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丽平
(鞍山师范学院 文学院,辽宁 鞍山 114007)
刘向是西汉中后期历仕宣、元、成帝三朝的宗室老臣,其中任职于成帝朝的二十五年是他留下文字最多的时期。在这期间,他针对成帝朝的重大政治、社会问题,积极撰写谏书;他接受汉成帝任命“领校中五经秘书”,编写了众多书籍的叙录;校书之余,他编撰书籍以发表政治上的一家之见。在这些谏书、校书中完成的叙录以及编撰的书籍中,显示了刘向鲜明的文风——体现时代的问题与作者的焦虑。刘向这种鲜明的文风特征与其特殊的身份、特殊的人生际遇以及由此形成的特殊心态是息息相关的。
刘向的家世最早可追踪到楚藩国的开国诸侯王刘交。刘邦封与自己在立国历程中出生入死的弟弟刘交为楚元王,刘交被分封为楚元王,使刘氏宗族的这一支有了当时最显赫的开端。而此后中央历代执政者,都给予楚元王刘交后代特别的恩宠。吕后任命元王子嗣刘郢客为宗正;文帝给予楚元王“子生,爵比皇子”的待遇;景帝给元王的五个儿子封侯。七国之乱后,景帝不计前嫌封刘礼为楚文王,而楚元王的另一后裔支脉则在此时离开楚藩国到达京师,即楚元王第二子刘富及其后代。这一支脉在景帝、武帝时靠着皇权的照顾得以在京师立足。尤其是刘辟强、刘德两代人在昭帝、宣帝时很快崛起,受到皇帝的封赏。刘向祖父刘辟彊在昭帝时做到“宗正”的职位。父亲刘德于宣帝时被封阳成侯。尤其是在刘向踏上仕途的汉宣帝时期,他亲身经历了汉宣帝对自己父亲及家族的封赏,“宗家以德得官宿卫者二十余人”,刘向感受到了汉宣帝给其家族的极大利益与荣誉。同时,刘向本人也受到汉宣帝的赏识,因辞赋而与宣帝亲近,并“待诏受《穀梁》”,后又升任为“散骑谏大夫给事中”。元、成二帝时期刘向虽屡遭不顺,但他将这种坎坷归于帝王身边的佞幸之臣,对于皇帝则无一丝责怪之意。
纵观刘向远祖楚元王家族的兴衰及支脉在京师的东山再起之过程,确实多次得到皇权的特殊眷顾。正是这样的家族兴衰经历,使刘向对于皇权较之其他刘姓宗亲,更多了一份感恩戴德的心态。正是基于这样的经历及心态,刘向曾念及“累世蒙汉厚恩”,且自身很强的宗室身份认同意识,时刻提醒自己是“刘氏”的一员,使得刘向成为皇室利益当仁不让的捍卫者。
刘向这种“感恩”心态及宗室身份的认同感在其文字中多有流露。“灾异如此,而外家日盛,其渐必危刘氏,吾幸得同姓末属,累世蒙汉厚恩,身为宗室遗老,历事三主。上以我先帝旧臣,每进见常加优礼,吾而不言,谁当言者?”[1]1958外戚专权,刘向把外家与刘氏看成截然对立的两端,水火不容,而自己对皇族报恩的想法,维护刘氏皇室利益的想法,使得皇权利益在受到威胁时,他挺身而出。同时,“骨肉”“同姓末属”这样的字眼在其文字中时常出现,这是由血缘关系带来的一种天然的宗室责任感,刘向把自身置于刘氏宗族内部,把与专权外戚的斗争看成当仁不让的责任。在成帝朝,刘向以“先帝旧臣”“宗室遗老”自居,时常念及自己“刘氏”的身份,而“历仕三主”的经历也使刘向以维护皇权为己任。刘向对几代皇帝始终怀有“知恩必报”的心态。“上以我先帝旧臣,每进见常加优礼。吾而不言,孰当言者”(《汉书·楚元王传》),把成帝对自己的优待看成自己舍身进谏的理由。在《诫子歆书》[2]330中,同样向后代传递这种“报恩”的想法,“告歆无忽,若未有异德,蒙恩甚厚,将何以报?”刘向告诫儿子刘歆,因“蒙恩甚厚”,只有忠于帝王、谨慎做事才能报答皇恩。
