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与萧丽红乡土创作的相似点
——以《受戒》《千江有水千江月》为例

2014-03-12 04:27郭恕君
宜宾学院学报 2014年8期
关键词:小英子汪曾祺人性

郭恕君

(江苏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徐州 221000)

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之初,现实主义的文学创作思潮成为主流。人们关注对历史的反思、对改革中现实人生的思索。大多作家或沉浸于伤痕之中,或沉溺于反思之中,以政治的视点、宏大的叙事文本对国家、历史进行评判。[1]而汪曾祺却出人意外地把目光转向了自己的故乡小镇——江南水乡高邮,以一种散文化的抒情笔调来忆写故乡的人情、人性,描绘了一幅充满民间气息的水乡风情画。这种着眼于民间的审美价值以及别开生面的小说创作,构成了汪曾祺小说独特的审美风格与艺术价值,也似一汪清泉注入了新时期文坛,发表于1980年的《受戒》是他讴歌自然、人性之美的代表作。与此同时, 80年代初的台湾也处在激烈的社会转型时期,由传统的农业社会向现代工商业社会转变。在这一过程中,出现了种种的社会矛盾与价值冲突,转型期的裂变和阵痛展露无遗。这一时期的台湾乡土作家以道德理想为立场,对工商原则所相伴而生的不义与罪恶进行了冷峻的批判,显示出了清醒的理性批判精神,出现了一批现实主义的批判佳作。[2]而创作于1980年的《千江有水千江月》却另辟蹊径,把视点聚焦在冲淡、平和的台湾乡村,以世俗生活中的小儿女们为中心,再现了一个人性美、人情美的纯然中国传统文化的世界。萧丽红的创作弥补了这一时期台湾乡土文学创作中“田园牧歌”的缺失,并与远在大陆的汪曾祺成相互呼应之势。

80年代的汪曾祺与萧丽红面临着相似的创作语境,在宏大叙事的主流话语之外,两人都怀着对健康、自然的生命形式的追求,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眷恋与敬重,对民族品格的探寻与重塑。所以两者关注的焦点均在对人情、人性美的歌颂,对民间风俗的摹画,对世俗民情的观照上。这种相似的文化视野和关注焦点,使得两位作家的作品有着相近的美学风格与价值追求。《受戒》与《千江有水千江月》成为80年代海峡两岸隔空辉映、大放异彩的两部作品。

一 主题:对人情、人性美的高扬

《受戒》讲述的是小和尚明子和农家女小英子的懵懂爱情故事,旖旎明丽的水乡风光和明子、小英子天真未凿的爱情浑然一体,充满了和谐恬淡的乡土风味。全文流淌着一股清澈、安静、灵动的气息,显示出作者对于生命本真状态的关注与对自然健康人生形式的向往。

《受戒》中的人们“诗意的栖居”在汪曾祺所构建的这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中:明子出家的荸荠庵“地势很好,在一片高地上”,门前有河,有一片打谷场,房子三面都是高大的柳树,门口有一座弥勒佛像;“小英子的家像一个小岛”,岛上别无他户,三面环河,六棵大桑树长在周围,还有一个菜园子,蔬菜什么的吃食从不短缺,过得是“春常在”、“庆有余”的悠闲生活。[3]高地、小河、柳树、大桑树,这些自然景观与打谷场、菜园子等人们生活的场地交融在一起,充满诗情画意与勃勃生机。

由这片优美的自然滋养的人们也表现出人性的善良、率真、勤劳的性格。小英子活泼乐观,整天像喜鹊一样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人也勤劳,总是帮父母干活,看着姐姐忙活嫁妆,她自己包揽了地里的所有零碎活。明海是个聪明的小和尚,扫地、上香、挑水、喂猪、念经样样在行,还会画绣花的样子,而且“画得跟活的一样”,常常帮助小英子忙活地里的零碎活。优美的自然孕育了小英子、明海的这种乐观、善良、勤劳的美好品性。村民之间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利益冲突,只是真诚待人、互帮互助,在农忙时节,“排好了日子,几家顾几家,轮流转”。就连荸荠庵的和尚也跟普通人几乎并无二异,一样富有世俗人情味,一样活的率真、潇洒。“这个庵里无所谓清规,连这两个字也没人提起”,这群和尚不受任何戒律和规范的束缚,他们以率真自然合乎生命本真的状态生活着,丝毫没有受到功利观念的玷污,充满了世俗人情。明子和小英子的懵懂爱情更是率真、纯净的,他们的爱情超脱了佛家的戒条,也超脱了庸俗的功利观,体现了一种合乎自然人性的和谐。

