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视与告密——毕飞宇小说《玉秧》解读

2014-03-13 00:49□孟
玉林师范学院学报 2014年3期
关键词:楚天向东心理

□孟 颖

(东莞理工学院城市学院,广东 东莞 523419)

阅读毕飞宇的中篇小说三部曲《玉米》《玉秀》《玉秧》,会带给人们心灵的震撼:玉米的理性与坚强,玉秀的妩媚与悲惨,玉秧的愚笨与阴暗,让人们感慨不已,其中“三姐妹中玉秧走的最远,她的所到之处都是幽暗、逼仄的‘洞穴’”[1],而这种残酷感、无奈感来源于小说所体现的主题:窥视与告密,来源于对人性之恶的充分揭示上。

一、窥视

从词义上讲,窥视一词一是指人在管孔中向远处观察,二是指暗中观察、偷看。窥视既是人的行为表现,又是人的心理呈现。窥视这一人类社会心理行为在文学史上的建构、表达,实际包含着人类在不同历史文化时空、心理状态、生存环境下人与人之间、个体与群体之间的意识形态之间关系的投射。审视毕飞宇的小说《玉秧》我们会发现,在小说人物窥视行为的背后,揭示着窥视心理行为所呈现出的有意识与无意识两种趋势。

人窥视心理的无意识趋势,是指人的潜意识中对他人有窥视的欲望。心理学家研究证明,窥视是人性与生俱来的缺点,人类对隐私和性、他人弱点等的窥视兴趣一直存在着。根据弗洛伊德的理论,无意识的窥视又常常受到意识的控制和压抑,这种意识就是道德、舆论、习俗、法规、法律等观念和制度。为了维护社会惯常的文明秩序,人们会用这些观念和制度来抑制人的窥视心理行为。当窥视欲望受到压抑后,这种欲望冲动会通过伪装或者象征、变形等方式转化,使欲望在一定程度上得到释放。窥视心理行为的有意识趋势,是指窥视者有目的性的、组织性的、习惯性的窥视他人,并从反复的窥视中获得心理上的刺激、补偿或满足。这时窥视者常常是心理阴暗者,通过窥视达到控制他人、迫害他人的目的。窥视者的“权力是相对隐蔽的,通过看见一切而又保持自己不可见来控制我们。”

[2]无论是人的无意识的窥视,还是人的有意识的窥视,社会道德和舆论都是对窥视这种心理行为持否定态度的,在公共场合对表露出这种欲望行为的人是口诛笔伐的。

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大陆刚从文革阴影中走出,社会道德、文化、政治等受文革时期的意识形态影响还很深。小说《玉秧》中,在文革中靠“打砸抢”伤害他人“爬了上去”,并拥有一定权力和强大性能力的魏向东,文革之后不仅失去了权力,也失去了性能力,于是他迷上了窥视。“每天晚上九点三十分过后,魏向东就要提上他的手电,在操场、操场看台后面的灌木丛、画室、琴房、实验楼左侧的小树林、食堂、池塘的四周仔细侦察……在更多的时候,他不是依靠耳朵,不是依靠眼睛,而是依靠先验的预感,在毫无迹象的前提下,准确无误地断定哪一处黑暗的地方有人在接吻,哪一处黑暗的地方有人在抚摸。一旦证实,魏向东手里的手电说亮就亮,一道光柱,一道探照灯一样雪亮的光柱,十分有力地横在夜色的中间,像一只钉子,把可疑的东西立即钉在了地上。”魏向东像对敌人那样去抓“谈恋爱”的,他在窥视别人的“恋情上”时会下意识地把自己压抑的欲望、憎恨投射到他人身上,通过曝光他人的地下“恋情”,把自己的性欲和攻击欲发泄到他人身体上,从而在心理上得到报复性的满足。窥视欲的强弱要视人的性格经历等因素而定,每个人表现出来的程度有所不同,有些人的窥视欲被压抑到无法被外人察觉,而有些人则有着极强的窥视心理行为。“魏向东对‘恋爱’一类的事情特别地执拗,已经到了痴迷的程度。从某种意义上说,已经不是恨了,而是别样的爱,是深入骨髓的爱。魏向东就是要‘抓’,就是要‘办’,就是要把他们暴露在‘光天化日’的下面”。

