者可以分头评说。
所谓严氏全译一是推测,二是变译中可窥全译的痕迹。从局部看,以《天演论》为界,似乎可以从此前、此中、此后三阶段考察其全译片断。
2.1 《天演论》之前的全译实践
1878年严复到英国,11月译了蒲日耳著《游历日记》,又译《泰晤士报》的报道文章“中国初次遣派驻英钦差大臣将启程离英”,呈送驻伦敦的中国公使郭嵩焘。可惜译作及其原文现在无法查寻,只能是推测。不过,时年25岁的严复,可能还不善于变译,作为翻译新手,还没有实施变译的本领和必要,况且呈送的对象是外交公使,出于恭敬和虔诚,报道文章很可能是全译。
2.2 《天演论》之中的全译实践
使严复名声鹊起的是《天演论》。据第二章第一节的详尽考察,变译占绝对的地位,这并不表明严复不善全译,或者全译水平不高。以严氏双语双文化功底,完成全译绝无问题,“但他不屑于这样做。如果他竟这样做了,那么《天演论》等著的影响也许就不会那样大了”。(高惠群、乌传衮,1992:90-91)另外,“一名之立,旬月踟蹰”显示的正是全译的精益求精之道,也是全译所求之根本。仅举一小例足以证明严译之精微:导言十七段1句6和句9,原文用了分数与百分数两种表示法,如this twentieth of the whole people和the other 95 per cent,数字与数词混用,自身不一致,这是原作的瑕疵。1973年科学出版社出版的全译本也照误译出。而严复将其统一,分别译作“二十而一者”和“二十而十九者”。这正是全译之精髓。全译之于严复,不是不能为,而是不想为,不想为正是为读者考虑,也为自己考虑。
全译隐于变译,这种全译往往是摘译,即摘取原作部分内容,然后完整地译出。《天演论》中的全译大致有如下三种。
2.2.1 摘译
《天演论》的摘译,多半为摘句译,有时为摘句群译或摘段译。如导言二段3“斯宾塞尔之天演界说曰:‘天演者,翕以聚质,辟以散力。方其用事也,物由纯而之杂,由流而之凝,由浑而之画,质力杂糅,相剂为变者也。’”这是严复摘译斯宾塞对天演的界说,摘译内容用引号标出,极为明显。请看例:
原文Ⅺ段4:(2)If I put myself in the place of the man who has robbed me,I find that I am possessed by an exceeding desire not to be fined or imprisoned;if in that of the man who has smitten me on one cheek,I contemplate with satisfaction the absence of any worse result than the turning of the other cheek for like treatment.
导言十四段1:(24)今有盗吾财者,使吾处盗之地,则莫若勿捕与勿罚。(25)今有批吾颊者,使吾设批者之身,则左受批而右不再焉,已厚幸矣。
原文句2为二重复句。第一重为并列复句,第二重为条件复句,严复则分作两句,均用“今有……,使……,则……”结构,整齐有势,势同原文。原文意思基本未损,几近全译。严译比全译简炼得多,这种译法钱钟书在《管锥编》里用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再如:
原文Ⅹ段5:(2b)and,while people endure the extremity of physical pain rather than part with life,shame drives the weakest to suicide.
全译十段5:(2b)人们宁可忍受肉体上的极大痛苦,也不愿与生命告别,而羞耻心却驱使最懦弱者去自杀。
导言十三段2:(11)人宁受饥寒之苦,不忍舍生,而愧情中兴,则计短者至于自杀。
比较两种译文,严译应该是全译。若要细究,“受饥寒之苦”大概既是endure the extremity of physical pain的具化,又是其窄化。这种现象在全译中也是常见的。
2.2.2 近乎译述的全译
《天演论》中找全译很难,不少地方,看似全译,不经意间又滑向了或混同于译述,即译者用自己的语言转述原作主要内容或部分内容的变译活动。如:
原文XIV段1:(3)Upon the most liberal estimate,I suppose the former group will not amount to two percent of the population.(4)I doubt if the latter exceeds another two per cent;but let it be supposed,for the sake of argument,that it is as great as five per cent.
导言十七段1:(3)试合英伦通国之民计之,其战而如是胜者,百人之内,几几得二人焉;其赤贫犯法者,亦不过百二焉。(4)恐议者或以为少也,吾乃以谓百得五焉可乎?
