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实主义的百年梦魇与谎言

蒋安平

写实主义的百年梦魇与谎言

蒋安平

一

无论是西方或东方，今天在艺术界再来探讨写实艺术已经没有意义了，作为一种艺术形式，它已经失去开拓性学术价值。就艺术形式而言，如果不再承载精神层面的深刻探索，那么它的存在意义就已失去。在各种影像和技术纷呈的今天，艺术的任务是对生命以及世界奥秘的探索，所以艺术必须关注人的精神世界。21世纪的今天，艺术唯有直接呈现人的精神世界才有价值，任何停留在技术层面或记录层面的传统艺术表现手段都将被影像技术所替代。艺术家的创作是内心体验的直接呈现和转化，作品是精神世界的直接物化，是灵魂体验后的直接抵达。今天的艺术无论是在审美或思想层面，都应寻找现实世界之外的精神真实。写实艺术更多是记录和呈现现实世界，而不是对精神世界的体悟与呈现。写实主义作为存在已久的艺术形式，在进入工业革命后就被西方艺术主流渐渐抛弃。

今天之所以还要重提写实主义这个话题，是因为它已经成为中国当代艺术发展的最大障碍，对于绝大多数艺术家而言，这是个不想说却又不得不说的现实问题。而这个问题要从一百多年前让中国人至今想起依旧痛心疾首的鸦片战争说起。那场失败的战争改变了中国的命运，也完全改变了中国的艺术道路。是那场战争让世界上达到巅峰状态的灵性艺术一夜坍塌，让几千年来自成体系的东方灵性艺术在那一刻悄然而止。

一个没有自身文化传统的国家在被殖民或侵略后被迫接受他者文化系统是个可以接受的事实，但一个拥有几千年传统文明并完全独立自主的国家，其艺术教育至今却依然沿用他者的教育系统是令人无法想象和难以接受的，而这就是目前中国艺术教育的现状。在今天的中国艺术院校中，传统的艺术以及审美教育完全被西方教育所覆盖。如果真是完全承接了西方的现当代艺术的教育系统，那么我们今天的艺术可能就完完全全地进入西方艺术系统了，那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但实际上我们的教育系统只是被西方传统的写实主义所覆盖；而我们自己的传统艺术教育系统在艺术教育中却形同虚设，教材有形而无神，有技术无思想，更无传统艺术的系统精神和修炼方法。虽然我们也有中国美术史教育，但那只是停留在历史叙述的层面上，而不是真正的审美教育。学生的学习也只是为应付学业，尤其是油画、版画、雕塑以及设计类等专业，完全没有关于中国传统艺术的任何教育。所有的中国传统经典只是静静地躺在图书馆里沉睡，没有人给学生教授这些千百年来先贤们留下的智慧、思想、灵性。

因为中国艺术院校的基础教学是写实，所以学生在学校除了学会机械性的描绘，完全不懂西方现当代艺术众多的形式，不了解精神自由的现当代艺术的创作法则。绝大多数学生的感受与表达能力，被禁锢在描绘实物这一单一艺术形式上，至今这种早被西方艺术学院抛弃的艺术教育方法依然占据着中国艺术教育的主流。学生几年或十年八年下来，学到的只是被世界抛弃的旧知识。今天的中国艺术生既不懂中国的传统艺术，更不懂西方现当代艺术。今天的中国与西方艺术交流至今有这样一个奇怪现象：所有的中国艺术生去西方留学，都要忘掉在中国所受的艺术教育，只有那些彻底忘掉在中国所受的艺术教育的学生，才能重新开始学习西方当代艺术。而最终，只有那些摆脱刻板机械的艺术教育而又积淀着东方文化记忆的艺术家们，才能真正进入当今西方的艺术系统。

这一切始于那场失败的战争。一个欧洲伟人曾经说过，中国是个沉睡的狮子。他指涉的就是中国人的传统思想和智慧。而自鸦片战争以来，我们却恰恰抛弃了这些西方人认为最“可怕”和宝贵的东西。当年八国联军没有用炮舰攻破的东西，今天我们心甘情愿地抛弃了。今天中国的艺术学院教授们，最热衷传播的东西是西方现当代艺术思想；而西方一些严肃的教授及艺术家却正在研究东方的古老智慧。一百多年来的工业革命虽然给西方和世界带来极大的技术进步，但工业革命所带来的负面影响也正在严重威胁着人类的宝贵文明成果。三百多年特别是近一百多年来，西方思想界一直挣扎在灵性文明与理性的功利文明之间。在西方理性主义构建的世界中，科技建立的强大物质文明正远离生命的关怀，所谓后现代文明正走向更苍白堕落的深渊。近年来这种偏离人文关怀的倾向，在今天的西方普遍受到质疑和批评，西方的主流思想界呼唤人性回归，呼吁人类重建爱与关怀的人类文明系统。在今天，一些西方学者和艺术家正在传播着这些人类最初的梦想，而我们的学者、教授、艺术界的知名人士，却在用自己夹生的西方知识给学生讲自己似懂非懂的后现代主义，给学生展示着后现代功利主义的艺术思想和人生价值。

