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流四海 凤飞千仞——论苏轼的文化人格及其超然心态

2014-03-13 00:49:13□胡
玉林师范学院学报 2014年3期
关键词:苏轼人格

□胡 欣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 200234)

苏轼是中国文坛的旷世逸才,绝妙时人。他的诗、词、文、赋、绘画、书法等皆称一流,他得到了当时及后世众多知识分子的喜爱与尊重,不仅仅在于文学领域的卓越贡献,更在于他“最深于性命自得之际”[1],以超然的心态面对人生的荣辱得失和以其独特的文化人格“影响了一代又一代后继者的人生模式的选择和文化性格的自我设计”[2]。所谓“人格”,是指“某一特殊的文化群体的成员所共有的欲求与情感之动态组织,以之使人们能对此一群体的主要社会价值作适应的反应”[3]。苏轼作为古代知识分子这一文化群体中的一员,其特定的人格精神决定了他作为主体的独特选择,决定了他在面对坎坷多艰的人生时的态度。

一、富国强民的志向

苏轼具有远大的理想和抱负,自幼便“奋厉有当世志”[4]。金榜题名后,更是以“丈夫重出处,不退要当前”(《和子由苦寒见寄》)①“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沁园春•赴密州早行马上寄子由》)的自信去实现自己辅君治国、经世致民的理想,表现了他高度的从政热情。

(一)辅君报国的宏愿

针对北宋王朝“冗官”“冗兵”“冗费”积贫积弱的沉疴旧疾,作为有识之士的苏轼主张进行政治革新,并积极献言进策,他不仅分析了北宋王朝当时面临的形势是“天下有治平之名,而无治平之实,有可忧之势,而无可忧之形……非有水旱盗贼、人民流离之祸,而咨嗟怨愤,常若不安其生;非有乱臣割据、四分五裂之忧,而休养生息,常若不足于用;非有权臣专制、擅作威福之弊,而上下不交,君臣不亲;非有四夷交侵、边鄙不宁之灾,而中国皇皇,常有外忧”②(《策略一》,《苏轼文集》卷八)。还一针见血地指出造成国家这种时弊的原因在于“财之不丰,兵之不强,吏之不择”(《思治论》,《苏轼文集》卷四),面对“财”“兵”“吏”三患之弊,他要求“涤荡振刷”“怠惰弛废,溺于宴安”(《策略一》)的奢靡苟且之风气,提出“课百官、安万民、厚货财、训兵旅”(《策别课百官一》,《苏轼文集》卷八)等渐进式富国强民的改革措施。这些改革的建议与主张,在当时虽然没有被采纳实施,却鲜明地体现了苏轼辅君报国的宏愿。

(二)民胞物与的理想

苏轼渴望建功立业,不止表现在高度的政治热情,更表现在“民胞物与”的理想上。在杭州任通判时,他兴修水利、筑坝造堤、疏浚西湖;在密州任太守期间,除蝗保田、拨米赈灾、救助孤儿;在徐州担任河中府一职时,修筑木坝,抗洪保城。被贬黄州时,他强烈要求禁止溺婴恶习;被贬惠州之后,他建议引蒲涧山滴水岩之水入城,使“一城贫富同饮甘凉”(《与王敏仲十八首》第十一首,《苏轼文集》卷五十六)……在居儋期间,他讲学明道,日渐开启琼州人文之胜。“吾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5]。无论是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苏轼拳拳爱民之心可见一斑。

