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根一丈二尺高、五千斤重的八角八方青铜柱,我见过多次了。
十八岁时随解放军剿匪部队来到湘西张家界,路经王村,初次见到这根千年铜柱,八面都镌刻着密密麻麻的铭文。然而戎马倥偬,没时间弄清其奥秘。
五十年之后,应湘西作家协会、《湘泉之友》报社之邀,三次重访张家界和王村,又见这千年铜柱,怀古之情油然而生,总算有时间仔细琢磨一番了。
此前,我在火车里遇见一位从台湾回大陆探亲的老人,交谈中得知他是1948年从湘西“撤退”到台湾去的老兵。“在湘西干什么?”我憋不住地问了一句。他说,“剿匪呀,湘西的土匪可厉害啦!不知道现在怎么样?”我本应告诉他,1949年我军也在湘西剿匪,并且彻底消灭了匪患。但这话却没说出口。
不仅我回避,大概长篇小说《擒魔记》 、《武陵山下》和影视《湘西剿匪记》、《乌龙山剿匪记》的作者们也有意无意地回避了这个问题。本来嘛,人民解放军怎么可能跟国民党的反动军队一样,接茬儿在湘西剿匪呢?
现在静下心来,细读千年铜柱之铭文和一些史料,加上与湘西朋友交谈,才觉得原先回避的问题也是可以弄清楚的。首先应该承认这是历史。历史就是已经发生过的事实,可以研究,无须粉饰,更不容篡改。
年龄渐渐大了,游历的地方也多了,这才明白,许多名胜古迹,文物奇观,并非彼此孤立的“景点”——如若串联起来,还能从中发现惊心动魄的故事呢。
我随部队在湘西剿匪的时候,曾到沅江边上的半边街小镇组建农会。半边街,顾名思义,这条小街仅沿江的半边挤满了百十幢吊脚楼,有酒肆、饭馆、客栈、杂货铺,而对面的半边则是悬崖峭壁,无法盖房。半边街很热闹,因为那吊脚楼下是江流湍急的青朗滩,白浪滚滚,航道曲折多变,逆江而上的乌篷船,顺风使帆,还要纤夫拉纤,行船又慢又吃力,但危险较少,船主总要在这半边街“打尖”,让纤夫们饱饱地吃一顿酒饭,歇歇脚,然后一鼓作气把船拉过滩去。顺江而下的船只危险就大了,不用帆,不拉纤,闯滩靠的是勇气、运气和“天兵保佑”。
这些乌篷船与沈从文先生笔下描绘的大致相同。湖南的四条大江,湘、资、沅、澧,有三条发源于湘西山区,加上众多支流,组成了雄伟的山水画卷和水运网络。湘西盛产木材、桐油,沿江人民擅长造船,而桐油正是上好的防渗防腐涂料——他们把这木壳船涂刷得黄红锃亮,只因船顶的席棚是黑色的,才叫乌篷船。一条船往往就是一户人家,老者掌舵,年轻人撑篙,女人缝缝补补,洗衣做饭,生儿育女,孩子刚会走路就会游泳,用条绦带拴腰,放在水里,像只青蛙。这种船既载客也运货。下行时把木材、药材、桐油、茶叶、银器、苗绣等土特产运往常德;上行,把肥皂、火柴、食盐、电池、暖瓶、针线等日用百货运进山区。搭船的几位客商,一日三餐皆由船老板娘提供,在前舱板上放只矮腿桌,几个竹凳,鱼虾、米饭、皮蛋、酸辣椒,还能搬出自酿的整坛米酒来。譬如,从沈先生的家乡凤凰县城到湘西的门户常德市,顺水而下,行船五日,逆江而上则需半月,所以这段船上生活也是很有趣的,喝着醇香的米酒,观赏沿途绮丽的山水,听艄公讲述“沈从文式”的故事。如果你年轻,还可以跟船家女儿谈情说爱。她的父母睁只眼闭只眼——你要是虚心假意,那睁着的眼睛随时可以请你上岸去走山路;你要是真诚求爱,那闭着的眼睛可以默许一切。
还说那“天兵保佑”吧。这是我亲眼所见的一大奇观。当年住在半边街小镇的吊脚楼里天天看得见:下行的乌篷船来到这白浪滚滚的十里青朗滩时,艄公好比身经百战的舰长,紧握舵把子,选择航道;年轻力壮的男人好比勇士冲锋陷阵,手执铁尖带钩的长篙,立于船头,左撑右拉,及时点拨,避开暗礁;就在这父子兵密切配合、协同作战的当儿,女人们全都上阵,站在前舱板上齐声呐喊,扯着脖子“呦——!呦——!”地尖叫,一把一把地往天空抛撒大米——此时奇观出现,大群的乌鸦从两岸林中扑来,在这条船的顶空上下翻飞,争食米粒儿,恰似“天兵天将”,一直护卫着船儿闯过险滩。
