驰心旁骛

2014-03-12 08:34苦金
民族文学 2014年2期
关键词:志军南海

1

杜丘才隐隐感觉有问题。

两个星期前,招标发布会上明明没有看见刘凌,这会儿又怎么冒出他要来参加投标的消息呢?当然,只是听说,但愿是马路消息。

这个刘凌不可小视,得未雨绸缪。

刘凌曾经来丹城县承包过水利工程。杜丘才专门打听过,刘凌20年前水电专业毕业以后先是当公务员,后来辞职下海在渝州市办起水利工程开发公司,现在已经具有相当实力。

你又想来丹城分一杯羹,这次没门的。杜丘才心里想,那一次自己准备得不充分,才让你小子占了便宜,眼前的板夹溪水库工程项目我下手早、功夫足,不相信坐地猫斗不过你游山虎!

虽然这样想,杜丘才的心实际还是悬着的。悬着,是因为他太想得到这个项目。板夹溪水库定下来属于中型水库,工程预算8000万元,拿到手就等于发了一笔横财。让他担心的是刘凌专事水利工程项目,设备、技术、资金储备都远在他杜丘才之上。

一般来说,游山虎就是从某地过路的虎,猫啊狗啊野猪什么的都不会太在乎。刘凌是个游山虎,杜丘才表面上判断是准确的。可是他只说对了一半。刘凌自从4年前来过一趟丹城以后,每年即使再忙,他一个人或者和妻子西米一虹一起总要来丹城的一个风景区待上一段时间。

4年前的残冬时节,刘凌的生命时光阴云笼罩。他的肺结核复发了,去北京去上海的大医院治疗一年多不但没有好转,而且发展为严重的Ⅲ型浸润型肺结核了。

每天下午,他总是出现低热乏力、盗汗气促、饮食无味的症状。看着医生的诊断书,刘凌心情忧郁。“X片为云絮状或小片状浸润阴影,边缘模糊(渗出性),索条状(增殖性)病变,大片病变或球形病变(干酪性——可见空洞)。”

一般来说,多数肺结核临床是能够治好的。刘凌复发并加重的原因是第一次阶段性治愈以后没有坚持按时吃药和太劳累导致免疫力低下,医生说,可以尝试手术治疗。

天啊,那能同意吗?听说有的手术治疗即便治好以后也等于是个半残废,生命质量严重下降。年届不惑,创业方兴未艾,难道要我刘凌放弃事业不成?

心清为痊,肺清为愈。渝东南有位老中医劝导他,丹城县八面山是原始森林,号称森林氧吧,山上有一片很大的湖泊小南海,没有受过污染,负氧离子极其丰富,何不去那里自自然然地修养一段时间。

刘凌听得心动,于是,一虹准备了一套钓鱼工具和生活必需品,去小南海湖边为他租下几间农房,请了一位生活保姆,然后自己回城里管理公司,让刘凌带上药安安心心住下来。

开始住下的时候恰逢下雨,刘凌身体倦怠,漫不经心,一两天基本没有出门。一天早晨,天放晴了,刘凌走向湖边去。当一下子望见那片高山湖泊的时候,他真的像小资诗人那样突然张嘴“啊”了一声!

一片浩渺的湖泊,蜗居于群山之巅。

正是仲春时节,湖水宁静清澈,湛蓝天空白云朵朵。湖泊周围群峰错落,植被染黛,山花争艳,五彩缤纷。看那岩入水,或壁立,或逶迤,角成钝锐,伸缩自如,且为湖心几座小岛所点缀呼应,弯曲藏露,山让海闲,多一点儿嫌宽,少一点儿嫌窄,仿佛大师的一幅国画,海阔山秀总相宜。

借了细风随微波去,目力所及处,篷船几点,网撒虾蟹,渔歌悠扬。进入岛上小径,撩拨绿叶刺藤,走近湖边观赏,水洗岸,岸迎水,水岸相连。几株倾倒的残松,斜斜地为湖水所半淹,松皮腐蚀衍生无数细虫,吸引一群群尖嘴儿小鱼游啄不定。看那湖面上的倒影,老树虬曲,新竹苒苒,芦草袅袅,藤蔓依依……一时之间,水里生动,岸上鲜活,你会花了眼,不知道这些葳蕤灵性的生物们是生长在水里,还是生活在岸上。

刘凌从小喜欢钓鱼且钓技入流,小试几手,鲤鳝蟹鲫,总不空手,便于每日游山穿林之后静坐湖边,独钓清湖。

夏天了,西米一虹安排好公司的事务,也来湖畔陪他小住。清晨起来,一虹进林子里采菌,刘凌去钓鲫鱼。灶台边,妇唱夫随,山菌湖鲫作主,生姜胡椒佐料,几粒葱花点缀,一钵山珍海味汤一会儿便端上桌面。

中午爽爽午睡之后,伸几个懒腰,打几个深深的呵欠,然后去尽情游泳或者沿山路享用森林氧吧。坎上折几根嫩蕨苔,小坡上掐几把马齿苋雀雀菜车前子什么的,野菜回屋小炒或于瓷碟里凉拌,就一锅香喷喷的洋芋饭作晚餐实在安逸。

向晚,夫妻携手湖边石头上坐了,赤裸的双脚汆入水去,晃荡几下,提起来,水滴随着“呵喏喏”的笑声,珠露般地“嘟儿嘟儿”滑落进湖里去。晚风徐来,夕阳西下,且虚眯了眼,望熠熠金龟,赏五彩落霞,描山峦剪影……

从春到夏三五月,刘凌不再低烧,不再盗汗,气出得爽利了,肌肉又鼓起来,挥挥手臂,感觉十分有力了。

他回到渝州体检,仔细看着打印出来的表格,呀,有这么灵吗?痊愈了!

哟哟,小南海,你清水无尘,与世无争,却是我刘凌的救命恩人呢!

从此,夫妇俩每年总要安排一些时间到小南海住上一月两月。身入美景,心融自然,何其快乐。然而也有不愉快的时候,天造自然的小南海景区被旅游公司设了大门卖门票,只有当地村民才能免费出入。刘凌不计较门票问题,但被当做外来户打整,平添多少烦恼。

“凌哥,凉拌鱼腥草需要香油,小镇上买一瓶去。”妻子西米一虹下厨的时候发现少了香油。

小镇在湖区的山下。刘凌驾车从小镇上买回香油进湖区大门的时候,被一个年轻的管理人员拦下:“买门票。”

“我上午进去的时候不是买了吗?”刘凌解释说。

“不管上午下午,你进去就得买门票。”看门的态度很强硬,“玩儿得起就买得起,闲话少说!”