(三)苏轼持有这种富国强民的志向的原因

1、个人禀赋学养。苏轼文思敏捷,潜心向学,“我昔家居断还往,著书不复窥园葵”(《送安敦秀才失解西归》),深谙“旧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的读书之道。年少时,“与辙皆师先君,初好贾谊陆贽书,论古今治乱,不为空言”(《东坡墓志铭》)。苏轼熟读经史百家,博采众长,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文思之音。十几岁时,便写出了“人能碎千金之璧,不能无失声于破釜;能搏猛虎,不能无变色于峰虿”(《黠鼠赋》,《苏轼文集》卷一)的惊警之句。稍长,入城西寿昌院州学,师从刘微之,其师知识渊博,曾作《咏鹭鸶》一首:“鹭鸟窥遥浪,寒风掠岸沙。渔人忽惊起,雪片逐风斜”,苏轼读后建议其师将“雪片逐风斜”改成“雪片落蒹葭”,因为“逐风斜”不能表现出雪片的归处。刘微之听后赞叹道:“吾非若师也!”[6]苏轼勤学好思,对以往的先哲先贤十分敬仰:“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离骚》)的屈原、“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白马篇》)的曹植、“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岳阳楼记》)的范仲淹等。这些文人有志之士,虽沉居下僚,仍关心国家时政的济世之心都对少年苏轼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坚定了苏东坡积极用世的志向。

2、良好的家庭教育。苏轼的母亲程夫人“生而志节不群,好读书,通古今”[7](《坟院记》,《栾城第三集》卷十)具有很高的文化素养。她非常注重对孩子的品德教育,“轼、辙之幼也,夫人亲教之。常戒曰:‘汝读书,勿效曹耦,止欲以书生自名而已。’每称引古人名节以厉之”[8]。苏轼幼时,其母读东汉史至《范谤传》时,“慨然太息。公侍侧,曰:‘轼若为谤,夫人亦许之否乎?’太夫人曰:‘汝能为谤,吾顾不能为谤母耶?’公亦奋厉有当世志”(《东坡先生墓志铭》)。其父苏洵对苏轼立身行事方面的教育也极为严格,教导其读书“内以治身,外以治人”(《藏书室记》,《栾城第三集》卷十),“以古今成败得失为议论之要,以为士生于世,治气养心,无恶于身,推是以施之人,不为苟生也。不幸不用,犹当以其所知,著之翰墨,使人有闻焉”(《历代论序》、《栾城后集》卷七)。在这样的家庭教育之下,苏轼接受了传统的儒家教育,确立了坚定的儒家立身行事的准则和济世报国的政治情怀。可以说,齐家治国、兼济天下的儒家进取精神,从小就溶化在苏轼的血液里,这使他在政治上即使遭受打击,备受磨难,也能保持致君尧舜的热情,正如他自己所说“臣愚蠢无状,常不自揆,窃怀忧国爱民之意,自为小官,即好僭议朝政,履以此获罪,然受性于天,不能尽改”(《辨贾易弹奏待罪札子》,《苏轼文集》卷三十三)。

另外良好的家庭教育也培养了他耿介直言的个性。“其于人见善称之如恐不及,见不善斥之如恐不尽,见义勇为而不顾其害,用此数困于世,然终不以为恨”(《东坡先生墓志铭》)。他一生正直,“性不忍事,尝云如食内有蝇,吐之乃已”[9]。晚年困厄岭外,虽然自己一身难保,却仍然执着地表示:“少壮欲及物,老闲余此心。”(《次韵定慧钦长老见寄八首(并引)其七》)即使是对当朝统治者也敢直言不讳:“君不见武夷溪边粟粒芽,前丁后蔡相笼加,争新买宠各出意,今年斗品充官茶。吾君所乏岂此物?致养口体何陋耶!洛阳相君忠孝家,可怜亦过姚黄花。”(《荔支叹》)言辞犀利,毫不留情,“公心如玉,焚而不灭”(《东坡先生墓志铭》)正是苏轼正直坦率、耿介直言的个性结果。

