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雨微
(河南大学 外语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0)
1993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托妮·莫里森在完成九本小说后仍继续书写着追寻自我的人生体验,写下第十部小说《家》,在一百多页的文字中,家的意义从黑人的内心空间延伸出来。在一次采访中莫里森说过她喜欢她的小说像爵士乐一样有长调,没有终曲,却一直萦绕在心头,你不能马上知晓结局,因为正是一种倒置的感觉,以致你会期待更多[1]。正如她所欣赏的爵士乐一样,《家》是个没有终曲的长调,主人公唱完长调,品完长调,走完他的长路方能达到理想的心灵驿站,寻找到梦想中的家宅。
这是谁家的房子?
谁的夜晚遮蔽了这里的光亮?
哎,谁拥有这房子
这不是我的房子。
我梦想另一处房子,甜蜜、亮堂
湖景灿灿、布满画舫
土地宽阔,拥我如双臂。
这处房子很陌生。
屋影悠长。
哎,告诉我,为什么这锁与我的钥匙合得上?[2]
在《家》首章的诗中,叙述者即弗兰克,排斥眼前这座黑暗无光、陌生的房子,家透过钥匙孔望着眼前的这个人,他属于这个家,因为他有自己的钥匙,而他却抗拒这个家,讨厌这个家,房子是他的却不属于他。现在的弗兰克梦想着另一个房子、另一个家,这是一个美丽似画布,温暖似母爱的家,一个既广阔又深邃的家。
“在大多数我们关于小木屋的梦里,我们都希望生活在别处,远离拥挤的家宅,远离闹市的烦扰。我们在思想中逃逸,去寻找一个真正的庇护所。”[3]而这个庇护所,这个理想中的家在哪里,不是和女朋友莉莉生活的家,也不是别人的家。弃家不是因为家的陌生,而是因为家的冷漠、家的冰冷、家的残酷。战争吹冷了家壁,黑白色彩僵直了人的温情和同情。若找到一座有人性的家,窄窄的四壁已经聚集起温情、勇气的家,弗兰克会止步,拿起钥匙打开门,即使没有湖水环绕,这座家宅已不再孤独,而是有着暖暖的亲人和温馨的梦想。
从中心城市出发向南,向南走,从一个居所到另一个居所,到达目的地——佐治亚州的莲花镇,弗兰克经历着冬天的洗礼和精神的变迁,他的脚踩过不同的土地,从光脚无鞋、买鞋到有鞋,从城市中心,波特兰市,芝加哥到亚特兰大,空间在途中记忆,经历过凄凉的冬天的弗兰克重拾他的意志,在途中他的内心空间不断成长,生命的铁链从过去拔向未来。
中心城市,在黑暗的高空下运行的城市,弗兰克在这个堕落的城市中堕落地活了一年多。在充满敌意的冬天,他光着脚逃出医院,带着他的CIB军队奖章来到AME宰恩教堂。在教士约翰·洛基家里休息的弗兰克,光脚经过冷水和热水的浸泡变得温暖起来,穿上了袜子和胶鞋,带着洛基夫妇准备的钱币和食物继续赶下一站。刚启程的弗兰克思想的铁链仍深深地插在过去的悔恨中,眸子埋在黑、白、红交织的罪恶世界中——黑人、白人与鲜血铺成的鲜明世界,因此坐在汽车上的弗兰克望着被雪包围的房子,不能想象出房子里有什么东西,而只是忧郁、孤寂和空洞,在白雪的襁褓中就像死了一样。
波特兰市,有怜悯却无爱的城市,从婕西·梅纳德将年轻、衣衫褴褛的军人弗兰克拒之门外这一情节可见一斑。即使弗兰克旁边坐的是位穿着花裙的美女,他注意到的还是那鲜明的衣服颜色外的黑与白,黑人与白人组成的无色的景色,沉默的冥国。战争所带来的创伤让他大喊、砸东西,与陌生人找茬。但他更希望在彩色的景色中淡然自己的感情,压抑自己的浮躁,他的潜意识已开始将灵魂敞开于这个世界,他已开始将生命的铁链无意识地向外拔,从过去拔出,拔回现在。
