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发展阶段
蒙古族当代诗歌,从1947年内蒙古自治区成立至今已有六十多年的历史,经历了革命时期(1947—1978年)、“新时期”(1978—1992年)、“后新时期”(1992年至今)三个连续而嬗变的历史阶段。三个时期的蒙古族诗歌创作与内地的诗歌创作既有共性的一面,也有独特的民族个性。
革命时期的诗歌创作在大一统的“规范体系”统摄下,遵循相同的创作原则,形成了蒙古族“社会主义诗歌”形态。其主要特点是:一、形成了以革命、建设、英雄、理想、共产主义、民族解放、民族团结、民族国家为核心话语的主题形态(当然有民族特色和地区风貌);二、形成了以民族化、大众化为发展方向的美学形态,民间资源受到极大重视;三、革命现实主义、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的“两结合”创作方法成为唯一创作方法,昂扬的“颂歌模式”被推向极致。与现代诗歌相比较,此时的蒙古族诗歌取得了巨大成就,这与内地的汉语诗歌创作有很大不同。如果说,革命时期的汉语诗歌创作在现代诗歌的映照下,在艺术上多少显得相形见绌的话,蒙古族诗歌却得到了一次大的提升。原因是多方面的,蒙古族传统诗歌资源被广泛利用;一大批有才华的诗人迅速成长,形成较大的书面诗人队伍;世界诗歌资源被有效利用,拓展了蒙古族诗人的眼界。这一时期的代表诗人主要有纳·赛音朝克图、巴·布林贝赫、齐木德道尔吉、杜格尔苏荣、纳·塞西亚拉图、哈·丹碧扎拉森、波·敖斯尔等。纳·赛音朝克图、巴·布林贝赫无疑是这一时期的杰出代表。纳·赛音朝克图是当时中国作协理事、《诗刊》编委,其代表作抒情长诗《狂欢之歌》(1959年)被翻译成汉文刊发在《人民文学》上引起强烈反响。汉语诗集有《狂欢之歌》、《幸福和友谊》等。巴·布林贝赫的抒情长诗《生命的礼花》(1959年)被译成汉文分别于1960年、1962年由内蒙古人民出版社、作家出版社出版单行本,引起全国诗坛的关注。他先后出版了汉语诗集《龙宫的婚礼》、《巴·布林贝赫诗选》等。这两位诗人和作品入选各种版本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成为当代蒙古族诗人的代表。
“新时期”蒙古族诗歌从观念到形式、内容都有了巨大的转变。“新时期”内地诗歌的主流是“朦胧诗”和“第三代诗歌”,蒙古族诗歌的主流与内地诗歌有些错位,刚开始,带有“启蒙主义”色彩的诗歌创作成为主流,其代表是阿尔泰、齐·莫日根、勒·敖斯尔、诺力玛斯楞、纳·松迪、德力格尔仓、苏尤格等。前三位无疑是当代蒙古族第二代诗人的杰出代表。阿尔泰的系列组诗《心灵的报春花》在整个八十年代引起地震般的轰动,深受蒙古族读者的高度礼遇。他出版了《阿尔泰诗选》、《心灵的报春花》、《阿尔泰新诗选》等重要诗集。齐·莫日根的抒情诗《蝈蝈长鸣》、组诗《灰兔》,勒·敖斯尔的叙事诗《苏米亚》、组诗《牧马人之歌》、《祖父的希日塔拉》等也引起轰动。八十年代中后期,更年轻的一代诗人特·官布扎布、波·宝音贺希格、特·斯琴、勒·超伦巴特、仁·斯琴朝克图、德·斯楞旺吉拉等人崛起。特·官布扎布、波·宝音贺希格是第三代诗人的代表,也是蒙古族“朦胧诗”的开创者。他们分别出版了《二十一世纪的钟声》和《另一种月亮》、《天风》等诗集,成为蒙古族现代主义诗歌的领路人。
进入“后新时期”,中国社会发生巨大变革,面对市场经济、全球化、网络化境遇,文学的边缘化已成事实。第四代诗人在被遗忘的角落里崛起,他们明显地分化成两组诗人群体,一组是“知识分子写作”群体,以学者诗人为主体,他们以蒙古族诗歌的现代化为目标,致力于观念的更新、方法的创新、文化经验的开拓,其代表是多兰、满全、瓦·赛因朝克图、海日寒等,代表作有诗集《蒙古人》(多兰)、《温馨时光》(满全)、《遥远的预言》(瓦·赛音朝克图)、《遥远的雪山》(海日寒)。另一组是“原生态写作”诗人群,致力于蒙古族游牧文化的表达,探索民族文化心理,标举本土化的旗帜,其代表作有《骏马家园》(恩和哈达)、《温暖人间》(那顺达来)等。
