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望不到头

2014-03-12 08:30于怀岸
民族文学 2014年2期
关键词:长安电脑

1

他在大街上踽踽独行。

此时天还未亮明,橘黄色的街灯有一盏无一盏,光线微弱昏暗,小县城的大街空阔冷清,偶尔从远处树影里传来一阵阵沙沙的声响,分不清是北风扫落叶还是清洁工在扫地。他缩着脖子,甩起双手,拖着自己的斜影快步往单位赶去。

原定七点十分到单位门口集合的,现在已经七点过一刻,眼看着就要迟到了。昨晚差不多凌晨才回家,头一挨着枕头就睡死了,幸亏七点左右,他家对门那户人家的小孩要去上学,孩子关门时很用力,他被关门声震醒了。他下床一看,都七点过五分了,匆匆地穿衣裤,边套羽绒服边往卫生间钻,撒了一泡长尿洗了一把冷水脸,连牙都没刷就往屋外跑。

过马路,再往前拐一个街角,就能看到单位大院的院门了。他看到院门敞开着,但门口没有一个人,他心里松一口气。心想,车还在院子里没出来,也许他的两个同事——老关和老彭——比他起床更迟,此刻正匆匆地往这边赶呢。这几天大家都跑得累,起不了早也正常。他进了院子,看到里面空空荡荡的,只停着一辆小四轮,驾驶室里亮着灯,司机老杨端端正正地坐在里面,双手握在方向盘上,就像正在驾驶的模样。

看到他来了,老杨把头伸出玻璃窗,喊道:“武长安,快上来。”

他第一眼看到老杨时,心里就在疑惑。他想,按昨天说好的安排,今天跟他一起跑的应该是小赵,而不是老杨。昨天他跟小赵跑了四个村,往返近两百公里的路程,深夜十二点才回城,今天的安排应该是他跟小赵跑城郊一线的三个村,而老杨应该同副馆长老关跑离县城最远的下河乡一线。下河乡比他昨天跑的梧桐乡还要远。

他问:“那几辆车呢?”

老杨说:“他们都走了。”

他拉开车门,坐下后问老杨:“他们都走了,那么今天你跟我跑城郊一线?”

老杨拿起大玻璃瓶喝了一口茶水,放瓶子时眼神古怪地望着武长安,说:“我是跑下河乡一线的,不是昨天都说好了吗?”

“可我是跑城郊一线的呀,”武长安说,“小赵先走了吗?”

“今天有鬼了,一个个都早早地走了,我刚才给小赵打电话,他说六点半时就被关副馆长的电话叫了起来,他们已经去了城郊毛头村。”老杨说,“我是来得最迟的一个,七点过五分就到了,一辆车都没有了,都出去了,所以你只好跟我跑下河乡了。”

武长安“哦”了一声,心想这个老关,都快退休的人了,还什么都要跟人争,大到奖金补助,小到年节时单位发的一袋桔子,而且一副每争必赢的架势。但武长安嘴上只是说:“开车吧。”

老杨说了声“好咧”,发动了车子。

武长安听得出老杨的声音是兴奋的,因为这个老杨和他的车是单位临时雇来的,跑的路越远租车费就越高。但武长安的心里却很不爽,他已经连续跑了两天远路,早就说好今天轮到他跑城郊一线的。而且下河乡一线不止路途遥远,路况也差,据说有些路段全是在绝壁上凿的,外地司机看到路外的深壑都会吓得脸青。这条路线老杨一开始也不肯跑,最后他向单位要了同等路程二倍的租车费,才肯接下这条线。

其实早在三天前,馆长分配任务时,就要老关跑下河乡一线的,因为那里是老关的老家,当时他也答应了的。武长安怎么也没想到老关早早地把小赵叫起来,抢走了城郊一线。于是本来是老关跑的线,就这样落到了他的头上。

2

小四轮一出县城,天色就大亮了。笔直的国道上小四轮跑得飞快,武长安郁闷的心情才好转起来。反正在单位这样地被涮,于他而言也不是第一次了。什么跑远路、干重活都要落到他头上,像“农家书屋”送书下乡,像乡(镇)村二级图书室设备检查,像本单位新购书籍、书架的搬运等等,他不去,就没人肯去。谁让他是馆里最年轻的男人呢?

这次的任务是送达一批配套设备给乡村图书室。这套设备包括一台联想电脑,一批光盘,一包书籍,以及三个铁皮组合书柜。这些设备据说都是文化部直接购买的,一层层送达县图书馆,然后再由馆里在规定的时间内送至各个村。总共七十一个村,每个村又是由县委宣传部和组织部定的,几乎分散在全县三十一个乡镇。规划好路线后,三辆车带三个人跑,三天内要跑完。但这只是理论上的,实际操作要复杂得多,比如今天跑的下河乡,距县城足足一百五十公里,老杨说那里的路太烂太窄,光跑到下河乡政府所在地,就要跑最少四个多小时,来回就要八九个小时。武长安想,看来今晚又要像昨晚那样凌晨后才能回城了。

哪时回城武长安倒也无所谓。

小四轮只在国道上跑了不到四十分钟左右,很快就拐进了乡级路。再往前开了二十分钟,过了一条大河,一座大山扑面撞来。公路一直往山顶上盘旋着。武长安以前从没见过这条大河,他的足迹只到过河这边的一些乡镇,看着那条公路直往上旋,他感到有些头晕。过了桥,老杨减了车速,开得小心翼翼起来。老杨告诉他:“从现在起到下河乡,就一直上山和下山,再没有一公里的平路了。”

果然车就一直在山路上跑,跑了两个多小时,他们才在一个山坳上看到第一个村庄。这个村叫鲁沙村,正是武长安要送设备的三个行政村之一。汽车在路边的村部楼前停下,立即就围上来很多叽叽喳喳的男孩女孩,武长安让其中一个大男孩去把村支书或者村主任叫来。不一会儿,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人匆匆地来了,说他是村支书。武长安要他在派送单的接收栏上签名,村支书说:“还有电脑呀,村里谁会弄这个东西!”