芝加哥是个“黑帮之城”,“警察想打谁就拿枪打谁”[4],一对夫妇被虐待也无人向售车员汇报,因为汇报也是无用的。“四面被风包围,微明的天空自大不已,随处可见衣冠楚楚的行人趾高气扬地快速行走着,仿佛就像是在人行道下赶最后期限,只不过马路比莲花镇的任何一个都宽一些。”[4]虽然芝加哥是冷酷的,但还有友好、充满乡村气息的布克饭店,弗兰克在那里新结交了黑人好友贝利,并在他家过了一夜。在贝利家宅里他感受到贝利一家人的亲切态度和坚强意志,这个家宅给予他久未体会到的温暖和力量。弗兰克穿上新买的旧衣服和工鞋走向了下一站,他心灵的铁链已从现在拔向了未来。
亚特兰大,弗兰克喜欢的一个城市。这里的生活节奏是人性的,人们过得很安逸、悠闲,黑人在这个城市也觉得舒服,好心白人也会施舍给黑人零钱过夜。无依无靠的弗兰克终于找到茜工作的地方,在萨拉的协助下,在白人医生家里没有使用暴力,没有伤害任何人,将病情危急的茜成功救出。这时的弗兰克忘记了困苦与时间,有了自己的意志,他内心已沉稳,他心灵的铁链已经拔了出来,行走于大地上的他已经走在内心的路上,随着路途的递进,他的内心渐渐明亮起来,脱离出过去的黑暗,弗兰克已走在脚下之路和内心之路这双重路上。
弗兰克有三个女朋友,却在第三个女朋友莉莉身上找到家的感觉。然而在这个家里,弗兰克像是失去了灵魂的人,呆滞,无动于衷。“坐在沙发上盯着地板看,穿着一只袜子,另一只拿在手中不动。无论是叫他的名字还是靠近他的脸,他都一动不动。”[4]他对这些烦人的事情一直不上心:“代付的账单,常常漏气的天然气,跑进莉莉最后一双长袜的老鼠,吵架又敌对的邻居,滴水的水龙头,没有热效的暖气,街道的流浪狗还有价格丧心病狂的汉堡包。”[4]住在这个家里的弗兰克是一个软皮囊,没有目的,没有生命,只是活着没有死而已。在这个家里,他仍没有走出战争的创伤,他只是找到了温暖的胸脯、温暖的双臂,却没有找到之前的自己。莉莉那里不过是临时的居所,是对弗兰克的一种自我束缚,自我封闭。
弗兰克感情极度贫乏,虽然在途中的弗兰克会很痛苦地想起女朋友莉莉,过去的悔恨每次浮现又会将其淹没,任何回忆都是多余的。在战争中颠沛流离的他失去了自己的乐园,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有乐园。他试图封闭自己的回忆,因为他不敢直面自己的过去。“由于我们正是通过梦想来重返家宅,所以难以建立连接。我们的记忆中塞满了事实。我们想要在重新筛选出来的回忆之外,重新体验我们已被抛弃的印象和曾让我们相信幸福的幻想。”[3]弗兰克的梦想是救出妹妹茜,带上这个梦想他重返家园,因为茜的存在他才回到一年多没回的家。茜是个谦虚的人,从收到信:“她要死了”时,弗兰克开始对茜的生命有了担当,妹妹是他第一个负责照顾的人,要照顾她,弗兰克必须变得强壮起来,克服对过去的恐惧,不再躲在隐瞒和欺骗下,不再敷衍自己,丧失两位战友的伤痛已经淡然,因为“或许他的生命是为茜预留的”[4]。
“我把你们丢在了哪里,我那些被糟蹋了的影像”[5],安德烈·里绍的这句话同样问向弗兰克,他会回答到,他把他的梦想丢在了战场上,他的影像由于他的刻意遗忘已变得模糊。小女孩的笑容会让他惊慌失措,他因为自己灵魂的不纯洁而感到羞愧。他的记忆中充满了痛苦的杀害、羞愧的欺骗,黑色与白色被恶魔般的红色吞噬着。在时间的黑夜里,在空间的地面上他渐渐克服了对过去的恐惧,慢慢地面对着自己糟蹋的影像,家的形象也渐渐从弗兰克的阴影中清晰起来。