3、特定的文化环境。秦汉以后,随着国家的统一,中央集权的逐步加强,中国文人渐渐失去了诸子百家时纵横捭阖的独立精神,开始沦为君权的附庸,具有既是官僚又是文人的二重性社会角色。正是这种二重性社会角色,使士人们在理想与现实发生碰撞之时,他们会在出世与入世、匡世济民与退隐山林之中选择其一。到了宋代,由于其特殊的开国方式,几代帝王为了防止武将专权,实行“崇文抑武”的国策,使文人的地位得到空前提高。国家为选拔优秀的士人,对科举制不断地进行完善与发展。应试者“不讲门第出身”,“只要怀有奇才异行均可录取”,开科范围扩大,“使每一位士人都有进入政府任官的机会,甚至进入最高领导阶层”[10],同时宋朝君主对文人的控制比较宽松,“刑不上大夫”,只要不谋反,文人的生命安全基本可以得到保证。这种宽仁的政治环境激发了宋代文人勇往直前,人人欲有所建树、有所作为的壮志雄心。苏轼所处的时代正是宋代士人以“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11]的非凡自信踏入政坛,以期实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12]的宏远志向的时期,这种时代特点加上苏轼与生俱来的颖异资禀和良好的家庭教育,使他充满了自尊、自信的人格精神,坚定了他富国强民的志向。

二、人格的独立性与依附性

在封建社会时期,文人阶层具有以自己的学识才能自立于社会的独立性,又具有依赖于君权实现自己理想与抱负的依附性;这就导致了他们文化人格的二重性。苏轼作为古代士大夫阶层中的一员,其文化人格既有独立性也有依附性。

(一)卓然于世的独立性

在中国文学史上,苏轼人格的独立性是极为突出,也是最为典型的。其独立性主要表现在以下几方面:

1、思想的独立性。对于中国封建社会的传统文化思想:儒、释、道,苏轼并不是全盘接受而是有选择地进行吸收与融合。他吸取儒家经世致用、舍生取义的一面,扬弃绝对忠君、追求功利的一面;吸取佛教追求心灵超脱、空净通达的一面,扬弃颓废超世、否定人生的一面;吸取道家崇尚自然、清静无为的一面,扬弃心空一切、消极遁世的一面。以一种开放兼容的态度,取三家之精义,形成了一个灵活通脱,收放自如的思想体系。这种思想体系使他“虽居庙堂之上,然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庄子•逍遥游注》),在精神上获得进退得宜的生命空间。

2、政治上的独立性。苏轼政治上的独立性,不仅表现在他为实现辅君治国的愿望而提出的关于对社会改革的一套切实可行的方案,还体现于他在政治上表现出来的直道忠义独立不惧的浩然之气。

苏轼在历仕四十多年的政治斗争和权力倾轧中,一直扮演着一种奇怪的角色,正如他的侍妾王朝云所说:“一肚皮不合时宜”。当王安石深受宋神宗信任,居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时,许多追名逐利之徒,纷纷把拥护新法作为升官发财的捷径,如果苏轼“少加附会,进用可必”(《杭州召还乞郡状》,《苏轼文集》卷三十二),但是他却反对新法,并对新法在实施过程中产生的祸国殃民之害,给予无情地揭露和批判,如《山村五绝》第三首:“老翁七十自腰镰,惭愧春山笋蕨甜。岂是闻《韶》解忘味,尔来三月食无盐。”借孔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之事,讽刺盐法太过严峻之弊。第四首:“杖黎裹饭去匆匆,过眼青钱转头空。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指责青苗法在实施过程中没有起到便民之弊。《陈季常所蓄<朱陈村嫁娶图>》(其二):“我是朱陈旧使君,劝农曾入杏花村。而今风物那堪画,县吏催钱夜打门。”以朱陈村今昔对比,揭露变法之后官吏连夜催交赋税的丑恶嘴脸。《五禽言》(其一):“昨夜南山雨,西溪不可渡。溪边布谷儿,劝我脱破袴。不辞脱袴溪水寒,水中照见催租瘢。”通过布谷鸟与农人的对话,揭露官吏为催租而虐民的丑陋行径。在《吴中田妇叹》中更是严厉指责了“要钱不要米”的纳税法。后来旧党得势,他与司马光交谊甚好,只要愿意追随,也可得到重用,但他又挺身而出,反对司马光尽废新法,指斥他:“专欲变熙宁之法,不复较量利害,参用所长也。”(《辩试馆职策问札子》,《苏轼文集》卷二十七)并气愤地骂信守祖制不知变通的司马光为“司马牛”。在政治上,苏轼既不依附新党又独立于旧党,最终遭到新旧两党的排斥和打击。《宋史•苏轼传》曰:“或谓:‘轼稍自韬戢,虽不获柄用,亦当免祸。’虽然,假令轼以是而易其所为,尚得为轼哉!”而苏轼之所以为苏轼,就在于他不为功名富贵所诱,不曲意奉承,不困于祸辱,真诚地展现了他“吾侪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直须谈笑死生之际”(《与李公择十七首》第十一首,《苏轼文集》卷五十一)的直道忠义独立不惧的浩然之气。