进入新世纪,蒙古族诗坛出现了“蒙古语诗歌那达慕”现象,诗歌朗诵比赛通过现代媒体的助阵成为蒙古族文艺界的一件盛事,诞生了一批新生代诗人群,他们虽然在诗艺上没有明显探索,但在广大民众中产生了很强烈的影响,促进了诗歌的大众化。新世纪伊始,蒙古族网络文学应运而生,其中诗歌创作占了最大比重,这与内地的情况又有不同。网络文学已成为蒙古族人民全民狂欢的文学平台,其民主性、平等对话、互动性、自由特性、无门槛等特点催生了蒙古族全民写作的独特景观。
二 诗学思想
从诗学思想上考察,蒙古族当代诗歌创作,在世界诗歌的影响下,形成了三种既更替又交叉的诗学思想。即抒情主义、意象主义和语言诗学。
(一)抒情主义
抒情主义无疑是当代蒙古族诗歌的主流诗学思想。抒情主义,顾名思义,以抒情为诗歌的本质特征。代表诗人是纳·赛音朝克图和巴·布林贝赫。其中,纳·赛音朝克图的诗歌以直接抒情为特色,情感真挚热烈,抒情汪洋恣肆,风格朴质明朗;巴·布林贝赫的诗歌集史诗的气魄、民歌的柔婉、赞祝词的铺排为一体,注重营造意境,风格精致而雄健。阿尔泰、勒·敖斯尔继承并改造了抒情主义,使其更加适应时代的嬗变。如阿尔泰的诗歌,从形式上看,是自由体诗;从内容上看,是包容诗。他把抒情作为诗歌的主要功能的同时,将小说、戏剧等的叙事、议论、对话功能引入抒情诗,提炼出了能够包罗万象的诗体。阿尔泰的诗歌既受到惠特曼自由体的影响,也显示出蒙古族长调民歌的悠长韵律,而且内容庞杂,对应了复杂的现实生活。相比,勒·敖斯尔的诗歌前期是很整饬的格律体,后期是变化多端的自由体,其抒情方式与巴·布林贝赫的诗歌有渊源关系,但更加自由灵活,意境的营构、抒情的激越、议论的巧妙成为他诗歌的特色。新世纪以来的“原生态写作”基本上继承了抒情主义衣钵,满全温情浪漫的散文诗也把想象与情感的功用大加发挥。
(二)意象主义
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国外现代主义诗歌和内地“朦胧诗”对蒙古族诗歌的影响逐渐显露,诗人们开始接受更加现代的观念,探索更新颖的表现手法,意象主义诗学思想在部分诗人的创作中得到了体现。他们的代表是齐·莫日根和特·官布扎布。齐·莫日根的诗集《迷梦》、特·官布扎布的诗集《二十一世纪的钟声》集中体现了这一诗学思想。他们不再满足于单纯的抒情,而更多地将主客体融为一体,为思想情感寻找客观对应物,致力于客观呈现,将主体隐匿在意象方程式中,不予论说。前者的意象诗简短而复杂,总是将瞬间的复杂感受聚合为凝练的意象组合;而后者的意象诗带着更多的内在抒情因素,意象如汹涌的江河奔流而来,表现复杂的思绪之流。第三代诗人仁·斯琴朝克图、德·斯楞旺吉拉的诗歌将意象主义化合到文化诗歌中,集中表现游牧文化心理和生活情趣;第四代诗人中瓦·赛因朝克图、海日寒等人也不同程度地吸收了意象主义诗学,与他们的智性写作有机整合到一起。
(三)语言诗学
蒙古族诗歌发展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一种新的诗学观念悄然发芽,这一观念涉及到蒙古族“朦胧诗”的旗手之一波·宝音贺希格。他一开始就对语言有一种魔术师般的迷恋,这种迷恋通过国外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诗歌的洗礼,在八九十年代之交成熟为一种崭新的诗学思想——语言诗学。语言诗学的本质即以语言为本体,以语言重新命名世界,在这里,现实被读成语言现实,语言成为一切;内容与形式的合一,逻辑的非连续性,主体的语言化成为主要特征。继波·宝音贺希格之后包·乌尼尔也在语言诗学方面做出了贡献,诗集《独木林》代表了这一特色。
这三种诗学的多元共存表明蒙古族诗歌创作已与世界诗歌创作有了某种同步性,进入了繁荣发展的时期。
三 美学形态
蒙古族诗人的世界意识始自二十世纪初。从此,诗歌创作不再是封闭的民族文化中的写作,而是跨文化视野中的写作。因此,蒙古族诗歌的美学形态也与世界诗歌思潮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概而观之,蒙古族当代诗歌中共有四种美学形态:现实主义美学、启蒙主义美学、浪漫主义美学和现代主义(包括后现代主义)美学。
