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约会的地点在老树西餐厅。
之前,都是他约苏建荣。这次反了过来。他心里有点小惊喜:会不会见面次数多了,感情纽带慢慢建立起来了?
最近他也想约苏建荣,把那事轻描淡写地告诉他,但苦于没想到合适的理由。出门前,他把准备好的资料带在随身的黑色帆布背包里。
见面的地方,苏建荣定在松山湖新城路上的这家西餐厅。三年多了,能被约到苏建荣的“地盘”上来,他多少还是有点小兴奋。以往,都是他约苏建荣去深圳,在星巴克和必胜客那种风格的地方。他认为,年轻人应该喜欢那样的环境。
大四那年,苏建荣就被招聘到松山湖这家著名高科技通讯企业的技术部门。每次见面,他都很“关心”苏建荣工作上的事,但對方却不愿谈及。每年他们会像这样约见两三次。苏建荣至今保持着偏瘦的身材,有着硬朗帅气的外形,一丝不苟的发型。他在苏建荣身上看到太多自己当年的影子。那时,他因为家里穷,吃不饱穿不暖,才显得瘦高,被村里人叫成“麻秆”。他觉得,男人还是壮实点比较好。
停好车,他环顾停车场,没看到苏建荣的车。苏建荣的车牌号,他记在心里。
每次见面,他习惯早到。
老树西餐厅坐落在湖边,掩映在葳蕤的树林之中。湖边有零星散步的行人。深秋的太阳洒在湖面,波光晃眼。他找个僻静的角落坐下,要了一壶贡菊普洱茶,交代服务员说,还有一位,稍后就到。
他悠闲地喝着茶,偶尔看看手机,点开微信,留意苏建荣是否发来信息。
除了两个服务员,西餐厅里没有其他人。九点不是吃饭的时间点,来这里喝茶,还不如去外面湖边走走。周末,来松山湖的游人,大多是一家老小,逛逛山林,看看花草,晒晒太阳,绕环湖绿道散散步。走累了,找家咖啡店或西餐厅坐一坐,顺便吃个午饭。
苏建荣出现时,餐厅大门口的光线明显被遮挡。逆着光,他看不清苏建荣的脸,但凭身影轮廓就知道是他。他伸长手臂举到空中。苏建荣走过来,坐他对面,习惯性地用右手转动一下左手腕上的黑色真皮表带。
他招呼服务员来杯香草抹茶。他记得苏建荣喜欢喝温热的抹茶,刚才翻看点餐单时,看到正巧有这款茶。
每次跟苏建荣见面,他都会不露声色地先打量一番。他发现苏建荣比上次更消瘦了。
最近常加班?他漫不经心地问。
苏建荣抬起头时,他看到对方眼里隐约有点血丝。他心里一颤,突然感同身受,像极了自己当年刚来深圳时的状态,每天都感到没睡够,总是缺觉,却装作什么事也没有。
还不是老样子。苏建荣说,表情上故作轻松。
他咧嘴一笑。
服务员端来香草抹茶,放在苏建荣面前。他还沉浸在见到苏建荣的愉悦中,却被他的问话硬生生地戳了一下心窝。
你曾说过,送我买房首付款,还算数吗?苏建荣单刀直入。
他掏出烟,点上,吸一口,朝吧台瞟一眼,服务员完全不在乎他吸烟的行为。他环视四周,没有其他客人。他轻微咳嗽了几声,似乎不像是被香烟呛了嗓子。
苏建荣遇到重要事情,真要紧急买房?他暗自寻思。
气氛突然变得有点尴尬,他觉得,刚见面自己就很被动。好不容易被约见一次,要好好把握一下。他问苏建荣,看中了哪个楼盘?
苏建荣双手交叉在胸前,撑着下巴,侧脸,看向窗外。
他掐灭烟蒂,朝烟灰缸里倒进一点茶水,瞬间,滋滋冒出一股烟。
他试探着,换个方式问,首付款需要多少?