房东老汉告诉我,这是“伏波将军”的三千乌鸦神兵,不分春夏秋冬,常年在此保护船只闯滩。他还说,附近有座“伏波将军”庙,香火很盛。可惜军纪甚严,部队领导都是无神论者,根本不允许我这学生兵去参观寺庙。
后来才知道“伏波将军”就是东汉的马援。“丈夫立志,穷当益坚,老当益壮”,“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这些名句皆出自马援之口。此人戎马一生,战功赫赫,平定陇西叛乱后被封为“伏波将军”;征服“交趾”(汉置交趾郡,即安南北部的东京州),又立铜柱以表功。后来“武陵五溪蛮反”(指湘西武陵山区的少数民族),马援已八十多岁,汉皇仍然派他率兵征讨。这就是青朗滩附近建有“伏波将军”庙的来由。马援称得上是一条硬汉,他最后果然死于湘西的军营中,实践了“马革裹尸”的诺言。马援在我国南方乃至越南北部的名气很大,美名也罢,骂名也罢,我在桂林的“王城”、“伏波宫”游览时都听到过关于他的故事,访问河内时见过“征侧庙”,祭祀与马援打过仗的越南女英雄征侧、征贰。这都是历史往事。新中国把“镇南关”更名为睦南关,周恩来总理也曾参观“征侧庙”,这是历史新的一页。
其实,秦始皇为了统一中国,就曾派重兵征“百越”(五岭以南少数民族部落的统称)。在马援征服“武陵五溪蛮”七百年之后,我国进入“五代十国”封建政权频繁更替的混乱时期,“武陵五溪蛮”又造反了——后晋天福四年(公元939年),在今“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与常德、沅陵交界处,爆发了历史上著名的“溪州之战”——土家族首领、土司王彭士愁率“蛮兵”万余人,与楚王马希范的“官军”激战,击毙了“决胜指挥使”廖匡齐;“官军”放火焚毁许多山寨,并于水中投毒,将“蛮兵”逼入深山,进退维谷,双方议和。天福五年楚王下令铸造此铜柱为界碑,并铭文记述战役经过、议和的条件和当事人的官职姓名。
细读铭文,哑然失笑。我看土司王彭士愁也狡猾得可爱,他以“率五姓首领,归蒙王化”这样的空头支票,换得楚王册封为溪州刺史和许多承诺,“尔能恭顺,我无科徭,本州赋租,自为供赡,本都兵士,亦不抽差。永无金戈之虞,克保耕桑之业。”从而奠定了彭氏土司九百年小王朝的基础。楚王得到一首刻于铜柱的冠冕堂皇的颂歌:“昭灵铸柱垂英烈,手执干戈征百越。我王铸柱庇黔黎,指画风雷开五溪。五溪之险不足恃,我旅争登若平地。五溪之众不足凭,我师轻蹑如春冰。溪人畏威仍感惠,纳质归明求立誓。誓山川兮告鬼神,保子孙兮万年春。”
关于这首颂歌的头两句“昭灵铸柱……征百越”,溪州铜柱铭文一开始就有说明:“我烈祖昭灵王,汉建武十八年,平征侧于龙编,树铜柱于象涌。”前后对照,这“昭灵铜柱”正是“伏波将军”马援南征“交趾”,战胜征侧、征贰之后树立的那根表功铜柱。由此可见溪州铜柱来头不小,乃援例而建。
由于我参加过湘西剿匪,对铜柱铭文提到的“溪州”和“五溪之险”相当熟悉,这几次又游览了奇峰林立的张家界、索溪峪、天子山等武陵源风景区(也是战地重游,只不过当年顾不上欣赏风景罢了)。因此,我敢断言,这首颂歌中说的“五溪之险不足恃,我旅争登若平地”纯属吹牛。如今闻名遐迩的黄狮寨、腰子寨、鹰嘴寨,旅客若不乘缆车,从整修过的山路爬上去都很吃力。当年攻打这些土匪盘踞的高山老巢,我军伤亡不小。楚王的官兵根本就打不上去。
当年马援率兵镇压“武陵五溪蛮”时,对这“五溪之险”倒是说过几句真话。他兵阻壶头山,进退两难,士卒水土不服,大多病倒,马援本人也忧病交加,吟出一首《武陵深》 :“滔滔武溪一何深,飞鸟不渡兽不临,嗟哉武陵多毒淫!”这“毒淫”指的是山岚瘴气,我们剿匪部队也曾领教过的。