魏向东的窥视行为还是有目的性的、有组织性的、有意识性的行为。他秘密发展“地下”的校卫队员,让这些同学窥视其他同学的“异常情况”,这时“魏老师代表的不只是他自己,而是一个庞大的、严密的、幕后的组织”,他要求“地下”的校卫队员——玉秧们以书面的形式一个星期秘密汇报一次。小说《玉秧》描写的时代背景是80年代初,虽然文革结束了,但这种人与人之间相互监视、窥视、告密的生存状况在特定地方还在延续着。窥视行为披上了“校卫队”这样合理的、合法的学校组织的外衣,用当时所谓的“道德”“校规”作为保护伞,冠冕堂皇地进行着。于是就有“魏向东握着手电筒,带领着学生处的钱主任、黄老师,教务处的高主任、唐副主任,写过入党申请书的教职员工,七个校卫队的队员”一起出动去捉班主任和庞凤华的“奸情”。可见窥视行为一但穿上了合法外衣,并由校方赋予权力之后,就变成了公众性的窥视。窥视者以居高临下、幸灾乐祸的心态审视他人,从而获得报复感、满足感。我们知道适当的窥视欲无害处的,但是如果这种欲望过度发展到一定程度就会产生危害性。魏向东通过玉秧的窥视抓住了诗人楚天的“流氓行为”、班主任和庞凤华的“奸情”,使他们的隐私暴露在“人民的汪洋大海”之中,给他们的心灵和身体带来了巨大伤害。更可悲的是窥视者又被他人窥视,魏向东对窥视者玉秧身体的深入窥视,让玉秧总觉得“她的下身裸露在外面,一只手在她的身上,始终黏在她的身上……蛇一样到处窜,到处钻。”弗洛伊德认为梦见蛇与性恐惧有关,愚笨的玉秧就这样失去了贞操而浑然不知,而玉秧的噩梦不知道随着她的成长、成熟还会尾随多久。魏向东就像一只虎视眈眈的疯狗,随时逮住谁就猛咬,让被窥视者在心理上产生恐惧。

窥视这种心理,有人类对自身不自信的因素存在,人们希望通过窥视别人的弱点、缺点获得心理上的平衡。玉秧来自乡村,家中七女一男,她排行老七,父母重男轻女,从小缺少家人的关爱,本身相貌庸常、性格木讷、才艺欠缺,被家人、老师、同学们忽视,自卑心理极强。因此当被称为“师范学校的风景”“眼里从来就没有任何人”的诗人楚天注意到她时,竟然激起她的崇拜和爱恋。玉秧“陶醉”在校园内与楚天的“无意”相遇中,并把楚天发表在橱窗里的诗句抄写在新买的笔记本上,得到楚天的签名后她“紧张得近乎昏厥”。可是有一天,玉秧窥视了楚天“叉着腿,面对一棵树,全力以赴,对着天小便。小便被楚天滋得特别高,差不多都过了楚天的头顶了,为了让小便达到一个全新的高度,楚天借用了屁股的力量,脚尖的力量,用力地往上拱。”玉秧心目中那么桀骜不驯,那么才华横溢,那么令人心情激荡的楚天,原来在隐秘处竟是这样的“下流”“卑鄙”的,心中的崇拜和爱恋消失了,玉秧不再认为自己配不上他。通过窥视,玉秧获得了一定的优越感与自信感。一向被人轻视的玉秧,在窥视行动中也获得了高人一等、左右他人命运的快感。

可以说窥视这种心理行为,是在寻找一种机会,将自认为羞耻的、隐秘的、自卑的个人生活转嫁到他人身上,或者说窥视这种心理行为是窥视者以特殊的方式侵犯到别人“不可践踏”的私人领域,也可以说窥视这种心理行为是内心对外在压抑的宣泄,只是时常把宣泄指向了他者,同时也有意的、无意的也伤害了他人和自己。

