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蓬:诗意抵抗欲望

2014-03-12 07:45陈琰娇
艺术广角 2014年2期
关键词:周云蓬民谣诗意

陈琰娇

周云蓬:诗意抵抗欲望

陈琰娇

一旦有一天看到了蓝天,我们就成了无助的失业者。一旦有一天嗅到了春天,我们就成了陌生的局外人。

我们不属于工人阶级,我们也不是农民兄弟,我们不是公务员老师知识分子,我们不是老板职员中产阶级。

——周云蓬《失业者》

很长时间没有固定雇主,从一地转到另一地演出,记忆中的周云蓬,更像是吟游诗人。哪怕是在现场,很多歌也只想安静地听,不愿哼出声来打扰。《沉默如谜的呼吸》(2004)、《中国孩子》(2007)、《牛羊下山》(2010)三张专辑里,口白声起,吟诵声落,都是清亮的诗意和不动声色的情怀,有琐碎、调侃、深情,也有现实残酷。

盲人、歌手、诗人,走到哪里周云蓬都像是个例外,从容不迫地生活,又和世界保持距离。常常在夜幕垂落,一切开始沉寂的时候才敢打开他的歌,他的魅力也正在于此,用缠绵的诗意抵抗永无止境的欲望。

一、温柔的愤怒:把所有的穷人都打晕

新民谣的歌词颇具实验性,在这里可以看到日常生活的很多可能性,曲调上往往显得简单又孤独。吉他的solo,二胡、口琴的配乐,让所有情绪都首先充满诗意。在小河、万晓利、李志等歌手的音乐里,可以明显地感受到这些特征。而周云蓬的音乐又显得更特别,把看不见的想象变成听得见的画面,不紧不慢地诉说。有人说周云蓬就像是这个世界的局外人,所以他的歌冷静却直达你心。听歌的人如同捧着水晶球,有时看见迷惘的生活,有时照出惆怅的自己。

既然新民谣并非一个风格统一、功能一致的流派,那么与其纠结新民谣与校园民谣在音乐调式上千丝万缕的关系,不如把目光转向其内在与中国摇滚关系密切的批判性上。中国摇滚乐在经历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短暂辉煌之后,愤怒的批判逐渐熄灭,被市场收编为更易于传唱的流行符号。当何勇的《垃圾场》被慢慢忘记,汪峰的《我爱你,中国》登上各大晚会舞台,以汪峰为代表的新一代摇滚乐已完成了“从青年亚文化到大众文化的华丽转身”,在摇滚放弃批判和无力批判的时候,新民谣开始了它的批判之旅。[1]如果说摇滚的愤怒裹挟着乌托邦的理想与冲动,那么新民谣所要面对的恰恰是乌托邦失落之后沮丧的现实,失望的吟唱替代了愤怒的噪音。

把时间调回1978年,沉闷情绪中期待已久的改革开放让我们看到现代性以“跳转”的姿态突然到来,敦促中国由礼俗社会向法理社会转型,于是我们在转型期的电影镜头语言中看到了国家现代化召唤之下耿桦式的“凝望”(《庐山恋》,1980)、召唤个人欲望的高加林式的“窥视”(《人生》,1984)和农民对于现代性伦理的陈奂生式的“触摸”(《陈奂生上城》,1982)三种都市景观生产方式。[2]三十年前对于未来都市景观的想象带有一种乌托邦政治的社会总体想象力,一切尚未到来,一切都有最美好的可能。

1985年启动的城市建设使得城乡之间人口流动更加频繁,更多人从乡镇走向都市。大量人口流动带来的隐性移民让都市充满陌生人,这些陌生人“虽然没有继续游移,但是没有完全克服来和去的脱离”[3]。他们怀揣着希望,默念着时代的许诺,把想象中的现代性镜像作为自我召唤的源源不绝的动力——只要勤奋努力,未来就会有美好生活。

但现代生活却把所有人推进了一个变动不居的大漩涡,一部分人甩到了云端,但更多人沉入谷底。正在到来的一切充满了变化和未知,沉入谷底的人此刻才从梦中惊醒,勤奋并不是美好生活的保证,资本才是。“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失望的人不得不重新面对生活的真实状况和相互关系。这便是新民谣背后所包含的声音政治的变迁,从愤怒地呐喊到失望地诉说。

