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共延边州委党校,吉林 延吉 133002)
马克思、恩格斯虽然没有关于认识论的专著,但他们的论著中却不时闪烁着他们认识论思想的光芒,这已为大多数学者所认可。但关于马克思恩格斯认识论思想的具体内容却有许多不同的理解。如列宁将马克思主义认识论理解为唯物主义反映论,而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家如科莱蒂等人却拒斥反映论。
现代西方哲学是西方哲学在当代的发展,是当代的时代精华之一。由胡塞尔创立的现象学是其中最有影响的学派之一,且胡塞尔现象学是在认识论研究方面被认为是有重大进展的认识论哲学。因此,借鉴当代认识论思想,反思、解读100多年前马克思、恩格斯认识论思想,当然会有不少启发。
在《德意志意识形态》等著作中,马克思、恩格斯第一次鲜明地但却又是简洁地提出了他们的一些认识论思想。
在《费尔巴哈》部分,马克思、恩格斯批判了黑格尔之后的德国哲学现状,特别批判了死守黑格尔保守体系的老年黑格尔派和只知用文字批判文字的青年黑格尔派,并指出,德国哲学界没有一个哲学家想到将他们的理论与德国的现实、与他们所生存的环境联系起来。而在马恩看来,这确是认识问题的关键。
德国的现实是什么?马克思、恩格斯指出,德国现实是那些只有在想象中才会抛弃的人们生产物质资料的活动。那么,如何将哲学理论与现实联系起来呢?或者说,靠什么方法能够获得、能够确认这些现实前提呢?在这里,马、恩明确指出:“可以用纯粹经验的方法”。①
这些观点可以综合为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纯粹经验的方法”是生活决定意识的方法。在该著作中,马克思、恩格斯指出,德国哲学是从天上下到地上的神秘的思辨方法,而实践的唯物主义的方法则是从地上升到天上。不是意识决定生活,而是生活决定意识。也就是说,这种“纯粹经验的方法”是关于人们物质生活的认识,物质生活是认识的纯粹的、唯一的源泉,它与以精神为认识源泉的唯心主义的神秘的认识方法原则对立。“纯粹经验的方法”是对人类实践活动的描述,在根本意义上,“纯粹经验的方法”没有任何“创造”,尽管它内容庞杂、丰富,但本质上,它没有自己的东西,这种观念的东西不过是移入人脑并在人脑中被改造过的物质的东西,不过是对历史、生活本身的描摹、再现。第二,“纯粹经验的方法”是现实人运用的一种认识方法。第三,“纯粹经验的方法”不是费尔巴哈的直观,也不是黑格尔的神秘的思辨。它只是一种人的认识能力。直观只是人的认识能力的一个环节,思辨、反思也不过是人的认识能力的一个环节。马克思、恩格斯指出,费尔巴哈坚持感性认识、坚持唯物主义认识路线是完全正确的,只是他止步于感性直观形式,没有把对象、现实、感性当做感性的人的活动,当做实践去理解,没有从主体方面去理解。因此,认识方法上,费尔巴哈缺少被唯心主义发展了的能动方面,即辩证法、对象性关系。换言之,只有将直观与辩证法结合起来并融入实践当中,才是正确的认识方法,才是马克思、恩格斯所找到的“纯粹经验的方法”。
胡塞尔现象学以其清晰性特征在现代哲学认识论中占有特殊重要地位。清晰性是现象学方法唯一的、根本的目标。胡塞尔曾在其札记中这样写道:“充实我的只有一点:我必须获得清晰性,否则我无法生活”②。为寻得认识的“绝对”清晰性,胡塞尔提出了现象学还原方法。经过现象学还原,胡塞尔获得了著名的“现象学剩余”③。这种直观,不仅具有丰富的个性本质,而且,它是先验的,不局限于自我、个人,而是为所有可能具有直观能力的存在物所拥有。
胡塞尔认为,这种“现象学剩余”就是事情本身。并且,只有它是事情本身,此外,都不过是它的产物,尽管这是一种观念物,尽管它也不具有现实性,但它自身中却具有其存在的相对依据,而不假外物。但同时,首先是作为一个人,其次才是作为现象学哲学家的胡塞尔也承认,这种直观尽管可以自我显现,却仍然需要借助语言来描述它。即使语言具有片面性、凝固性等重大缺陷,也不得不如此。在这种无奈情况下,胡塞尔进行着他以达到清晰性为目标的哲学探索。在胡塞尔看来,直观是事情本身,语言描述、传达不过是一种不称职的勉强的手段。我们务必要把最大的注意力放在直观上。尽管如此,我们也看到,在胡塞尔现象学中,存在着语言与直观、理论与直观、描述与直观之间的一种张力关系。自身显现的直观也要通过语言描述出来,直观离不开语言、理论。在胡塞尔看来,这就是认识活动的“事情本身”。只不过,不必把语言太当成一回事,太认真。要把几乎全部的注意力全神贯注于直观本身、事情本身上。