武长安说:“我给你们安装好。”

村支书说:“那也上不了网。”

武长安告诉他,上不了网也可以看电脑上下载好的科教片电影和一些电子文本的书籍。他们把东西搬进村部楼的图书室后,武长安安装好了电脑,然后又教村支书和围观的小孩子们怎么开机关机,怎么点击“我的电脑”,怎么找到电影和电子文本等等,村支书和小朋友们很快就学会了。村支书说:“这电脑连不上网络,真没味,看不到新闻。”

小孩子也在抱怨怎么全是黑白老片,也没有游戏,不好玩。

武长安只能苦笑,电脑里下载的东西,对于成年人来说,都是些老掉牙的旧货,更甭说孩子们会感兴趣。这些电影和文本,是上面弄好的,他们不能随便添加和删除。

出了图书室,武长安向村支书告辞:“我们得走了,还有几个村要送。”

村支书说:“都什么时辰了,吃了午饭再走,我老婆把鸡都杀了,家里还有刚熏好的腊肉呢……”

武长安看了一下表,才十点半,问老杨:“饿了没有?”

老杨说:“再往前跑二十里就是东坪村,到那个村去吃午饭时间正好。要不然,我们今晚就赶不回城了。”

武长安一想也行,到了东坪村,一停车就叫东坪村的村主任去弄饭,不耽搁时间,在这里吃饭还要等,不划算。

3

武长安觉得这些年来自己一直不顺。岂止是不顺,而是非常的失败。像他这个年纪,三十五六岁了,他的同学朋友混得好的最差也是副科级了,有好几个都是重要乡镇一把手或者县城大局的局长了。他在图书馆还是一个图书管理员,连个副股级的采编室主任也不是。当然,武长安也不羡慕他们,他无意于官场,要是有意,他现在恐怕一点也不比他们差吧。想当年,他作为州城大学的高材生分回县里时,就在政府办做秘书。要是一直做下去,他现在肯定也是一个大局的局长了,但他只做了两年,就卷被窝调到文化局去了。到文化局报到后,局长让他搞办公室工作。他给局长说,你还是让我去图书馆吧,我不喜欢写材料才从政府办出来的,要是还搞办公室工作我不如不出来,在政府办不是一样地写吗?

武长安喜欢图书馆那个氛围,坐拥书城,与书为伴,一呆就呆了十多年再没有换一个单位。武长安喜欢读书,从小就喜欢,大学他上的是中文系,那时他的理想是当一个作家,在大学里他也确实开始了文学创作,十多年来,他写了几十万字的散文和上千首诗歌作品。一开始创作时,尽管文笔稚嫩,但也在大学所在地的州城日报上发表过很多作品,也正因为此,一毕业他才分到了政府办。工作后创作中断过两年,等他到了图书馆,一门心思地读书写作后,他的文章反而难以发表了。头三年里他给州城日报副刊投了数十篇散文和诗歌,只发表了三篇,平均一年才一篇,还没有他在大学期间发表得多。武长安不信这个邪,又发奋了三年工夫,给各大刊大报投稿,上百篇文章投出去,全部泥牛入海,连封退稿信也没捞着。他终于觉得自己不是做作家的料了,只能是个读者的命。但他依然喜欢读书,把馆里的书一堆一堆地往家里抱,然后再依次抱回来。

武长安在馆里一直被人认为是个迂夫子。迂夫子是本地话,翻译过来就是蠢蛋、书呆子的意思。从前途远大的政府办跳到清水衙门的图书馆里来,不是蠢是什么呢?天天在馆里上班,还抱着一堆堆书回家,不是迂是什么呢?天天晚上熬夜写劳什子的稿子,从没得过一分钱稿费,不是傻又是什么呢?既然认定他是个迂夫子,馆里人就事事都欺负他,像出外勤、下乡呀,人人都指使他去做,一般情况下武长安也不推辞,但馆里评先进、评职称什么的,指标往往轮不到他,到现在武长安还只是个中级职称。无论是出外勤还是有什么关乎利益的事,馆里其他人都会说:“你反正一个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就别跟我们拖儿带崽养家糊口的人争了吧。”于是武长安就不争了,自动放弃。

武长安最大的失败还不是事业上的,事业上他认为只是不顺:工作不顺,作品发表不顺。而他最大的不顺,或者说是失败吧,是婚姻上的。他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史。这次婚姻让他颜面尽失,一年多来武长安还没有从它的阴影里走出来。因为以前想当作家、搞创作,武长安错过了最佳的恋爱结婚的年纪。他是三十四岁那年经人介绍跟一个三十二岁的老姑娘谈恋爱的。她是县城一所小学的教师。他跟她开始接触时觉得她知书达理,性情温婉,于是就订婚了。临到结婚前,武长安才知道这个女人以及她的家人,都物欲很强,她不仅要一百六十平米以上的大房子,要金银首饰,还要豪华隆重的婚礼场面,武长安觉得自己年纪大了,加之父母的催促,他们在金钱上也支援他,最后武长安满足了这个女人的物欲和她家人的要求,跟她风风光光地办了婚礼。但这场风光的婚姻后来却让武长安更加丢人现眼,因为十五天后他就跟这个女人离婚了。当然是那个女人坚决要离的。离婚的消息一传出,立即传什么谣的都有。有说他性无能的,也有说他的性器太大的,更有人怀疑他根本就没有挨着新娘身子的。其实都不是,真正的原因是新婚的第二晚,新娘看到了他的账单,知道他欠了四十多万元债。买房子、装修和婚礼费用等等,差不多花了武长安近六十万,武长安自己只有七万元存款,加上父母支援的十万,总共也才十七万,剩下的钱都是他四处借凑来的。新娘被这些账单吓坏了,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想过武长安会欠下这么多债务,先是跟武长安哭闹,说以后日子怎么过,要还这么多债,要还到啥年月去?从娘家回门到家后,她就真不跟他同房了,并扬言要跟他离婚。第五天,他的丈母娘也加入了吵闹的阵营里。之后没几天,他们就去了民政局扯下了离婚证书。

在结婚之前,武长安没怎么接触过女人,他甚至没有真正地谈过一次恋爱。在大学时他喜欢过一个女生,但没敢表白,无疾而终;工作后也有不少人介绍过一些姑娘,都没怎么交往下去,更甭说深入了解;跟这个女人没有接触几天就订婚了,然后她去外地学习了半年,回来之后就不是谈恋爱而是论婚嫁了,说是谈判也不为过。商量婚事那段时间,双方家长以及他们两个当事人真像商业谈判一样,商定新房、礼嫁金、酒席、乐队等等,武长安则天天找亲戚朋友借钱,去看房,请装修工,忙得团团转,哪里还有心情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一直到完婚后他才有时间和心情跟那个女人亲热,可从新婚第二夜起,那个女人却再也不想跟他亲热了,连亲嘴也不让了。武长安一直认为自己不了解女人,现在更是对女人产生了畏惧。所以离婚两年了他也没有再找。