从上个世纪初开始，西方写实主义教育正式进入中国艺术教育系统，一直到改革开放后的今天，不系统的现代西方艺术完全覆盖了中国艺术教育，中国传统艺术思想及审美体系在中国的艺术院校已经失去阵地。这对于一个拥有几千年艺术实践的国家而言，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然而这却是现实。中国的艺术院校一直在用落后和残缺的西方艺术知识来教育自己的后代。

今天的中国艺术院校基本形成两种学术势力：一种是以西方写实主义为基础的老学院派保守势力，这股势力在艺术院校和主流艺术界根深蒂固，并越来越保守；一种是以西方现当代思想为基础的改革派新学院势力，这股势力在艺术上追求现世功利和享乐主义，在生活中毫无精神信仰。目前主要是这两种势力完全控制了中国的艺术教育院校以及艺术界，中国艺术院校培养出来的学生也完全是这两种势力的延伸产品。学术圈的这两种势力还将会影响未来的中国艺术界。学院派因利益形成的圈层，完全占据国家的资源与平台，因此严酷地排斥着所有的学术异己。当今中国艺术界看似最自由，其实却是最保守的。这种因利益形成的金字塔，将那些前赴后继的艺术天才压在低层，无缘于当今艺术主流。中国的主流艺术界因为学术的圈层化、功利化，根本无法吸纳真正的创造力，无法拥有创造当下最新艺术的先锋力量。如此而形成的保守力量将使整个主流艺术界无法承担一个时代的文化使命，这点从中国艺术品的交易市场就看得非常清楚。那些思想观念和技术落后的写实绘画，以及视觉上粗暴的绘画作品，永远有着很好的市场且价格动辄就过千万过亿，实则是利益圈层在后面操纵。

一个国家的文化复兴离开艺术复兴是无法想象也是不可能的，而中国艺术学院教育的全盘西化，使中国的国家资源平台无法产生属于自己的真正艺术大师，国家的巨大教育投资付之东流。中国社会正日趋融入国际，而中国的艺术主流力量却显得格外怪异和陈旧无力。在国际舞台中一个国家的文化力量尤其重要，文化力量所带来的影响是任何其他力量都无法替代的。对一个国家的形象来说，只有那些拥有独立思想和创造力的大师才可以代表一个民族站在世界上，为自己的国家代言。

华夏民族拥有几千年的古老文明和智慧。因此总是会有一些人天生承担着文化延续和复兴的使命，这些人总是会在这个民族的文化最弱的时刻，不顾一切用自己的生命来承担文化复兴的使命。今天的中国艺术院校以及主流学术界只有名利之争，没有真正的学术与思想，这样的环境根本无法产生拥有独立思想和创造力的大师，所以中国文化复兴的先驱力量将注定产生在非既得利益阶层和民间，发端于那些独立生存的学者和思想者之中。这些人将会在中国文化真正复兴的时候脱颖而出，只有这些东方智者和大师们，才可以承担起真正的中国艺术梦想，同时也可以承担人类的艺术梦想。而只有到那时，西方世界的艺术精英们才会认真坐下来聆听中国人讲述的中国梦和人类梦想。

二

作为智慧生命，人人都有着追求永恒的意愿。外在的世界变化莫测，唯一能够把握的只是一种内心平衡和谐的状态。这样的状态即是一种永恒。生活在现实中，人往往很难真正感受到这样的状态，因为人总是容易被物质世界的幻象所吸引，并因此而改变自己。这个世界里大多数人都是活在物质世界的幻象之中，尽管生命有限，人却总是愿意耗尽一生去追求那些生命中最不重要的东西。人在生命较浅的经验层面中，内心无所依持，大多数人的一生有如浮萍。从生命的本质意义上讲，只有那些用心体验生命永恒的人才是真正活过的人。

人们习惯以物象和逻辑来认知世界，在这个认知系统中，人的所有知识都是建立在物质基础上而忽略生命的精神本质。在这样的世界中，人们对生命的认识，犹如照镜子，把镜中人当成真实的唯一而忘掉镜子前面的人才是实相，这就是当今世界人的普遍生命状态。人们不知道世界的实相与本质是背后那看不见的精神存在。在这样一个错误的认知系统中，人们无法超越被蒙蔽的状态。对于精神的存在和生命实相，人们将依靠什么力量去觉知？什么样的通道才是人们灵魂回归的正道？