小说题为《受戒》,却以极少的篇幅描写主人公明海受戒,因此作者想表达的也许并不是 “受戒”的过程,而是“受戒”的最终目的,即对美好人性的皈依。[4]汪曾祺通过塑造心中理想的道德形象,还世界以原始的人性的本真,这部作品正表达了他对自由本真人性的召唤。

萧丽红在作品中塑造了一系列生动灵性的人物形象,用他们所散发出来的独特的人性、人情之美构建了一个温馨瑰丽的桃源世界,以此呼唤纯真健康的生命形式,宣扬人性至善。《千江有水千江月》中勾画了一个纯美的人情世界——台湾嘉义布袋镇。小说以贞观与大信的爱情故事为线索,叙述了一个传统大家庭的悲喜人生。她并未像以往的作家一样对传统的家庭观念进行批判,而是努力挖掘其精粹一面,着力于对传统文化的净化。[5]

《千江有水千江月》呈现出一个如月般纯净的女性世界,她们宁静、平和、执著,有着中国传统女性最可贵的精神品质。贞观从小就跟随外公读《千字文》《妇女家训》《劝世文》,明白了“子不可纵”“心不可昧”“书不可抛”的道理,并且谨记外婆“才不足凭,貌不足取;知善故贤,妇女唯有德” 的训诫,以德行品质来观照自己。贞观身上透出一种受中国传统文化熏陶的人文之美。二姨从一而终,虽然时光都过去二三十年了,还苦苦不能相忘对她尽情义的丈夫。大妗对丈夫已经超乎夫妻情义,她的宽厚大度、忠恕忍让令人敬重不已,最后大妗去碧云寺出家了,贞观最理解大妗的心,她明白“伊不是看破,伊才是情痴”,正如齐邦媛教授所说这是“爱情的极致,也可以说是人性的极致”[6]。

萧丽红正是通过这组女性群像展示了中华民族文化“礼”之中的至大至美、极纯极真的情感,这些女子就是真正的尊者,是情与礼的结合,在情的放纵与礼的制约之中绽放出美丽可爱的生命形式。

两部作品都彰显了作者对率真淳朴、伟大坚韧的人性美的歌颂与赞扬。稍有不同之处在于,汪曾祺更多侧重于原始人性的本真,而萧丽红的作品描绘的是在礼制下的伟大的人性。如果说小英子、明海是凝结了作者激情四溢的原始生命之美的结晶,那么贞观则是传统文化融汇与自然乡土刻骨铭心的生命沉淀之美的化身。

二 立场:对民情、风俗的刻画

杨剑龙教授认为《受戒》可以说是“一幅江南水乡清新淡雅的风俗画”,《千江有水千江月》描绘了 “一幅幅出淤泥而不染给人们无限遐想的水性风情民俗画”。这说明两部作品除了在赞扬人性美的主题选择上有着相似之处,对家乡的人情风俗、自然美景的详尽描述也是作家不约而同地选择。自然风光、民情风俗的生动描绘体现出了作者体察民情、指向民间的写作立场。

汪曾祺特别看重风俗描绘,他认为“风俗是一个民族集体创作的抒情诗”[7],是地区民族文化的集中体现,自然地流露出一个民族的天性。《受戒》中作者不吝笔墨地描写了庵赵庄“人家弟兄多,就派一个出去当和尚”的风习,县城里满街卖绒花、吹糖人、耍蛇的民俗,嫁闺女陪嫁妆、挑花绣花的风俗,荸荠庵里放花焰口的情景,仁渡和尚表演“飞铙”绝技的场景,善因寺和尚受戒烧戒疤的仪式。古趣盎然的民俗风情都在汪曾祺如数家珍般的叙述中呈现给读者。

他将风物、习俗和民情,提高到与人物同等的地位,成为审美观照的主体对象。这种对于民俗风情的原生态书写,寄寓着汪曾祺从平凡生活中挖掘普通人的人性亮色,揭示生活本真的意图,张扬着平凡人的审美精神和生命情调,是汪曾祺站在民间立场上对生命感悟的直接表现与展示。诗意性的风俗在他的小说中是一种生活形态,是支撑他小说的一种情趣,构成了他作品的重要内容。