外界,包括他们单位里的人一直判定那个女人跟武长安结婚是骗这个老实人的钱财的,其实不然,离婚后那个女人并没有分走他一丁点家产(除了房子,他只有债务,也就没有所谓的家产),他送给她家的七万元礼嫁金以及首饰,女方也一分不剩一件不少地退还给了他。要说亏,也就亏了操办婚事的五万块钱吧。但过了一年,这个损失就赶回了本,过了两年,到现在,都赚回了好几倍了。因为当初他借钱买的大房子每平米才一千二百元,现在涨到了二千七百元。两个月前他把那套大房子抛出去,当初连装修一共花了不到三十五万元,他售得了六十八万元,几乎赚下了一套小户型的房子。而且他确实拿那些钱还了债务后,在城郊的一处楼盘买了一处房子,一百一十平米,简单装修后就住了进去。那里有山有水,风景好,空气好,又安静,适合读书写作。至于女人,武长安也当然还想再婚的。单位的人和亲戚朋友们都告诫他说,你找一个乡下的女人吧。

武长安有时想,其实找一个乡下女人也是不错的。

4

赶到下河乡政府所在地的下河镇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半了。主要原因是武长安和老杨在东坪村吃饭,耽搁了两个小时。他们到达东坪村时正好赶上村主任的隔壁人家宰一头牛,很多村民在帮忙,硬要留他和老杨一起吃“热肉”,盛情难却,他们只好留下来等着吃完“热肉”后再走。武长安拗不过村民们的热情,还喝了一碗包谷烧酒。出门时头晕晕乎乎的,一上车就睡着了。

下河镇不是他们的目的地,他们要去的是卡西村。从地图上看,下河镇到卡西村还有二十里路,有一条村级公路通向那里。现在很多村都通了公路,下河镇上到处是岔口,老杨也没去过卡西村,就把车停在乡政府大院门口,让武长安去乡政府里问问路怎么走,还有多远。武长安下了车,老杨又说:“你要问一下路况,能不能走得通,要不卡在半路上,车都倒不出来。”

武长安一进政府大院,碰到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人,他告诉武长安去卡西村的公路一直没有修通,半途而废了。他指着对面的一座大山说:“只修到那座山脚下就没有资金再修了。”

看来地图不可信,武长安又问:“从这里到卡西村有多远?”

那个干部说:“走路倒也不远,翻过那座大山就到了,大约十二三里吧。”

那座山离他们大约四五里的样子,山很高,有尖峰,峰上云雾缭绕,武长安望着那座山沉思。那个干部又问武长安去西卡村干什么?武长安说是给卡西村文化图书室送设备,文化部配送的。那人快言快语地说:“去不了,卸下来放在乡政府吧,哪天逢场让他们村的村主任带几个人背回去。”

他又伸手握住武长安的手,说:“我姓彭,是这里的副乡长。”

彭副乡长很热情,回过头对着大楼就喊人出来帮忙卸车抬东西,立即从办公室里出来几个男干部,去到车尾,准备卸车。

老杨从车窗伸出头问武长安:“那里不通车啊?”

武长安说:“不通,只能卸在这里。”

老杨舒了一口气,眉开眼笑起来。他不愿意跑村级路,去不了更好,反正租车的钱早就议好了的,少不得他一分。

这时,武长安又听到车上的一个人说:“好家伙,还有一台电脑啊。”站在车尾边上的彭副乡长小声地对那人说:“莫作声,先搬书架,电脑等下再搬……”他的话没说完,武长安已经猜到了他的后半句话——把电脑搬进他的办公室里去。这点心思他们不说出来武长安都知道,他以前送设备下乡过好多次,只要不能直接送到村里的,乡里总会扣押一些东西,除非是一点用也没有的,他们才不会要。别说是电脑,就是那捆书籍,也会被拆开包装,把他们认为有用的或者好看的书留下来,像畅销小说、世界名著什么的,就到不了村里。一般来说,村里如果没通公路的话,武长安他们不可能自己背着送去村里,只能放在乡政府让他们自己来拿。至于乡政府扣下了什么,他们也佯装不知。但这次不一样,馆长一再交待东西要送到村里去,特别是电脑,放在乡政府,村里肯定得不到,以后上面检查,万一抽样到那个村,少了一台电脑,谁也吃不了兜着走。馆长说得很严肃,他说这次组织部选的七十一个村都是在公路边的,就是为了上面来抽样检查时方便。

武长安这时突然想起老关肯定知道去卡西村的公路不通,才早早叫走了小赵跑城郊一线,老关不愿意把电脑放在乡政府怕万一以后被抽查到。他家就是下河镇的,父母都健在,又那么高龄了,他不可能不想顺带回家一趟的。他真是狡猾!

这时那几个乡政府的人把书架和一包书籍搬进政府后正要把电脑也搬进去,武长安赶紧对彭副乡长说:“电脑不要搬了。”

彭副乡长说:“咋啦?”

武长安说:“你能给我找一个背笼和一个向导吗,电脑我要亲自送到卡西村去。”

彭副乡长有些不高兴起来,说:“你还信不过我们呀?”

武长安说:“不是信不过,我要拿村主任的签名回执回去。”

彭副乡长说:“我帮他代签一下不就行了。”

武长安说:“我还是亲自送到为好。”

彭副乡长摊开双手,语气有些尴尬,说:“你还是对我们不放心,不过,你亲自送过去最好。”他又吩咐旁边一个人说:“小付,你去信用社那里看看向光来回去了吗?让他回村时带这位同志去卡西村。”

老杨调好车头,对武长安说:“那我就打回转了,不等你了?”

武长安说:“你先回城吧,我明天坐班车回去。”

老杨开车走后不到五分钟,小付就带着向光来来了。向光来是个五十多岁的山民,背了一个大背笼,那个背笼很奇特,中间很大很圆,电脑主机和显示屏两个箱子放进去,刚好塞得满满的,背上肩后一点也晃不动。一装好,向光来就背上肩了,说:“走得快的话,天黑前就能到我们村的。慢也不怕,我带手电筒了。”

武长安和向光来上路了。他们刚走出乡政府大门,听到院子里的那些人在哧哧地发笑,一个刺耳的声音响起:“真是个傻×!”