溪州铜柱铭文共两千一百多字,后来宋朝又加刻带官衔的人名四百多字。字形方整,如颜柳体,深得书法之妙,镌刻工艺也属上乘。宋朝为何又刻字呢?原来这根界碑铜柱立于沅陵的乌宿,后代几经西移,以缩小土司王的领地。北宋的官军还将铜柱偷走,土司王彭士羲用俘获的51名宋兵和1800副械甲又把铜柱换了回来,可见他们多么重视这“永免徭赋”的和约和界碑呀。目前铜柱存放在王村的“湘西民俗风光馆”内,俗名王村铜柱,属国家重点保护文物。
王村在酉水北岸,西汉设酉阳县治,有五里长的青石板河街,店铺林立,是个繁忙的水陆码头。酉水又名酉溪,唐代在此设溪州。后晋楚王册封的(世袭)溪州刺史、统治溪州近千年的彭氏土司王的驻地老司城,就在王村以北十余里的司河边。历代土司王常到这繁华的古镇游宴驻足,王村由此得名。电影《芙蓉镇》以王村为外景地,大为增色,女主角刘晓庆演的也不错,还留下了一家“刘晓庆米豆腐店”,但是米豆腐的味道实在无法恭维。也有人倡议将王村更名为芙蓉镇,那就太浅薄了。
我国历史上的封建王朝,民族团结和谐要首推“盛唐”和“康乾盛世”,更多的封建统治者从“大民族”观念出发,歧视压迫少数民族,称之为番、蛮、夷、狄,溪州铜柱上就刻着“叛而伐之,服而柔之”,使之“归明王化”的字眼。而湘西的地名,诸如永顺、永定、保靖、怀化、靖县、绥宁、新宁、安化(北京郊区也有怀柔、顺义、王化这样的地名),说穿了,都是封建统治者软硬兼施两手政策的记录:“绥靖”就是镇压;你“顺从大义”,“永远顺从”,“永远安定”了,我就实行“怀柔”政策,使你“怀而化之”,“安而化之”——“化”这个字很厉害,“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的改造曰“化”,对你“教化”,使你“同化”,用“王道”和“王法”把你“化”了!顾名思义,这些地方在历史上都发生过不顺从“王法”的事情,经过讨伐,才“永顺”和“永定”了。
《慈利县志》记载:元末明初,天下大乱,永定(后改名大庸,今张家界市)土司王联络“九溪十八峒土民”反明,朱元璋派重兵进剿,激战于百丈峡(现在壮丽的景点)。《大庸文史》记载:“明代数十万大军的脚步,踏宽了张家界的羊肠小道……直至民国告终,张家界一带多次沦为血水横流的战场。国民党军队整旅、整团地攻打张家界就有三次。”国民党政府同样歧视压迫少数民族,谁反对它谁就是“匪”。这就是1948年还有“国军”在湘西“剿匪”的原因。
真正的土匪是必须剿灭的。《大庸文史》记载,“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张家界成了土匪的天下,他们打家劫舍,拦路行抢,捉人勒索,当地百姓纷纷外逃。”这种残害百姓的土匪和地主武装,接受白崇禧部队留给的大批枪支弹药,由国民党特务指挥,妄图建立“湘西反共根据地”,当然要被我人民解放军剿灭。而我军是通过发动群众,建立农会,进行土改,依靠少数民族,共同“拔匪根”——彻底铲除了孳生土匪的社会根源。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侗族、苗族自治县的建立,民族平等,团结互助,经济建设欣欣向荣,最能证明共产党的民族政策正确、伟大。国之瑰宝张家界获得了新生,是闻名遐迩的世界自然保护区和旅游胜地。我见过这里的“穷山恶水”。只有在民族团结,国泰民安,改革开放的新时期,人们才重新“发现”人间仙境张家界,才会欣赏湘西的美景。
责任编辑 陈冲
作者简介:赵大年,满族,1931年生于北京。曾参军和从事农机科研工作。1980年后为专业作家。著有《大撤退》、《公主的女儿》等数十部小说和影视作品,多部作品获奖并译成英、法、日、韩文在国外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