所谓the most liberal estimate,即就全国而言;所谓the former group,严氏将其复原为“战而如是胜者”;所谓the latter,还原为“赤贫犯法者”;所谓for the sake of argument,严复落实为“恐议者或以为少也”,又将that it is as great as five per cent改为轻轻一问“吾乃以谓百得五焉可乎”。全译与译述如此相近,译述比全译更易懂易达。这类近乎译述的全译在《天演论》中所占比例较大,全译也就相应减少了。
2.2.3 融于变译的全译
除了近乎译述的全译外,更多的全译与变译相融,即全译中施以增、减、编、并等变通手段,整个译作归为变译。这在《天演论》中占主体。如:
原文Ⅵ段1:(1)Let us now imagine that some administrative authority,as far superior in power andintelligence to men,as men are to their cattle,is set over the colony,charged to deal with its human elements in such a manner as to assure the victory of the settlement over the antagonistic influences of the state of nature in which it is set down.
导言八段1:(1)又设此数十百民之内,而有首出庶物之一人,其聪明智虑之出于人人,犹常人之出于牛羊犬马,幸而为众所推服,立之以为君,以期人治之必申,不为天行之所胜。
为了照应前面导言七段1句2中a shipload of English colonists,严复添写了“此数十百民之内”,点明领导产生的范围。而“幸而为众所推服”则是领导产生的原因,本可省去,写上也无妨,但写上就改变了译的性质,全译转为变译。又如:
原文Ⅹ段3:(5a)That is the reason of the aviditas vitce— the insatiable hunger for enjoyment— of all mankind,which is one of the essential conditions of success in the war with the state of nature outside; (5b)and yet the sure agent of the destruction of society if allowed free play within.
导言十二段1:(27)是故凡属生人,莫不有欲,莫不求遂其欲,其始能战胜万物,而为天之所择以此。(28)其后用以相贼,而为天之所诛亦以此。(29)何则?(30)自营大行,群道将息,而人种灭矣。(31)此人所与鸟兽昆虫异者又其一也。
导言句(27)-(28)是对原文的译述:如严复将原文句(5b)的深意“任其在内部自由发展”用“相贼”揭示出来,又将“破坏社会的必然因素”的深意“天胜人”用“为天之所诛”揭示,因为人类破坏社会,社会将会反击。这一深意的揭示催生“而为天之所诛亦以此”,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受前一句“而为天之所择以此”的形式所迫,以便二者前后形成对应。导言(29)-(31)则为严复所加,自问自答;并且导言句(31)还能与其前面句(15)“此其异于鸟兽昆虫者一也”形成语篇呼应。概言之,本例既可视作全译+写,也可视作原文句(5)的转述+写。
2.3 《天演论》之后的全译实践
《天演论》从1895年春前后动笔翻译到1905年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大规模铅印出版,历时10年,其间同时完成了大部分其他著作的翻译与出版,因此对《天演论》1898年刻版印刷后所受到的批评严复虽有所考虑,但有的译本他也来不及或根本就未按全译要求加以修正,因此《天演论》之后的其他七大译著仍然是变译与全译相夹杂。这些译本现在越来越多受到思想界的研究,在此暂以严复为数有限的《圣经》的翻译为例,看其全译实践。
任东升(2004)认为严复的《圣经》片断翻译标志着《圣经》汉译文学化的开端。据其研究,严复《圣经》1908年前4章总体上是摘译,4章之中变译与全译相结合。仅看其中的全译片断:
And it came to pass in those days,that Jesus came from Nazareth of Galilee,and was baptized of John in the Jordan.And straightway coming up out of the water,he saw the heavens rent asunder,and the Spirit as a dove descending upon him:and a voice from heaven,saying,Thou art my beloved Son,in thee I am well pleased.
尔时耶稣果自加利利之拿撒勒来,亦受约翰洗于约旦之河。方出水,见天为开,有神如鸽,降集其身。有声自天曰:汝为之爱子,得汝,吾甚喜悦。
And John was clothed with camel's hair,and had a leathern girdle of a skin about his loins,did eat locusts and wild honey.