人来到这个世界，一生下就注定闯入一场生命迷局，如若不是无数先贤与圣人们的灵性智慧累积了文明的宝贵财富，人生短暂的几十年也将是一个悲哀的生命历程。尽管如此，与生俱来的欲望总是会使人在这个世界蠢蠢欲动，于是总要去追寻似梦似幻的东西。悲剧正在于人一旦投入生命已是末途。人的生命极其有限。尽管人有追求的自由，而上天给予人的生命棋局却不能重来，人们往往用尽一生的力气面对所谓现实、追求现世回报，直到最后才明白一切终究是一场幻影，生命的实相永远不存在于人们追求的所谓现实之中。

然而人活在世界上却必须有所修和持，才不致使生命坠入迷津。出世依靠信仰，入世依靠一份事务。而这样的修与持却往往又容易让人过于执着。内心的冲突与矛盾都产生于人的执着。人类短暂的一生，最终将依靠什么样的力量获得永恒的平衡与和谐呢？

艺术无疑是上天留给人类修复灵魂记忆和创伤的最好礼物。艺术这个词汇来源于西方，在远古的时候它依附于巫师身上，远古时期所谓艺术是巫师的一种通灵的能力和手段。从人类起源之时艺术就是关于人精神层面的研究，艺术家始终特立独行，并与现实世界保持一定的距离。尽管近三百年来的西方艺术，用逻辑与理性将这种通灵的能力演变成了现实的“术”，艺术家们也创造了无数的艺术形式，但其实灵性生命回归实相与源头才是艺术的不二法门。西方现当代艺术的探索证明，失去精神导向的人类最终将坠入虚无与黑暗。而在中国，对人类精神世界的探索，在中国传统的文人画中一直保持着非常高的水平。鸦片战争失败带给中国最大的损失，不仅仅是割地赔款，而是文化流失以及重建文化根源自信的丧失。对于一个民族来说，这是无法估量的损失。正是在这样的历史现实面前，整个20世纪初的中国社会近乎完全失去对自身文化的信心。“五四”运动以来西方的艺术思想以及艺术教育，渐渐覆盖了传统的中国艺术教育。一百多年来我们总是在试图与西方融合，在强势的西方文明面前，我们渐渐失去自己的根本。除了对西方艺术形式的模仿学习，我们在艺术领域中毫无树建，毫不客气地讲，就艺术高度和精神价值而言，我们今天的艺术成就远远低于鸦片战争之前。

人类是否需要神，这是个几千年来都在争论的问题。无论站在哪个角度讲，人无疑都需要不断提升自己的灵性智慧和意识能力，这也是人活下去所必需持有的信仰。历史实践证明，宗教从来不是拯救灵魂的最好方式。人类历史上绝大多数冲突都是宗教信仰引起的，当今的宗教信仰冲突依然是世界的主要冲突之一。地球上所有的宗教组织都试图解决人类的冲突，而冲突又是各自不同的宗教信仰导致的。其根本原因就是人类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内心才是灵魂的最佳居所，人只有把灵魂托付给自己的内心，才会真正获得永远的平静，真正安心，而不是求助任何外在的神和宗教。任何外在的神都是虚幻的，任何宗教组织都是控制组织，从生命的自由法则来讲，无论你把自己的灵魂交给谁，其实都意味着彻底失去了自由。从这个层面上讲，正是地球上的这些宗教组织控制着人们的灵魂，也正是这些宗教组织阻碍着人类思想的进步和提升。未来世界人类必须要懂得这个道理，只有引领灵魂回归内心，让自己成为爱与慈悲本身，才是人的最完美的状态和终极理想。所有人都是神奇的智慧生命，心灵自由是净化自身的最佳途径。艺术创造犹如儿童玩耍，人人都有创造能力。艺术创造是人类保持灵魂纯洁、探索生命奥秘的最好方式之一，艺术是人类灵魂的最佳栖息地。艺术也是灵魂回归的最好通道，那些真正的艺术家只是创造了这样的通道并引领自己灵魂回家的人。