第二天,计划着得添买一些新鲜蔬菜面条鸡蛋山菌什么的,夫妻俩便驾车再去小镇,返回时又被拦下了:“买票,两张。”

“我们昨天已经买了两次呢。”

“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哪来那么多废话,买票!”

“我们每年来这里住一次两次,应该只买一两次票就行了嘛。”

“你是哪里人?”管理人员斜着眼问。

“渝州啊。”

“那还有什么说的呢,外地人进一次就收一次,不讲理由。”

“哟,多麻烦。”刘凌说,“这样好不好,我先预交800元给你们,走的时候再和你们结账?”

“咦,你好有派头啊,拿钱砸我们是不是?”年轻人的火气猛然蹿起八丈高,“本人部队转业,硬火得很。显摆你们有钱是不是?我看你们充其量就一对暴发户,耍啥子大牌,想我给你们当狗腿子保管钱,混账吧你!买票……”

2

杜丘才走进县政府宿舍小区大门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底气的。早在上半年,板夹溪水库大坝工程报上去的时候,春节拜年,他顺手又送了10万红包给娄志军副县长。左右无人,红包又是在进屋之后从怀里取出来夹扎在烟酒礼品当中的,娄志军懂得起,顺手接过去了。

什么叫又送了10万红包呢?那是去年上半年,娄志军突然主动造访杜丘才家里,两人独处之时,娄志军开口向杜丘才借20万现金。杜丘才深感意外,因为官员一般都装得矜持,表面上是要别人去巴结的,这样直截了当地上门借钱,差点儿让他没有回过神来。可杜丘才是何等样人,一踩九头翘,怔了一瞬,眼睛眨几眨思维就清晰了。什么原因都不问,从里间保险柜取出人民币20万元,思忖了一下,又加了10万,用两张报纸裹了,装进一个茶叶提袋,入客厅放在娄志军坐着的沙发上,一顺手就拿得到。

“拿笔和纸来”,娄志军看着杜丘才,说,“给打张借条。”

“见外了不是。”杜丘才笑了笑,“娄县长这是看得起我。”

“当然,不把你当朋友就不来了。”娄志军有意加重了一下朋友二字的语气,但坚持说,“人亲财不亲,这不是小数目,条子应该具备。”

“你认我做朋友,我就说真话。这点儿钱,你缺,我不缺。”杜丘才脑壳精灵得很,不去拿纸笔也不往沙发上坐,反而扶着娄志军的手臂使对方站起来,“则当是第一次见面兄弟送份小礼。我知道娄县长公务很忙,就不远送了。”

娄志军是从水利部门被提拔起来任副县长的,县里工程项目这一块属于他分管。过去他公事公办两袖清风全县闻名,为什么突然之间要下水呢?网上流行这样一句话:从迷到悟有多远?一念之间。他心里说,这话真是看着我在讲。

儿子在英国读博,第一年要的30万元都是东挪西凑才汇出去的,这次要得少点儿:20万;副县长,地方上算是一品官了,可是他家经济一直不宽裕,住房都还在还按揭;已经50出头,还有不到两年就得退二线调研员了。一杯酒喝下去他往往叹息:有权不用,过期作废,还是这颗脑袋,过去怎么就那么愚木呢?工程项目谁做不是做,即使承包老板塞我一笔钱,那也是他赚取利润的一部分,经济上并不损害国家,帮人为己实则双赢,有何不可!思定之后,他将县里搞工程有些影响的公司老板排了一下队,觉得杜丘才的实力还算前几位,而且特别独特的是守口如瓶重义气。前些年贿赂银行高管弄贷款,东窗事发高管和他都进了班房,他却死活不认账,保住了对方的名誉地位,后来贷款几乎手到擒来。于是娄志军反客为主,直接找杜丘才借钱。其实他也谨慎,第一次借钱他坚持要打借条就是试探,如果杜让他打了借条,过一个星期他会原物奉还而另择他人。杜丘才识相他娄志军也不脑残,几个月后就弄一个工程让杜丘才赚了几十万。

杜丘才见到娄志军就直截了当地问刘凌是否真的要来竞标。

娄志军说这事儿让他也烦。刘凌确实要来丹城,因为他已经上交了相关材料。杜丘才说那也没有什么,几家有实力的公司他早已打点收到帐下,无论哪家中标都是他杜丘才的,娄县长你只要把评审团那些专家掌控好,中标不过就是探囊取物罢了。

“闲置其他竞标者容易,撂倒刘凌很难。”娄志军望着窗外,面露愁容。

“是吗,为什么呢?”

“不仅是他有实力懂专业,而且王别云是刘凌的亲表弟。”

“呀!什么?” 杜丘才惊奇地睁大眼睛,“你是说县委王书记是刘凌的表弟?”

“是的,千真万确。这消息我也是才打听到的,县里没有几个人知道。”娄副县长若有所思地说,“我就是奇怪,这个项目为什么王书记一直在插手,刘凌原来没有报名参加投标,现在看来,这是他们预先设的一个局。”

“真是这样,问题就严重了。”杜丘才说话已经软软的,有些泄气,“娄县长,要不这项目就算了,得罪王书记,以后的项目也怕有影响。”

“我也曾经想算了,可是我只有一年多就退居二线,那时候想帮你也做不到了。再说这是8000万元哪!在一个县里,这样的大项目很难遇上,我们捋这一把收手都值。”娄副县长显得十分认真,“我在想,王别云为什么紧紧盯着这个项目?还不是利润大吗?管理得好,赚个近千把万没有问题。白花花的票儿,他们赚得我们就赚不得?”

“没有胜算。”杜丘才声音弱弱的,“明眼人都知道王别云智慧过人。”

“那也未必。”娄志军鼓了鼓嘴,思考着说,“这就如同打仗,抓其隙柄,攻其软处。你不是可以找人把别人手机号码上的通话、短信什么的原样录音或者复制吗?”

“是啊,那又怎样?”