二、告密

告密,史称“告讦、告奸、举首”,是基于某种特定的原因向统治政权揭发他人“不轨”言行及隐私的行为,它集中体现了政治权力运作与人性中阴暗的一面。告密是一种古老的社会现象,在高度集权的封建专制制度的中国历史上,告密现象泛滥。如武则天统治时期的“铜匦”(铜铸的举报箱)、明代的东西厂等都是历史上有名的统治者鼓励告密行为的措施和所设立的机构。其实告密现象并非中国独有,西方基督教《圣经》中出卖耶稣的犹大,就是一个人所共知的告密者。在二战纳粹时期,不少遭受酷刑、被送往集中营,甚至被处决的犹太人、吉普赛人、同性恋者、共产党员等很多都是被普通德国人向政府告密的。在中国文革时期把告密现象发展到登峰造极、令人发指的地步,不少朋友、同事背靠背相互检举,不少父子夫妻互相揭发,而且把告密上升为富有革命与正义色彩的词语,如“反映”“汇报”“检举”“揭发”“帮助”“抢救”等,于是告密者常常成为运动中的“积极分子”。文革结束后的80年代初,告密现象的幽灵仍在社会上徘徊,小说《玉秧》深刻揭示了这一社会现象。

玉秧缺少玉米的理性与精明,也缺少玉秀的妩媚与张扬,但在小说中也是个重要人物,作者说:“有一天,我们在闲聊中提到了玉秧,或者说,有一天远方传来了关于玉秧的消息,所有的人都大吃了一惊——那是玉秧吗?是的,那偏偏是玉秧。这时候我们猛然发现,我们所有的人都被玉秧骗了。玉秧不是骗子,她并没有骗我们。但是,我们被她骗了。因为不可更改的生活环节——不是细节,是环节,我们被玉秧骗了”[3]。毕飞宇以逼人的透视力剖析着玉秧成长的社会生活环境和个性因素,剖析着她成为告密者的原因和过程。

人是社会环境下的产物,社会环境实质上是难以改变的,个体只是努力改善着自己在周围环境中的地位。玉秧所在的师范学校拥有“铁的纪律,铁的校风”,是个以牺牲精神自由、自我价值为代价,并按标准化的模式塑造人的地方。在荒谬失窃案的侦破中,学校甚至动用了警察进行“排查”,同时思想教育变成了政治威胁: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学校的管理者和教师主要有 “阴鸷”的钱主任、“鲤鱼式”的黄主任、变态打手式的魏向东、“争名夺利”的班主任,他们对学生缺少精神上的关爱与人格上的尊重。表面上温和的黄主任对玉秧因例假而回宿舍满怀怀疑,以伤人自尊的方式检查玉秧的身体是否有“特殊情况”;钱主任“像一只鹰一样”始终悄无声息地盘旋在同学们周围,令人害怕;班主任漠不关心跑完了3000米后玉秧的痛苦,轻描淡写地一挥手就让玉秧离开班级的大合唱队伍;卑劣的魏向东更是以检查子虚乌有的“怀孕”做借口,变态地对玉秧的身体进行“窥视”。在与同学们的相处上,相貌、才能上都庸常的玉秧成为大家嘲弄的对象,赵珊珊因其身材“矮墩墩的”“后背,尤其是颈项后面的那一把”而给她起了“馒头”的外号;玉秧跑完3000米后,“连搀扶的人都没有,连一杯红糖水都没喝上”;庞凤华冤枉玉秧往其鞋里放图钉而“顺手就给了玉秧一个大嘴巴”。玉秧就生活在这样相对封闭、相对专制的学校中,与老师、同学们的关系又处在一种不和谐的状态中,她无能力改变着周围的生存环境,却努力改变着别人对她的遗忘和忽视,走向一条更加阴暗的没有光明的路途。