武长安也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傻×。如果换了老关,或者老彭,都会把电脑扔在乡政府,跟着老杨的车回城的,但武长安就是不想把电脑留在乡政府里,让这些人霸占了。

他们朝一条简易公路走去,出镇三四里路后,就到了那座大山下面。公路果然就修通到这里,形成一个坑坑洼洼的大土坪。他们开始爬山。山路很陡峭、崎岖,向光来背着东西健步如飞,武长安空手走得气喘吁吁。此时已经快五点了,大概再过一个小时天就要黑下来。向光来说,为了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通过去卡西村的那道石壁,就要抓紧时间赶路,到时就转不过身帮你照亮了。武长安只好跟在他后面一路小跑。即便这样,他们到达卡西村时天已黑尽了。好在天黑前他们下了那道悬崖。那道悬崖上有人工开凿的一个个脚窝子,据向光来说脚窝子外面是绝壁,深达十多丈,但武长安没有看到,因为悬崖下面的深壑被暮烟填充了(直到好多天后,当他从卡西村出来时,看到悬崖上那些凿在半空中的脚窝子,才真正双脚打颤了)。

向光来一直把武长安送进村主任家里,才回他自己的家。

村主任也姓向,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白须皓首,面色红润,腰板挺直,上身穿一身蓝色的对襟布扣衣,下身是黑色中式便裤,古风盎然,给武长安的第一个感觉,他就像是黑白电影里的武林宗师一样。向主任的老婆是一个小巧的老妇人,应该也有六十来岁了,一头黑发如墨染,她拉着武长安进屋,不停地说:“孩子,冷坏了吧,饿坏了吧,这么冷的天,送什么东西来啊,放在乡政府就是了,让我家老头叫人去背上来就行。”

说完,她就去搬柴烧旺火坑,又忙着淘米做饭。

一路上武长安走得热汗腾腾,并不觉得有多冷,在屋里烤了一阵火后,反而觉得后背凉飕飕的,原来汗水把后背的打底衫都濡湿了,鼻子也不通了。他又转过身来烤背,直到全身热乎起来。但他还是感觉到鼻子里辛辣辛辣的,额头上的皮肤也紧绷绷的,他感觉自己要感冒了。

吃了饭,武长安问村部楼在哪里,他告诉村主任今晚他得安装好电脑,明天好早早赶到下河镇,坐早班车回城。

向主任显然对电脑一窍不通,兴趣也不大,说:“放在那里就是了,明天我叫个木匠来安装。”

武长安笑弯了腰,说:“这不是木匠能安装的。”

向主任指着电脑箱子呵呵笑,说:“我以为就是个什么书柜壁柜之类的东西。”

武长安说:“这是科技下乡的电脑,要专业人士安装的,最好你还找一个年轻人来,我再教会他。以后他可以教全村人操作。”

5

村部楼离向主任家不远,过了几条田埂就到了。武长安出了屋,听到北风呜呜地啸叫,风劲很大,扑打在他的身上脸上,冷飕飕的。他抬头望了望天空,夜幕一片漆黑,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一颗星星。武长安对走在他身后用手电筒照路的向主任说:“明天会不会下雨啊?”

向主任说:“看这风,这么冷,又这么硬,要下只会下雪的。”

武长安觉得风硬的说法很新鲜,刚想问风是怎么个硬法,向主任把手电光往前一晃,说:“上了这道土坎就到了。”

这个村部楼是武长安走了那么多村唯一见到的一座木房子,其他村的村部楼全部都是两层的砖房小洋楼。好几年前不知是省里还是中央拨了一笔钱,不久几乎每个村都新建了村部楼,一律是统一设计的两层小洋楼式样。据向主任说,他们村也有这笔修村部楼的款项拨下来,一共六万块钱,但是要按照上面的图纸修建,不能走样,他们村没通公路,砖、水泥等等都要靠人工背运,当时要修成最少得要十万块钱,他们村里一直拿不出所缺的钱,不敢动工,那笔钱就一直放在乡里,也不知被乡政府挪用了没有。

木屋三柱四挂的,很矮很老旧,虽然是夜里,板壁上还能看到“文革”时刷上去的一些语录,白漆套红的大仿宋字体,泛出青色的光。进了屋,向主任打开了电灯,带武长安到图书室里去。武长安看到图书室倒是整齐,就是灰尘很厚,足足有一寸厚,满屋都是一些老鼠留下的爪迹,破旧的书案上一按一个巴掌印。也许这个图书室从建成后就没人进来看过书。

向主任面对满屋的灰尘,面露尴尬地说:“武干部,不好意思,村里没什么人来看书,灰尘都好厚了,要是知道你会来,我让内人收拾干净一些就好了。”

武长安说:“没关系,没关系。”

看看武长安忙这忙那的,向主任也帮不上忙,就问他:“你到我家去睡吧,我先去给你收拾一下,等下来接你?”

武长安说:“村部楼有铺吗?有铺的话我就在这里睡,不麻烦你们了。”

向主任说:“铺有呀,今年秋后才换的垫床的新稻草,被子也是才换洗的。几天前乡政府说有个外地的什么大学的学者要来村里住几天,搞什么土语调查,但一直还没来。铺就在图书室的后面,那里有个门你看到了吗,进去就是,里面也有电灯,灯绳就在门后,开了后门就是茅厕,很方便。”

向主任把里间的灯打开了武长安也不知道,他一直在埋头安装电脑,开了机,准备给向主任讲怎么用时,回过头去才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他起身去上茅厕时,看到卧室的电灯是亮的。上完茅厕,武长安感觉全身又冷冰冰的,他摸了一下额头,很烫,他知道自己真的感冒了,就去图书室关了电脑,回到卧室里睡下了。铺下新稻草垫得多,很软和,也暖和,武长安跑了一天路,头一挨枕头就沉沉地睡去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武长安醒来了。他发现卧室的灯亮着,没关,他拉了下系在床头的灯绳,想继续睡,这时他发现卧室的灯虽熄了,但还有一大片灯光从外间的板壁缝里透过来,卧室里仍是亮堂堂的。武长安记得图书室的电脑和灯都关了的,但他现在又恍惚起来了,难道没关灯吗?就在疑虑的时候,他听到从图书室传来声音,很轻,像有人在窃窃私语一样。武长安的脑壳皮一下子麻了,额头上的血管突突地跳动。武长安自小在城里长大,很少在乡下住过,但他在上大学时,听同寝室的乡下同学讲过很多毛骨悚然的鬼故事。那些鬼魂出没的地方不是荒山野岭,就是发生在单门独户——像他睡的这栋村部楼这样久不住人的旧屋里。武长安胆儿小,吓得只差用被子蒙住脑壳,他咬牙没有惊叫出声。过了好一阵子,他才仔细地听,他听到好像还有轻微的枪声传来,他顿时明白过来,是电脑发出来的声音。难道他连电脑也没关吗?武长安记起来了,上茅厕之前他自己点开了一部电影,好像是《冲出亚马逊河》。

