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前海
香港味道与悬置的品质
——从电影《扫毒》说开去
严前海
警察、黑帮(无论是贩毒、制毒、赌博、欺行霸市)、街头喋血、情义无价、歃血同盟与背叛、大楼天台对峙……与其说它们共同构成了香港的电影记忆,不如说它们调配出了香港电影的独特味道。你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就是这味道;反正有人喜欢,特别是粤港澳地区的观众,他们有时对剧情并不太在意,在意的是里面的俗语或语调,而这往往是非粤语区观众难以理解的。非粤语区的观众更多愿意从剧情、表演或者其他影像元素来评判电影,这就形成了有趣的文化差异现象。正宗的香港电影,从本意及习惯上说,它要讨好的并不是非粤语区的观众,恰恰因此,它的制作上会陷入两难境地。它要让粤语区的观众认为自己一直在那儿,一直有那脾气、血性;另一方面,光粤语区的观众已经满足不了商业诉求,于是,它又想北扩北侵,占领更广大的市场份额。但问题是北边的观众听的普通话版的香港电影,往往失去了它特有的味道,而只留下一些骨骼筋脉的东西。对粤语版的那种会悟、那种语言上的默契和挠痒效果,那种口语的氤氲气氛,那种血肉相联的语法互动,唯有粤语区观众能心领神会。对一个非粤语区的观众而言,像电影《扫毒》里几次提到的“西门吹雪”有什么笑点?没有,但粤语区观众会报以笑声;这与赵本山的段子在粤语区挑不起任何笑点、让南粤人一头雾水是一样的道理。
正是在这样文化差异的背景下,香港电影变得越来越波云诡谲。其一,粤文化圈所认同的那些语言元素会不会失去,尚未可知,但至少它会陷入无所适从的茫然无措,而这些语言元素的妙处,无法为非粤语区观众所领会。其二,粤文化有它的两面性,在处事的厚道、为人的实际以及诸事现实感上(诸如闷声发大财、为人低调、做事踏实),中国可能没有一个地区的文化可以与之相提并论;而在奇异及艺术想象上,它又是一个相对保守的文化形态。因此,如果在香港电影中,去除掉枪战、喋血、警察、黑帮、天台、巷街等等叙事因素,粤语区的观众难以认同,可能不会买账,因为那样一来就没有了他们自己的东西。于是,香港电影几十年来,依旧在这些重复性的元素上翻翻滚滚,表演风格极具夸张之能事,甚至连个度都把握不准(粤语区的观众喜欢这样的打打、吵吵、闹闹),这也可以理解为香港电影独特味道的悲哀,一种山穷水尽时依然强画山河如此多娇的矫情。
枪战类型电影发展到今天,已经没有多少元素可以引来新的奇观与惊叹,香港电影依旧在这些元素中反复操练,既可以说是一种坚持与坚守,也可以说创意不再叠出。电影《扫毒》已经表明这一类型与元素的运用不仅仅呈现出初始性的疲态,实际上已经到了难以有新作为的边缘。尽管这些元素、味道或者类型,曾经成就了香港电影的伟大景观,但导演与制片公司如果还将它们看作是救市法宝,就可能是误读了新世代。想想美国西部片与新西部片在场景、人物、服饰,直到主题设置上的变化,就可以理解一种类型片如何迎接时代的挑战。尽管西部片使出浑身解数,但依旧无法阻挡一种类型电影的衰落,这对香港的枪战片是一种警示。
我们扫视香港电影,尽管有少数优秀的现实题材影片如许鞍华导演的系列电影,有众多的喜剧类影片如《瘦身男女》《唐伯虎点秋香》《花田喜事》,还有几部优秀的爱情片如《不了情》《重庆森林》《甜蜜蜜》,还有无厘头、神怪等题材的电影;但如果没有黑帮枪战片,那么香港电影的味道或者特质将不复存在。
香港的枪战片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趋向于真实枪战类型,或者说是以枪战本身的严酷、直截了当性吸引观众,如《无间道》等;另一种是游戏枪战类型,枪战打得无比热闹,人呢却打不死或难打死,如杜琪峰的《枪火》等。