“我把他们两个的座机和手机号码告诉你,今天就开始收集他们的信息。”

3

“你喜欢得也太痴狂了一点儿吧?”王别云笑道,“就那么一个湖泊,湖泊周围有些山,山上有些草木,就在你心里扎了根,好像就离不开了。”

“对于小南海呀,不是喜欢两个字能够代表我的感情的。”刘凌摊摊手掌说,“你们宣传小南海是高山明珠、至纯氧吧、避暑胜地,自然之大美。那只是表面感官的评价,忽悠煽动别人来旅游而已。我对它感情深,因为它是我的恩人,也是许许多多人的保护神。”

“噢,这样说我也许能理解表兄了,那山那水你不是用眼在看,你是用灵魂在感悟,你的身心是和它相融的。你那份建议分量很重啊,丹城县的工业和几十万百姓的生活用水靠小南海输送,县里有几十万亩良田和土地靠小南海水灌溉,可是我一个县委书记之前竟然一点儿不知道小南海有被填埋的危险!就凭你那份建议,我这个县委书记的交椅就应该你来坐,我根本就没有坐这把交椅的资格。”

“哈……你不要埋汰我,我没有那份当官的才。说你行就行,不行也行,你这不是坐上了?”刘凌笑起来,调侃了一下表弟。

“不就是看我那一张博士证书吗。对你说实话,虽然工作了十来年,我只是一个跟着上级打哈哈的老实人,没有真正的政绩。”

“能解剖自己已经不简单了。路还长得很,尽心就好。”

“丹城没有你的责任你都如此尽心,我有什么理由不努力呢。”王别云思考着说,“你真是将专业知识用到了极致,你的考察材料和那份建议非常有说服力,我已经批给县政府责成有关部门研究整理报上去。”

是什么考察材料和建议如此引起王别云的重视呢?

……到哪里去了?怎么突然看不见了?我曾经坐在上面钓鱼的那一坨巨大的青色龙骨石到哪里去了?

那个早上,刘凌拿着钓竿,提着小桶站在湖边,左左右右地看,前前后后地找:露于水面半人高,晒席那么宽窄的一坨石头,怎么会不见了呢?

“刘凌啊,你在找什么?”比他年长的肖船长扛着撸从旁边路过。

“这里坐着钓鱼的那坨石头呢?”

“找那坨石头哇?”肖船长笑起来,“哈哈哈,蒙头睡觉去。”

“睡觉?”刘凌一头雾水。

“去年夏天你不是来住过几天吗。你走后不久,天空那个乌云哪,像好多厚厚的棉絮罩着,白天都是黑乌乌的看不清人,接着电闪雷鸣,瓢泼大雨整整下了一个星期。”肖船长的脸垮下来,还有些惊骇的样子,“吓人得很!板夹溪河里的水呀,像舞龙灯,轰轰哗哗地翻滚下来,夹着好多的石头河沙树木,直接冲进了小南海!”

“那坨石头那么大,底部扎在水里那么深,应该冲不走哇?”

“那石头当然冲不走,你娃不惑之年都过了吧,不要只顾钓鱼的兴趣,要好好用眼睛观察观察才是呢。”肖船长隙着牙缝说,“来来来,我让你长点儿见识。”

肖船长往上游走,刘凌茫然地跟在后面。走了大约50来米,肖船长指着沙滩中间的一个地方说:“你过去坐着钓鱼的石头在这里。”

“老哥子,你莫逗我。”刘凌笑起来,“那坨石头一半浸水里,一半戳岸上,在湖边呢。这一大片干滩滩,你怎么耍得到我!”

“你说我没有记性?那我几十年的船就白划了。方圆几十里的小南海,哪个旮旯长几块青苔我都清清楚楚,莫说湖边那么大一坨石头。”肖船长指着坎上一株麻柳树说,“看见没有?麻柳树横对过来的这个地方,就是那坨石头。去年那场罕见暴雨造成的泥石流,把板夹溪周围的沙石卷下来,填平了小南海50多米,那坨巨石还不会被掩埋在沙石下面去吗!”

出于个人感情,你可以不信。可事实就在眼前啊!刘凌的眼睛往河滩的上游看去,两旁过去能看见的树木已经被冲刷一净,黄褐色间杂的沙石以及泥土横铺数十米才到湖边。

他张着的嘴合不下来,呆了。

板夹溪这一条小河,沿高山蜿蜒伸进数十里,是供给小南海水源的主要河流之一。它流域面积较宽阔,有几个村在里面,村民种烤烟需要大量木柴烤烟,日常生活天天也要砍柴做饭煮猪食熬麻糖,植被遭大面积破坏,暴雨一来,洪水翻滚,泥沙俱下,水土流失极为严重。

长期下去,将是如何?

当晚,刘凌在床上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他就出现在板夹溪河边。他用皮尺丈量着河滩的长度和宽度,请老者给他指点最近5年里,每一年泥沙填没小南海的距离。结果,他测算出泥沙每一年平均填没小南海的距离是33.6米。那么,长此以往,不过60年,海将不海,小南海的地名将改成小南坝!

如此浩浩汤汤的湖面,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谁来拯救你呀,小南海?

刘凌一屁股坐下去,双手抓满泥沙捧在眼前,泪流满面。这个在艰辛的创业路上都没有下泪的汉子呀,动了真情!

在后来的几天里,他一反常态,不钓鱼,不走湖边。他从小南海上码头出发,沿板夹溪而上,用脚步丈量几十里长的河流,用眼睛观察那些植被和村落,用纸笔记录一样样的数据。在后坝村,他用皮尺丈量左右前后那一片宽阔的地面。特别是两山峙夹较为狭窄的后坝村村口,刘凌不但认认真真地丈量距离,还将两山的岩石和泥土取了样。

几乎是脚不沾地的几天劳碌,刘凌不但没感觉辛苦,反而快乐地伸了几个懒腰,长长呼出几口闷气。

后坝地面,在板夹溪的中下游,要是迁走村民,在村口建一大坝,后坝就会变成一个中型水库。这个水库不仅能够有效阻挡板夹溪流域的洪涝灾害,而且还能补充小南海枯水期的大量缺水的现状。如果迁走了大量用木材的村民,植被也将会得到迅速恢复,板夹溪和小南海都会“春来江水绿如蓝”。如此,这个世界罕见的漂亮原始湖泊,焉能不保?