他决定起床去看一下。

穿好衣服后武长安摸出他的手机,想看看时间,他发现手机关机了,开机后,时间还没显示,又关了。手机没电了。

武长安打开房门,一下子惊呆了。他看到一个年轻女人的背影正对着他,那个后背婀娜多姿,披着一大片瀑布似的黑发,武长安猜测她应该是个大姑娘。此时,她在专注地看着电脑屏幕。电脑里正在播放一部片子,黑白片,好像是《地道战》或者《平原游击队》之类的。那个女人正戴着耳机在看电影,武长安走到她后面了,她还没有一点反应。

武长安走过去伸手拍了拍电脑显示屏,大声问她:“你是村主任叫来的吧,你会电脑呀?”

女人抬起头来,看到武长安,眼神并不惊讶。她摘下耳机,说:“是呀,是呀,真没想到,还有人送电脑来,这么好呀。”

武长安看到她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子,她的脸很清纯,眼睛亮晶晶的,就问她:“你会用电脑吗?”

那个女孩说:“我在外地上过学,看到人家用过电脑。”

武长安明白了向主任为什么会叫这个女孩子来,是因为她在外面见过世面,他觉得她有可能懂电脑,或者至少知道什么是电脑,不至于像他那样说请木匠安装,闹个大笑话。

女孩说:“你在睡觉,是我吵醒你了吧?”

武长安说:“没事,没事的。你继续看,我去睡。”

女孩子“嗯”了一声,武长安进了卧房正准备关门时,那个女孩子又叫他了:“大哥哥,这电脑怎么老是卡呀?”

武长安自言自语地说:“安装好的片子怎么会卡呢?况且这还是新电脑。”他走过去看,电脑里的片子不是卡,而是太老了,起黑白条纹,就说:“这是原电影胶片老化的原因,你可以找一个新一些的片子看。”

女孩说:“你帮我选一个好不好,我好多年没看过片子了,不知道有什么好片子。”

武长安扑哧一声笑了,说:“你才多大呀,还好多年没看了?”

女孩说:“我二十六岁了,十九岁出远门的,到现在七年了,怎么不能说是好多年前呢。”

武长安认真地看了一阵女孩的脸,她是鹅蛋脸,白里透红,粉嫩,纯真,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二十六岁的老姑娘或者少妇。他不知道她结婚了没有。

武长安打开视频文件夹,挑片子。说实话,电脑里拷的一百部片子都是所谓的爱国主义教育片和纪录片,几乎都是老片,新片很少。武长安也不知道她喜欢看哪一类片子。

那个女孩子指着《滴水观音》的片名,说:“看这个吧。我小时候看过,好像是一个侦破片。”

《滴水观音》武长安没有看过,他点击这个文件夹,也想看一下好不好看,若不好看,再去睡。反正他的瞌睡已经被这个女人彻底弄没了。这个片子还是很模糊,不是那种高清的,看了一会儿,武长安就不想看下去了,他明天还得回城呢,就准备去睡。这时,那个女孩说话了,问他:“大哥哥,你是城里人吧?”

她一口一个大哥哥,像个小姑娘似的,武长安有点受不了,就说:“我叫武长安,你叫我武哥或者名字都行。”

女孩仰起头,灿烂一笑,说:“我叫向小欣,你也可以叫我小欣。”

武长安点了点头,说:“你结婚了吗,半夜里还呆在这里,有些不好吧?你应该赶快回家去,明天再来玩电脑。”

向小欣说:“我们西卡村没一户外姓人,我怎么可能结婚呢。”看着武长安的表情有些惊讶,她又说:“我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村里人都是这么说的。”

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会嫁不出去,武长安只当她是开玩笑。这时他听到村里的公鸡啼鸣起来,先是一声最嘹亮的啼鸣声,然后就是几百声啼鸣声汇在了一起。武长安瞥了一眼电脑显示屏的右下角,已是凌晨三点过五分。

电影放到了小岩团被绑架了,正是剧情紧张的时候,但武长安想下逐客令了,他不能再熬下去,不然明天起不了早床,赶不到下河镇去坐回城里的班车,又要耽搁一天。他对向小欣说:“小欣,你得回去了,电脑是你们村的,我又不带走,明天再来看吧。”

向小欣有些不情愿地说:“好吧。”关了电脑,走出门时,回头对武长安嫣然一笑,说:“武哥,你明天还陪我看电影吗?”

武长安说:“我明天回城了。”

向小欣说:“明天你回不了城的。”

说完,就出了门。

武长安望着她的背影,她穿的是一件雪白的小羽绒服,她的头发很长,披在肩上,走动起来,飘散开来,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一点一点地从他的眼前消失不见。

6

第二天,武长安醒得很早。他先是听到屋后竹林里有鸟儿在啁啾,又看到屋子里亮堂堂的,是那种光线很充足的亮,四壁都泛着白光,他还以为日上三竿了呢,吓了一大跳。开后门去茅厕小解时,武长安看到整个世界都是一片白,白得晃眼。下大雪了。瓦檐上足足积了一尺多厚的雪,像一个白色的棱形侧面高耸着;地上连一块突起的石头尖也看不到。屋后的竹子横七竖八地瘫痪在地,全被雪压趴了。再远处,田坎也没有了,一片平整,如同镜面一样。唯一看得清的是村里的房屋以及大小山头的轮廓。西卡村低矮的木屋就像一个个隆起的大雪堆。武长安有些恍惚起来,他觉得自己像是南极的一只探头探脑的企鹅,又像是童话世界里的一只惊慌乱窜的小兽,既彷徨、迷茫,又新奇和兴奋。

武长安心里一惊,心想,真被昨晚那个姑娘说准了,回不了城了。看这架势,肯定大雪封山了。不知从西卡村出山,还有没有另一条路,若是走昨天的原路,谁撵他走他也不敢走。

武长安站在村部楼前一筹莫展,他要去向主任家问问还有没有出村的路,若没有,他只有留下来了。再之,他的手机没电了,又没带充电器,他得在村里找到电话或手机给单位和家人说一声,不然要是三天出不去,馆长会着急的,家人也会着急。说不准父母亲还会去馆里找馆长要人呢!到处一片白,村里所有的房子都成了雪堆,他既认不出向主任家是哪座房子,也找不到路。昨晚走的田坎,别说被雪埋了,就是没下雪,他也记不清了。西卡村的房子都是散居的,东一栋,西一座,每家每户近的隔了三五丈,远的隔有三五十米。武长安目测了一下,离村部楼最近的一栋房子最少也有三百米远。他努力地回想昨晚他从向主任家出来走到村部楼,大约花了五六分钟时间,过了大约五六条田坎,他家离村部楼最近也得有四五百米吧?