苏建荣转过脸来,看着他说,如果不方便,就不勉强。为难自己的事情,还是不要做。看来自己刚才的“寻思”,被苏建荣敏感地认为“犹豫不决”。
苏建荣端起抹茶,咕咚咕咚喝下半杯。在西餐厅,哪有这样喝抹茶的?明显是在表达不满嘛。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放在苏建荣的胳膊上说,我们先聊会天,行吗?有什么话,你慢慢跟我说。
苏建荣放下茶杯,看着他。
他笑着问,你约我来,就为这事?
苏建荣问,你以为呢?
好吧。他突然大笑起来,你带我去售楼处刷卡交款吧。
苏建荣冲他,扬扬眉毛,微笑着说,你做不了主。算了吧。
他收住笑,瞪大眼,眉毛上挑,说,别。
苏建荣狡黠一笑道,我买房,你刷卡付款,要是今后……如果真有诚意,你就取现金给我,转账也行,但备注什么也别写,实在想要写点什么,就注明“还账”吧。
他看着苏建荣,伸出大拇指,做出“点赞”的手势,意味深长地笑着说,跟你老爸一样。
苏建荣说,我跟你不一样,我妈经常提醒我。
他眼里闪过一丝光亮,似湖面一闪而过的波光,很快暗淡下去。他叹口气道,你妈对我有误会,还很深。
苏建荣说,上个月,我妈跟我聊开了很多之前的事,与你以前讲的有所不同,你有兴趣听听吗?
当年,你以为我妈背叛了你。苏建荣说,你来深圳后,两三年都不回去一趟。随着去深圳投奔你的乡亲们越来越多,你听到我妈在老家的风言风语也越多。你心烦意乱,逐渐信以为真,就不想回去面对“被戴帽子”的事情。你在深圳这边,另找女人,生儿育女。乡亲们春节回老家过年,再把你的情况传给我妈。
我妈十九岁生了我,我刚过半岁,你就独自去深圳打工。
我也舍不得你们母子,实在是没办法。老家是山区,人多田少,养不活你和你妈。他强调。
你刚来深圳颠沛流离,工作不顺,大半年没向家里寄什么钱。我妈跟奶奶处不好关系,没有收入,还有两张嘴要吃饭。我妈吃不饱,奶水就少,不得不想办法,弄点米糊来喂我。
那时乡下家家都穷。他说,算是普遍现象。
苏建荣停顿片刻,问他,你知道老杨大我妈多少岁?
你不要跟我提他,好吃懒做的老光棍,远近闻名,说起他,附近村子,哪个不摇头。显然,他对老杨还有怨恨。
是你改造了他。苏建荣说,不,改变了他。打我记事起,老杨就是个勤恳努力、任劳任怨的老实人。
他喝口茶,扬起手,招呼服务员过来。他想给苏建荣点杯奶茶,被苏建荣拒绝了。我陪你喝贡菊普洱茶吧。
在服务员转身去取茶杯时,苏建荣迎着他的目光,四目相对。
老杨不得不改变,因为,他要替你养儿子。
你是我和你妈养大的。你们的生活费,我一分没少给。他有点按捺不住,这个话题似乎触动了他的软肋。
苏建荣接过服务员手中的瓷杯。服务员把杯垫放在桌上,然后给烛火上的透明玻璃壶里续了水。他觉得这火苗怎么也不像是用来加热这壶水的,倒像是营造情调的道具。
当年,像老杨那样的大龄光棍,每个村都会有那么一两个。苏建荣看着他说,他大我妈一轮,相差十二岁。按乡下习俗,他们俩差着辈呢。他看我妈带娃辛苦,还被奶奶婶妈们欺负,出于打抱不平,替我妈说几句公道话,帮我们家干点农活,就被传得沸沸扬扬。是哪些人在背后造谣,离间你和我妈的关系,你想知道吗?
