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卉没弄明白失眠的原因。
学生时代她也常失眠,尝试过多种抵抗清醒的方法,比如睡前看书,日行万步,或者在床边放几个苹果。大约从两年前开始,她发觉身体开始老化,其中一个症状是越来越像父亲,明明上一秒还坐着看电视,下一秒不知何时就进入了梦乡。隐约能听到孙朝阳上厕所的声音,揉着眼睛醒来,张卉意识到自己的姿势与父亲近乎一样,歪脖子,微张着嘴,常猛地醒来,茫然看着眼前的画面,记不起自己身处何处。
但最近一连三天,她在夜色中,都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如同鼓声,在房间里回荡。听见心跳,是失眠的第一征兆。事情一件一件翻涌上来:上午冰箱里整理出馊掉的食物、上楼时踢倒的一个花盆、阳台上总是清理不干净的水槽、护栏外脱离的墙皮……一层一层,覆盖到了孙朝阳身上。
没有特意去想他,但张卉发觉,房间里的样样事物,都能与他扯上关系。刚和孙朝阳住一起时,她就发现他有囤积东西的习惯,每一次购物都试图要买下所需几倍的用量:成捆的卷纸、抽纸、抹布、洗洁精,几乎能将柜子空间占满;大蒜、葱头、生姜和种种调料常堆在角落里,腐烂发臭。
起初,她还觉得孙朝阳是在以满满的购物袋去表达某种满溢的爱。伴侣愿意为另一半花钱,不抠着手指头过日子,她愿以这个念头,来为这段关系增值。但随着日子推移,这些物品就渐渐堆满了房间,也常成为他们吵架的源头。
有一次从超市回来没多久,他们吵了一回。她记得孙朝阳沮丧的表情。他说,你非得这样吗?原本还好好的,你非得这样吗?他站在玄关处,身后是一叠来不及整理的纸箱。他身上穿着的黄色夹克,几乎要和那些纸箱融为一体。张卉冷冰冰地问,这就是你的态度,你想让我住进垃圾堆。孙朝阳垮下脸,迈步打开门,伴随着关门声,走了。
张卉还愣在原地,面前是关上的大门,门边还放着他们刚提回来的塑料袋,瓷砖上渗出了一滩水。塑料袋里还有他们从超市购来的食物,因张卉爱吃海鲜,袋里还装着孙朝阳挑选的活虾和花蛤。半个小时前,他们在超市,孙朝阳哼着歌,心情愉悦,每路过到一片区域,他就要问张卉,你想吃什么。他的大脑里似乎自觉扔掉了计算器,购物车里的东西便越来越多。回来路上,他并未丢给张卉,只一人抱着这一袋笨重的东西。
冷静下来,张卉才发觉自己刚才说话过分了。问题出在这套房子上。
张卉刚搬来两个月,有些想法还不愿说出口。房子实在太小了。一室一厅,客厅除了沙发和茶几,堆满了孙朝阳的健身器械,数量不多,但体积不小。厨房只能容纳一个人,并不宽敞的台面,摆满了孙朝阳买来的瓶瓶罐罐。这些感受堵在心头。这套房已经花去孙朝阳所有积蓄,也正是这套房,撬动了他们复合,乃至于谈婚论嫁的杠杆。但现在,她一直抗拒接受某个既定的事实—孙朝阳这个买房的选择,并未经过深思熟虑。
工作第三年,刚好有了四十余万的积蓄,孙朝阳就跟着同事们,在一片房价热议声里开始看房。听说了一位职位不低的同事,因为犹豫了一个冬天,错过了买房的大好时机,首付一下多出了五十多万,遂放弃买房的念头,带着老婆孩子继续住在出租屋里。又不知是哪个正在做中介的小学同学,在他耳边吹过一阵风,拉上几个同事看过房。一个周末,孙朝阳就坐上了同学的电动车后座,用了两天时间集中看房。周日,就在准备吃晚饭时,他接到了小学同学打来的电话。孙哥,想清楚了没?彼时孙朝阳嘴里嚼着一团刀削面。还未开口,小学同学径直说下去,你今天上午看的,六楼有个大阳台的那套,又有一家看中了,房东对你印象不错,上海老阿姨,说你小伙子不错,托我问你了。你再想想看,那家人有钱的,晚上九点要和房东谈,直接就签约。我是觉得咱们花了两天看房,这套无论是价格,还是升值潜力,都最适合你了,你想想,这里处于大虹桥,以后房价绝对不止这个数。