村部楼四周没有一个人,哪怕一个孩子也没出来玩耍,武长安想问路也没办法。他往离村部楼最近的一户人家走去,那栋房屋的屋顶上正冒着浓浓的炊烟。起先武长安走得小心翼翼,他怕雪下是水田,一脚踩进水里去,却发现雪实在太厚,而且下面肯定冻住了,一脚踏上去只有一个浅浅的印迹。恐怕就是在上面蹦跳,也不会踩到田里的水。武长安这才加快脚步,很快就走到那家人的坪场上,他刚要喊一声有人在家吗,从偏房的灶屋里走出一个人,那人看到他愣了一下。

武长安向他解释,自己是从村部楼走过来的,又问他:“你晓得村里还有路出山吗?”

那人说:“西卡村除了崖壁上的那一条路,再没出山的路。那条路别说下雪,就是下小雨,也出不去的。”

武长安又问:“那你晓得村里谁家有电话或者手机吗,我要打个电话回单位和家里。”

那人说:“哪里会有电话,更别说手机,我们村的电是今年秋天才通的,以前连电视机都没有。”

武长安有些沮丧起来,那人就安慰说:“你就留在村里吧,西卡村家家都可以吃饭,饿不着你的。”

武长安苦笑了一下,说:“那倒也是。”

那人就邀请武长安说:“你进来烤火吧,等下就在我家吃饭,行不?”

武长安确实觉得身上冷飕飕的,额头上却是烫的,皮绷得紧,血管在颤动。昨晚感冒了。那户人家灶屋的火坑里,火红通通的,燃得正旺,充满了诱惑。武长安跟着那人走到灶屋门口时,听到向主任在村部楼那边叫他:“武同志,武同志,你跑哪去了?早饭做熟了,等你吃饭呢!”

武长安应了向主任一声,就告辞、奔往村部楼去,跟向主任走了。到了向主任家,才发现他家有很多人围着火坑烤火,大多是上了年纪的老者,一个个跟向主任一样,白须长髯,仙风道骨。向主任的老伴说,这些人都是向主任请来陪他喝酒的,下了这么大的雪,喝酒最能解闷呢。她说这些老人都是村里能说会道、见多识广的人,他们年轻时在外面跑过,见过世面。武长安看到四个人中,最年轻的是五十多岁的向光来,其他的人都有七八十岁了。武长安跟几位老者说了一会儿话,向主任就拿着酒进屋来了,这时他老伴也将饭菜端来了,大家就开始喝酒。

这餐酒从早上九点一直喝到下午。果真,这些老者话多,谈兴浓,一直滔滔不绝地争相回忆他们的峥嵘岁月。其中一个年过八旬的老者年轻时参加过中国远征军,在缅甸与日军打过仗。另一个老者在“文化大革命”时跑到北京串联过。每每说到精彩部分,一直闷不作声的向光来就喊一声:“喝!”不知不觉大家喝干了一坛包谷烧。武长安的酒量本来不大,在城里他喝高度白酒基本上半斤就醉。这天他喝了满满两土钵碗酒,至少有八两。待到黄昏出门时,他竟然身轻如燕,毫不踉跄。向主任要送他到村部楼,没走多远,醉醺醺的向主任跌了一跤,还是武长安扶他起来的。武长安把他送回家后,就一个人摸索着回村部楼。

此时天快要黑了。武长安走着走着,突然从昏暗中走出来一个白衣女人,那女人看到他,咯咯地笑了起来:“武哥,昨晚我就讲了,你今天回不了城的。说准了吧?”武长安先是吓了一跳,当他认出对方是向小欣才松了一口气,才想起她说过“明天再来玩电脑、看电影”的。

武长安应了向小欣一声,就准备往村部楼走去。向小欣主动给他带路。走没多远,她关切地问他:“今天你都怎么过的?”

武长安说:“下雪天,能干什么呢。在向主任家喝了一天酒。”

向小欣说:“我又去你那里玩电脑可以吗?”

武长安说:“今天停电了,玩不了,可能是大雪压断了电线。”

向小欣很失望。可是快要走到村部楼时,她突然又快乐起来了,对武长安说:“武哥,不如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吧。”说完,就拉着武长安的手欢快地跑。武长安好半天才回味过来她说的话。

他们穿过村子的边缘,往村外的一座山脚跑去。酒精在武长安的血管里燃烧着,他觉得全身热乎乎的,特别是面颊,烫得像火烧一样。而且,跑着跑着,他的眼睛似乎已经适应了雪光映照下的光亮,感觉眼前的世界突然变得明亮了,恍如天已破晓;或者是自己真的喝醉了,在做梦一样,他不敢多想……既然向小欣都不怕被人看到,武长安也不管那么多了,任由她牵着他的手奔跑。他感觉他们就像两只小兽,去寻找一片无人的领地、一片能开始新生活的大自然一样兴奋。向小欣年轻、漂亮,热情,又单纯,作为一个女孩,是无可挑剔的,由不得武长安不喜欢她。奔跑的时候,向小欣长发飞扬,拂在武长安的脸上,让他感到一阵阵酥麻,他在想,这是爱情来临了吗?