周云蓬的诉说显得更加沉默。想象中逝去的美好,现实里温柔的愤怒积蓄良久,再唱出来都成了年代久远的留声机。或许是因为看不见,所以始终在“别处”;或者是因为“别处”的距离,所以看得更清楚。

不属于工人阶级、农民兄弟、公务员老师知识分子,不是老板职员中产阶级的失业者,“每个日子都是星期天,每顿饭都是最后的晚餐,每张床都是临时的客栈”,但还要顽强地走下去,还要相信“幸福总在街角的转弯处”(《失业者》)。面向未来的四个现代化最终成了“假话、空话、大话和废话”,曾被许诺未来将美如画的孩子们长大了,与其迷惘于真话假话,“不如去喝酒,喝醉了说胡话,不如去睡觉,睡着了说梦话”(《一个儿童的共产主义梦想》)。就算“把所有的穷人都打晕”(《黄金粥》),一切就会更好吗?

坚固的东西早已开始融化,“任何能够想象出来的人类行为方式,只要在经济上成为可能,就成为道德上可允许的,成为‘有价值的’;只要付钱,任何事情都行得通”[4]。这是现代虚无主义的全部含义,也是现代生活总让人失望的根源——财富总是流动的,只有永恒的资本,没有永恒的关系。

新民谣在失望中低沉地吟唱,正是失望的诗意蕴涵着对于永恒、真挚和纯真的向往。在周云蓬的歌里,几乎听不到热烈、愤怒这样过于激动的情绪,只有吟唱,“我不要清醒的水,我只要晕眩的酒”(《幻觉支撑着我们活下去》),“我们烧自己的房子和身体,生起火来”(《不会说话的爱情》),好像只有看似梦幻的拒绝才能对抗现代生活生动的召唤。而现代生活之所以让人失望,又在于其塑造了一种无处不在的欲望气质。

二、抵抗欲望:我是世界壮丽的伤口

韦伯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区分了两种精神气质,一种是商人的大胆和在道德上不具褒贬色彩的个人嗜好,另一种则是将累积资本作为超越个人欲望的普世伦理,正是后者塑造了进取的资本主义精神。韦伯探讨了这种精神气质的形成和影响,丹尼尔·贝尔则在《资本主义文化矛盾》中描述了一种相反的溃散,现代主义创造力已经接近尾声。那么当代文化新的精神气质又是什么呢?

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的矛盾是社会劳动与私有财产之间的矛盾,是生产的合作本质与个人所有权之间的矛盾。因此在第一代马克思主义理论家那里,社会主义是一种分配概念,而不是如何管理经济的理论。于是马克思认为生产发展最终是为了解决分配问题,分配的实质正是权力问题;而贝尔则认为,社会分配永远都是经济问题,哪怕是共产主义,也不代表经济这个概念将会消失。

尽管把社会分配问题简单划归到政治或经济都是片面的,但贝尔带来的两个分歧却勾勒出了当代文化的新面向——“欲望”正在从社会分配的背后走到台前,用纷繁的个人体验和需求投射出当代文化的欲望气质,到处是奢侈的符号和视觉的奇观。

符号的膨胀意味着消费已经从社会活动的一个环节逐渐转变为了一种包含整个物体系的社会关系,消费社会的“穷人是‘不消费的人’而不是‘失业者’;他们首先被定义为有缺陷的消费者,因为他们没有履行社会责任中最重要的部分,也就是说,成为市场提供的商品和服务的积极购买者”[5]。

在当代中国,最大的消费莫过于买房。“买了一套房子,花了三十多万,买房子的钱,全靠银行贷款。/从今天以后,不能随便请客吃饭,不能多喝酒,不能去旅游。/不管春夏秋冬,我得去上班,不管天塌地陷,我得去上班。/不管洪水滔天,我得去上班,不管海枯石烂,我还是要上班。/我要拼命地还,我要努力地还,我要一直地还钱,我要还清这贷款。/直到有一天,所有的钱都还完了,头发也就白了,嘴里没有牙了。”在《买房子》这首歌里周云蓬所描述的便是一个兢兢业业的“消费者”形象:一方面,只有通过房子这个体面的符号,才能真正摆脱穷人身份,另一方面,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为了获得这个身份,又不得不按照穷人的方式来生活以累积资本。