孙朝阳晕晕乎乎地吃完了面,用手机付了钱。墙上的时钟正指着左下方,似乎要往正西方的位置扯去。孙朝阳想起,学生时代曾参加过一次半程马拉松比赛,在即将要到达终点时,眼前天旋地转,眩晕就如此刻一般。小店外的空气湿润,夕阳正藏着半个身子,躲在远处的高楼里。孙朝阳出门拦了出租车,本来今晚计划回公司再处理些事情,但嘴里还是脱口而出了小区名,仿佛他留在这座城市的意义,就朝着那个方向驶去。
房子仅有六十余平。好在是没有电梯的老小区,公摊面积小。他最喜欢这个大阳台,没有像商品房一样被包起来,能看到阳光进屋,房间里一片亮堂的样子。看房时孙朝阳就想,可以把阳台这一片区域用起来,摆上一张圆桌、两张木椅,和未来的爱人坐在这里,喝喝茶,看看外头的街景。出门走几步,还有一个不小的菜市场。步行一公里左右,正在施工,说是要盖一个大商场,地下一层是超市,生活便利,应有尽有。
背上的贷款,孙朝阳算过,每个月薪资正在稳固上涨,压力虽大,尚能扛在肩上。房子过户很快,本来不应该沾沾自喜,但与他人相比,能在上海住上自己的房子,便算得上幸运了。与张卉复合后,孙朝阳还偶尔感叹,那段时间,工作像打了鸡血,充满动力。
这种状态也终究没持续多久。张卉有时在想,如果那时没狠下心,孙朝阳现在两手空空,身下只有一辆小毛驴的资产,他们俩是否还会进入婚姻关系?
天色微亮,光线透过窗帘,进入房间。张卉眯着眼睛,爬起床,到客厅给自己接了一杯水。原本担心起夜影响睡眠,晚饭后她一口水没喝。卧室里塞满了空调制造的空气,此刻她只觉得口渴难耐。大口喝水时,她才意识到客厅已经清澈可见,夜色如同潮汐,已经褪去。客厅则像潮汐褪去后的海滩,除了肉眼可见的家具,其它都显得干干净净,像被什么东西擦拭过。
孙朝阳已经搬走一个多月。这段时间,张卉未购买任何东西,她陆续将一些用不上的物品,或寄走,或丢弃,把这套公寓打造成一个空间宽阔的区域。这么做,一是想摒弃孙朝阳居住时粗枝大叶的习惯;二是当中介带人上门看房时,不至于淹没在杂物堆里。
上一周,中介小乔上门了两次。周末,他又打来电话,询问张卉是否允许他们带团队,上门来拍摄VR。张卉原本想点头,继而又摇头,她总覺得这套房子存在瑕疵,放在网上全景展示,瑕疵便一望可知。比如厨房采光不好,卫生间离卧室门太远,起夜并不方便,两年前孙朝阳购置了一台跑步机,挪进房门时擦掉了一块墙皮,现在还未补上……诸如此类。其实无伤大雅,仿佛猜得到张卉的顾虑,小乔劝慰她,没有完美无瑕的房子,卖房也要赶时机,趁着现在市场较热,二手房供不应求,抓紧挂出,才是明智的选择。这话似曾相识,张卉在电话那头笑了一笑。
张姐,还是你觉得现在时间不到,舍不得卖呢?小乔又问。张卉搪塞了两句,就把电话挂了。或许小乔说的没错,内心深处,她觉得时间还未到。就如同父亲曾说过的,房子有灵性,有记忆,人在这里住久了,身子便与它融为一体了。
这话并非玩笑,只是当时张卉年纪还小,没有放在心上。一连几天,张卉都未与小乔联系。有时小乔打来了电话,她也未接起。她反反复复想起父亲的话,白天工作间隙里想,夜里失眠也想。
清晨,张卉拿起手机,打开买房软件,寻找近期浏览记录。她沿着收藏的房源往下翻,再次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图案。她点开全景看房功能,从客厅开始漫步。她可以用中介的语言来介绍:这是一套100平米左右的小三房,次新房源,位于中高层,南北通透,采光良好。小区容积率低,楼间距较大。户型不算动静分离,两房朝北,一房朝南。
在餐厅往卧室拐去的走道,张卉将手指划向那儿,是一抹红色。手指翻转一个角度,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东西的形状。它堆在几件杂物之中,因为颜色而显得醒目。
看形状,这是一把折叠椅,展开时可成为一把普通凳子,折叠起来又可放在任意一个角落。如果不是颜色鲜艳,张卉不会看到这把椅子。这种红,严格来说偏向于棕色。仔细看,几个横条木板上,还能看得清木纹的形状。