武长安不由得想起了前妻。他记得他与前妻从认识到结婚,他完全没有享受过谈恋爱的乐趣。他们没有牵过一次手,没有在月夜漫步过一回,也没在沙发上依偎过一小会儿。从订婚那天起,他就陷入了与她的家人无休无止的谈判,他要满足他们各种各样的要求,以及刁难,譬如关于房子、礼金、婚礼的酒宴,等等。幸好他父母只有他一个儿子,有一些积蓄,他的两个姐姐家境条件也不错,都能借钱给他,不然他根本就没有条件谈判。然而这场只有几天的婚姻,留给武长安不仅仅是让人耻笑的把柄,心灵的痛苦和阴影现在依然时时发作。

向小欣带着武长安到了一块台地上,他看到台地后面依山建有一座高大的看似废弃了的老房子。这房子很高,比村里的房子至少高一两米。台地也要比村子高出一二十米,放眼望去,整个西卡村尽收眼底。西卡村不大,最多只有四五十栋房屋,站在台地上看,村子很平整,是一个好几百亩的大坪,被无数的山头拱卫着,白雪一盖,真像一个童话世界,更像一个世外桃源。再将视线往上看,远处就是一圈又一圈的山峰,一直到视野的尽头,还是隐隐约约的山峰。

武长安不由得赞叹了一声:“美极了!”

向小欣说:“要是秋天你来这里,会更美。田野里一片金黄,山上的树叶红了,天空澄清高远,山峦叠嶂,层次分明,要有多美有多美!”

武长安惊讶地看着她,说:“你还蛮有文采的嘛!”

向小欣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说:“还不是拜你们所赐,村里图书室的书没人看,就我一个人看。”

武长安跟着向小欣走进了那座高大的建筑。从外面看时,屋上被雪覆盖了,看不出什么,一走进去,才知这屋很破旧,屋内到处可见一摊摊积雪,天通地漏的,朽烂得很厉害。武长安倒不担心它会被雪压垮,因为那些垫脚石上的柱子都很粗大,每一根都一样粗大,他一抱抱不了。向小欣告诉他,这些柱子都是马桑树做的,武长安很疑惑,马桑树他见过,别说这么粗的,现在连小腿粗的也找不到了,像这么粗的马桑树最少得长两百年以上吧。现在哪座山上还找得到一棵两百年的树!向小欣见他不信的样子,就说:“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这里原来是州署。西卡以前是叫作西州的,这座房子就是原来的州衙。”

向小欣接着告诉武长安,西州城在清朝雍正“改土归流”之前,一直是土司王的一个州署所在地。这里不仅有衙门,还有牢房、酒馆、店铺等等,是一座很繁华的城池。那时的西州城有“城里三千户,城外八万家”的美誉。“改土归流”之后,州衙撤销了,后来又起了一场天火,烧光了西州城内的大部分房子,这里就衰败了。西州城最终变成了西卡村。那时的房子到现在也只剩这一栋了。向小欣说:“文物局的人来过两次,说要修葺的,但一直没修。他们说这房子有三百年的历史了。”

房子的确老了,除了柱子,室内几乎没有东西了,门窗不见了,连楼板也没有了,空空如也。抚今追昔,武长安不胜感慨,风流总被风吹雨打去,千古繁华,只剩破屋一栋。他想,比起大变动的历史中众多人的命运,某个人的悲喜其实根本算不了什么。一座城池说没就没了,那是多少人的悲欢离合啊!

从屋里出来,他们又站在台地上,望着远山。向小欣说:“你晓得西卡是什么意思吗?”

武长安问:“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向小欣说:“它是我们这里的土语,一眼望不到头的意思。”她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生活也是这样,永远都一眼望不到头,你说对吗?”

7

武长安告别向小欣回到村部楼,在西卡村过了第二个夜晚。

天亮后,外面白晃晃的,大雪依旧。他又被邀请去吃饭喝酒了。是另一位叫向大明的村民——就是那个当过中国远征军的老者,邀请他到他们家吃饭喝酒去了。这餐酒一直吃到晚上八点多,天完全黑下来才散席。武长安又有点喝多了。

雪地白晃晃的,一进屋内却一片漆黑。武长安一进村部楼大门,不得不摸出打火机打燃,一股幽蓝的火焰尽头赫然映出一张人脸,吓了武长安一跳。他第二次打燃打火机时,才认出是向小欣坐在图书室电脑前的椅子上。

武长安点燃桌子边的一小截蜡烛,对向小欣说:“你怎么又在这里?!”

向小欣说:“我在等你呀!”

武长安说:“等我做什么,又没电,玩不了电脑的。”

向小欣一仰头,说:“等你聊天不行吗?”

武长安说:“晚上我们单独呆在一间屋里,不好。”

向小欣问:“有什么不好?”

武长安说:“这黑灯瞎火的,孤男寡女,当然不好了。”

向小欣说:“难道你想有什么图谋不轨?”

武长安被噎住了,苦笑一下,想,这个向小欣,还说自己在外上过学,男女方面的智商几乎等于零,连避嫌都不懂吗?又或者她是故意装懵的?这女孩子喜欢自己,武长安当然能感觉到。他也不是白痴啊!

武长安望着烛光映照下的向小欣红润俊俏的脸,心脏突然嗵嗵地、强烈地跳动起来,加上酒精的作用,他一把抓住向小欣的手,说:“小欣,我喜欢你。”

向小欣仰着脸,毫不害羞地说:“你喜欢我就娶我吧。”

武长安说:“我是离过婚的人了,你肯嫁给我?”

向小欣说:“你离了婚就不是有老婆的人了,有什么不能嫁的?”

武长安见向小欣站了起来,他们面对面,脸对脸,只差不到两寸的距离,他把嘴向她的唇凑去,想吻她,向小欣躲开了,说:“你想耍流氓啊!”武长安想一把抱住她,她却往前一蹿,出了图书室的房门,门外传来一串银铃似的笑声,武长安听到她说:“我回去了,明天再来找你玩。”

她已经跑到外面了。

夜里睡在床上,屋内一片漆黑,屋外万籁俱寂,武长安心里却翻江倒海,回想着两天来向小欣的每一个举动,每一句话。他可以确定向小欣无疑很喜欢他,也想嫁给他——如果他想娶她的话。现在的问题是,他真的准备好了吗?