刘凌认真地写了一份相当详尽的,关于申请列项,以国家资金修建板夹溪水库大坝的建议书,附带将一套详尽的原始资料,亲手交给了中共丹城县委书记王别云。

4

经检查,王别云的母亲患了血癌。他在去华西医大附属医院看望母亲之前没有忘记给刘凌一个电话。

电话中说,小南海上游修水库大坝的项目泡汤了。刘凌很感到意外,着急地问是什么原因。王别云说是达不到国家资金修建的立项条件。

国家资金列项修建水库的重要原则条件之一,是水库灌溉农田或者耕地必须达到多少面积。而板夹溪水库到小南海之间,几山夹一水,基本就无农田和耕地可言,村民主要靠卖木材、小木漆、五倍子、杜仲、灵芝菌,以及抓捕山鸡、麂子等山货为生。但是令人宽慰的是丹城县上报这个项目得到了上级的批文表扬,说是想法非常可贵,具有涵养水源,保护生态,利于当地,造福人类千秋生存的大理念,准许自筹资金修建。可是丹城县的财力十分有限,即使凑三分之一的投资也要3年才缓得过劲来。

好家伙,这是怎么样的上级呢,思想拔得如此之高,钱却一毛不拔?

那天,刘凌正在工地上。白天的情绪倒没有什么异常,到了晚上,眼前老是晃动小南海的山清水秀,繁花绿树,他平添烦躁,夜不能寐。在床上翻来覆去将要挨到天亮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应该和妻子谈谈。

过了些日子,一天下午,夫妻俩在外应酬罢饭局,回到自家客厅,品尝水果时,乘着微微醉意,刘凌找话说道:“一虹妹呀,我们去过小南海许多次了,你感觉怎么样?”

“漂亮!仁者爱山,智者乐水。我虽然算不上智者,但是那里可人的山水融进了我的心。”提到小南海,西米一虹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茶几边,眉飞色舞地说:“要是允许的话,我想在湖边建一栋别墅。到那时节,我会高声朗诵:

从明天起做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栋房

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

我会邀三亲六戚,约同学朋友,开生日PARTY,水上漫舟,其乐融融……”

“哈……”刘凌被感染了,笑起来,“你呀,浪漫的潜质没有丢呢,海子的诗歌还背得这么烂熟。”

“我本来就爱文学嘛。”西米一虹半娇半嗔,微笑道,“要不是为你办公司,美人我当你的什么会计师,咱早就是一位女诗人了,呵呵。”

“那倒是的,咱系里有名的才女嘛。”

“还是美女!”西米一虹斜乜了刘凌一眼,微笑着。

“是的,美女美女,从小骄傲到现在,一虹妹你活在美的世界里哟。”刘凌走过去,从妻子后面把她紧拢在胸前。西米一虹回首亲了丈夫一下,舌头抿抿嘴唇,好像很甜似的。刘凌接着说:“真是在小南海的湖边建一栋别墅,听林中天籁,弄娇柔拂柳,吸清新纯氧,望银波浩渺,那确实叫美!”

“,我凌哥才是叫诗人呢,看你这修辞,形象生动,词净意美。”妻子醉于甜蜜,兴于向往,“凌哥,我们了解一下当地政策,真的在小南海边建一栋别墅怎么样?”

恋爱时节,他们总是哥啊妹啊亲热无比,20多年过去,他们青春仍在。

“好哇,正合哥意。”刘凌说着话脸色认真起来,问妻子:“要是板夹溪上游植被被继续损坏,泥石流长期冲刷下来,填平了小南海,你还会在那里修别墅吗?”

“你说什么话,丹城县不是要在上游修建水库大坝吗,小南海怎么会被填平呢!”

“国家有关部门没有批准立项。”刘凌直接说。

“那么好的社会效益,国家这方面的项目资金不是说向西部倾斜吗?怎么会不批准?”西米一虹解松了丈夫搂腰的手,走近窗户边,眼神有失望也有愤懑,“明明白白地看着一个自然形成的湖泊被填平,这不是政府不作为吗!”

刘凌说:“这个项目不符合国家对投资水库建设的某些硬性规定,丹城县又不具备这个经济实力。当得知这个消息,我就倍感失望和沮丧。”

“你比我更喜欢那个地方,情绪上创伤更大,我能理解。”西米一虹坐回沙发上去。

刘凌看着妻子,试探着问:“你有什么好思路吗?”

“呵,你都想不出,我能有什么好思路。”西米一虹探了探手。

“我倒有一个思路,不知道你赞成不?”

“夫唱妇随,你认为好我就赞成。”

“真的?”

“板上钉钉。”

“你说话要算数哈,我可不是说着玩儿的。”刘凌加重了语气。

看着刘凌认真的样子,西米一虹感觉到了什么,有些狐疑地说:“那,还是要看你说的什么思路。”

“我们私人出资。”

“什么?你是说……我们出资建水库?”

“是的,我们家。”

“你脑壳进水没有噢?”西米一虹从沙发上嚯地站起来,右手从空中劈下,“要我们家出钱,没门!”

“你这人,嘿,你看你看。”刘凌一下子也情绪激动了,“你刚才不是说赞成吗?”

“刘凌,你少来套我。在学校谈恋爱的时候,你就是想着歪点子把我套住的。”西米一虹真是生气了,“说到钱,免谈!”

“一虹,莫生气嘛。王别云说,县里可以想法凑个3000万元,我们只出资5000万就可以了。”

“这么大的事,不生气行吗?”西米一虹那是相当生气。她站在那里手舞足蹈,数数落落:“5000万?只出5000万!5000万你说得像根儿灯草!我们所有的流动资金加起来都难凑够这个数字。我跟着你创业20年,千言万语、千辛万苦、千方百计也才攒下这点儿家当。公司发展用不用钱?婆家娘家用不用钱?儿子在国外读书用不用钱?你就是神经短路也不至于这样啊!你想炒作?想充胖子?想花钱买政协副主席吗?你不想啊,你不是要那虚名的人啊,你糟践我们家的钱干什么!”