一周前,张卉就瞧看到过它。反复看了好几遍,她才说服自己相信这是某种巧合。十三岁那年,父亲决定翻新老宅,当时张卉已经考到了市一中,过上半住宿的生活。那段时间,她不在老家,但能想得到,父亲几乎每天都睡在废墟当中,守着一栋残破的建筑,一点一点将它重新垒起。
老宅没什么问题,大厅摆着两把太师椅,正中一张四方桌,常年摆着香火。上面挂着几位老人的相片。直到今天,张卉都不确定,这几位老人究竟是谁。某一天夜里,二楼的电灯烧坏了,她就坐在大厅门口,借着屋外的灯光写作业。夜已深了,她穿过大厅去上厕所,昏暗的灯光下,几点香火闪烁,分明有两个人就坐在太师椅上。一瞬间,她几乎吓掉一半魂魄,抱着头往外跑。父亲说她后来意识模糊,整夜都在喊着椅子,椅子。第二天醒来后,她依然昏昏沉沉,在床上躺了两天,才能正常下地。这件事给父亲带来不小的震撼,一周后,他做出推倒老宅的决定。两个月后,他变卖了那两把有百年历史的太师椅。
张卉仍记得,听到父亲的计划,她长吁一口气。她早就对老宅的种种布局感到不满,觉得它散发着一股要被泥土覆盖的气息。
一整年,父亲的头发白了不少,脸上的皱纹积了一层尘土。一座新宅就这样落成,一砖一瓦都带着父亲的心血。大厅重新布局,父亲说这不再是大厅,而是客厅。客厅的墙上刷着白漆,地上贴满青白色的瓷砖,摆上父亲不知跑了多少个市场购来的家具,面积未变,却更亮堂。一切都是新的,家具、家电,卫生间还装了一个台盆,换了一个坐便器和淋浴头。父亲的卧室里搬来一台电视柜和电视机,张卉的书桌也不再是母亲留下多年的那台缝纫机。张卉隐约知道,这房子耗去父亲大半辈子的积蓄。搬家那天,父亲在门前放了十串鞭炮,炮声震天,足以让牛鬼蛇神都吓得遁地。
住进新家,对张卉和父亲还有一个意义—和过去混乱、潮湿、逼仄、遭人议论的生活彻底告别。她和父亲都没有料到,在住进新家不久,张卉就迎来人生中第一次彻夜失眠。先是一点点零碎的困意。在灯暗以后,张卉躺在床上,看着它们逐渐分解、重新组合又飘散。一整晚,张卉都在试图抓取那些分裂的困意,将它们拼合完整,却也在这漫长的努力中,第一次感觉到生活本身徒劳无功的事实。
那一晚过后,她就回了学校,在寝室里依然失眠。睡着变成了难以把控的概率事件,这带来的最大困境,是她没办法用最好的状态迎接第二天的学习。两周后,张卉才决定和父亲诉说这一切,她觉得自己的睡眠丢失了,不知道为什么,她一躺到床上,就感觉浑身难受。父亲问她,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她想了想,才说,从春天时候,房间味道都散尽了开始。父亲沉默了,没有给她任何答复。到了夜里,他搬来了一张折叠椅,坐在张卉的床边,说,你睡,我就在你旁边。最初几次,张卉还未睡着,已经看到父亲歪着头,靠着那张椅子睡熟了。后来,父亲让她换一个房间,自己仍搬了椅子,陪着她熬夜。再后来,父亲压低了电视机的声音,直等到张卉进入了梦乡,他才关了电视,去她的房间睡觉。
大约持续了一个多月,张卉的睡眠回归正常了,如同断奶的孩子。不知道哪一天开始,她比父亲还要早进入睡眠,也不知道哪一天起,她开始独自睡着。张卉开始要求回到自己的房间睡觉。她发觉,在父亲的房间里,她不得不面对某些尴尬的感受。父亲睡着后,会发出一阵阵有节奏的呼噜声,某种程度上,也影响了她的睡眠。父亲的枕头上,总是叠着一块毛巾,毛巾上有一阵腥味,闻起来并不舒服。起初父亲不同意,夜里他就坐在那张椅子上等着她,直到确认她可以入睡,他才离开那张椅子。
父亲说过,睡不着只是因为还不适应,还未和这新房建立起情感的联结,一旦这个联结建立了,她就和以前一样了。对于这个说法,张卉一直不以为意,如果父亲的观点成立,那每一次搬家,她都会严重失眠,但事实证明并不如此。这么多年,她不知道自己睡过多少个房间,学生时代旅行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听到水管里传来咯吱的声音,听到有人半夜在门外骂骂咧咧,她都能顺利睡着。除了第一次搬到孙朝阳家里,那是罕见的,无伤大雅的一次失眠。她睁着双眼,听着窗外隐隐约约的机器声。大约是在拆楼吧,不知道何时,那个机械臂就将她拉入了梦乡。