现实主义美学主要指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美学,革命时期的诗歌均遵循了这一美学原则,以反映论为指导,塑造典型形象,主体精神主要体现在抒情上,追求朴素和雄壮的风格,形成了“颂歌模式”,政治抒情诗和生活赞美诗成为主流。第一代诗人的作品均有浓重的现实主义特色,但由于蒙古族诗歌具有强大的浪漫主义传统,部分诗人的作品也体现了浪漫主义色彩,如巴·布林贝赫和齐木德道尔吉的诗歌。
“新时期”诗歌主流带有较明显的启蒙主义色彩,这当然与“文革”遭遇、改革开放初期对现代化的呼唤和对历史进步的渴望有关。第二代诗人阿尔泰、齐·莫日根、勒·敖斯尔、诺力玛斯楞、纳·松迪、德力格尔仓、苏尤格的作品均不同程度地体现了这一美学特征。他们诗歌中的主体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启蒙主体,作品有很浓重的思考特质,反思性、社会性、批判性强烈,理性、真理、现代化、乐观的历史观成为权威话语。另一方面,由于蒙古族诗歌传统的强大吸力,浪漫色彩也时刻体现在作品中,抒情性强烈。
浪漫主义美学主要体现在第三代诗人仁·斯琴朝克图、德· 斯楞旺吉拉、色·敖特根白乙和第四代诗人多兰、满全等人的作品中。主体、理想和美成为他们诗歌的核心,在历史观和价值观上体现了一种反现代的特质,追求“宝木巴”理想(即“乌托邦”),对牧歌生活的怀旧、对爱的世界的渴望、对“神话”世界的建构成为他们诗歌的主要内容。
而另一部分第三代诗人和第四代诗人的作品则体现了较强烈的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色彩。如特·官布扎布、波·宝音贺希格、特·斯琴、瓦·赛音朝克图、昂格图、海日寒等人的作品。无论从表现异化、解构理性、重建诗意的主题上看,还是从孤独的主体、怀疑的价值观、悲观的历史观上看,或者从“新神话写作”、破碎化、零散化、游戏化等艺术追求上看都烙着深刻的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印记。从蒙古族诗歌传统看,他们走得最远,最义无反顾,最具颠覆性。他们第一次把丑、平庸、荒诞等美学范畴纳入到蒙古族诗歌中,并表现了一种变形美、病态美和朦胧美。
以上几种美学形态在当下蒙古族诗歌创作中均有不同程度的表现,诗人们在各自的道路上继续探索前行着。
四 文化经验
(一)游牧文化经验
众所周知,蒙古族是游牧民族。清朝末期以前蒙古族的主要生产方式是游牧,因而原生态的蒙古族文化即是游牧文化。即使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游牧方式和游牧文化仍是蒙古族最重要的生活方式和文化传统。因而在蒙古族人民心中,游牧文化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游牧文化中有蒙古人的现实,也有回忆、情感、乡愁。正因为这样,直至目前,蒙古族诗歌中反映(或表现)的最重要的经验即游牧文化经验。革命时期、“新时期”的蒙古族诗歌中表现游牧文化经验的诗歌占了绝对主流地位,绝大多数诗人的创作题材、主题、形象、艺术方式都与游牧文化经验和游牧文化传统(包括文学传统)有关。他们写草原、游牧、五畜、蓝天白云,写蒙古包、套马杆、牧人、摔跤手、传统英雄,他们歌唱故乡,张扬游牧文化精神。当然,这些题材、主题和人物都与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主流话语结合,成为民族解放、民族国家建设、改革开放、现代化、启蒙思潮的编码符号,成为这些权威话语的载体。如第一代诗人纳·赛音朝克图、巴·布林贝赫、齐木德道尔吉,第二代诗人阿尔泰、齐·莫日根、勒·敖斯尔、诺力玛斯楞的诗歌均有这样的特点。纳·赛音朝克图的诗歌,一方面表现了草原牧民的生活,另一方面又表达了民族解放、社会主义建设的主题,像《蓝缎袍子》这样的经典诗歌,描写蒙古族少女为自己心爱的摔跤手缝制蓝缎袍子的故事,表现的是共和国妇女解放、婚姻自由的主题。