(二)感念君恩的依附性

苏轼对宋仁宗的奖掖、提拔感恩戴德。对宋神宗,尽管经历了“乌台诗案”,仍然念念不忘神宗的知遇之恩。在王安石变法时,宋神宗不仅认真听取苏轼反对变法的意见,还在“乌台诗案”中,驳斥了沈括、李定、王珪等人对苏轼牵强附会、毫无根据的的政治指控。元祜时期,太后倚重,使他在短短几个月中就平步青云。所有这些,苏轼均感念于心,努力回报。为报君恩,哪怕是失去性命苏轼也要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臣非不知陛下必已厌臣之多言,左右必已厌臣之多事,然受恩深重,不敢自同众人,若以此获罪,亦无所憾”(《论边将隐匿败亡宪司体量不实札子》,《苏轼文集》卷二十九)。君恩深重未报,使他在得知神宗逝世后极为悲痛,“不肖与公,蒙恩尤深,固宜作挽,少陈万一,然有所不敢者尔。必深悉此意,无状作废,众欲置之死,而先帝独哀之。而今而后,谁复出我于沟渎者。已矣,归耕没齿而已!”(《与王定国四十一首》第十七首,《苏轼文集》卷五十二)“早岁归休心共在”,时事难任也没有归耕田园,“只因未报君恩重”,“贪恋君恩退未能”。苏轼感君恩,报君恩,即使遭受不断地贬谪也依然坚持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种人格中的依附性使苏轼终其一生也没有成为一个身心真正自由的人。

(三)文化人格的悲剧二重性

从先秦诸子时代开始,中国文人士大夫就积极关注社会与人生,并提出了各种各样的社会理想与人生模式,但由于他们缺少改造现实世界的物质力量,因此在面对不如人意的现实人生世界时,他们心有余而力不足,转而将实现自己价值与理想的希望寄托在君主身上,希望通过君权将自己的理想目标推行于天下,这就使得君主所采取的政策以及对士人的态度成为主宰知识分子命运的最主要因素:当君主收揽人心、礼贤下士时,文人们就高扬士气,认为“天生我才必有用”;当君主对士人精神活动进行严厉控制时,文人兼济天下的理想落空之后,往往转向吟诗作赋,游戏人生。苏轼步入仕途时社会动荡不安,党争不断。在四十多年的仕宦生涯中,苏轼历仕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徽宗五朝,虽然宋朝对文人比较重视,但由于君主在位时间都不长久,这就使他们对知识分子的策略反复无常,致使苏轼有报国之志,却不断地遭到排挤,受到贬谪;渴望有所成就,却缺少让他施展才华的舞台。尤其是宋神宗元丰二年,御史李定、舒亶、何正臣等人从苏轼的诗文中断章取义,捕风捉影,以“愚弄朝廷”“指斥乘舆”等罪名,将苏轼逮于御史台天牢中,后经多方营救,苏轼才得以免去一死,史称“乌台诗案”。“乌台诗案”的经历使苏轼由外在追求转向对个体生命价值的内省,也就是由“具体的政治哀伤”转变为“对整个人生、世上的纷纷扰扰究竟有何目的和意义这个根本问题的怀疑,厌倦和祈求解脱与舍弃”[13]。