过去她从未观察过父亲坐的那把折叠椅,但那个色彩、那个款式,尽管隔了多年,依然一眼就能认出。家里还有好几把这样的折叠椅,一些放在一楼,几张立在天台门外的转角处,都是新家落成時父亲自己定制的。十多年过去了,新家又成了老家,期间有新的女主人住进来过,又大刀阔斧做了一些改造,比如,清理过一些已经变旧的家具。张卉每次回家,都会察觉到某些变化,却常常无法说出来。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十多年后,它竟然出现在上海,出现在她的手机里。张卉用了几天的时间,试图忽略这样一种可能,那就是,网上的这套房子,可能是她失眠的起源。
中午一点,张卉给小乔打去电话。小乔一如既往热情,知道她想上门看房,就说自己去联系带看同事。半小时后,小乔又打来电话,说房东一家还在外地旅行,下周末才能带看。房东出门了?张卉说,没有钥匙可以带看?小乔说,没有钥匙,张姐,房东目前也是自住。张卉说,那行吧,我下周再看。小乔说,张姐,这小区往北两公里,还有几套房源,不错的,今天就可以带您去看。张卉说,先不去了,再联系啊。
张卉起身收拾自己,面前的梳妆镜像是罩上了一层灰网,自己的脸就挂在这层网上。和孙朝阳刚结婚那阵,梳妆镜还干干净净,面前堆着瓶瓶罐罐,擦了这瓶,抹了那瓶,每次出门,张卉都要半小时。那时孙朝阳就躺在床上,一边玩手机,一边等她。两人推推搡搡出了门,一人提一袋垃圾,开玩笑一样,互相往对方的鼻子送。
去那个小区有三种方式,自驾,打车,或公交转地铁再转一次公交。张卉沿着这条已经走过四年的路,走到了大道上,打了一辆的士。到了小区门口,张卉才发现这个小区门禁严格,只是对着保安报一个住户的信息,就可以当作访客而被允许入内。张卉跟在一对情侣身后,竟也被当成是一家人,被放进了门内。小区内部并没有什么特别,如同这座城市郊区常见的新楼盘风格,十多层的板楼,棕白相间的外墙,阳台统一被包了起来。张卉知道,这样统一的代价就是客厅的采光会受影响,没有人会愿意,但大家都得服从。
小乔没有提供任何信息,但张卉有办法,她再一次点开那套房子的VR,这一次是看窗外,客厅的窗外视线受了遮挡,但卧室并没有,透过飘窗,可以看到窗外远处有一片湖影,另一个小区的房子也从左侧方进入视野。张卉在另一个软件上,又找到了小区沙盘和卫星地图,几乎可以推测,这套房应该是小区的东边栋的西边套,楼层不低,如果与左侧方露出的楼层对应,大约在七层到十层之间。
张卉沿着小区主路往东走,目之所及,皆是人造风景,而这些风景,竟正是她和孙朝阳渴求已久的东西。她的内心升腾起一种嫉妒,她看到小区里三三两两走出的人,面目和她差不多,但不知道为何,不是他们,却是她,迈到了这一步。随后她才发现小区的东边有三栋楼,要判断这个视角俯瞰到湖面的角度,必须要登上楼,才能判断出一二。最南边的那栋可能性最大,她就从最南边开始找起。在楼下,她在七与八之间犹豫了一会,按下了八零一。是《茉莉花》的音乐,似乎在与这个小区的名字遥相呼应。大约一分钟过去,没有人接通可视电话。
七零一有人接听。接听的大约是一位老人,她看得清张卉的脸,张卉没有戴口罩。张卉说,阿姨,我是十二楼的,忘带钥匙了,您方便开一下门吗?那头便说,哦,好好好。电梯直达七楼,张卉敲门,七楼的阿姨开了门。张卉说,真谢谢您,不然我就关门外了。没事没事,阿姨带着上海口音,报以和善笑容。张卉又问,阿姨您家卖房子么?现在挂什么价位啊?阿姨说,没有的,房子不卖的。说着,手已经带着把手往回拉。张卉说,哦,最近看不少中介带人来,不知道是楼下还是楼上在卖。阿姨说,不懂啊,我女儿女婿住这里,我平时也不住这里的。