再如阿尔泰的诗歌,所采用的生活素材均来自游牧生活,但表达的主题却是启蒙主体——对故乡的赞美、对生活的赞美、对文化劣根的批判和对现实问题的思考等。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诗人们的文化意识、本土意识、原生态意识开始复苏,第三代诗人、第四代诗人笔下,游牧文化摆脱编码符号的地位,成为表现的本体,形成了游牧文化诗歌和原生态文化诗歌。其代表作有仁·斯琴朝克图的诗集《失落的天堂》、《德· 斯楞旺吉拉诗集》、额尔敦陶克涛的诗集《英雄的鹰》、恩和哈达的诗集《骏马的家园》等。其特点是,一方面质疑现代化、进步的历史观,对生态破坏提出批判;另一方面将游牧文化“乌托邦化”,表现浓烈的乡愁,美化、圣化游牧文化,表现游牧文化的“人与自然完美和谐”的精神。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以后“生态诗歌”成为蒙古族诗歌创作的一大主流。
(二)农耕文化经验
至清朝末年,随着“蒙地开放”、“移民实边”政策的实施,内蒙古地区出现了大规模的农垦现象。直至今日,靠近内地的大部分地区都变成了全农或半农半牧地区。生产方式的改变使蒙古族中有了人口众多的“蒙古农民”,产生了在文学中寻求自我表达的需要。但因传统的根深蒂固,直至“新时期”后期蒙古族诗歌中农耕文化经验的表达还很薄弱,而且缺乏文化意识和乡土意识,只是以农耕符号表达宏大话语。“新时期”后期,特别是进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后,农民出身的诗人们的文化意识开始苏醒,“农耕文化诗歌”初具规模。杜格尔苏荣、纳·松迪、苏尤格等前辈是最早创作农耕文化诗歌的诗人,而第四代诗人群中的满全、包龙等东部出身的诗人发扬光大了这一传统。满全的诗集《温馨时光》、海日寒的诗集《遥远的雪山》、包龙的诗集《蓝胎记的地图》等是这方面的代表作。
(三)都市文化经验
“新时期”以来,现代化、城市化的步伐日益加快,内蒙古地区出现了百万人口以上的中、大城市,包括诗人在内的蒙古族知识分子大量涌入城市,成为了都市人。他们一方面表现回忆和乡愁,但另一方面又有意无意地去表现城市,处理当代经验。蒙古族诗人对城市有着特别复杂的心情。他们理性上深知现代化之必然,但情感上又割舍不掉对游牧乡村的眷恋,一方面他们看到环境的破坏、生态的恶化,对现代化深恶痛绝,但另一方面他们身在都市,不得不成为都市人,所以蒙古族诗歌中表现的城市经验十分复杂。但大多数诗歌均表达了二元对立思想。他们一方面批判城市文明,一方面歌颂正在逝去的天人合一的游牧文化。几代诗人的创作中均可找到这样的例子。但真正的城市诗人目前还是凤毛麟角,勉强来说,阿尔泰、齐·莫日根、波·宝音贺希格、特·官布扎布、包·乌尼尔、满全、海日寒等人的作品表现了一些都市生活。
五 创作语言
当代蒙古族诗人主要用母语创作,上述四代诗人大多如此。这与小说创作略有不同。蒙古族文学自元朝以来就形成了另一个传统,即多语种创作,除了母语创作外,汉语创作和藏语创作比例较大。翻开蒙古族文学史,很容易找到几百位汉语创作、藏语创作的诗人、作家的名字。这一传统传承至今。我们这里仅谈汉语创作的蒙古族当代诗人。韩汝诚、查干、席慕容、萨仁托娅、白涛、蒙根高勒、伊力特、斯日古楞、额鲁特珊丹等均是从事汉语创作的诗人。他们有的在内蒙古工作,有的则在北京、台湾及其他省区生活,但作品中的民族认同感是强烈的。
近些年,蒙古族诗人群体中也出现了蒙汉双语创作或蒙汉日三语创作的诗人,如特·官布扎布、波·宝音贺希格、满全、多兰、海日寒等。
总之,在当代六十几年的发展历程中,无论从创作数量、质量,还是从观念、艺术手法、诗学、美学、文化等方面考察,蒙古族诗歌取得的成就是史无前例的,可以说,当代是蒙古族诗歌的一个大繁荣时期。诗人群体逐渐庞大,除了知识分子诗人占主流,还有为数不少的牧民诗人、农民诗人,打工诗人等。作品以每年几十部甚至上百部的速度增加,诗歌那达慕、网络诗歌,带来了全民写作的“文学狂欢”局面。
责任编辑 徐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