约翰衣驼毛之衣,腰革带,而食蝗与野蜜。
较之于全译,严复的变译实践要易于考察。现仍以《天演论》问世的时间为界,将其变译分为之前、之中、之后三阶段考察。
3.1 《天演论》之前的变译实践
严复的变译实践并非始于《天演论》,他此前或同时做过变译。《天演论》之前的变译量不大,主要是对国外某部著作进行摘译、译述、缩译,或者是对多部著作做小综述,融入自己的著述,多见于1895年春夏发表的“论世变之亟”、“原强”、“辟韩”、“救亡决论”等几篇论文。
以八大变译策略之“减”的策略为例。以原文为参照,所取部分为摘,所删部分为减,那么1895年严复发表“原强”,引用了国外学者的观点,所采用的是摘译法。如:
锡彭塞亦言曰:“富强不可为也,特可以致致者何?相其宜,动其机,培其本根,卫其成长,使其效不期而自至。”(严复,1996:549)
这是标准的摘译,摘译之后用作参考,简称“参译”,是摘译式参译,即摘取原作某一片断译出,用作参考依据。
3.2 《天演论》之中的变译实践
3.2.1 特殊的起因
有两种人要小心从译。一是老者,因人生丰富,经验颇多,知性很足,往往眼界高,译笔极其自如,译起来也就容易。有时他们会觉得原作不够味,不显情,总之有些不如己意,此时稍不留神,就走笔脱缰,以致信马由缰,以作入译,甚至是以作代译。二是少者,少者上述方面与老者相反,对原作总是亦步亦趋,不敢越雷池半步,译得拘谨,往往捉襟见肘,不达意,有翻译腔,显得滞涩。
1894年,严复41岁,当时虽说不老,但人到中年,文字老到,阅历甚丰,中西见闻,在中国也是一流人物。所处的时代正是清中叶乾嘉之后中国学术的繁盛期和高峰期,同时代一批大师巨子在学术观念上有机会吸收西方的新方法,这为乾嘉诸老所不备;而在传统学问的积累方面,即家学渊源和国学功底,又为后学无法比肩。“他们中的许多人并不是一开始就致力于学术,而是受时代潮流的激荡,往往一个时期无意为学,有心问政。康有为、梁启超、章太炎、黄侃、熊十力等莫不如是。……但是中年以后,渐悟政治之不可为,转而潜心学术,又卓然立说成家。”(刘梦溪,1996)严复正是此类人物之一。回国后1880-1894年,他一直从教,曾任北洋水师学堂总教习、会办、总会办;其中四次乡试,还是一门心思要入仕途。严复屡考屡败,屡败屡试。15年间,因好诤言,由原先的为清朝高官所看重落得后来只为其御用的境地,他感到官场失意,心怀满腔激愤,又恰逢民族危机加深,1894-1895年冬春之交,严复转而从译。这种背景下从译,储备甚丰者如严复怎能抑制创作的欲望?!又怎能掌控译笔的走向?!他很难对原文亦步亦趋,也就难做到四平八稳的全译了。
3.2.2 《天演论》的变译过程
达旨的主辅平行线严复做《天演论》,是循着几条平行线运作的。主线是赫胥黎的原作,辅线是斯宾塞的思想,穿插了西方其他学者以及自己的零星思想。换言之,《天演论》是沿着上述几条平行线铺开的。严复脑子里总在不断地比较赫斯二人的思想,相互论证与批评,相得益彰,造就了严复自己的《天演论》的主体。为了把两人的思想融在一起,就形成了以赫氏思想为主的本文(当然,其中又含有严复大量的变通内容),以斯氏思想为主的案语,以其他西方学者和自己思想为主的穿插。赫斯二人思想的平行展现可见表1。
表1 《天演论》中赫胥黎与斯宾塞思想内容的平行分布比较
针对这种现象,李泽厚(1977)说:“强调自然进化的普遍规律和人们应该适应这一规律而团结起来,自强、自力、自主、进步,以与外物斗争,不再受别人的欺侮、主宰和控制,这就既不是斯宾塞的一般进化观念,也不同于赫胥黎的人性本善的伦理学说,表面看来,严复折中赫胥黎和斯宾塞,似乎是矛盾,实际却是一种合情合理的‘创造’。”这种创造就是巧妙地将看似矛盾的两家观点(当然其中还包括其他学者的观点)融为一体。这种融合的手段就是种种变通手段。
译与作相结合最初的严译《天演论》本文含有许多严复自己的思想,吴汝纶1897年读后,函告严复:“自为一书,则可纵意驰骋;若以译赫氏之书为名,则篇中所引古书古事,皆宜以元书为称西方者为当,似不必改用中国人语。以中事中人,固非赫氏所及知,法宜如晋宋名流所译佛书,与中儒著述,显分体制,似为入式。此在大著虽为小节,又已见之例言,然究不若纯用元书之为尤美。”(严复,1986: 1560)吴汝纶把译与作之间的关系看得清楚,对严复的某些改译不赞同,并为他出主意:“其参引己说多者,皆削归后案。”(同上)他如何应对呢?严复(1996:617)回信说:“拙译《天演论》近已删改就绪,其参引己说多者,皆削归后案而张皇之,虽未能悉用晋唐名流翻译义例,而似较前为优,凡此皆受先生之赐矣。”严复听从,计50余处,全部删去,这样将赫氏思想与自己和其他人的思想相对独立分开。看来,严复译书之初,就有意将人我归一,融入一书之中,是名副其实的译且作。