地板颜色也不对。张卉就从七层开始,一层一层往上爬,一间一间敲门。大约是七楼的阿姨让她有了某些信心,相信开门的大抵是好人,也相信自己长着一张还算和善的脸。但似乎从七层开始,一层比一层昏暗。隔着一条缝隙,张卉看得到,十楼的地板是浅色的,开门的青年男子一脸犹疑地看着她。你谁啊,敲错门了。最后一个字被门缝脆生夹断,未等她开口,门已经关上。
站在楼道里,张卉拨通了小乔的电话。你晓得不晓得,那套房子是在几楼?小乔说,哪套啊,我也不晓得啊,张姐,我正在带看房。换了一位中介,对方在第一时间打来了电话,语气一如最初的小乔。张卉听到自己的语气近乎祈求,你晓得不晓得,这套房子在几楼?对方说,这套房子,这个业主已经谈好了价格,等着下周签合同了,您想看房吗?今晚我这边有客户,您能等到明天吗?
明天可以吗?张卉轻轻地问。那头说,可以,明天上午或下午,时间您定。只要肯商量,房东那边合同好说。
终于走出楼道,陌生的小区,似曾相识的景物,抬头看,张卉只觉得,高层楼顶上挂着的那轮圆月,是唯一真实的存在。张卉想起有一年夏天,在老家楼顶的天台,她和父亲一起坐着乘凉。那时父亲的宅子,已经淹没在村里的高楼里,变成了最矮的楼房。四周的老宅都已被陆续推倒,建成了欧式的四层洋房,一栋比一栋气派,未离家的父亲,又一次被周围的人抛在身后。只能往远处看,远方的山淡而遥远,像被寥寥几笔勾勒出来,而近一点的镇上,遥遥还能看见几栋摩天大楼,父亲说,称得上摩天大楼,盖了三十几层。张卉觉得,只有云间的月亮,轮廓清晰,颜色分明,是真实的。
父亲用手盖着一样东西,让张卉猜猜是什么。張卉那时已经二十出头,配合着父亲,歪着脑袋猜,声音掐得细细的,像是在和小孩猜谜。她猜父亲又用竹根叠了东西,或者是青蛙,或者是乌龟。但当父亲的手掌掀开,张卉看到了一栋三层小楼,一层压着一层,看起来并不精致。她笑着问父亲,以后我们有钱,能不能去城里盖楼?父亲说,不要想这些,不切实际,以后我们坐的地方,往上再垒一层楼。他还指着手里的这个模型。张卉瞪了父亲一眼,心里划过一个恐怖的念头,父亲还要留在这里,反反复复,一遍遍地翻新它,宅子像座监狱,正囚禁着父亲。
你知道我今天去了哪里?张卉给孙朝阳打电话,没头没脑地冒出了这句话。孙朝阳在电话那头沉默着,过了一会,才开口,不是说好了,这段时间都不要联系。电话也少打,如果要打,也不要用这个号码打。
距离上一次与孙朝阳通话,过去了一个月。那一次通话,张卉站在孙朝阳引以为豪的露台上,抬头看到的也是一轮圆月。张卉说,看到了吧,五套房源都发到你那个微信号上,你打开看看?孙朝阳说,你歇歇吧,最近房价涨得厉害,别看了。张卉说,你这话说的,看还是得看,多少懂得点动态。看啥动态啊?孙朝阳的北方口音,是动怒前冒出的信号。这个市场谁也不晓得,谁也看不明朗,越看越焦虑,还有,哪有人像你这样啊?疯了一样看房子,天天就抱着看房软件看。我跟你说,孙朝阳说,你总是这样想,要换一个好的,要换一个好的,永远不会把任何一个地方当作家。
那次电话不欢而散,后来一个月,既为了之前的约定,也因为这次电话,张卉一个月没有联系孙朝阳,孙朝阳也没有打来电话。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在某个购物软件为彼此的植物园浇水,除此之外,包括法律上,两人已经没有任何关系。半年前他们一同踏入民政局,为的不就是那个目的?房子仍属于孙朝阳,但搬出家门的也是他。
一晃竟也已经半年。
孙朝阳搬去的是一间青年公寓,离他工作的单位不过三公里。这是一座临近马路的高楼,每一层楼都是黑黢黢的走道,排着近五十余个复式房间。像蜂巢,第一次来时,张卉就有如此感觉。像是名副其实的蜂巢,每天上午,工蜂们从各自的巢穴出来,奔赴工作现场,到了时间,再陆陆续续钻回巢穴,为下一次的工作养精蓄锐。张卉这样形容的时候,孙朝阳正在笑,说,你变了法子说我是工蜂,我为你打工,是不是这个意思?