胡塞尔现象学通过还原寻得最直接、最原始的认识环节——纯粹直观,在一定意义上,寻得了认识的最牢靠、最清晰的支点,并揭示了它与概念的本原与产物的关系。从这种意义上,胡塞尔较其他哲学家更正确地理解了笛卡尔提出并想要寻找却未能得到的“我思”。最基本的“我思”不是概念,不是情感,而是自我直观。
从胡塞尔现象学中我们可以肯定,概念、理论源于直观,直观是概念的“家”。在概念与直观之间存在着一种张力,对人而言,直观是离不开语言、概念的。同时,当然语言、概念如离开直观也将是不可思议的。
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马克思指出,概念体系以直观表象为前提。尽管概念似乎有一种自我生成体系的动力,但它却必须以直观、表象为前提,最后还要返回到直观、表象。概念存在的时候,它们一刻也离不开表象、直观。
从这种意义上我们来理解理论体系时,我们不应当把理论体系看做是独立的理论体系,而应当把理论体系理解为直观与理论体系的张力关系中的理论体系、概念体系。只有在这种张力中,理论体系才是其所是。
在理解马克思理论体系思想时,必须始终把握住概念与直观的张力关系。在这种张力关系中,直观、思维都具有自身存在的依据,但却又是非独立性存在。脱离直观、将理论看成是自身独立的,那么,无论多么辩证的体系也只是抽象的形而上学。抛弃理论、将直观看做是自身独立的,将难以在主体间传递直观感受,也不符合人类生活实际。由于实践是意识的基础,因此,与理论与直观的关系类似,理论与实践及直观与实践的关系,也同样处于张力关系中,理论、直观自身内有其存在的相对根据。
胡塞尔现象学主张一切认识都以纯粹直观为基础,肯定了认识的客观性离不开认识主体的参与,肯定了人的主体性价值,但这又不是唯我论立场。一方面,胡塞尔提出了主体间性思想,主张人必然是社会的人和人与人之间的平等交往关系;另一方面,通过先验还原,胡塞尔又将“现象学剩余”认定为包括人在内的一切有直观的存在者所具有,超越了人类中心主义。
同样,马克思、恩格斯经验的方法也一方面肯定人的价值,人的地位及人是社会的人。主张要把对象、现实、感性当做感性人的活动、当做实践去理解,从主体方面去理解,把人的活动理解为对象性的活动。人在对象性活动中改变世界,生成自我,主张整个所谓人类历史不过人通过人的活动而诞生的过程,充分肯定了人民群众历史主体地位,指明了人民群众自我解放的道路。另一方面,马克思、恩格斯又承认自然界对人的优先性,从而也超越了人类中心主义和被一些人质疑的实践的工具主义,为建立人类与自身和谐的共产主义指明了方向。
纯粹现象学达到“绝对”清晰性的目标有三个环节:通过一般现象学还原将历史、现实等无根据的见解悬置,获得对事情本身的直观;通过本质还原,获得具有丰富个性的本质直观;通过先验还原将本质直观确定为包括人在内的所有具有直观能力的存在物所拥有的直观,而不仅局限于自我、人类。这种直观具有绝对的普遍性、客观性。
经验的方法尽管不同于还原方法,但运用经验的方法自然获得的概念体系依然具有“绝对”的清晰性。概念通过对直观的抽象也可以将历史、现实的具体细节抽象掉;概念虽然是抽象的,但还因此具有了普遍性,也可以通过更加具体的概念体系而具有一定的特殊性;概念还同样可以具有绝对的普遍性和客观性。我们看到,经验方法中的概念体系主要是靠抽象方法获得,那么这种抽象方法在现象学看来是否具有合法性?我以为具备。
其一,经验的方法也是某种意义的还原。胡塞尔现象学还原从经验世界出发,悬置历史和现实,获得现象学剩余物。在一定意义上,还原也是“抽象掉”了被悬置的东西,只不过,它并没有最终抛弃它们,只是让它们暂时“失效”。而经验认识中思维获得概念的抽象方法,也悬置了一些非概念的东西。这些非概念的东西存在于直观中,并在直观与概念的张力中与概念相互照应。
其二,还原和抽象都是有前提的。经验方法的发现一方面是建立在工人运动等现实条件下,另一方面是源于马克思、恩格斯对德国古典哲学等传统文化的批判、“还原”、扬弃。一方面,马克思肯定了黑格尔作为推动原则与创造原则的辩证法的伟大成就。马克思认为,黑格尔通过构想意识的自我否定、对立和扬弃过程,猜测到了人的自我生产过程。另一方面,马克思将被黑格尔颠倒的人与意识的关系再颠倒回来,把意识看做是人的意识,扬弃了黑格尔唯心辩证法,把黑格尔关于自我意识现象的描述扬弃为人的感性活动现象的描述,并以概念体系的形式进行描述,与恩格斯一道创立了科学的世界观。
其三,经验方法中所使用的概念不同于其他自然主义哲学家的知性思维。他们不是把概念从直观中抽象出来后就把直观抛弃,而是将抽象概念辩证综合成概念体系,并将这一概念体系始终置于直观与概念体系的张力关系中。
但是,尽管如此,概念仍然是对直观的描述,仍然不具有直观的丰富性、具体性和流动性,仍然不是事情本身。那么它的存在的合理性是什么呢?