宗室身份认同意识、对历代皇帝感恩戴德的心态,都使得刘向维护皇权几乎处于一种本能状态,呈现出百折不挠的斗争精神,这种坚定的政治斗争精神成为刘向文字风格的基调。刘向在文字中显示自己的政治态度,尤其在他的谏书中。对国家前途的忧惧使他时刻处于警惕状态,对新出现的政治问题冒着被外戚势力残害的危险及时向皇帝反映。同时,对自身命运的忧虑让他有所畏惧,但他对刘氏皇权的感情与责任感赋予他一种超越这种忧惧的力量,使得刘向敢于与威胁皇权的一切势力斗争,哪怕这斗争威胁到他的人身安全。
刘向在元帝时期,“被废十余年”,政治权力被剥夺了,备受压抑,但仍尽其所能关心、干预政治。建昭三年,刘向以“故宗正”身份上《理甘延寿陈汤疏》,这是针对甘延寿、陈汤二人封赏问题的上疏。甘、陈二人在对西域战争中取得巨大胜利,应该得到封赏,但石显因为私怨阻止元帝对二人封赏,反对封赏的还有匡衡,“元帝内嘉延寿、汤功,而重违衡、显之议,议久不决”(《汉书·陈汤传》)。在这种情况下,刘向上疏,尽可能的据理力争,促使元帝最后为二位功臣封赏。
成帝继位,宦官势力倒台,自己重获任用,然而外戚势力极度膨胀、威胁皇权。虽职位卑微,但冒着生命危险屡次进谏。刘向屡次向皇帝指陈利害,成帝每次都闻而不用、未予采纳。刘向一次次向成帝进谏,并没有起到实际的效果,但没有让他放弃斗争。《上论王氏封事》就是于王章反对王凤专权的第二年的谏书,刘向并没有被外戚戕害揭发者的行为吓倒,这说明他对专权者的斗争是坚定的、锲而不舍的。刘向冒着生命危险一次次向皇帝进谏,虽屡遭挫败而不止,表现了他坚定地维系皇室权力的信念。这主要源于他宗室情怀的责任感,源于对几代皇帝感恩戴德的心态。
刘向一篇篇谏书的背后表现出时刻忧惧的心态。这忧惧的心态一是来自于对刘氏皇权命运的忧惧,一是对自身命运的忧惧。
刘向坎坷的仕途经历,是他忧虑自身命运的最主要根源。他在宣、元二帝时遭受的三次牢狱之灾,尤其在元帝时期政治上的屡受打击,使他对于政治斗争极为敏感。他在进谏给汉元帝《上封事谏》中,以古鉴今,为成帝在用人上的杀伐决断出谋划策,将斗争矛头暗暗指向外戚势力,而在谏书最末交代“不宜宣泄,臣向重封昧死上”(《汉书·楚元王传》),这两句话可谓意味深长,政治斗争中屡次受挫后,刘向担心因谏书泄漏再次遭算计,于是将谏书“重封”,并叮嘱元帝不要把谏书泄漏出去,担心遭到外戚势力的迫害。刘向小心翼翼的作法正是现实政治斗争中对于自身命运忧惧的心态反映。但汉元帝并未因此为刘向保守秘密,“恭、显见其书,欲与许、史比而怨更生等”(《汉书·楚元王传》)。看来刘向顾虑并非多余,而他在《诫子歆书》中告诫儿子刘歆为人需“谨战战慄慄,乃可必免”,也是这种心态的反映。
当然,刘向忧惧的心态与其家族的文化传统也有很深刻的关系。刘向父、祖为人处世都有明显的道家思想痕迹,刘德在家产过百万时要“疏财”,因畏“盛满”不肯娶霍光之女为妻,这些举动的背后正是道家思想祸福相互转化道理,因而需居安思危。刘向直接继承了父亲的这种思想与处事方式,刘向有关于道家思想的著作《说老子》,而在平时为人处世中,为人谨慎,专心学术,少人际交往。同时,刘向从其家族的根据地楚地历代诸侯们的命运及楚元王家族由盛转衰过程中总结出谨慎、淡泊寡欲方能免祸,利欲熏心、骄横跋扈会带来宗族覆灭,所有这些都造成了刘向忧惧的心态。
但与对国事的忧虑相比,刘向对自身生命忧虑显得微乎其微。“汉德末世说”“阴阳灾异说”等思潮中涌动的亡国论调,成帝时明显的政治、经济危机,使刘向对汉成帝时期的国家命运产生更深的忧惧。