那时的调笑仿佛还在耳边。张卉对电话那头说,我现在过去。没等孙朝阳说话,她就挂断了电话。
到结婚的第三年,他们每一天都在争吵。导火索是孙朝阳的工作,原先他虽然加班多,但收入大抵和劳动相抵。但那一年开始,他调去了分公司,独立带了一个项目,却没有拿到相应的奖金。张卉问过他,从他只言片语中拼出个大概—他在领导权力斗争中引火上身,成了牺牲品。
分公司在南边的郊区,孙朝阳起床的时候,张卉还未醒来。而回到家时,张卉已经歪着脖子进入梦乡。在一次争吵中,张卉脱口而出,如果不是因为对他的爱、因为他的求婚,她早可以好好考虑这件事,找一个无房的,或是房子大一些的男人,不至于浪费了这首套房的资格。说完这话,她就有些后悔。果然,她看到了孙朝阳垂下的睫毛。每次争吵,孙朝阳都有不同的反应,嘴角向下,那是不耐烦的反应,那意味着,他觉得张卉的举止荒谬,毫无道理。眉头紧皱,那是发怒的反应,他马上就将甩头离开,丢给张卉一个冷冰冰的背影。最糟糕的,或许是垂下睫毛,那并不是发怒,或是不耐烦,前两种情绪都意味着失去理性,而这一种意味着拾起理性,他开始思考问题了,也或者,在他内心深处,有某个观点准备好了,紧接着,他就将采取相应的行动了。
在打车去孙朝阳公寓的路上,张卉想了许多。她想过他们最初相遇的时刻,那是在大学的第二年,他们在某个论坛上加了彼此的微信。在熄灯后的夜晚,他们窝在被窝里聊天,他们甚至还不在一个城市,一南一北,彼此都未见过对方。因缘际会的聊天,只为见上一面的旅行,他们记忆最深的一个夜晚,是一起在茶卡盐湖边的小火车上看星星。当然这些事情,也成了张卉在婚礼现场的素材。当她面对着孙朝阳一人,侧对着百余位亲友,想尽了所有美好的词语形容它,却在婚礼结束后,听到孙朝阳躺在床上,剪着脚上的水泡时,忽然问的一句,那个茶卡盐湖,我就记得自己满腿的盐巴,像只腌过的猪蹄,怎么被你说得那么浪漫?