应当承认,枪战的游戏化本身就是一种影像风格,是一种枪战过程的夸张性表演风格,它放大了枪战过程中的间隙时间,放大了枪战的非准确攻击,如电子游戏一般不必获得实际效果。也就是说,如果电影仅仅是呈现枪战,不融入太多的社会性情感,那么枪战影像本身的游戏或死亡的无限延宕都是一种极具表现力的方式。于是,问题在于,枪战片这种类型到底是讲枪战呢,还是其他?这同样可以追问美国西部片,它是呈现西部拓荒者和匪徒与法律之间的冲突呢,还是呈现冲突之外的某种信念或价值?不得不说,冲突只是外在表现形式,而信念或价值却是影片的核心主题所在。以《扫毒》为例。如果《扫毒》将枪战作为电影表现的核心,那么,它的枪战表演可以仅当作表演,有趣的是,正如我们所看到的,《扫毒》将核心放在“情义”上——三个警察之间的兄弟情,三个警察为扫毒而结成的“义”上。正因为如此,在选择谁死时,那个有老婆孩子的要留下;而死去者的母亲,当由活着的人来赡养与照看。当然,作为人,他们都有私心,比如马昊天的任务狂式的性格,苏建秋为了妻小而在重要行动上退缩,但是在终极目标上,他们的一切作为,都是为了香港社会的秩序。
艺术形式与核心主题之间的均衡感是我们评价一部作品的整体观。如果艺术形式与核心主题之间的均衡感被破坏,那么,形式和主题两者都可能受损。也就是说,如果作为重要形式感之一的枪战游戏化了,那么,核心主题“情义”也难以独善其身,或者也被游戏化,或者被削弱,或者变得无关紧要。
张子伟为了见八面佛并表示自己的忠心砍断自己左手的情节震撼人心,既令人感到八面佛的残酷,也令人感到命运的残酷。这是硬戏。但是,接下去的高潮场景则叫我难以入戏了。三个警察知道八面佛带着数倍于他们的枪手就要出现,决战就要打响时,他们镇定地吹哨子。这个设计像是为了表现他们的无所畏惧,当然,也可能是他们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或者,从影像表现力上看,是为了营造必要的节奏感。只是,这样的表现不太可信,像是在故作镇定。其实,如果真需要放松的情节烘托,既表现决战前的紧张,也满足影像节奏,可以让酒店里的播放器(以前肯定是留声机)来完成。好吧,最要紧的是,子弹怎么这么没有用!那种重弹机关枪扫射在马昊天身上时,他还会大声喊叫,以致失去了必要的影像信任。更不要说那些反方或正方射出的子弹与射击的姿势,与其说是在向敌人射击,不如说是在玩水枪。
香港枪战片中这种类型的子弹一向比塑料弹还柔软,这就是它难以改变的习性。我想,香港的枪战片哪一天发挥了子弹的直截了当性,香港电影在此类型片中的叙事可能才会有一个大跃升。自然,如果从游戏性来解读香港的武打或枪战片,将它们纯粹看作是游玩、取乐的一种类型,一种香港型,也未尝不可。《黑客帝国》的打斗也很得香港技法,也是打不死,不过想想那是发生在非实在空间,所以你也没有办法计较。
事实上,《扫毒》在剧情的设置上进行了一场艰苦卓绝的努力,而且,这可能是这部电影最大的亮点所在,也是这部就类型而言叫人提不起多大劲头的枪战片却能够抢占市场、争夺观众的最大卖点,是我们不得不投以几声赞叹的美景。
苏建秋(古天乐饰)是个卧底警察,他在几次毒贩与警察的冲突中获得了毒贩头领的青睐与信任。当然,这样的工作给他带来巨大的压力,他身上有几部手机,如果一不小心打错电话那可就丢了性命。
苏建秋有妻子,妻子(袁泉饰)要生小孩,这与他的扫毒工作有冲突。如果他丢了性命,谁来管他的家小?如果他的身份泄露,他与妻小的性命谁来保护?他的妻子面临生产,而他必须埋在毒贩堆里,这样的生活何时了结?