莲花镇——弗兰克的家乡,一座令弗兰克讨厌的城市,“世界上最差劲的地儿,比战场还要糟糕”[4],他讨厌邪恶的继祖母,也不喜欢冷漠的父母,“它那些人口,隔绝令人无法原谅,要不是伙伴们和弗兰克在一起,这城市对未来的冷漠感会更让人无法忍受”。“莲花镇令人窒息,它杀了他最好的两个朋友也杀了他自己。”[4]只有泥路,没有人行道,这是最初弗兰克对家乡的印象,也是他抗拒这个家的原因,吟咏开篇那首诗的原因。然而经历过凄凉的冬天的弗兰克重新获得一个新的自我,战争的黑暗已经淡去,再一次来到这个家的弗兰克第一次发现院前院后开满了各种颜色的鲜花,树是葱绿葱绿的,阳光是友善的;喧嚣声,歌声谈话声,欢乐之歌,非常热闹;人们很勤劳,不会做白日梦,而会去工作,去生活,充满期待和希望;女人们的生活多姿多彩,互相尊重,有自己的想法。在家里的烹饪炉旁的角落里弗兰克找到最有回忆价值的火柴盒,装着茜的两颗齿牙和他的胜利石,这是属于他的内心空间的角落。他的童年依然鲜活地存活在家宅中,消失的家的形象也通过童年的回忆被呼唤出来。“他甚至不能相信自己曾经这么恨这个地方。现在家乡看起来既清新古朴又安全,对人苛刻。”[4]他渐渐发现了家的自然的美丽,家的一种治疗能力,一种坚韧的内在精神。
七月初,以埃塞尔小姐为首的镇上邻居的女人轮流地照顾茜,将死亡驱走出莲花镇,弗兰克也开始修理父母的房子并准备去地里采棉花挣钱。在这里,茜感到了家的温暖,她体会到了女人该有的梦想,弗兰克的心理创伤也逐渐修复了回来。弗兰克看到了茜身上的一种向上的力量,那是与乡里女人们相处的两个月后的躯体和散发出的精神,她开始缝百纳被,不会因为不能生孩子而依偎在哥哥的怀里哭泣,这是茜在这个家宅里学到的一股坚韧的力量,这就是家宅的坚韧的内在精神。
领悟到这种精神的弗兰克终于决定去告别过去的自己,清早五点妹妹与哥哥带着铁锹和被子走向小时候曾去过的栅栏,探访十几年前被埋在栅栏附近的那个男人。这次他们将为他找到一处幸福的墓地,弗兰克找到几个白皙干净的骨头,他把这个男人的所有骨头包在彩色被子里,给骨头穿上了寿衣,埋在了莲花镇河边的月桂树下并立了个木牌写着:人葬于此。这个人就是在弗兰克途中经常出现的鬼魂,那个戴着宽边帽和表链的矮个男人。而最终当弗兰克将他的尸体埋在月桂树下时,他露出的笑容也是对弗兰克表示的一种赞许与欣慰。就这样弗兰克与过去告别,经历了冬天的弗兰克的心灵已经经历了一次蜕变,弗兰克心灵开始“脱皮”,旧皮已被埋在地下,新皮已经开始成长,他忧郁而癫狂的灵魂已平静,颤栗的人格已坚定勇敢。
谁会来敲家的门?
敞开的门,我们踏入
紧闭的门。如入虎穴
世界在我的门外脉动[3]。
一座最终的家宅是和出生的家宅相对称的,弗兰克所梦想的家宅不是别的就是自己最初的家宅——莲花镇。黑人最终要回归家乡,在最初的家宅中寻找到自我,也许这就是莫里森所要传达的心声。战争这个冷酷的冰山在家中慢慢被温暖、融化,弗兰克心灵的废墟也在家中重建出来的。二十
四岁的黑人弗兰克背着疲倦,带着思念,穿越夜幕到达他的心灵驿站和精神家园,同时家的灵魂也在变化并成长着,因为家即是人的灵魂状态。家宽恕了自愧和失败的他,家里已安放了黑人们共同的梦想,家已从感官进入他的精神,他已属于这个家宅,家的大门已向他敞开,站在门外的弗兰克会毫不犹豫地打开门,踏入里面的世界。
参考文献:
[1] Roberta Rubenstein, Home Matters.Longing and Belonging, Nostalgia and Mourning in Woman’s Fiction[M]. Palgrave: formerly Macmillan Press, 2001:111.
[2] 王守仁,吴新云.国家·社区·房子——莫里森小说《家》对美国黑人生存空间的想象[J]. 当代外国文学,2013(1).
[3] 加斯东·巴什拉.空间的诗学[M]. 张逸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
[4] Toni Morrison. Home[M]. New York: Alfred A. knopf,2012.
[5] 安德烈·德·里绍.避难的权利[M].Paris: Seghers,1976: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