不浪漫。事实上,那一晚对张卉来说,的确不浪漫,他们那时还是学生,往西旅行,到一个景点过夜,随后分别离开。但那是对他们当时的财力和能力来说,最大公约数的浪漫。
在去火车站的大巴车上,他们都很放松,漫无目的地闲聊。是那人打断了他们说话,询问他们愿不愿意买这本东西。他站在他们面前,一只胳膊挂着一个袋子,另一只胳膊夹着一本册子。他身上穿着某种制服,看起来有些害羞。他对着他们翻着手中的册子,里面装满了西北的风光。孙朝阳侧头一页一页地看,随后就问,这一本多少钱啊?张卉看得出,他显然是心动了。那人便说,一本原价五百九十九。他停顿了两秒,转移了话题,你们是大学生?孙朝阳点点头。他说,今年你们是第一单购买,便宜一百五十,给你们四百四十九,没有更低的价格了。孙朝阳看了张卉一眼,说,好,买一本吧,留作纪念。等张卉反应过来时,邮票册已经塞进了她的怀里。
网上聊天时孙朝阳偶尔会提到那本集邮册。他说,我找同学要一些信上的邮票,已经积攒好几张了,下次见面时,拿去给你。她发去一个微笑表情,那本集邮册她几乎未打开过。那时候,她就已经不满他的处事方式,他好像一点也不知道隐藏自己的某些情绪,或稍微与对方还价一下。四百多购买这样一本薄薄的册子,和把钱送人没什么区别。
稍微用点脑子就知道,那些话都是套路。在某次争吵时,张卉又提到了这件事。孙朝阳说,是套路,我知道啊,但是我觉得这册子确实不错,你不是这样觉得吗?花钱买个开心为什么不行?我相信我能赚回来。张卉对他的话尤其来气。我没有这样觉得,我没有表现出喜欢,仅仅是你自己喜欢而已,你连我的情绪都看不出来。张卉现在明白了。孙朝阳的工作,连续一整年的降薪,大约就是来源自他的脾性。哪怕他再多用点脑子。
提出那个建议之前,她也想过结束这段感情。就如同大学四年级时一样,她给他发信息,说迟早有一天,他们都会遇到更合适的人。网上聊天更像是一种习惯,因为开始的阶段,他们都觉得在各自的大学找不到合适的对象。她试图为这段网恋画上一个句点,但第二天,她就忍不住给他打了电话。那天他們聊了很久,从各自的生活开始聊起,聊到了对未来的期待,聊到后面,张卉哭了起来。孙朝阳在电话那头说,别哭了,事情会变得更好的。
最初他们只是心平气和地列举长久以来的矛盾,他们都承认,经常为那些不太重要的事情争吵。孙朝阳讲,我是真的忘记了,你说都多久没开火了。张卉说,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为什么总是没想到要去打开冰箱?孙朝阳说,我可以去打开冰箱,那你为什么就不先打开看看?张卉说,这不是我家,不是我的冰箱。孙朝阳说,我真是搞不懂,都已经结婚了,你为什么还是这个样子?张卉说,我也搞不懂,为什么你就想等我先做,你才会去做?孙朝阳说,我真的不明白你们女人,为什么总是把自己放在弱势群体这里?
话讲到这里已经不通了。两个人都不太冷静。张卉也不太愿意,至少是不再说得出,她的母亲是如何因为生育的原因,再加上宫颈癌,早早离开了人世。那个决定就是这样被丢了出来,并不是两人坐在一起,心平气和地商讨—如果是前者,或许张卉还能更释然一些。
孙朝阳转了个身,没有说话。张卉仰着头,眼泪顺着眼角淌下,在枕头上流出了一道沟壑。她说,我就一个老人,这房子在顶楼,以后我爸的膝盖真受不了。孙朝阳说,你已经想过很多遍了,就这么办吧。张卉说,趁现在好一些,现在还没有孩子,早点解决好。孙朝阳说,你说的,有道理。张卉说,很多人都这么做了。孙朝阳说,你已经想过了?张卉说,我对我们有信心。孙朝阳没有转身,只闷闷地说,那你别哭,事情会变好的。
父亲并不知道这半年发生的种种事情。除了他们俩、小乔和相关工作人员,这个世界上并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这件事也带来了一个好处,他们加起来的通勤时间,缩短了近两个小时。张卉甚至能隐隐感觉,孙朝阳还挺喜欢这个蜂巢。
站在楼下,张卉看不清哪一个亮着的窗口,属于孙朝阳,来到十五楼时,张卉才能看到那灯光投下的扇形。打开门之前,张卉以为她会看到一片狼藉,但出乎意料,透过那狭窄的玄关,她一眼就能看到窗外挂着的浴巾。
房间甚至比家里还要空旷。孙朝阳搬来了一个矮脚凳,让张卉坐下,一瞬间,张卉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尴尬的来客。她没有带洗漱用品,這里也没有她的洗漱用品,仿佛时间到点,她就得起身离开。
一路过来的思绪烟消云散,走进卫生间,张卉看到了自己憔悴的脸,双颊垮下,没有一点气色,她用水洗脸,像准备上台一样深吸了一口气。孙朝阳在窗台边抽烟,烟雾缭绕,转头看着张卉,把手边的烟掐灭了。
今天去看房了吗?孙朝阳问。嗯,张卉点头,继而又摇头,说,我去了唐镇的一个小区,在里面待了一个下午。见朋友?张卉说,不是,这半年我好像已经走过了全上海的所有小区,有时候我觉得我在看房,有时候我觉得我在找一些东西。有时候我会专门点开几个小区,最早我住过的华林苑,还有那个安置小区,你还记得吗?