“我哪里是糟践呢。”被妻子一顿数落,刘凌委屈死了。他是只想做正确事情的男人,但不是那种拍案而起,激扬江山的所谓硬汉。他说,“一虹,你听我解释……”

“我不听你解释!”西米一虹的泪水将要滚出来了。她是个要强的女人,打断刘凌的话头,强忍着泪水拿上手包,出门而去。

之后,两口子冷战了半个月。

……夜已经很深了,湖心,他正在慢慢划动一只小船,突然感觉西北方一股风来,稍隔一会儿,那股风加了力,且形成扇面急刮过来。他抬头望微明的夜空,乌云一拨接一拨地翻滚着。乌云之间,猛可地一丝雪白的闪电,将乌云滚滚推动,于是,漆黑的夜晚,狂风开始呼啸,且裹挟着闪电驱赶着惊雷嚓啦啦地震响在海子上空。暴雨发怒了,随风狂舞,铺天盖地,倾盆而注,小南海即刻溅起手杖粗的水柱,突突嗒嗒的雨声震开10里之外。

板夹溪疯了,流入湖里的白鹤溪啸溪沟香溪沟清溪沟也疯了!浑浊的洪流裹挟着沙石树木甚至猪圈民房滚滚而下,仿佛秋场上铺展晒席,一块一块填埋着湖水。

湖心小船上,全身湿透的刘凌已经筋疲力尽,仍然坚持扳桨前行。他抬起头睁大眼睛,突然发现洪水携卷着沙石树木和诸多杂物,四面八方翻滚着涌向他的小船,顷刻间,小船连同他的身体呼啦啦被掩埋进去。刘凌大惊失色,惊雷闪电风雨中,他啊地大叫一声……

“刘凌,刘凌!”

谁在叫我?朦朦胧胧中,刘凌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

西米一虹叫了几声见他没有醒得过来,便推搡着,“刘凌刘凌,醒醒,你醒醒!”

他努力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儿,朦朦胧胧看见妻子熟悉的脸庞。

他感觉微热的湿毛巾在擦拭他的脸、颈项和胸脯。终于,刘凌醒过来了,眼珠子骨碌碌转着渐开渐大。“噢,是一虹妹呀,我这是在哪儿呢?”

“在医院,凌哥。”西米一虹轻声细语地说,“你昏迷了一天一夜,把我们吓坏了。”

“怎么回事啊?”确实记不得怎么回事儿了,他想动一动坐起来,全身肌肉骨节却酸软无力。

“你呀,捡回一条命了。”妻子脸上有些笑意了,温婉地说,“前天下半夜,你在睡梦中哇哇哇哇地狂吼起来,我推你叫你都不醒。伸手一摸,额头发烫身上冰凉,全身湿透了,急忙叫了救护车送到医院来。这下好了,没事了。”

“哦,是这样啊。谢谢你哟一虹妹。”他竭力回忆着。

“看你,还像女人那样放嗲不是。”西米一虹给他掖了一下薄被,问:“那晚上你哇啦啦地为什么吼叫呢?”

是啊,仿佛吼叫过什么,是什么呢?刘凌回忆着。

“水。”西米一虹端了一杯白开水到他床前,“水,凌哥,喝杯水。”

水,对了,是水!哗啦啦的一夜暴雨,洪水狂搅了小南海。他不知觉地又闭上眼睛,回放起梦中小南海上一幕幕惊心动魄风暴雷电洪流情景。如此肆虐,年复一年,填平小南海哪里需要60年时间,16年就要更换名称了!

“又不舒服了吗?凌哥。”看着刘凌又闭上眼睛,妻子心里有些慌乱,试着问,“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儿?经你这样一病,我倒醒悟了些什么。你说吧,我有思想准备了。”

刘凌苦笑了一下,“好像没有。”

“这样全身冷汗淋漓,身体要垮的!”妻子心里很是着急,忙忙地问,“究竟是怎么了?你说说。”

刘凌睁开眼睛,苦笑了一下,伸手拉过妻子的手,讲述了梦中小南海上遭遇雷雨的可怕情景。

西米一虹听完,静静地想了一会儿,说:“实现不了你的心愿,噩梦会继续缠身。即便是铁打的身体,几个折腾下来也会垮完。身体都玩儿完了,钱拿来做什么!再说,你怀恩图报,小南海确实是你的救命恩人。”她叹了口气,“看开了,凌哥,我答应你,这事儿,你喜欢,我们就做吧。”

刘凌握着西米一虹的手,紧紧地握着。

“钱是人挣的,我们还有机会。”西米一虹说,“凌哥,我真的想通了,充其量回到起点,我们重来。”

“嗯,那是的,我们现在的基础比创业的时候扎实得多。”刘凌喝了一口白开水,看着妻子说,“我心里一直想着要你过得快乐,趁我们表弟在丹城作县委书记,我想找他帮忙在小南海边买一块地,过几年经济缓过劲来,为你建一栋漂亮的小房子。”

“呀,真的吗?一定要算数噢!”西米一虹一会儿兴奋起来,竟然在病房里又有些忘我了:“我有一栋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5

刘凌去华西医大附属医院看望患血癌的姑妈,同时将愿意个人出资5000万元建板夹溪水库大坝的事宜和王别云交换意见。

晚上,两人在成都人民南路人行道的梧桐树下散步,一边走一边说话。

“这事儿很有社会意义,我们将做一些报道,在电视台做一些节目宣传。”王别云说。

“如果是宣传这座大坝建成以后的社会意义和自然效应,那是可以的。”刘凌说,“至于个人,我严肃提出两个要求请你们领导层研究:一是以国家名义修建大坝;二是不公开我们夫妻出资建坝的任何消息。”

“你这是为什么呀?你又不是自己炒作,你是为老百姓为国家办的一件大实事儿,思想相当高尚。政府提倡正能量,宣传出去就是块响当当的牌子,对你以后搞工程大有好处呢。”

刘凌笑起来,说:“我也算是一个生意人,这炒作的妙用我多少懂一点,可是我不想这样做。”刘凌说着叹一口气,情绪有些低哀地说:“因为有一条伤痕许多年深深地压迫着我的心。我老爸的职位名声都够大够响亮的吧,‘文革时候大游行斗走资派,人山人海呀,我妈妈在人群边上紧紧搂着我。我亲眼看着父亲被千脚万脚活生生地踩死的。”

“哦,原来还有这事。”王别云语气沉下来,轻声说,“我还计划过一些时候提议你当县政协副主席呢,这是不了解你呀,好兄长!”

“呵呵,你是好心,不过,作为党的地方官员,这样未免俗气了点儿。就是给一个渝州市政协副主席的头衔我也是没有兴趣的。”

王别云有些不理解,问道:“表兄反其道而行之,官不图名不要,究竟为个什么呢?”

“你问这个问题呀。”刘凌想了想说,“我也不是有多高尚,就觉得吧,人之所以为人,应该知道感恩。我只是报恩而已。”

“嗯,进心了,丢不下了。”王别云小心地试探着问:“这可不是小儿科,大出血哟,表嫂同意了吗?”