苏建荣顿了顿,咽口唾液,转而说道,我对那些事真不感兴趣……
香港回归那年,为了深圳这边孩子的户口,你才回老家,跟我妈吵架,闹着去民政局离婚。被工作人员告知:你俩没办过结婚证,离什么婚。你才明白,虽然你和我妈在乡下摆了婚宴酒席,但在法律上还不算夫妻。你长吁一口气,连夜离开老家,直到差不多十年后,你飞黄腾达了,才记起,还有我这么个儿子。
他小声说,我这是被你妈和老杨气的。也怪我那时年轻。
苏建荣别过脸看着窗外,叹口气说,你走后,我妈的名声也坏了,带着我,赌气跟老杨在一起。两年后,才有我妹妹建蓉。在老家农村,像老杨那样第一个孩子是女儿的,可以再生一胎。可老杨说,生多了养不活。这样也挺好,儿女双全。
你知道我妹妹为什么叫杨建蓉吗?跟我名字,同音不同字。打小我就怪他们给妹妹取这名,喊我们吃饭,叫一声,两个孩子都叫了。
我妈说,养孩子,每天都要吃几顿饭。苏建荣转过脸来,低下头看着桌上的茶壶说,就像这茶壶,只要下面有火在烧,就得不停朝壶里续水,火不断,壶就不能空。
那时候,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他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他想“负隅抵抗”,为自己争回一些尊严。
男人在外面闯世界,确实不容易。这几年,我深有体会。但女人在家,尤其是在我们老家那样的山区,生存会不会更艰难呢?苏建荣突然抬起头,看着他,目光里多了锐利。毕竟,我妈是个女人,还拉扯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
你不是想补偿我吗?苏建荣话锋一转,放慢语速道,再过几年,等我有能力自己买房,你觉得我还会给你这个机会,问你要一分钱吗?
他心里一惊,背后发凉。
这点我像你,喜欢买房。苏建荣说,但在很多方面不会像你,我经常提醒自己這一点。
你误会了。他急忙说,有些问题,我以前跟你解释过。
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苏建荣说,那个年代,乡亲们出来打工找不到落脚点,都纷纷投奔你,带去了老家关于我妈的谣言,也让工地老板看中了你源源不断的人力资源,所以,你成了包工头。工程做完了,你跟乡亲们谎称大老板没有结算工程款,拖欠大家的工资。其实,你拿着他们的工钱,在深圳罗湖、福田、南山和宝安,大量买入房产。一年到头,乡亲们就盼望着带上工钱,回家过年。谁家里不是老少一大家子要养呢?大家闹得凶,你就给点钱,像挤牙膏一样。
他们恶意捏造你妈和老杨的绯闻,破坏了我的家庭,这算是给他们一点惩罚。他说,他们的工钱,最终我还是一分不少地都给了啊。
苏建荣喝口茶,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你的聪明就在于此。你看准深圳房价会上涨,挪用乡亲们血汗钱,在好多核心地段大量买入。
事实证明,我的眼光不错,判断是对的。他不经意间流露出小小得意。
所以,你成功了,赚得盆满钵满。苏建荣说,可每年腊月,老乡们回家过年,都跑去老杨家,上门讨要工钱、闹事。他一个老实巴交的人,哪见过那阵势。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口黑锅是如何替你背上的。
不关老杨的事。他说。这是我跟老乡们之间的经济纠纷。
苏建荣看着他说,你可以临时躲起来,也会编造很多理由来推脱。即使你不小心被乡亲们堵住,会热情大气地请他们吃饭喝酒,拍着胸脯向他们保证,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的亲儿子还在老杨手里呢。
我绝对没说过这话。他有些急赤白脸。
你说没说这话,已经不重要了。苏建荣说,这就是你的高明之处。你有没有暗示过乡亲们?
是他们自己想当然。他说,所有拖欠款,我分期分批足额支付完了。我可以坦坦荡荡地说,时至今日,我不欠任何乡亲的工资。后来,有些人,我还多给了。
苏建荣盯着他说,二十多年前上百人的工钱和深圳房价,那时买房首付只需要两成,还不限购不限贷。你充分利用手中资金和时间差。爆买,大赚。你说这话,算你狠。
实不相瞒,这几年,我在公司升职加薪的速度比同事们都快,其实吧,我身上也有你强大的基因。苏建荣说,在处理一些棘手问题时,我会自然而然地利用现有资源,巧妙地达成自己的目的。当时,我感到得意。回头想想,觉的自己还是欠缺考虑,没有顾及身边人的感受。
在我读小学和初中那几年里,每年寒冬腊月,我妈都会买碘酒、跌打损伤膏药回来。春节前,老杨经常会被上门讨要工钱的乡亲们伏击,被打得全身“带彩”。苏建荣严肃地看着他说,你不觉得,你成功的背后,有老杨惨烈的付出吗?