孙朝阳抽出了一根烟。你别抽,张卉说,收起来吧。孙朝阳说,你还挺客气,你以前是直接跳过来,把烟抢走。张卉说,孙朝阳,你有什么话就说吧,说我天天嘴上挂着房也好。孙朝阳说,我没有这个想法,我只是觉得你说的这些事情,对我现在没意义。张卉说,挺好的,你就好好工作吧。孙朝阳说,喝点东西。他起身从冰箱里拿出几瓶酒来。张卉说,你为什么还有酒?孙朝阳说,单位发的,喝不完,都放在冰箱里,偶尔喝两杯。
之后就没再说话了。孙朝阳取了两个干净的玻璃杯,分别倒上了酒,还拿起一杯递给了张卉。张卉接过,抿了一口,就放回桌子上。孙朝阳一杯接着一杯喝下去,眼睛只是盯着掌心的手机。喝完了一整瓶酒,或者更多,也不知道是谁先牵引着,两人一起爬了楼梯,上了复式公寓的楼。仿佛为了完成某个仪式,张卉先亲了孙朝阳,将自己的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孙朝阳也抱了抱张卉,顺势进行着下一步的动作。这几如悬在半空的床,柔软得如同没有底的棉花,张卉觉得自己正在往下陷,一层一层陷到底部。在坠入半空的一瞬间,张卉感觉自己蹬开了一样东西,她察觉不出那是什么,只是停止了动作。
那是什么?她问。
孙朝阳在黑暗中收起了胳膊,架起了身子。
床脚有什么东西?张卉说。
孙朝阳想开灯,张卉拉住了他的胳膊。等等,她说,先别开。孙朝阳翻过了身子,仰头向上,从口袋里拿出了手机。张卉说,我和你说过的,很多年前,我爸说我在老宅子里看到了不干净的东西。孙朝阳说,我知道,当时你爸被你吓坏了。张卉说,事实上,我也记不清了,我有时候也想回忆起来当时看到的究竟是什么,但是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孙朝阳说,能不能别说这些。张卉说,好的,不说了。
孙朝阳背过了身子,很快,他的呼吸声就变得粗重起来,接着就成了细细碎碎的呼噜和呢喃。张卉仰头看着天花板,门边那盏小灯,在左下角投下了另一半扇形灯光。孙朝阳如以前一样,依然买柔软的床垫,依然打断断续续的呼噜。如果是以往,她会坚持说完想说的一切,但今晚,她没有话可以说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张卉等到了天亮,身旁光滑整洁,没有另一个人的身影。她穿着前一日的衣服,只盖着被面一角。夜里踢到的东西此刻看得清楚,那是一个矮脚凳,款式与那只一模一样。它侧躺在地上,只是一边已经有些破损,露出了灰色的内胆。
她想起今天要去看某样东西。
张卉刚到小区门口,就看到了一位脖子上挂牌的姑娘。那姑娘大约比她还要小上十岁,只是看了她一眼,就眼睛一亮,站高了身子挥手,似乎一眼就认出了她的客户。张卉没想到她这样小,看照片,以为是一位经验成熟的中介,没想到她的模样,说是一个高中生也不为过。她身后还站着一位打电话的男子,大约也是一起的同伴。
在走向那栋楼的路上,张卉一直沉默着,只有那位姑娘时不时说上几句话。她拼凑着她的只言片语。那套房子也是为置换学区,着急转手卖。房东已经搬走有段时间了,钥匙一直保管在两个中介手上。房东是哪里人?张卉问。
这个,姑娘的嘴唇放开了牙,这个我不确定,也是外地来上海的吧。
还未入门,姑娘已经掏出了塑料鞋套,分给张卉,自己也低头套上。门一打开,一眼看得出,这就是十年前的装修风格,电视墙上的线条造型,如今看来已经落伍。吊灯用了垂坠的高低灯管,其中一根或几根,必然会在某一时刻亮不起来。转角处有几个来不及搬走的家具里,有一张暗红色的折叠椅。张卉推开了一张竖立的方桌,将它拉了出来。圆形的椅背,三横四竖,张卉将它拉开,坐了上去,高度刚好托起肩膀。仿佛有人召唤,张卉将屁股摇晃了两下,在那姑娘的惊呼声中,折叠椅就散架了。
(责任编辑:王建淳)
叶杨莉,1994年生于福建永安,供职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现居上海。作品见于各文学期刊,有小说入围2020年度“城市文学”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