正是因为这种心态,我们看到谏书中的刘向忧心忡忡。他敏锐地看到了亡国的迹象,忧虑不止,积极进谏,这种忧惧的心态在元帝朝就已经形成,在《使外亲上变事》中有所体现,担忧萧望之等人(包括自己在内)遭宦官外戚谗毁,从而被元帝疏远。他援引《春秋》记载的灾异与现实的灾异为证,认为灾异因宦官外戚而起,与萧望之等人无关。并以汉代历史上的季布、兒宽、董仲舒、夏侯胜的事迹为例,劝谏元帝不要因不久前萧望之等人的过错而介意,这样的大臣一样可以重用。在成帝朝,这种忧惧的心态更成为他始终摆脱不开的阴影。我们看他成帝朝的《谏营昌陵书》《上论王氏封事》等奏疏,都充满了亡国的危言,这是他内心忧惧的外现,他想把这忧惧传递给成帝,从而使其振作,改变亡国的命运,但成帝似乎对此无动于衷,这令他更加忧惧。“……事势不两大,王氏与刘氏亦且不并立,如下有泰山之安,则上有累卵之危,陛下为人子孙,守持宗庙,而令国祚移于外亲,降为皁吏。纵不为身,奈宗庙何?夫人内夫家,外父母家,此亦非皇太后之福也。”[1]1961刘向这段话将外戚王氏威胁皇权,有取而代之的趋势已经说得很直白了。历史也确实如刘向所说的趋势发展的,这说明刘向对政局形势的敏锐,也不难体会一个对刘氏皇权有深厚感情与责任感的老臣面临这样局面的痛苦与焦虑。
刘向政治思想的表达,刘向的主要文字风格之一,就是采取了“以史为鉴”间接的说理方式。这一方式的选择,一方面是刘向的学识使然,他对历史掌故熟悉,以古况今的写作方法在取材上轻车熟路。但更为重要的是,刘向的忧惧心态决定他要选择相对安全的表达方式,而借古讽今正是如此。刘向奏议的论证与《列女传》主观见解的表达,都调用了大量史料,以历史事件作为论证依据、以史为鉴,对史料的应用信手拈来,挑选对自己有利的历史部分拿来说理,让史料为自己的论辩服务,增强了说服力,如《谏营昌陵疏》将历史上君王的丧葬方式与国家兴衰、君王德行建立必然联系。刘向文字风格的形成,正是出于现实斗争的考虑,元帝朝刘向一封谏书《外亲上变事》使他遭政治打击,而《上封事谏》一文,使得外戚与宦官势力愈加结为同盟,排挤刘向。因此,为避免因言辞遭迫害,尽可能保护自身安全,“以史为鉴”是一种相对安全的斗争方式。
刘向的传世之作主要有谏书、编书、校书三种形式。谏书体现了刘向非常直接的干预政治的态度,一般来说是针对具体的政治事件。编撰书籍是刘向利用校书之便在校书之余完成的,这些书籍大多为古人古事,但刘向却利用它们完成了一家之言的表达平台。校书作为一种文化事业,原本是刘向接受皇帝任命而为的政府行为,但他巧妙地利用校书工作发表自己的政治思想。总之,这三种文字表达方式均显示了刘向浓厚的现实关怀。
刘向在汉元帝时政治仕途中断,成帝即位,刘向再次焕发政治热情。成帝时期刘向进谏性的单篇文章有:《极谏用外戚封事》《罢营昌陵疏》《对成帝甘泉泰畤对》《说成帝定礼乐》等。徐兴无先生在《刘向评传》中称刘向为“最后的谏臣”,认为“孝成皇帝对刘向优礼有加,但由于外戚执政,他始终没有让刘向进入政治中枢。被边缘化的刘向只能扮演帝师和谏臣的角色。”[3]356刘向笔下的历史人物、事件都与现实形成一种呼应关系。对外戚等威胁皇权的势力,通过历史上外戚危害皇权的事例,告诫成帝应警惕。同时结合《诗》《书》等经书的文句,加重自己说理的力度。谏书中的这种方式就是刘向非常擅长的与政敌斗争的策略。