作为封建社会的知识分子,苏轼人格的独立性,使他一生不肯做油滑的官吏、无主见的庸吏,他表里透明如一、通达磊落,既不盲从哪一派人物,亦不随众人随波逐流。但士人阶层作为那个特定时代的产物,只是君权的附属物,所以苏轼感念君恩的依附性,同时也是对他人格独立性的否定。其文化人格中独立性与依附性的矛盾以及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冲突造成了他文化人格的悲剧二重性。为了化解他文化人格的悲剧二重性,他没有像陶渊明那样以归田来永离尘世,也没有像王维那样以遁入空门来与世隔绝,更没有像李白那样以虔诚的炼丹服药来寻求长生不老,而是走向了“也无风雨也无晴”的超然。

三、超然于物外的心态

苏轼曾在画家李公麟为他所画的画像上题诗一首:“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自题金山画像》)这里的“功业”不仅指他在贬谪之地,爱民如子,尽自己之所能,为百姓谋福利所做的事情,还指他于贬谪之时所形成的超然于物外的心态。

“超然心态是一种审美的人生态度,它立足于现实,从现实生活的细节中感受超越性的意义,又以超然现实为指归,用这种超然物外的态度来对待世事人生,能够做到既超越又执着”[14]。可见,超然心态是根植于现实生活但又超脱于现实的一种人生态度与审美观念。苏轼一生仕途多舛,虽有报国之志,却不断地受到排挤,尤其是乌台诗案的经历,逐渐淡化了苏轼的荣辱得失之心,使他在生活中注重内省,以一种发自内心的旷达,欣赏万事万物,感受人生的快乐,“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玮丽者也。餔糟啜漓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超然台记》,《苏轼文集》卷十一)。这种“安往而不乐”的心态使他对待人生的方式也发生极大的变化,“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寓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乐,虽尤物不足以为病;留意于物,虽物微足以为病,虽尤物不足以为乐”(《宝绘堂记》,《苏轼文集》卷十一)。苏轼深入自己内心的深处,发现美,体验美,这种发自于内心的欣喜,使他达到了“私窃乐之”的“一念清净,染污自落,表里翛然,无所附丽”(《黄州安国寺记》,《苏诗文集》卷十二)超然于物外的心态。其具体表现在:

(一)退一步海阔天空

世上“事之如人意者,亦自难遂,从古已然”[15](《与文与可十一首》第十一首),因此无论是在面对“月有阴晴圆缺”的自然还是“人有悲欢离合”的人生,苏轼都能够以透彻通晓事理的睿智,乐观豁达地面对人生的磨难。他还常以此劝解友人,“客亦知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赤壁赋》,《苏诗文集》卷一)从“变”的角度来说,天地时刻都在变化,从“不变”的角度来说,天地万物与自己一样,都有无穷尽的“生命”。因此,无论水与月的是“变”抑或是“不变”,其实都无需“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只须放开心胸来接受即可。“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无论是阳光普照还是烟雨濛濛都是人生中的一番盛景。所以,苏轼在观照问题时,并未将自己的心困于一隅,而是随缘自适,乐观旷达,“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定风波》)。