在一个自由的国度中，艺术创作应远离思想和观念的束缚，艺术家应只作为个体去体验生命的存在。只有真正独立于社会的思考和创作，才能给生命提供有价值的体验，也只有这样的思考才真正对世界有贡献。艺术从来都只是关于人类精神世界的思考与体验，中国的传统艺术一直都是建立在内心体验的基础之上。在“五四”运动以前，中国的艺术创造和审美一直都以个人的内心体验作为源头和法则。无论是传统的国画或文人画，都是以心写物，以心为源，以物为象，心物合一。在人类寻找精神家园和灵魂寄托的道路上，中国传统艺术相比西方艺术，已经走得很远很远。全球艺术界只有在今天人类视野更高远的时候，才意识到东方传统艺术的重要性。而当今的中国艺术系统已被西方艺术所深深影响，传统的东方艺术精神和经验已经支离破碎，要重建和复兴都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寻找文化源头并从源头开始，是当下文化艺术重建最重要的工作。

三

写实主义正式进入中国艺术院校始于徐悲鸿。自徐悲鸿始，中国的艺术教育就建立了一整套以西方写实为基础的教育体系。真正中国的传统艺术经验以及审美，从那时起开始慢慢边缘化。时至今日，真正的艺术传统几无传承，我们今天拿出去与西方交流的艺术，只是西方艺术系统一百多年来在中国播下的种子。迄今为止，除了少数艺术家用东方元素让西方艺术界看到一点点东方艺术精神之外，几乎没有真正懂得传统艺术精髓并准确运用现代元素的艺术家进入世界艺术视野。也就是说，中国艺术界至今没有能力系统准确地给世界介绍自己几千年来的艺术精神以及创造法则。那些饱含智慧和灵性的东方人文精神至今沉寂无声，这对于今天在国际社会中日渐重要的中国，无疑是一个巨大的缺失。

中国人在文化上的极不自信已经成为过去，20世纪初开始的中国艺术教育界全盘接受徐悲鸿的写实主义教育，也成为历史而无法改变。历史造成的一切，不应归咎于具体的个人，这是一个苦难的民族所要付出的代价。对于那些为民族文化复兴奋斗过的先人，我们应永远怀着崇高敬意。一个人或一个民族都会犯错，而其真正的出路在于敢于承认自己的过错和承受这样的代价。西方的艺术教育与西方思想一样，是从物质到精神的一整套知识系统，是人类的一个认知系统；而中国的艺术与中国的思想系统，则属于人类另一个认知系统。这两个系统，各有所长，不能互相取代，也不应一个被另一个覆盖，唯有取长补短、相互学习、融会贯通才是艺术的真正出路。如果说，上个世纪因我们的弱小造成文化上的不自信还情有可原，而今天中国的所有美术院校教育还是以西方的写实主义为基础，却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悲剧。这种文化上的极不自信以及利益圈层化，将使中国的艺术创造永远处于弱势地位。

21世纪是以精神探索为主要目的的时代，写实主义已无法承担人类文化历史使命。进入工业革命时代后，西方艺术就开始渐渐摒弃写实主义，一百多年来西方艺术家以形式语言和观念探索为目的进行了无数的实验，同时也取得了非凡的成就。这样的成就是属于全人类的。写实主义只是上个世纪众多艺术表现形式中的一种而已。现今世界上几乎没有真正的艺术家愿意用写实的手法去与影像技术竞争，这样做没有意义，这样的写实艺术也无法与日新月异的影像技术相抗衡。

神秘主义这个词汇发源于西方，神秘也多用来形容那些人类认知无法达到的领域。当今西方仍然喜欢用这个词汇来描述东方文化，在文化交流的过程中，这个词汇多少带着一点歧视色彩。如果不是西方文明的认知达到一定的高度，可能会一直用这个词汇来描述东方的传统文化。在今天，西方艺术在经历过两百多年的千奇百怪的形式语言的探索后，越来越多的西方艺术家开始关注东方艺术的精神性。西方艺术界正以理性和尊重的态度来对待东方传统艺术，也有不少西方艺术家在学习、融合东方的传统灵性艺术。而我们的艺术家在抛弃自身传统的断层上拼命追随西方艺术，这样的艺术只会制造更多的文化断层和裂隙。艺术不分国界，艺术永远与文化的源头和根相连，寻根和回归源头永远是艺术的不二法门。今天无论是从国家利益还是社会发展各个层面来说，都是恢复自身传统的文化艺术系统的时期。

写实主义发展到现在，已经严重制约了整个民族的想象力和创造力。生命如水，抵达彼岸是生命的终极目的，也是艺术的目的。艺术是人类探索精神世界的一条大道，是通向生命源头的大门。今天的写实主义在中国，像一道墙，阻止人迈向通往灵性智慧的大门。我们无须诅咒打破它，绕过这道墙和它的阻碍，就是彼岸。

蒋安平：独立艺术家，艺术品投资顾问，PARK19艺术机构创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