他把闪烁的目光拉长,投向餐厅外的湖面上,腮帮子缓慢地动了又动。
似乎是为了缓和气氛,苏建荣说,你白手起家,在外闯出一番事业,个中艰辛,冷暖自知,难以为外人道。我踏入社会后,深有体会。
我想说什么呢?我妈不容易。老杨被你坑得莫名其妙。其实,这些都不是,因为都过去了。苏建荣说完,沉默不语。
你约我来这里见面,还有其它事吧?面对苏建荣,他平静地问。
苏建荣再次习惯性地用右手去转动一下左手腕上的表带,招呼服务员过来,点了两份甜点,一份提拉米苏,一份布朗尼。
当然。还有件喜事告诉你。苏建荣一笑道,我要结婚了。
好事。他脸上洋溢着喜悦。
可我妈说,太早了。
她应该高兴才是。你们九零后,多是父母催婚。
苏建荣呵呵笑起来,我妈说,老苏家有早婚的传统。
你妈说得对。他陪笑着回应,脸上的皱纹,似微风吹过湖面时的波纹,一圈圈地朝耳后荡漾开去。姑娘是哪里人?同事,还是同学?
苏建荣收住笑,抿抿嘴。我妈担心,我的性格还没定型,过早结婚,会亏待了女孩子。说她是个好姑娘。
他扫一眼苏建荣,躲过他的目光,看向餐厅墙壁上人工搭建的鸟窝造型,认真地说,你妈见过姑娘,她觉得好,错不了。
我把我妈接过来,住了差不多一个月。像我这种家庭,找老婆,对我好,还要对我妈好。苏建荣挺挺腰板说,我没打算这么早结婚。我还想考硕士研究生,再去念几年书。
我妈走时,我开车送她去虎门高铁站。在车上,我妈跟我说,建荣,这姑娘你可不能亏待了,更不能害了人家。我问我妈,她哪里好。我妈说,就是凭感觉。我觉得这姑娘对你是真心,死心塌地的那种,跟当年我对你爸一样。
苏建荣稍作停顿,接着说,我当时就把车靠马路边停下,问我妈,你想我怎么待她。我妈说,如果你懂得珍惜,就跟她结婚,好好照顾她。今后无论你读研究生,还是工作变动,到哪里都带上她一起。记住,儿子!女人眼里,有她内心最深处的东西,那是藏不住的。
我当时就答应我妈说,妈!我会跟她结婚,还要尽快给你添个孙子。
苏建荣喝口茶,有些兴奋地问他,你猜我妈什么反应?
她什么反应?他一时无法体会当时场景下的舐犊情深,好奇地反问。
苏建荣说,我妈哭了,眼泪哗哗地流。搞得我手足无措,急忙抽出纸巾递给她。她不接,瞪大眼睛死死看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毛,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我妈说,你还是年轻,跟当年你爸一样。听了这句话,我才明白她到底在说什么。
所以,你现在急着买房、结婚生子,是想给她一个温暖的家。他回应。
也算是吧。苏建荣说,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看着苏建荣,没说话。待苏建荣抬起头来时,发现他眼里亮晶晶地闪烁了一下。他心想,为了买房的首付款,不至于吧。
他温和地问道,遇到什么麻烦,方便跟我说说实情吗?
苏建荣用手指朝后理了理头发,说,首先申明,这钱不是我主动要的,是你多次当着我的面,自己口头承诺的。我只是顺着你的意思,朝前实质性迈了一步,看你是不是真心想给。
稍作停頓,苏建荣继续说,你没有义务给,我也没有权利要。以前你自愿说给,今天你也可以收回去。你给也好,不给也行,我们之间的血缘关系没法变。但今后,像这样面对面的机会,我们俩都可以选择。
他看着苏建荣,瞪大眼睛,心里反倒平静了许多。
我不是在逼迫你。苏建荣说,我在求证,你说过的话算不算数。你也可以认为我在利用你的承诺,给你施加压力。你觉得几年后,我凭自己的能力,在东莞买不起房吗?你认为我们老苏家自强的基因到我这一代会变异?