“她不同意能行吗?哎,说到你表嫂,她有个想法要请你帮忙。”

“说,只要我能做到的。”

刘凌说:“你表嫂想在小南海边买一块地,经济缓过来的时候在那里建一栋小房子,夏天去那里小住消消暑。”

“这事儿呀,你可把我难住了。”王别云说,“在我上任之前,县政府就有了规定:小南海湖区禁止再建新房,当地村民要建基本住房也必须建在湖区之外的小镇规划地上。”

“哦,是这样啊。”刘凌感到意外而失望,“没有办法变通吗?”

王别云略微思忖了一会儿,说:“没有办法。”

“哦,那么,这话到此为止,你暂时不要将这个消息告诉你表嫂……”刘凌轻声叹了一口气,双臂伸展了几下,希望松缓松缓情绪。

6

资金基本落实后,板夹溪水库大坝项目筹备工作进展得很快。刘凌呢,是家内损失家外补,在渝州其他区县风急火燎地找项目谈项目,可是不久王别云的电话又来了:“表兄啊,你得赶到丹城来,这项目还得你做。”

“我说过不参加竞标的嘛。”

“情况可能有变,大坝那里的基础,专家详细论证后提供了新情况,你得亲自去看看。”王别云显得有些着急。

“看看可以,竞标让我心里犯难呢。”

“你先到场看看,没有大的问题不参加投标也可以,问题大了就要增加投资,那时候不但要请你参加竞标,我还应该保证你竞标成功才行。”王别云的语气没有与人商量的意思。

“我去看看再说吧。”刘凌补充说,“噢,对了,祝贺姑妈配型成功,马上要手术了吧,听说还差40多万。我给你打40万去,你把工商行的卡号告诉我。”

“不用不用,我在想办法。”王别云说。

“我们之间客气啥,说说卡号。”

“好吧……”

听了王别云和刘凌的电话录音,娄志军如获至宝又大惊失色。

如获至宝是因为这个录音完全能证明王别云在搞暗箱操作,刘凌一退出,杜丘才中标就十拿九稳了。大惊失色是因为就这个录音可以定王别云的受贿罪。娄志军的良心还没有那么坏,他不想王别云一世英名毁于一旦,更不想把王别云整进囚牢。想当年,没有王别云的提议,他娄志军当不上副县长,这个情他是记得的。他的目的只是希望在退居二线之前弄几个钱用用。

踌躇之间,他再次打开录音。

王别云:“表兄啊,你得赶到丹城来,这项目还得你做。”

刘凌:“我说过不参加竞标的嘛,竞标让我心里犯难呢。”

王别云:“我不但要你参加竞标,我还应该保证你竞标成功才行。”

刘凌:“噢,对了,我给你打40万元过去,你把工商行的卡号告诉我。”

王别云:“不用不用。”

刘凌:“我们之间客气啥,说说卡号。”

王别云:“好吧……”

这份被杜丘才整理过的录音,只要举报给上级纪检监察部门,不但刘凌竞标泡汤,而且王别云的政治生涯可能就此打上句号。娄志军既然没有整人下课的打算,他也想办点良心事儿。刘凌不是要来丹城吗,他拨了电话叫杜丘才监听刘凌什么时候到丹城。

7

娄副县长的办事能力是没得说的,下午,他派车从丹城的舟白机场将刘凌直接接到他的办公室。寒暄之后,饮茶之际娄志军说:“你是为板夹溪水库大坝工程项目而来的吧?”

刘凌有些诧异,略顿一顿,问:“娄县长怎么知道?”

“你我还是认识的,虽然你和王书记的表亲关系没有几个人知道。”娄志军随和地说,“我请你来,是因为我是县政府这边负责板夹溪水库大坝工程项目的主要负责人。虽然王书记是总负责,业务上的具体事务却都是由我牵头。我们之间素无来往,我不是为你。王书记是我的贵人,为了他,我才找你先谈谈。”

“娄县长这个话是什么意思?”刘凌确实有些不解。

“你这样问,我就不绕弯子了。”娄志军说,“现在搞工程哪,你知道,竞争很是激烈,狗咬人属于正常,可是有时候哇,人咬狗也属于正常,白热化了,交融在一起分不出彼此了。利益呢,利益在谁的头脑里都很清晰。为了利益,所以有时候人必然咬狗。”

“嘿……”刘凌笑起来,“娄县长这些理论太高深,刘凌不懂。”

“敢说自己不懂的是什么样的人?智者。”娄志军拍拍刘凌的肩头,坐回自己的办公椅上,“我请你来,是叫你退出投标。”

“退出投标?”刘凌眉头皱了皱,“你们不是通知我参加投标吗?”

“不是我们,是王书记要你投标。”娄志军喝了一口茶,斜看着刘凌说,“有人告诉我,这次是王书记亲自通知你来的。”

刘凌看着娄志军,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娄志军说:“你想想,谁叫你来,别人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背后多少人,能不告他的黑状吗?”

“未必真有人背后黑他?”刘凌心里说,本来我就不愿意参与,自己出资,自己投标赚自己的钱,以后外界知道了不笑掉大牙!如果还要影响王别云的政治仕途,那就更不值当了。可是你娄志军并不知道内情,为何要阻拦我投标呢?我也玩玩儿看,便说,“我公公开开地投标,又不搞暗箱操作,碍着谁了?”

“哈……对了,暗箱操作。是这个词儿,因为你们的表亲关系,我听说有人举报王书记就是用的这个词儿。”娄副县长笑起来,“你们这亲戚关系,说穿了没有什么。可是我们现行的体制谁会来说穿?你不中标则罢,只要中标,王书记就是黄泥巴染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为了几个小钱,把你表弟的铁饭碗砸掉了,理智的刘凌不会吧?”

“嗯……娄县长,你不是为自己,却苦口婆心给我讲这么多道理,那我,思考一下好吧。”

其实,说话时节的刘凌就已经思考好了。他没有和王别云再联系,住下宾馆就给娄志军去了电话。

8

板夹溪水库大坝工程建设在丹城县是件大事,王别云召开常委会就是专题研究这事儿。他尊重刘凌的意见,不公开个人出资建坝的消息。自然,他也把保密工作作为纪律来要求常委的成员们。

开完会回到家,他突然想起刘凌应该早到丹城了,怎么这时候还没有消息呢?他心里火忙忙的,翌日一早要飞去成都安排衔接母亲动手术的事情呢。拨通了刘凌的电话。他就发了一通火: “你不要以为你是兄长我就不能批评你。到丹城了为什么不和我联系?”

