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蓬:音乐不在空中,在泥土里

2017-09-21 05:23许晓迪
环球人物 2017年12期
关键词:民谣

许晓迪

初夏,上海,苏州河畔。

舞台上只有一把椅子。一束蓝光打下,一只大金毛狗摇摇晃晃地走上来。这是周云蓬的熊熊,一只导盲犬,4岁。“在上海街头,很多小狗跑过来冲它狂吠:‘侬是哪来的?它也不吭声,就默默地走开了。”周云蓬形容他俩是“相依为命”,“它身上那种柔软和温情,比和人相处舒服”。

彩排时,熊熊安静地在台上溜达,等到正式演出,却开始捣乱。周云蓬唱歌时,它在旁边啃矿泉水瓶,最后竟不管不顾地叫了起来。

周云蓬带着熊熊在大理上过几次台,这回是第一次在大城市演出,“可能是人太多,亢奋了”。演出结束后,周云蓬对《环球人物》记者說。这时,熊熊又慢悠悠地蹭了过来,周云蓬拍拍它的头。

他这次来上海,是为新诗集《午夜起来听寂静》做宣传。演唱会是临时起意的产物。没有歌单,没有宣传,没有媒体,来了400多位观众,不大的场地里,乌压压的全是脑袋。舞台上的周云蓬,剪了长发,人也瘦了一圈儿。开场曲《空水杯》,是他第一张专辑《沉默如谜的呼吸》里的第一首歌。“十年流水成尘埃,十年浮云成尘埃。”

他悠悠地唱着,一开口,时间就哗哗地往回淌。“我们烧自己的房子和身体生起火来”

10年前,周云蓬来到上海,做专场演出。那时的他,生存境遇比之前改善了不少,写的歌在网上慢慢流传,捕获了不少耳朵。演出现场成了台上台下的大合唱,周云蓬开玩笑说,那时“感觉自己快成周杰伦了”。

10年后,周云蓬还记得当时的热闹,台下听歌的人却早已换了一茬。他特意唱了一首陈歌辛的《永远的微笑》,来纪念自己与上海的缘分。陈歌辛是老上海最著名的音乐家之一,写过《玫瑰玫瑰我爱你》《夜上海》等名曲。如果能穿越,周云蓬很想回到当时的上海滩,“认识一下阮玲玉、白光、周璇,再多待几年,也许还能见见张爱玲。”

对于上海,周云蓬有种复杂的情结。1970年,他出生在辽宁沈阳铁西区,幼年患上眼疾,视觉中最后的印象,就是在上海动物园看大象吹口琴。那一年,周云蓬9岁。他说这是“上天的眷顾”,让他看了一眼那年代中国最绚丽的城市:霓虹灯、小汽车、夜航船上的标语,还有“活的外国人”。

当时,从沈阳到上海,坐火车需要一天一夜。因为四处看病,周云蓬的童年充满了火车轰隆的声响。2010年,他写了篇名为《绿皮火车》的文章。讲述这些年坐着火车到处跑的故事。“你看不到,怎么去感知世界?”这样的问题,周云蓬至少被问过200多遍。不是采访的人缺乏想象力,而是无论怎样解释,也难以消除感官上的隔膜。

在一期电视专访中,有一个场景,周云蓬和主持人在火车上聊天。聊着聊着,周云蓬忽然说,“这是钱塘江,我估计。”

主持人间:“你怎么知道的?”

“过桥,感觉这声音,比较空洞。”过了一会儿,他接着说,“人要被困住了,就想去新鲜的地方,每个地方的味儿都不一样,连鸡叫声都不一样,河南的鸡叫声就比西藏的暴躁些。”

正是这种常人不可比拟的敏感与细腻,使周云蓬的文字充满独具一格的魅力。比如他那首脍炙人口的《不会说话的爱隋》:

绣花绣得累了吧,牛羊也下山喽/我们烧自己的房子和身体生起火来

从此你去你的未来,从此我去我的未来/从此在彼此的梦境里虚幻的徘徊/徘徊在你的未来,徘徊在我的未来/徘徊在水里火里汤里冒着热气期待

很难想象一个盲人能写出这样的句子。诗人翟永明说,周云蓬的诗与歌,源头都在《诗经》与唐诗宋词中。而这种古意的底子,却来自阅读贫乏的“后遗症”。上世纪80年代,盲文书里只有唐诗宋词,周云蓬只能一遍遍地看,将诗句烂熟于心。结果就是,在民谣圈子里,周云蓬的音乐多了一种元素,接上了中国古典诗歌的那一脉。只有他会在人声鼎沸的酒吧里。不疾不徐地唱起“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音律铿锵,悠长苍凉。

1991年,周云蓬考取长春大学特教学院的中文系。“那时我的看书方式是教别人弹琴,教一小时琴,他帮我念两个小时书。”托尔斯泰、加缪、尼采、萨特,就是这样读下来的。

大学里,昆德拉对周云蓬的影响最大。昆德拉有本书叫《生活在别处》,其中有一个片段,描写一个人喜欢到火车站随意跳上一辆车。不管去哪儿,然而又随便找个站下。当时在校园里看,周云蓬只觉得是精神上的一种愉悦,未曾料想,有一天这个故事会在自己身上得到印证。

“等到太阳出来的时候,你再离开我”

1994年,周云蓬大学毕业,被分配到一家色拉油厂做工人,却无活可干。1995年,他带着父母给的600块钱来到北京,在圆明园画家村租了一间房子,每天背着吉他、带着音箱去北大南门对面的图书城唱歌。一天下来,少则几十元,多则一百元,不过大多是毛票,“背在身上有一种腰缠万贯的感觉”。在周云蓬的记忆里,圆明园是一个贫困但不寂寞的地方,汇集着一帮搞摇滚的、搞行为的艺术青年,面如菜色、灰头土脸,却两眼放光,脑子里充满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