这样的开头老套吧?肯定是的。
然后阶段性工作完成,苏建秋不想干了。苏建秋与张子伟(张家辉饰)、马昊天(刘青云饰)是三个有着深厚兄弟情谊的反扫毒警察。马昊天是这个缉毒小组的头儿。眼看就要抓到大毒枭,了结一大心愿,马昊天当然不会答应。于是,他和张子伟来到苏的家,劝他将未竟的事干完,好金盆洗手。情节到这里,还是有点旧吧?没错。不可思议的是,他们站在苏家面对大海的栅栏前,决定干到底时,竟然一块儿唱起了歌。这个唱歌的情节,可能可以煽动部分观众的情绪,不过,实在是幼稚之极,让人浑身不自在。嘿,什么年代了,还来这一套,你可以肯定这一定是导演或编剧处理此情节时,臆想的情绪不能自控的结果。
这样的情节推进叫人哭笑不得。这不是不可以,只是相对于已经有相当积累的香港电影水平,这样的励志安排太业余了一点。——不过,接下去的情节,开始发出耀眼的光亮。
他们三人到泰国去抓八面佛。先是苏建秋作为卧底被泰国警察出卖,危在旦夕。电影在化解这一生死危机时,剪接紧凑有力。只是他们事后说到肚子饿,让人感觉故意化大事为小事,编导有意让这三人表现得潇洒。真正的精彩发生在就要与八面佛交易时,想到家中的妻子,苏建秋干脆打电话给八面佛,让他知道陷阱,其实就是要告知他不要交易,也就是可以间接地取消这次行动。这样,他们就可以平平安安地回到香港了。不料八爷却想玩到底。到这里,剧情好看起来。
八面佛不仅不收摊,还大打出手,这次,他用上了直升机!对于好莱坞的战斗,直升机算是小儿科,可是对香港电影的枪战片,这可不简单。这意味着场景及大场面的视觉冲击有了张狂的欲望。结果是三个结义兄弟警察失败,想建奇功的马昊天不得不在张子伟和苏建秋之间选择一人送死。这给后来的剧情留下伏笔。
张子伟因这次行动牺牲。他的死跟马昊天的好大喜功有关,而直接的原因应当说是苏建秋给八面佛的通风报信。这次行动失败的结果是一人送死,马昊天降职,苏建秋长职。就是说,缉毒行动本身给人物造成的冲击,也切切实实冲击了观众。这是剧情的出彩之处。其中有几分钟的亲情戏:一是苏建秋虽然与妻子离婚,但毕竟可以偷偷看她;一是张子伟虽死,他的几近痴呆的母亲得到马昊天和苏建秋的照料,这样的设计虽然有点老套,也显得造作,没有多少份量,但这无关紧要。因为前面的剧情太有力,直接降低了观众的判断力。
没想到,更精彩的剧情还在后头。这个精彩的出现,已经与剧情编排上的突转无关,它直接开启了另一层面的叙事。这就是五年之后的义仇并见。
首先是引子。香港尖沙咀冒出个天不怕地不怕、性格乖张、举止夸张但有笑点、嬉皮士式、后现代毒贩段坤,他杀死八面佛的儿子。原来段坤的出现与他杀死八面佛的儿子,都是死里逃生的张子伟的安排。所以,张子伟的出现,是个奇迹。这是个不可多得的亮点,令人精神一振。他当时被击杀于鳄鱼塘时,迅速钻入同样落水的汽车中捡条性命,更奇特的是,他与八面佛的女儿(据说原是男儿身)结了婚——尽管八面佛对他一直不待见,两人绝少来往。张子伟既恨八面佛——这是他天性中对恶的厌恶,也恨苏建秋和马昊天——他们出卖了他!
接下去有一段戏在我看来,是一个了不起的创意:黑夜中,三个人在码头的斗车场面。车的撞击从某种隐喻上看,就是他们复杂内心的撞击。在张子伟那边,发泄的是对苏和马的愤怒,而在苏和马这边,则是憎恶他与段坤交结、与八面佛儿子共同堕落和犯罪。当然,三个结义兄弟的分裂最后还是在医院里送走张子伟母亲的场景中得到弥合。我想,《扫毒》剧情的精彩之处到这里就结束了。
之后,阳台上绑架苏建秋妻女的枪斗还是落入香港电影的老套路。最老套路的就是最后的枪战:打来打去,虽然最后马与张都死了,只留下苏一人,似乎是还了泰国的生死愿,但枪战的套路太香港、太离谱,即便场面设计精心,还是掩盖不了它的注水表演与令人哑然失笑的夸张。
《扫毒》和不少香港电影一样,就它的艺术表现的品质而论,总有一个症侯:它时而好时而坏,时而精彩时而糟糕,似乎就是差那种均衡的、可以一顶到底的状态,那种品质一以贯之的力度,我们暂且称之为悬置的品质吧。
严前海:博士、电影学教授,东莞理工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副院长。从事各类叙事艺术的研究与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