《千江有水千江月》中也有许多对台湾地区风俗民情的描绘:“过年节”,家家忙着准备大菜,忙着贴春联;刚嫁来的新娘子巧手为孩子们绣制“馨香”袋,以此来庇佑孩子的成长;“端午节”,家家汲取“午时水”洗脸,祈求来年一年无病又无灾;“七夕节”做圆子,要在圆子上按出一个凹来,“给织女装眼泪” ……好似一幅浓墨重彩的水性风情民俗画缓缓地展现在读者面前。

传统习俗是一个地区或一个民族文化的积淀和延续,体现着人们的生活风貌和精神愿望。《千江有水千江月》中古老的中国风俗承载了历史的痕迹,是几千年文化积淀下来的。它得以保存下来,体现出中国传统文化风俗长久的生命力。正如作者所说“所有的习俗和祖祖辈辈过往的生命相连,血肉难分。”“礼俗能沿袭到今天,可见它符合人情”。

萧丽红从中国传统文化的历史延续和生命内核去观照故乡的风俗人情,坚持在世俗生活中寻觅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在俗世中的小人物身上,找寻一个民族的生命力与闪光点,构筑起一个充满理想色彩的现实世界,体现了作者乡土呈现与中华民族精神想象的整合。萧丽红与汪曾祺在《受戒》中通过小人物日常生活的描写来展现“真人生”的生命形式,融入民间,自由地行走在想象与现实之中的追求是一致的。

三 文化:对“水”意象的重视

在《受戒》和《千江有水千江月》两部作品中,水都是一个关键词,或是人物生活的环境要素之一,或辅助情节向前发展,或表达象征,两部作品语言和结构中到处闪动着水的情怀与韵致。

汪曾祺曾直接谈到:“《受戒》写水虽不多,但充满了水的感觉”;陈思和先生在谈到《受戒》时也认为“作品充满了水的感觉”。水贯穿于小说的始终:明子去当和尚时,在小河边的船上认识了小英子;明子出家的荸荠庵建在河的后面;小英子的家则是在三面环河的小岛上;明子和小英子经常划着船在芦苇荡里来来去去以及反复出现的湖水等意象。小说中的人物就生活在汪曾祺构建的温馨水乡世界里,并且都以顺乎自然本性的生活方式自由自在地生存,就像水的流动,不受约束。另外小说提到了庙里的钟磬、念经的声音、赶牛打场的号子、山歌小调等,一切都好像是浸没在桨声流水声中,我们耳畔只有那荡漾着的流水声,安安静静又活泼流动。

水意象在萧丽红的作品中也同样占据着重要的位置。《千江有水千江月》中贞观生活的海边渔港小镇,处处漾出水意,端午的午时水、织女的眼泪、故乡的海水等意象都在作者笔下出现。贞观与大信通过一封封微言大义的书信,渐渐产生了爱慕之情。二人只愿漫步于海边渔港,流连于文采风流中,在雨中共用一伞。贞观和大信如水一般悠悠无尽的爱情经历,作者在一片宁静致远的氛围中娓娓道来,如同涓涓细流,一点一滴地流入读者心中。

在萧丽红的作品中,水意象是与女性形象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女人是水做的骨肉”,自古以来,“水”就与女性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千江有水千江月》中跃动着这样一群“如水”的女子,她们或隐忍宽厚,或宁静平和,或执着深情。汪曾祺《受戒》中流动的是溪水,轻盈、灵动;萧丽红的《千江有水千江月》中流淌的是江水般平和、徐缓的韵致,正像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灵动与厚重的两面,既相互依托又相辅相成。

结语

《受戒》、《千江有水千江月》作者都把关注的焦点放在了自己的故土小镇,以田园牧歌式的诗化小说来表现自我理想,与当时主流文坛主张的指向历史、政治的宏大叙事格格不入,呈现出相似的“异质性”,但作品中所表现出的对人性、人情之美的主题展示;面向民间、体察世俗写作指向;灵动厚重的中国传统文化意蕴的揭示,使作品产生了强大的文学磁场及艺术张力,成就了魅力不衰的经典之作。

参考文献:

[1] 朱栋霖,朱晓进,龙泉明. 中国现代文学史1917-2000(下)[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2] 丁帆. 中国大陆与台湾乡土小说比较史论[M]. 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

[3] 汪曾祺. 受戒[M]. 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

[4] 方锦煌. 论沈从文与汪曾祺文化理想的异同[J]. 西安师范大学学报,2013(04).

[5] 萧丽红. 千江有水千江月[M]. 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7.

[6] 杨剑龙. 一幅清新淡雅的风俗画 [J]. 广东教育学院学报, 2009 (06).

[7] 汪曾祺.《大淖记事》是怎样写出来的[J].读书,198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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