校书中,刘向利用取材的便利,直接从众多古籍中选取需要的材料,按照自己的思想组成文字,进行现实政治的斗争。如《洪范五行传论》及《说苑》《新序》《列女传》都是这部分文字的代表。“这些著作带有极强的现实政治目的性,透露出浓厚的忧患意识。”[4]40刘向的《洪范五行传论》是针对王凤专权的,而通篇只是历史同类事件的罗列,对王凤专权则不提半字,刘向这样做是出于保护自身的目的,王章就是因为直言王凤专权而被借故杀害的。《洪范五行传论》妙处在于虽然不提王凤专权,但历史同类事件的罗列已经达到了说理的目的。《列女传》是针对后宫秩序混乱的而校的,《新序》《说苑》是讲理想状态下的为君、为臣之道的,这些作品通篇古人、古事,然而字字句句均是针对现实问题而来,都体现了刘向的主张,这些作品发表了刘向的一家之言。
河平三年,刘向接受了汉成帝“领校中五经秘书”的任命,时年刘向五十四岁,一直到他七十二岁去世,在接近二十年的时间里,他都从事此项校书工作,这也是其留下文字材料最多、于古籍整理工作贡献最巨的时期。当时,汉皇室正面临着外戚横行、天灾肆虐、国家危机四伏的关头。结合刘向特殊的身份、特殊的人生经历,刘向于此时接受校书工作,他的心态是很复杂的,而这特殊的心态又决定了刘向此时著作的基调。刘向把校书工作作为政治斗争的又一平台,这表现在两方面:一是在整理古籍时撰写叙录的环节;二是从古籍中提炼出利于政治斗争的部分,形成著述。
刘向在每一种古籍整理后撰写的叙(书)录,主要包括两部分内容:一是对古籍整理情况的客观介绍;二是对书籍内容、思想的评述,而在诸子书籍部分还包括对作者生平的简单介绍。刘向通常在第二部分中,表达出对于国家兴亡的思考,对于臣子政治命运的思索。《管子书录》赞扬了管子思想对于国家治理的不凡效果,“凡管子书,务富国安民,道约言要,可以晓合经义”。《孙卿书录》感叹孙卿大儒,怀有“王道”,却生不逢时不得重用,刘向认可孙卿思想价值,认为“如人君能用孙卿,庶几于王,然世终莫能用。而六国之君残灭,秦国大乱,卒以亡”[2]330。刘向撰写这些书录的目的,绝非仅仅是单纯的整理古籍,而是有着明显的“古为今用”的目的,“向谨第录”“臣向昧死上”,从这些书录的字眼看,叙录的第一读者正是汉成帝,从这个角度说,这些书籍的叙录也正是一篇篇谏书。刘向站在国家兴亡、国家治理的角度,从古籍中“取经”,提炼出其中有益于国家治理的部分,这些书录正如谏书,刘向苦口婆心给汉成帝讲治国的道理。他撰写的一篇篇诸子、传记的叙(书)录,都贯穿了修身与治国的道理。他并没有单纯把校书作为纯粹的文化事业,时时不忘拯救衰局、维护国家长治久安,以此着眼,在校书工作中,完成了一篇篇政治宣言,他的文化整理成果,总是与时局、与社会、政治问题联系密切。
刘向作为历仕三朝的宗室老臣,他的感恩心态、忧惧心态成为决定其文字风格的主因。刘向谏书、校书、编书的完成,时刻出于一种进谏君主、让君主清醒认识时局、振作的目的,因此有着深切的现实关怀。
参考文献:
[1] 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97.
[2] 严可均.全汉文[M].北京:中华书局,1985.
[3] 徐兴无.刘向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
[4] 邓骏捷.刘向校书考论[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