(二)此心安处是吾乡

苏东坡虽然有远大的政治抱负,仕途却并非一帆风顺,而是再三遭到贬黜。面对政治上的失意,他没有仰天长啸,愤怒不已;没有患得患失,郁郁寡欢,却能超然于得失之外,随遇而安。元丰年间贬往黄州,面对“全家占江驿,绝境天为破。饥贫相乘除,未见可吊贺”(《迁居临皋亭》)的艰难生计,他没有怨天尤人,而是积极带领全家垦殖五十余亩“废垒无人顾,颓恒满蓬篙”(《东坡八首(并序)》其一)的荒地。在黄州,“东坡居士”过着虽然贫苦但却平静自在的躬耕生活。他或欣赏“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满山总粗俗”的海棠(《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或在“雨洗东坡月色清,市人行尽野人行”(《东坡》)的东坡小道上欣赏清辉;或在“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的赤壁中“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赤壁赋》);或“倚于几上”欣赏“白云左绕,清江右洄”(《书临皋亭》)……被贬惠州时,苏轼已近六十,但他依然乐天达观,享受生活之美。他品荔枝:“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食荔支》第二首);他赏梅:“松风亭下荆棘里,两株玉蕊明朝暾。海南仙云娇堕砌,月下缟衣来扣门。”(《十一月二十六日松风亭下梅花盛开》);他酿酒:“捣香筛辣入瓶盆,盎盎春溪带雨浑。收拾小山藏社瓮,招呼明月到芳樽。”(《新酿桂酒》);他钓鱼:“初日下照,潜鳞俯见。意钓忘鱼,乐此竿线”(《江郊并引》);他种菜:“芥蓝如菌蕈,脆美牙颊响。白菘类羔豚,冒土出蹯掌。”(《雨后行菜圃》)……他忙忙碌碌总能在生活中发现乐趣并且很快忘记政治上的伤痛。晚年被贬到“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与程秀才三首》之一)的儋州,苏轼胸中亦“超然自得,不改其度”(《与侄孙元老四首》第一首,《苏轼文集》卷六十),“葺茅竹而居之,日啖薯芋而华屋玉食之念不存于胸中。”(苏辙《追和陶渊明诗引》)在此期间他写了《纵笔三首》,一是:“寂寂东坡一病翁,白须消散满霜风。小儿误喜朱颜在,一笑那知是酒红。”二是:“父老争看乌角巾,应缘曾现宰官身。溪边古路三叉口,独立斜阳数过人。”三是:“北船不到米如珠,醉饱萧条半月无。明日东家知祭灶,只鸡斗酒定膰吾。”这“三笔”形象生动的为我们刻画了一个在花甲之年万里投荒,虽然生活困苦,贫病交加,但仍然自得其乐的东坡居士形象。无论贬谪于何处,物质多么匮乏,在精神上“苏东坡是个秉性难改的乐天派”[16]。

结束语

近代国学大师王国维先生非常推崇苏轼:“三代以下之诗人,无过屈子、渊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若无文学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17]而苏轼只所以比屈原“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离骚》)的执着、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的退隐、杜甫“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醇”(《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的抱负,更深受后世知识分子的喜爱,其奥秘正是他“无往而不乐”的超然心态。这种心态不仅使他做到入世从政之时亦如退隐之际那样豁达、通脱,还使其始终坚持了“不以一身祸福,易其忧国之心”[18]的理想。这解决了一直以来在士大夫思想中不断纠缠的入世与出世、进取与隐退之间的矛盾,为后世知识分子在面对理想与现实相悖之时,如何选择人生模式、实现人生价值提供了参照。

注:

①本文所引苏轼诗版本为:(宋)苏轼著 (清)王文诰辑注 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2.

② 本文所引苏轼文版本为:(宋)苏轼著 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6.

[1]秦观.淮海集•答傅彬老简[M].上海:上海书店,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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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宋]苏轼.苏东坡全集•东坡先生墓志铭[M].北京:北京市中国书店,1986.

[5]林语堂.苏东坡传[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6][宋]佚名.爱日斋丛抄[M].文渊阁四库全书.

[7][宋]苏辙著,曾枣庄.马德富校点.栾城集[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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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宋]朱弁撰.曲洧旧闻[M].卷五.北京:中华书局,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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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林语堂.苏东坡传[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17]王国维.文学小言[A].王国维遗书(五)[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18]陆游著.放翁题跋[M].卷四.北京:中华书局,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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