反复修改反复修改是《天演论》不断变通、不断修正、最终定稿的必经过程。据王克非(1996:51-52)细究,1897年译稿约46000多字,其中案语9条,约6000字,占全书近八分之一,全部集中在下卷“论部”。1898年正式出版稿约56000多字,案语增至28条,案语字数达21000多字,占全书近五分之二。尤其是上卷导言十八节,几乎每节的后面都新加案语,后补的18条案语,其思想倾向很鲜明,如批评赫氏论点,赞同或引述斯宾塞观点的几条,同意赫氏与天争胜的两处均在后加案语中。这表明严复早先的译稿没有细述自己的思想观点,至少没有案语证明这一点。而后来补加的大量案语可以旁证其深思熟虑的过程。
上述为宏观修改的见证之一。再从细处看严复的修改。1895年春发表的“原强”译英国哲学家Spencer为“锡彭塞”,至少可以推测在《天演论》翻译之初,也是如此译的。在定稿的前半部分则改为“斯宾塞尔”,整个《天演论》也未能最终统一,如译作“斯宾塞尔”的有导言一段3句17,导言一段4句5和句16,导言二段3句1和句42;译作“斯宾塞”的有导言五段3句1、句2、句5、句18,导言十三段1句6,导言十三段3句10,导言十四段2句6,导言十五段3句2、句3和句74,导言十七段4句11,导言十八段4句13。可见严复在导言五之前都用“斯宾塞尔”,之后都改为“斯宾塞”。而1897年起译、1903出版的《群学肄言》将Spencer还是译作“斯宾塞尔”,这表明他在书中不统一,一段时间内也没有统一译名。这算不算瑕疵,就不苛求了。
3.2.3 各种达旨术灵活运用
多种策略集于一书严复变译不凝于一法,万法无定,殊途同归,都指向达旨,达原文之旨,实现为读者服务之宗旨。所以往往一段甚至一句之内,用上好几种变通之法,严复真乃变译大师。如果有可能把隋唐时期各大家与严复做一历时比较,相信无出其右。
概言之,严译《天演论·上卷》大致用了增(写、释、评)、减、编、述、缩、并、改七大策略。七种策略严复运于股掌,用得十分灵活。变通策略在此分类是相对的,有许多扭结的地方,他有时单用,有时双用,有时合用。七大策略使用的基本情况见表2。
表2 《天演论·上卷》多种变通策略的运用
即使不比照原作,也能发现《天演论》的案语为严复所加。如严复将原文Ⅳ段1-5全部合为导言六的段1,又专立一段作案语,介绍达尔文《物种起源》的有关内容。如此一来,显得严复很客观:本文是赫胥黎的思想,案语是达尔文的思想,其实是严复布下的“陷阱”。因为在本文中严复已有不少加写,只是不完全为读者所察觉;而将案语独立,只为更方便加写相关内容,而这些内容不便插入本文。只要比照原作章节,就发现宏观结构有较大的编辑加工,再深入比读原文和译文,更能发现段句之间的千般变化。原作好比万花筒,经严复轻轻一拧,就变出了不同于原作的译品。下文有例为证,此处不赘。
各种策略灵活运用翻译高手止不住手痒的情形常有,他们信手就能变通,或增或删,或编或缩,或释或评,或改或述。严复这种自我意识极强的译者处处灵活运用各种变译策略,有时达到令人叹服的地步。有时严复采用释、写、评等方式对原文施以增加,使之由深变浅,由抽象变具体,由晦涩变明晰。有时又会舍去原文的具体而求抽象,由描述而转为叙述。如:
原文Ⅹ段3:(4)That is their inheritance(the reality at the bottom of the doctrine of original sin) from the long series of ancestors,human and semi-human and brutal,in whom the strength of this innate tendency to self-assertion was the condition of victory in the struggle for existence.