“哈……你吵够了吧,一通火发了,气消了没有?”刘凌倒是很平静,因为他理解王别云,“兄弟不要生气,娄副县长和我谈过了,我不参加投标,工程一点没有影响嘛。你何必非要我参加竞标呢。”

“嗨,电话里说不清楚,我早给你说出现了一些新情况嘛。我们马上在河滨公园碰头,讨论讨论。”

坐在河滨公园的新华茶厅,刘凌才明白真是有了新情况。

经几位专家详证以后,发现水库大坝坝址的右边山体是不规则的龙骨石,封坝以后一定会渗水,必须要再削掉至少19米的山体与里面的页岩相连接才行。另外,水库内有20多家安置户原来决定就地安置,但论证下来,那里自然条件实在太差,迁得出稳不住,更不要说能致富了,得重新安置到小南海镇做个体户。这两项合起来,追加的投资至少得上千万元。

“这事儿把我弄得焦头烂额,你说怎么办?”

“哟,差那么多资金呀?”刘凌很为难了,两手一摊,“我是连锅底都刨亮了,癞子的脑壳,没得法呢。”

“你出了大血,知道抠不出了。”

“既然知道,你就不该叫我来,耽误我多少阳春。”

“我们都骑在老虎背上了,能下来吗?”王别云看着刘凌说,“办法倒是有一个,只看你点不点头。”

“点啥头,我和你一样,银行卡上只剩几个圈圈。”

“不是叫你再出钱,只是要你不收钱。”

“噫,有点儿意思。兄弟搞什么弯弯绕哦,我钱都没有收啥钱!”

“工程你来做,利润你不取,这坑坑不就填平了。”王别云有些歉意地说,“只是啊,表兄你确实亏大发了。”

“,还是打我的主意!……不过,这倒是个办法。”刘凌咬了咬牙,“亏就亏吧,有人理解也好,整头牛都掉进去了还在乎一条牛尾巴!”

按照刘凌的嘱咐,王别云还是给娄志军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刘凌将继续参加竞标。哪里想到娄志军还没有听完就发火了:“王书记,我是在维护你的形象,刘凌是亲口给我说不参加竞标了,可是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又安排他来竞标,你让我们当下属的怎么工作?我提醒你呀,王书记,你心里计划的那些小九九太露骨了怕要出问题哦。”

娄志军话中有话,是冒火也是正告,但是王别云不在乎,因为他着眼的是这个项目的大处,因为他不可能把刘凌为什么要竞标的事儿给他讲细,也因为他心中装着他母亲将要手术的琐事而没能敏感娄志军话中有话。他只简洁地回说了一句话:“你一定要安排好刘凌竞标的事。”

虽然我知道自己有不对之处,可这样提醒也是为你呢,我的王书记。娄志军心里想,你不但非要插手,还如此武断无礼,那就不能怪我娄志军不义,我只能火烧连营了。

那天早晨,娄志军和王别云几乎是同时从家里出发,所不同的,王别云是乘机飞成都,娄志军是小车直奔渝州市纪委。我得抓紧,娄志军心里说。8月16日举行板夹溪水库大坝工程投标会,其间只有4天时间了,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机会稍纵即逝。娄志军心里非常清楚,招标会之前不把刘凌拿下来什么都是空了吹。

办好门卫的有关手续,娄志军直接找到市纪委书记办公室。他请张绍琪书记听了录音,汇报了王别云和刘凌在开展板夹溪水库大坝工程项目工作中的一些表现,强调了项目招标会时间的紧迫性,同时为王别云开脱:“王别云书记一贯表现很好,这次可能是他表弟一再要求他帮忙才亲自插手操作的。收别人的40万元,应该属于偶然行为,请张书记治病救人网开一面。”

“娄志军,我可以问问你的录音从哪里来的吗?”张书记用犀利的眼光盯着娄志军,撇开原题而问他。

娄志军脑壳里嗡了一声,有一股冷气从头上凉下去,随即额头上沁出一排冷汗。他心理上一点儿准备没有,张绍琪呀,你的眼光真毒!怎么这样问呢?回答是自己私自录的音?副县长针对县委书记,无正当理由可能吗。说是杜丘才送来的?那么,对方就会问你和这个建筑公司的老板是什么关系。他知道这两种来源都不能说。心急之处,娄志军吱吱唔唔地说:“噢,那天,呃,对了,突然在我的办公桌上发现的,估计有人悄悄送进来的。”

“是吗,你不感到有些蹊跷?”张绍琪笑了笑,接着很冷静地注视着娄志军,话题转换到另一个方面,“你的意思招标会的时间已经向社会公布,不便更改了,那么,专家评审团的人员决定没有,以怎样的方式决定?”

“决定了。这个,这个方式,就是按照惯例办的,担心有些专家和投标者有瓜葛,由我提出建议名单,业主和有关部门集体会议决定的。”

“嗯,知道了。”张书记不再看着娄志军,站起来转身查看文柜里文件资料什么的,说,“娄志军啊,这事恐怕有较大的影响,希望你举报的材料和消息不外传;就按你说的,我们就先从王别云是否收了刘凌的40万人民币的事情查起,然后我们顺着脉络摸吧。”

9

“王别云被双规了。”消息不胫而走。县委、县府大院附耳传送者众:“王别云在板夹溪水库大坝项目中收亲戚的巨额贿赂搞暗箱操作,在成都双流机场被市纪委派专人直接弄走了。”

“是我亲自跑腿通知的,县纪委按照市纪委的指示,通知县政府工程指挥部,暂时取消了刘凌竞标的资格。”

夕阳即将归隐,晚霞从山峦那边照映上来,起起伏伏的山棱曲线,高尧挺拔的大树,都显出分明的剪影。娄副县长对窗外的景色无动于衷,他冷静地分析,刘凌的竞标资格,市纪委通知里为什么是“暂时取消”呢?好在王别云已经被双规,即使不定性贿赂什么的,等把事情查清楚,投标会早就定板了。

知道消息的杜丘才,内心波澜喜形于色:耶,成功了!晚上,他去找娄副县长,很兴奋地说:“这事儿眼看成了,我们请几位朋友喝台庆功酒怎么样?”