他被苏建荣最后这句话逗乐了。怎么会?只有胜过,哪有不及。
苏建荣也笑起来,说,我妹妹建蓉明年就要参加高考。我答应过老杨,要对建蓉读书负责到底,直到她出来工作。老杨在农村种了一辈子田,活路太累,体力透支严重,最近身体不大好。
你缺钱是真,但,负担建蓉读书这点事,难不倒你。他冲苏建荣笑着说。
杨建蓉跟你没关系。苏建荣收住笑,负责我妹妹读高中读大学是我的事,你放心,我不会因为这事找你要一分钱。
苏建荣喝茶,不再说话,看都不看一眼对面坐着的他。
他发现苏建荣的目光要么投向窗外的湖面,要么停留在不近不远的吧台,要么落在桌面茶壶茶杯上。甜品吃完了,甜品垫剩在瓷盘里,花纸做的,四周有褶皱,中间粉红,精致,好看。他没记住刚才吃的甜品叫什么名,但可口,还想再来一份。
他隐约感觉到,今天的见面可能要到此为止了。对于驰骋江湖几十年的他而言,还没摸清对方约见的真正目的和意图,约会就要结束。想到这里,他说,甜品真不错,再来两份吧。
苏建荣朝吧台喊道,美女。服务员摇曳着裙摆过来。
苏建荣说,来份布朗尼。
服务员征求道,每人一份吗?
苏建荣纠正,他一份。
说完,苏建荣抬腕看表。他寻思,这样下去可不行,得想办法救场。
苏建荣起身。他心一沉。
我去趟洗手间。苏建荣说着,拿起桌上的手机,按照服务员的指引去了。
甜品上来时,苏建荣也回到座位上了。
他主动说,首付款,你报给我一个整数吧。话语间多了小心翼翼。
你愿意给多少?苏建荣说,多给,我就多付。少给,我就自己再凑点。不难为你。
这话说得密不透风。他心头一颤:真不愧是我老苏家后人。
他假装尴尬地笑起来,说,方便问一下,多大面积的房子,是哪个楼盘么?
你给多少钱,我再决定买什么房。苏建荣似乎早有准备,从容地说,真要给我几百上千万,我就去深圳买一套。
他学着年轻人的样子,一小片一小片地切甜点,放进嘴里。他寻思,不如顺着这个话题,趁机告诉他自己的决定。
他问,你真想在深圳买房?
当然。苏建荣不假思索地回答。
假如我送一套给你呢?
那我谢谢您啦!苏建荣的语气里明显带着玩笑的意味。
他看着苏建荣,不说话。
苏建荣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渐渐收住了脸上的笑,显得有点尴尬。这次的甜品味道怎么样?跟刚才那份相比,口感还好吧。到底是年轻人,脑子转得快。
他把目光移向窗外,外面阳光灿烂,如同夏天。在南方,很难分清夏天和秋天。坐在开着空调的西餐厅里,他感到凉爽舒适。
他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苏建荣。我跟你阿姨商量好了,把深圳宝安中州花园那套四房两厅的房子,过户到你名下。这是办理过户手续的流程指引,你抽空看看。
从苏建荣的面部表情,他看出对方有些“意外”。他不希望自己在苏建荣面前显得“老辣”。相反,他想输给苏建荣,输得越惨,越欣慰。
这跟首付款是两码事。他说,我的钱和资产,迟早会分给你们。你是我的长子,我希望,我的资产以后由你来操盘。你会有这个能力的。
你的判断是对的,但是我现在只缺钱。苏建荣果断地说,其它的事,我没想过。
他说,首付款,我回头就办,上百万的资金,给我几天时间调拨,好吗?
你可以几万、十几万地分批给。苏建荣说。
也行。这次他很快地答应。
苏建荣沉吟了一会儿,又问,假如这钱,我不是用来买房,你还愿意痛痛快快地给吗?