导言十二段1:(18)人之先远矣,其始禽兽也。(19)不知更几何世,而为山都木客;又不知更几何年,而为毛民猺獠;由毛民猺獠,经数万年之天演,而渐有今日,此不必深讳者也。(20)自禽兽以至为人,其间物竞天择之用,无时而或休,而所以与万物争存,战胜而种盛者,中有最宜者在也。(21)是最宜云何?(22)曰独善自营而已。(23)夫自营为私,然私之一言,乃无始来斯人种子,由禽兽得此,渐以为人,直至今日而根株仍在者也。(24)古人有言,人之性恶。(25)又曰人为孽种,自有生来,便含罪恶。(26)其言岂尽妄哉!
本例表现为明显的增,既含释、写,也含评论。导言句(18)-(19)是对“the long series of ancestors,human and semi-human and brutal”的译与释,释的方式是逆向推进,先说禽兽,再说猿类(山都木客指狒狒之一种,久居深山的人类祖先),最后是人类,勾画了人类起源的进程。导言句(20)-(22)是写,也可算作广义的释,是释因,解释自私为何成为竞争获胜的原因。导言句(23)才是原句的译述。句(24)-(25)是原文the reality at the bottom of the doctrine of original sin的解释,比原文更清晰,句(26)是简评。再如:
原文ⅩⅢ段2:(1)During these three centuries,from the reign of Elizabeth to that of Victoria,the struggle for existence between man and man has been so largely restrained among the great mass of the population(except for one or two short intervals of civil war),that it can have had little,or no,selective operation.
导言十六段2:(7)苟谓民品之进,必待治化既上,天行尽泯,而后有功,则自额勒查白以至维多利亚,此两女主三百余年之间,英国之兵争盖寡,无炽然用事之天行也。(8)择种留良之术,虽不尽用,间有行者。
本例是多种策略合用。先说“写”:导言句7前面加写的四个小句是引子,是论理,而后面据原文译述的内容是其例证。再看“述”:严复将原文的the struggle for existence between man and man理解为“战争”,受括号里内容的启示,于是译作“英国之兵争盖寡,无炽然用事之天行也”;战事虽少,但对选择还是有些影响,严复又把生存斗争进一步理解为“择种”,于是译得导言句8。最后看“减”:原文括号里的内容看似删了,其实融进了其他内容;原文中“no,selective operation”之意严复舍去了。总体看是减、写、述三结合。不过,有一处严复弄错了。原文说from the reign of Elizabeth to that of Victoria为300年,Elizabeth生卒时间为1533-1603,Victoria则为1819-1901,据此两个朝代的间隔应为200多年,即不超过300年,而严译为“三百余年之间”。可见,知识性内容的改变要慎之又慎,不能误导读者。
3.3 《天演论》之后的变译实践
有人说严译达旨术因《天演论》受人指责,后期翻译不再肆意变通了。果真如此?其实不然,他仍在做变译,有所改变的是什么呢?可能是对原作内容的变通有所注意,变通方式上有所侧重,较多地注重信于原作,而一如既往地在原作之外增加内容。严复其他著作的变译实践不是本书的重点,现仅略作说明。
从整个翻译实践来看,严复对同代人的批评尽管有所回应,应该说他后来的翻译注意并照顾到了,有所顾及,也有所顾忌,于己于译不利而有所考虑。如译《原富》时他说:“是译与天演论不同,下笔之顷,虽与全节文理,不能不融会贯通为之,然于辞义之间,无所颠倒附益。”(《原富·序》)但他坚信“虽非正法”的变译之法,并“一意孤行”。如译《名学浅说》时他在序中说:“中间义旨,则承用原书,而所引喻设譬,则多用己意更易。盖吾之为书,取足喻人而已,谨合原文与否,所不论也。”再说有《天演论》的成功撑腰,变通策略在其他严译名著中有不同程度的发挥。
如果说严译后期正如鲁迅(1981,第2卷:114)所言:“他后来的译本,看得‘信'比‘达’、‘雅'都重一些。”那也是对原作而言,即减、编、缩、述、并等方式用得相对少一点,他自己在《群己权界论》译凡例中声称:“原书文理颇深,意繁句重,若依原文作译,必至难索解人,故不得不略为颠倒,此以中文译西书定法也。”这种略为颠倒决非全译的微观调整。就整个译作成品而言,在原作之上加写内容的释、写、评、改还是用得不少。翻译《穆勒名学》,严复在部甲案语中指出:“本学之所以称逻辑者,以如贝根言,是学为一切法之法,一切学之学,明其为体之尊,为用之广。”在其它案语中也常提及培根,还提及洛克、牛顿、伽利略等学者及其思想。
改译原作的情况照样存在。如严译《群学肄言》与全译:
全译:这位普通的政治设计师相信,从合理设计并灵活运转的立法机构中,可以产生有益的国家行力,而不会出现任何反作用。他期望从愚昧的人们中获得智力效果,以及从低贱的民众中产生出高尚的行动来。
严译:惟然,故谓国群盛衰,尽由法制。恃吾法制,弱民可使为强国,贫民可使为富国,愚民可使为智国,此何异梦食求饱者乎!
原文并无“国家强盛”的思想,整个原作也没有这一思想,属于强加,也正体现了严复自译《天演论》以来的一贯主张:保种强国。许华兹(1990:81)认为“对严复来说,关于一般福利的语言几乎是不知不觉地翻译成有关国家富强的语言。我们在严复的翻译中到处都可以发现这种变化。”事实上到目前为止,离开国家谈民众福利也是无用的,弱国国民尤其如此。社会学强调法制,因为法制是社会契约,可以团结民众,而团结的结果,至今仍以国家为依归。严复强调富国、强国是有其切肤之痛的。
严复一生的翻译起于全译,贯于变译,名声鹊起于变译,也成就于变译。全译表现为留英时的翻译、《天演论》中的摘译、近乎译述的全译、融于变译的全译等;后期变译中均含有全译,他还尝试过《圣经》的全译,却未竟成。其最突出的翻译实践是变译,八大名译无一全译;《天演论》的变译循着主辅两条平行线运作,主线是赫胥黎的原作,辅线是斯宾塞的思想,还穿插有中西方其他学者以及自己的思想;他是且译且作,译与作高度融合,在一部作品中对原作反复施变,灵活运用增、减、编、述、缩、并、改七大变通策略,之后又将这一达旨术贯穿于其他七部作品的汉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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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 Exploration of Yan Fu's Translation Practice—A Series of Studies on Yan Fu's Translation Variation I
HUANG Zhong-lian,LIU Dan
(Centre for Russian Language,Literature and Culture Studies/ Institute of Transaltion Science,Heilongjiang University,Harbin 150080,China)
Yan Fu's translation practice fell into two categories:Complete Translation and Translation Variation.He presumably conducted both Complete Translation and Translation Variation while studying in the UK.Complete Translation was included in his Translation Variation of Evolution and Ethics.Later on,he tried in vain to render the Bible by adopting Complete Translation,and Complete Translation was also adopted in his Translation Variation of the other seven works.It may thus be concluded that his lifetime witnessed Translation Variation as his major choice and Complete Translation as the supplementary and that he achieved outstanding results in the former to which he attached great importance.
Yan Fu;Complete Translation;Translation Variation;translation practice
I046
A
1002-2643(2014)04-0094-06
2014-01-20
本文得到黑龙江省高校哲学社会科学学术创新团队建设计划(项目编号:TD201201)和国家“十一五”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基于语料库的严复变译思想研究”(项目编号:08BYY079)的资助。
黄忠廉(1965-),男,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翻译学,汉译语言。
刘丹(1990-),女,研究生,研究方向:翻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