就是在圆明园,周云蓬认识了张慧生。当时,张慧生是“扒带子”记琴谱的高手,曾在侯德健的“花果山”乐队里弹过吉他,崔健对他的琴技也赞不绝口。诗人海子去世后。张慧生把他的一首作品谱成曲,唱给村里的艺术家们听。这首歌就是《九月》。2001年,“吉他圣手”张慧生在出租房内上吊自杀,《九月》也因为没有现场录音,面临消失的危机。周云蓬靠记忆一点点拼凑,不断打磨。终于让这首歌“重见天日”。

整首歌中,“一个叫木头,一个叫马尾”的歌词长久地低回吟唱。凝重悲怆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代表海子和慧生,继续把《九月》传唱下去。”对周云蓬来说,这首歌不仅承载了两个人的死亡。也承载了一代民谣诗人的血肉和灵魂。

从1995年来到北京,到2004年发行第一张专辑,周云蓬与同时代的民谣诗人们一样,过得穷困潦倒。他辗转于圆明园、树村、西北旺、草场地、通县等地,住过北京所有最穷的地方。他在全国各个城市之间游荡,熟悉了庞大中国的边边角角,与无数画家、歌手、诗人、混混、警察相遇。endprint

在游历中,周云蓬体察着社会的变化。他的诗歌关注世俗,并不止于隔靴搔痒,透露出社会关怀和现实意义,像《中国孩子》《失业者》《买房子》……反映了底层漂泊者的故事,击打着人心。他说:“音乐不在空中,它在泥土里,在蚂蚁的隔壁,在蜗牛的对门。当我们无路可走的时候,当我们说不出来的时候,音乐,愿你降临。”

演出当晚,周云蓬唱了一首《寒号鸟》,讲的是北京的冬天。唱到“冷的時候就钻进新华书店,买一本长篇小说”,他停了下来,开始讲季风书园(成立于1997年,曾是上海的文化地标)倒闭的消息,感慨民营书店举步维艰,下面的歌词也随即改了:“冷的时候就去季风书店,买一本《绿皮火车》。”观众开始起哄,“老周打广告啊!”唱歌的人也笑,“这广告打得多文艺!”

到了最后一段,周云蓬又改了歌词:

雾霾天千万不要和女朋友吵架分开过/雾霾天不是个分手的好时候/和她好好说/给她买一副口罩/等到太阳出来的时候/你再离开我

观众大笑,鼓掌,不仅为了歌里的幽默,或许还因为在这份“不着调”里。有无可奈何的嘲讽,有感同身受的体会,也有真实琐碎的烦恼人生。

“诗不是远方,是身边事”

周云蓬不太喜欢北京。不仅因为雾霾、堵车、高房价,也因为这里的浮躁和焦虑。他说北京像汤,老在加热,“能解饿,但就是不新鲜”。熬到后来,很多人都被煮成汤料了。

2010年,周云蓬从这锅汤里蹦了出来,离开北京,奔赴南方,先是在浙江绍兴,后来又来到云南大理定居。“我不再强调外露和爆发。而是学会平静、克制与内敛。”周云蓬说。这一点,在诗集《午夜起来听寂静》里体现得最明显。书中收录了周云蓬1999年至2016年的诗作。从北京时的沉重,到大理时的平和,都在诗中留下了足迹。

演唱会上,周云蓬唱了新歌《袜子》,是由短诗《一个人生活》谱曲来的:

一个人生活/白袜子黑袜子/长袜子短袜子/袜子成双的越来越少。

短短四句,写日常的困扰,也道出人生的秘密:天生的成双成对,注定在生活里难以维护。

“从前总觉得。写作和音乐是高于日常生活的,但后来才发现,无论歌还是诗,都是日常生活的流露。”周云蓬说,“诗不是远方,是身边事。”

去年6月底,周云蓬突发中风,在和“多发性脑血栓”对峙、和解后,他立志像年轻时一样打起精神重走万里路。他先是去了香港。在一家理发店花30元港币,剃了个光头,为了扎针灸时“方便找穴位”。又飞到旧金山。看了帕蒂·史密斯(美国创作歌手和诗人,被誉为“朋克教母”)的演唱会,还在洛杉矶的“沙漠之旅音乐节”上看了鲍勃·迪伦、滚石乐队等“老山精”的表演。

回到大理后,周云蓬戒了烟,也戒了酒,顺带把猪肉都戒掉。现在的他,早睡早起,弹琴、遛狗、读书,还买了一台钢琴,打算写一本虚构的小说集,再录制一张新唱片。

长时间地窝在大理,周云蓬似乎远离了那个热闹的民谣圈。《董小姐》火了宋冬野,《南山南》火了马頔,《成都》火了赵雷……每年都有一位小众的民谣歌手“走红”,但基本无法摆脱“诗意+远方”“爱情+姑娘”的套路。

“对于民谣的发展有担忧吗?”记者问他。

“没有担忧,民谣又不是我儿子,担忧个啥。”但马上,他话锋一转,“民谣的精神内核就是民间性、好听、便于流传。批判、反思社会是民间性的重要特点,好听则是歌曲能够流传的脚和翅膀,但是现在,经常是可以好听,不可以批判,这样,民谣就被阉割成了流行歌曲。”

还是在这次上海演唱会上。周云蓬唱了一首《表叔》,讲的是大理人民路上的真实故事——一个善良老实的男人,因为不修边幅、孤僻木讷,被送进精神病院的悲剧。

折回田园,成了一只闲云野鹤,周云蓬还是那个周云蓬,依然保持着锋芒与锐利,依然唱着或悲伤或倔强的民谣。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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