他看着苏建荣,脑子飞快转动,到底是我老苏家的后代,看上去云遮雾罩的事情,即将拨云见日了。
他说,我给你的钱,就是你的,你想怎么花、如何支配,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我相信你。
苏建荣拿起手机,在屏幕上点了几下,又把手机递到他面前说,你看看老杨的确诊报告。
尿毒症。
苏建荣压低声音说,我想救老楊。
他看看苏建荣,看看手机屏。在苏建荣眼里,他似乎看到盈盈泪光。
苏建荣说,小时候,我在你们的绯闻里活得憋屈、压抑、自卑。我恨过你,恨过老杨,甚至厌烦过我妈。我发狠读书,一心想逃离。直到上大学后,我才慢慢理解老杨,对他有了愧疚。从那时起,在我心里,把他当作了父亲。虽然,我一直叫他老杨。
他听出苏建荣的声音变得有些喑哑。
我想救他。我想尽一份孝心,坚持送他上医院透析,最好能帮他换肾,让老杨走得慢点,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光里,能感受来自儿子的那份爱。
你可能认为,这是我和老杨之间的事,跟你没关系。苏建荣喝口茶,调整了一下坐姿,接着说,或许你至今还在痛恨老杨。
兜了那么大圈子,你就为了让我拿钱给老杨治病?他问苏建荣,语气里掩饰不住失望。
你以为当年上门讨债的人,是冲着老杨去的吗?他们是冲着我来的,要用卸掉我的胳膊和一条腿威胁你,作为索要工钱的筹码。是老杨在拼了老命护着你儿子。看得出,苏建荣在努力克制情绪。
在我记忆里,印象最深的就是老杨被讨债的乡亲们打得头破血流,还把我护在他身后。我能毫发无损,全靠老杨护我周全。在最困难的时候,是老杨在替你履行父亲的责任。这些都是事实。你为我出钱,是在我念初三以后,那时你已经飞黄腾达了。这也是事实。
这些都是过去……
苏建荣抬起右手,拦下他的话,示意自己还未说完。我刚跟你说了,我要结婚。我也没想到,上个月老杨就被确诊了。我要让妹妹建蓉放心,有我这个哥哥在,什么都不是事。我要让她安心念书,鼓励她考进理想大学。老杨的病,我会帮他治疗到底。上个月,我带老杨去武汉协和医院,做了全面检查和各项化验。医生把我拉到一边,建议带他回家边调养边治疗。他自己也意识到病情不好,吵着闹着要回家,陪我妈,说过一天算一天。我只好把老杨送回老家。经过这一番折腾,我手中积蓄所剩无几了。
这个时候,我觉得你应该拿出行动来感谢老杨。苏建荣说,你把钱给我,由我出面给老杨治病。无论最后老杨的命运如何,你可以心安很多。
他点燃一支烟,长吸一口,又掐灭在烟灰缸。
苏建荣说,或许,在我仅剩的一点积蓄还没花完前,老杨就没了。可你,有没有出钱帮老杨治病,是另一回事。
他沉默着,好像还没回过神来。
苏建荣拿起桌上的手机和汽车钥匙,站起身。在离开座位前,低声对他说,我不想老苏家亏欠老杨太多。苏建荣的目光,钉子样盯着他。对你来说,这辈子,可能只有这一次机会。还是少给自己留遗憾吧。
苏建荣朝餐厅大门口走去,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外面射进来的光线,再次被苏建荣瘦高的身板遮挡住了。阳光里,苏建荣转过身,朝他这边看过来,大声说道,苏志强,你应该抽空回去乡下,看看你的杨大哥。
背着阳光,他看不清苏建荣的脸。苏建荣转身走出西餐厅,他看着那个酷似自己年轻时的背影,慢慢走向停车场。他的目光像长了翅膀,跟随着苏建荣上车,关门,系上安全带,发动汽车,直到他驾车驶离。他希望苏建荣能够转身回望一眼,哪怕仅仅是一眼,但他的愿望落空了。
开始陆续有客人走进西餐厅。他想离开,腿却迈不动。那份房产转让资料,还摆放在他面前的餐桌上。
他挥手,找服务员要了一听啤酒。他打算,跟往事干一杯。
(责任编辑:费新乾)
周家兵,曾用笔名:麦田、周枫。祖籍湖北随州,现居深圳。作品见于各文学期刊。有小说被选刊转载、入选多种文学集。出版短篇小说集《亚泰的密室》。获《广西文学》2019年度优秀作品奖。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