首先,概念来源于直观。概念不是像康德所设想的那样是人先天具有的。康德并未拿出足够根据论证他的先天概念的来源,只是简略地指出了它们来自判断形式,而我们可以进一步推知,判断是来自直观。因此,概念具有一定的存在合理性。
其次,概念体系必须是“流动的”。判断、概念欲获得其更大的合理性,不能仅靠其出身、来源,还必须具有“流动性”、开放性。因为,语言、概念一旦产生,就带有“与生俱来”的片面性和凝固性,一定意义上,这是它的重大缺陷,不合理性。但是,由于真实概念是存在于概念与直观的张力关系之中,这种张力关系一方面宣布,凝固性、片面性概念具有不合理性,另一方面,同时宣布,随直观的变动,概念也不断发生变化,不断丰富,不断表达直观中显示的个体特征。始终牢记概念自身的缺陷,而一只眼睛看着自身,另一只眼睛又看着直观,不仅不时从直观中获得信息,以调整、丰富自己,同时,更重要的是将直观中无法概念化的信息视作与自身一体的同一信息提供人们利用。
4.1 经验方法不仅包含直观环节,而且还包含辩证法环节。这里的辩证法环节主要体现为对象性关系。经验方法中的对象性关系也可以从现象学意向性结构中得到更好地解读。
现象学主张,意识中具有先验的意向性结构,这种意向性结构揭示出意识与意识对象是“先天”一体的。
正像意向性结构中意识、意向对象及意向关系是一体的一样。在对象性关系中,对象双方、它们的关系也是一体的。这是出发点。在此基础上,才可以单拿出其中的一个环节来谈,而不是相反,不是对象与对象偶然地组成或然的对象性关系。尽管每一组具体对象组成的具体的对象性关系具有偶然性,但对象性关系本身却是必然的。
4.2 意向作用与劳动具有类似性。按胡塞尔的看法,意向作用“通过使质料活跃化和使滋生与多重统一连续体及综合体相结合,以此来产生对某物的意识”④劳动也具有使劳动资料活跃化并使自身与对象相结合,产生对劳动对象的关系的作用。而经验认识方法中的对象性活动不过是人们物质活动的观念化活动形态的再现。
4.3 对象性关系与现象学的自身显现也在一定意义下具有同一性。胡塞尔在现象学中要寻找的明证性是事情直接显现出来,而事情直接显现出来,也是事情自身向自身的显现。仔细分析,这里面也存在一个事情本身自我否定、自我区分和回复自身的过程。
某意识是存在的,我们称之为“现象1”;然后它显现出自身,我们称之为“现象2”,它对谁显现?向“现象1”显现;接收到“现象2”的“现象1”已发生了变化,可称之为“现象3”;这个过程也可以用正反合的公式来表示。因此我们说,自身显现也是一种回复自身的过程。
人类实践活动也是自身显现的过程。实践活动进行着我们设其为“实践1”;实践活动显现出自己,对象化自身,我们设其为“实践2”;实践活动向谁显现?向具有意识的、从事实践活动的人显现,回复到了自身,设其为“实践3”。因此,在对象性关系视野中,人类实践活动也可以被认为是一种自身显现。进一步说,在这种意义上,经验方法同现象学自身显现是接近的。
我们认识到,胡塞尔现象学只是在解释世界的范围内,在意识立场上做了更精致的反思工作。我们承认,直观的确是人最直接的认识环节,但是它毕竟不能自己产生自己,它是人的直观,要以人的实践活动为基础而产生。但这个问题,胡塞尔是不管的。因为,他只要最直接、最基础,从而也是在他看来最清晰、最真的知识、认识,至于认识之外的东西,那是认识所不必须知。从纯粹直观出发,对各种对象的理解、解释活动本身就是它的终极哲学目的,对于此外的改变现实的问题,在他看来是可有可无的。
应当承认,西方哲学有一种真诚的传统。康德在形而上学立场上认为现象不同于物自体,就断定,人只能认识现象。至于物自体为何物,人对其不可知,人没有认识它的能力。这里透显出康德的真诚。胡塞尔也是真诚的。直观是最直接的知识,直观之前、之外的东西是超出直观之外的非直观的东西,真正达到了直观的清晰性,也就达到了真实的认识。因此,认识停止在直观范围内就足够了。这的确是一种真诚。但这不是人的真诚,不是生活的真诚,只是直观的真诚,是知识、意识立场的真诚,是抽象的真诚。
马克思、恩格斯经验方法是真诚的。这种方法追求的真诚是生活的真诚、实践的真诚、历史的真诚。他们以实践为基础、以意识为人的意识为前提,通过实践活动与认识活动的对象性关系,揭示科学认识方法——经验方法。
【注释】
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67.
②埃德蒙德·胡塞尔.私人札记[J].倪梁康译,世界哲学,2009(01).
③④胡塞尔.纯粹现象学通论[M].李幼蒸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101.2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