在魏向东的引导下,玉秧成为“地下”校卫队员。她从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侦探小说中学会了观察、分析和窥视,卖力地工作着。由于玉秧的告密,不可一世的赵珊珊受到批评,并且“胆战心惊,甚至是恐惧,她在宿舍里的一举一动魏向东都掌握了”;由于玉秧的告密,楚天成为魏向东的猎物,“魏向东首先让高红海(楚天)‘三靠’,即,鼻尖靠墙,肚皮靠墙,脚尖靠墙”45分钟后,又“打开了所有的电灯开关,同时搬来了台灯,让台灯的光芒照射在高红海的脸上”,最后楚天被逼成精神病;由于玉秧的告密,魏向东带着钱主任一行人马,砸开班主任的教工宿舍,让班主任和庞凤华的地下恋情“曝光”,并连夜审讯他们,班主任崩溃了,“像是一只落汤鸡,要不就是一条落水狗”。如果说玉秧最初窥视只是为了完成“工作”,一段时间后,玉秧对卧底、告密这个工作“有一份难以割舍的喜爱”,她“上瘾了”“爱不释手”了。玉秧躲在阴暗之处,不仅能把别人的秘密探得一清二楚,而且还可以报复伤害她自尊的赵珊珊、庞凤华、班主任等。“报复观念暗藏有某种其他的东西;报复不仅是破坏,而且也是通过破坏再建立。”[4]玉秧在检举、打击他人的过程中重新建立起自信和满足,享受到巨大的快感,在报复中感受到“组织”的重视,并用“身体”换得留在城里工作生活的机会。在告密行为中,在他人受到惩罚中,玉秧没有愧疚与不安,没有仁爱与宽容,有的只是冷漠和憎恨,人性中阴暗面彰显无疑。这既是社会环境对个体的作用,也是她内心的魔鬼膨胀的结果,正如有人所说的“个人被试探,乃是被自己的私欲牵引诱惑的”。[5]

告密对人性的扭曲和戕害是无法用言语表述的,甚至对告密者本人也不例外。玉秧在窥视、告密的同时,在伤害他者的同时,自己的身体也被魏向东窥视、猥亵。即使当时因性无知的玉秧只是感到“难受”而没有“难过”和“屈辱”,但相信随着时间的流逝,性意识、性知识的增强,玉秧的内心世界会越来越痛苦。正如她所做的噩梦,“被一大群的蛇围住了”不能自拔;还会梦见自己不穿衣服在操场上跑,“魏向东挥着红旗,一手拿着麦克风大声说:‘请大家注意了,大家看看,玉秧是穿衣服的……她没有偷二十块钱’”。玉秧既是令人可恨的,又是令人可悲的、可怜的,她在人性异化的道路上走得最远。

窥视与告密是人性之恶的集中表现。在一个缺少理性与诚信、自由与民主、宽容与尊重的社会中,窥视者和告密者就会生存和盛行,这是民族的悲哀、时代的悲哀,更是个人的悲哀。毕飞宇用其冷静、客观的笔触描写了玉秧等人的故事,揭示了窥视与告密的主题。在对玉秧心灵轨迹的剖析下,在历史和现实的空间中展示了生活的艰辛和人性的丑恶。作品虽然淡化了表层的批判指向,但是却有了更深层次的人道主义情怀与人文主义精神。

[1]李敬泽.玉米•序》[M].作家出版社,2005:3.

[2][英]丹尼•卡瓦拉罗.文化理论关键词[M].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141.

[3]毕飞宇.玉米[M].作家出版社,2005:275-276.

[4][法]保罗•里克尔.恶的象征[M].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39.

[5][法]保罗•里克尔.恶的象征[M].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7.

猜你喜欢
楚天向东心理
心理“感冒”怎样早早设防?
我的爸爸
Distress management in cancer patients:Guideline adaption based on CAN-IMPLEMENT
赶集归来
心理感受
让短视频成为媒体深度融合的全新切入点——以楚天都市报为例
于向东
内容创新引领时尚 经营融合扩张平台——楚天都市报《I尚周刊》评析
都市新闻眼 《楚天都市报》2013摄影作品评析 紧跟时代 走在前沿
火车向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