穷人用房子来维护自己最后的尊严,富人消费奢侈的装饰符号。席卷全球的中国购买力把“土豪”“中国大妈”的影响力渗透到每一个可消费的空间,他们消费的是可展示的欲望。所以鲍德里亚警醒地告诉我们,在“生产主人公的传奇现在已到处让位于消费主人公”[6]的时代,符号价值成了终极目标。在日常生活中,一切感情如果不能用符号来装饰,就可能会被淘汰,就像没有消费能力的爱情无论曾经多浪漫,到最后可能也只是《不会说话的爱情》。

然而周云蓬却在歌里抵抗着欲望符号的侵蚀。他心中的时间是“十年流水成尘埃”(《空水杯》),江湖是“太阳出来,为了生活出去,太阳落了,为了爱情回去”(《鱼相忘于江湖》),人生是“长发宛如战旗在飘扬,俯瞰逝去的悲欢和沧桑,扛着自己的墓碑走遍四方”(《山鬼》)。面对包装精良的消费社会,周云蓬有自己精致的粗糙,跳出欲望符号的包围,才能保有最后的诗意。他的歌是欲望都市里的一盆冷水,白日再美,夜晚总要到来,珠宝满园的人夜里也会寂寞和失落。那时你也只好扪心自问,到底什么是幻觉,什么是真实。

在周云蓬的音乐里,符号不是展示自我暧昧成分的装饰,而是另一种深沉的问责,一种抵抗欲望的对峙。在《中国孩子》里,他用克拉玛依、沙兰镇、吸毒妈妈、艾滋病村、矿难等事件符号化地描绘了当代中国的困境,困在政治、经济、文化大发展背后的是一个个具体的孩子,他们是明日中国的缩影。“不要做中国人的孩子,饿极了他们会把你吃掉。/不要做中国人的孩子,爸爸妈妈都是些怯懦的人。”(《中国孩子》)多年之后再一次唱出救救孩子,但此时已经没有呐喊,只有一道道冷静的伤口。

海德格尔在《世界图像时代》中描述了“图像转向”,他认为世界被把握为图像,或者从根本上说世界成为了图像,这对于现代生活中图像世界观的建立至关重要。当我们进入读图时代,随时等待视觉奇观的冲击就成了当代文化一个核心命题,我们要求所有的东西都应该被看懂。但周云蓬却问“如果你突然瞎了该怎么办”?一百个盲人有一百种关于复明的设想,而想象看不见的意义在于,我们是否还能理解另一种认知生活的方式。

景观社会将一切精致地修改,仿佛只有好的东西才能被展示。不符合裁剪规则的事物,不符合现代审美规范的行为都将受到挤压。但新民谣想要看到的,却是精致背后的粗糙,生活本来的样子。阿达利在谈声音的政治经济学时认为,在“每一次社会的重大断裂来到之前,音乐的符码、聆听模式和有关的经济模式都先历经了重大的变动”[7]。按照阿达利的逻辑,新民谣所处的位置正是一种反向的抵抗——拒不接受精致符号的收编。周云蓬的歌把诗意藏在呼吸间,无论面对的是社会关系的变革还是个人欲望的膨胀,都在一呼一吸的平淡中唱着凄美的诗。他说请“保佑我暂时成为小孩子专注地一笔一画地写下去,别长成个面目可憎疲于应酬的傻大人”[8],他这样说着,这样生活着,用诗意抵抗世界的欲望。

注释:

[1]赵勇:《从摇滚到民谣:“批判现实”的音乐轨迹》,《中国图书评论》,2012年第12期。

[2]周志强:《景观化的中国——都市想象与都市异居者》,《文艺研究》,2011年第4期。

[3]【德】齐美尔:《社会是如何可能的》,林荣远编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341页。

[4]【美】马歇尔·伯曼:《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张辑、徐大建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10月版,第143页。

[5]【法】齐格蒙特·鲍曼:《工作、消费、新穷人》,仇子明、李兰译,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0年版,第192页。

[6]【法】鲍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8页。

[7]【法】贾克·阿达利:《噪音:音乐的政治经济学》,宋素凤、翁桂堂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0页。

[8]周云蓬:《刹车计划》,收入《绿皮火车》,中国华侨出版社2012年版。

陈琰娇:南开大学博士,从事当代文化、艺术现象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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