“得意就会忘形,丘才呀,八字才写半撇呢。”娄副县长语重心长地对杜丘才说,“沉着一点,冷静一点,那几家公司利益分配满意不,你能不能掌握得住?我给你评审团专家名单上那些人你打点得怎么样?去巩固一下,要保证万无一失。”

“好的,娄县长你放心,今晚我就去给那些专家再加一次红包。”

8月16日,板夹溪水库大坝工程投标会在县公共资源交易中心会议楼如期举行。一般来说,主要参加者是投标企业代表、业主方和标书评审团。投标方本来是10家企业,因为刘凌的竞标资格被取消,现在来了9家。杜丘才坐在台下投标企业代表的中间,红光满面,踌躇满志。可是今天评审团还没有到会,台上除了娄副县长和蔡局长外,全是新面孔。

让杜丘才困惑的是,过去娄副县长坐主席台总是红光满面胸有成竹的微笑模样,现在的娄副县长却是心事重重地苍白着一张脸。

招标会由县水务局蔡会林局长主持。他先介绍那些新面孔。

蔡局长说:“光临我们这次投标会的有市纪委、市监察局、市水务局的有关领导和我们县娄副县长以及县公证处的同志。这次情况特殊,下面我们有请市纪委胡笛处长主持招标会。”

“在这个场合,我来主持有点儿名不正言不顺。不过今天情况特殊,是丹城县委县政府委托我来越俎代庖,也就名正言顺了。”胡处长声音洪亮,句句有力,“前不久,我们接到举报,说丹城县委书记王别云和有关投标者涉嫌行贿受贿暗箱操作。为了不影响你们这次投标会如期举行,市纪委领导指示我们加班加点调查取证。现在,这个案子已经有了结论,所以投标会按时举行。案子的结论会在另外的地点以另外的方式宣布,不在这里喧宾夺主。让我来介绍另外几位新面孔。”胡处长大声地喊道,“有请新的专家评审团。”

一行人从大门走入,经坐席巷道走上主席台。

9家企业的投标代表看得目瞪口呆。台下的杜丘才刹那间惊了双眼,面色苍白。

进来的专家评审团11位人员中有9位是新面孔。

“说到暗箱操作,我们也算是操作了一回,因为我们虽然并不否定原来专家评审团的有益工作,但是也并不违规地建议娄副县长与业主、县建委领导和县公证处的同志一起,在今天早晨从专家库里随机抽取了11位专家组成新的专家评审团。他们今天将当场审查考核决定谁是中标者。”说着话,胡处长又起了高声,“我们再请一位投标企业的代表入场。”

胡处长话音刚落,一个汉子拿着装标书的文件夹,平静地从大门进来,挨着那9位投标者坐下。

他是刘凌……

夏季的最后一场洪水过后,刘凌的施工队进驻板夹溪的后坝村。

三班倒,没有昼夜之分,挖掘机推土机打桩机运输车等等各种机械在工地上同时操作,工程速度进展很快。搞水利工程,刘凌是内行,工作安排有板有眼,忙而有序。到了年底,看着大坝已具雏形,完全能够抵御来年的洪水了,疲惫不堪的刘凌才终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冬日的湖水,全无浮渣,清澈见底。刘凌坐在湖边的石头上,放眼追逐那绿波浩渺。什么地方滑下一根碗口粗的白杨木,在湖水里一荡一荡地缓缓前行。白杨木引动的微波,牵动了刘凌的思绪。他挂念着妻子,自己承诺的事儿呢?

我有一栋房

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

一虹妹,哥理解你,可是哥无能为力。

纵情山水,养逸性灵,让情绪安适一些,让呼吸平和顺畅一些,小小希望,也许,哥能为你办到。

刘凌给丹城县政府办公室送了一份申请。

申请大意:刘凌、西米一虹是丹城县板夹溪水库大坝工程的承包商,决心将该承包项目做成市级以上优质工程。因为钟情于小南海湖区美景,可能每年会来此观光,但过去进入湖区大门之时,管理人员态度粗暴,常引起情绪不快,特申请县政府批准我们夫妻作为小南海村的名誉村民。深表谢意。

刘凌希望以此形式宽慰妻子的情绪,来湖区小住的时候收获一份快乐。对于县政府来说,这不过小菜一碟,相信很快就会批复同意的。于是他给妻子打了电话,说丹城县政府会给予他们这份“特权”。

小小一份惊喜,确实让西米一虹很是快乐:“好哇好哇,进门不被盘问,不会吵架,可以放松地尽情泛舟湖上了。”

申请倒是很快以函的形式回复下来,却令刘凌大失所望。

批复简单明了:尚无先例,恕不批准。

小小请求也遭拒绝,让我如何面对你,我的爱妻……

事情被王别云知道,来了一个电话,“表兄,搞游戏呀,你又不是小孩儿!一张门票30元,抠啥呢。”

“王大书记,这不是钱的事儿吧?”刘凌把西米一虹心里的渴望讲述了一下,动情地说,“你知道,我们的付出,并不是为了俗世的回报,可我们是凡人,受到委屈心里也会难受。”

王别云听着,好一阵不说话。这个傍晚,他望着远方的山和山上树木逐渐模糊的影像,一缕忧郁的云烟缥缈在眼眸里。微不足道。他突然想到这个词语。是的,他们郑重提出的这个要求理论上说实在是微不足道。在当今中国农村,谁甘心情愿做一个普普通通的村民呢?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如刘凌类这样有识之士主动地为国家或者为老百姓分忧,那么,像我这样所谓在官的人,抑或一个地方政府,应不应该也主动地关心一下他们内心的需求呢?王别云想着有些惭愧,思忖着说:“可不可以这样,如果你们愿意,再填份申请,记得大城市的户口转小城市或者农村,原则上没有门槛。我再去了解一下,看能不能把你们户口转到小南海村来。”

哦,多好。让心灵和身份都融入自己钟情的大自然一隅,那不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吗?

可是刘凌没有回答,他的情绪有些低落,不愿心里再次落下憋屈。

责任编辑 陈冲

这篇作品可算是官场小说一类,故事围绕着板夹溪水利工程招标展开。竞争对手杜丘才、娄副县长,刘凌、王书记之间展开了一场针锋相对的暗战。经过复杂曲折的斗争,阴谋最终破产。小说弘扬了正能量,宣扬了生态意识、环境保护意识。小说在刻画人物上也着意避免脸谱化、概念化,在对官场腐败的揭露上,分寸把握得很恰当,这都是此篇作品的可贵之处。

作者简介:苦金,本名粟光华,土家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重庆文学院创作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一届高级研讨班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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