向小欣在他的眼里当然是不错的,年轻、漂亮、单纯。说实话,以他现在的境况和条件——离异,大龄,老实,窝囊,要在城里找个有工作的未婚女人,几乎没有可能,最多能找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单位比他们图书馆还差的,像处于半下岗状态的剧团,像自收自支的电影公司或者其他单位的文化程度极低、工人编制的勤杂人员,而且这个女人必定也是离异的,带着个十来岁的孩子。

确实,娶一个农村的未婚女人是个不错的选择,武长安想,成婚后会少很多的家庭纠纷。他本来处事能力就差,若是家庭关系再复杂一些,他没有能力应付得了……

次日,大雪冰冻了,之后三天雪也没化,西卡村还是一片白茫茫的童话世界。武长安依然出不了山。但大雪和冰冻似乎对西卡村人的生活没有丝毫影响,他们没有任何对于天气的抱怨或焦虑,依然把日子过得生机勃勃。宰牲畜的宰牲畜,打糍粑的打糍粑,办年货的办年货,村子里整天炊烟袅袅,人们从早到晚都在准备着过年。西卡村人特别热情,每天都有人请武长安吃饭喝酒,有时一天有几家人拉扯着抢他去吃饭。

除了吃饭喝酒,武长安就跟向小欣在一起。

向小欣有时带他到村外转,带他去看土司王朝留下来的遗迹,一段石墙,一块残壁,一座牌楼。很多地方,她还能讲出故事,说是老辈人传下来的。有时,武长安从村民家里喝酒回来,向小欣在村部楼的图书室里等他。没有电,她也不点灯或者蜡烛,就坐在黑暗中,很安静地等待着他。他们一说起话,一说就要说到深夜,听到村寨里的公鸡打鸣后,向小欣才会恋恋不舍地回家去。令武长安惊奇的是,他每天晚上都跟向小欣在一起,村子里似乎没人说闲话,他跟村民们一起喝酒时,提都没人提过。也许,是西卡村民风古朴,人心单纯,大家都没往别处想吧!

通过几天的接触,武长安对向小欣也了解了很多。他知道了她的一些过去。向小欣告诉他,她家有三姐弟,她是家里的老大。她家很穷,西卡村这么偏僻,谁家不穷呢?向小欣说,她娘在她十三岁那年就去世了,她爹一个人抚养他们三姐弟,非常辛苦,但他还是坚持让他们姐弟上学读书。她的学习成绩一向很好,中考时从镇上考入了县里最好的民族中学。她以为她一定会考上大学,跳出农门,却没想到,高考前两天她得了一场重感冒,高烧到四十度,做试卷时浑浑噩噩,考得一塌糊涂,最终因差两分,连大专线都没上。她想再复习一届,那样也许能考上重点大学也说不定,但她爹怎么也不同意了。因为这年小她三岁的弟弟也考上了县民族中学读高中,爹爹根本没有能力供两个孩子上学。所以他不但不准她复读,还把她许配给了山那边的一个青年,要他们年底就成亲。向小欣又说,平心而论,那个青年按山里人的标准看,也是不错的。他高大,健壮,三百斤的担子能挑着飞跑,他们家的家境也不错,他爹是村支书,有门路搞钱。但那时她不想结婚,坚决要去读书。爹爹自然是不同意,他已经收了人家两万块钱的礼金,以及一些米粮什么的。有一次,她跟爹爹争执起来,爹爹动手打了她一耳光,还把她关了起来。

向小欣说:“就是那一耳光把我打醒了,当天下午,我撬开了房门……从此出了远门……”

武长安沉默着,好一阵后才问:“后来怎么又回来了呢?”

向小欣苦笑一下,说:“弟弟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在外地工作,最小的妹妹辍学后,就嫁人了,她嫁得很远,嫁到了江苏那边去了。爹爹一个人在家,他又有病,没人照顾他,我只能回来了。”

武长安打趣地问道:“就没人来你家提亲,想要娶你吗?”

“有呀,有呀,”向小欣开玩笑似地说,“我一回来,家里的门槛只差被媒人踩矮一截呢,但我不想嫁人。”

武长安问:“为什么?”

“我不想嫁给农村人。”向小欣认真地说,“武哥,不怕你笑话我。原来在县城读书时,我一心想跳农门,当农民太苦,就算在乡里当个中学老师或者小干部也行……我总觉得生活在西卡村太憋闷,每天只能看到簸箕大的天、撮箕大的湾,每天只能看到熟悉得再也不能熟悉的人,每天都只能干相同的单调的事情,山里的世界跟外面的世界大不相同,外面的世界五彩缤纷,有声有色,而山里的世界除了山,还是山,一眼望不到头的山,山山山……”

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是坐在土司衙署的大门槛上的,向小欣一直勾着头,两只脚在门槛下晃荡着,武长安则双眼望着远方,他的视线里像向小欣说的那样只有山,山山,山山山。那些大大小小被白雪覆盖的山峰,泛着清冷的光芒。它们对于外人当然是美景,可是对于山里的人,就是永远走不出去的一道道魔障!武长安能够理解向小欣的感受,不安于现状,走出大山,这是很正常的向往。就像他自己,天天呆在县城里,过着一成不变两点一线的生活,突然撞进西卡村这个童话般的世界里来,一切都觉得陌生和新奇。

武长安说:“小欣,其实生活都是这样的,像我,也是天天去一个地方,面对相同的人,分捡书籍,编码,录入电脑,干的也是枯燥无味一成不变的事情。然后下班,回家,看书,写作,几年和几十年都不会有一点变化。我的生活,一眼就能望得到头,能望到自己退休、老死时是什么样子……”

武长安看到向小欣抬起头来,望着他,她的表情很忧郁,武长安看到她的眼睛里亮晶晶的,那是两滴泪水正在溢出来,他不忍再说下去了,伸手揽住了向小欣的颤栗的肩膀。

8

这天晚上,武长安在村部楼的图书室里点着蜡烛正在看书,向小欣敲门进来了。她坐下来,一直不说话,大约过了十多分钟,武长安看到她脸上一片羞红,听到她结结巴巴地说:“武哥,你能娶我吗,我想嫁给你,跟你进城去生活。”

武长安愣了一下,望着向小欣。武长安倒不是震惊于向小欣的直截了当,更不是反感她为了进城的功利目的。人人都有追求自己心里认为的幸福的权利,只要手段正当,就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见武长安没作声,向小欣急了,也许是她的自尊心受到了刺激,摇着武长安的双肩说:“武哥,你说话呢。”

武长安定了定神,很平静地说:“可以,只要你愿意嫁给我,我就娶你。”

向小欣欣喜地问他:“你真的看得起我,不嫌弃我是农村人?”

武长安说:“乡下人城里人都是人,是人就是平等的。”

向小欣说:“真的吗,你回去后还会再来西卡村向我爹提亲吗?”

武长安说:“会的,你给我说说到你家提亲有什么礼节和要什么礼品,我回城后就去准备,年后就来提亲。”

向小欣说:“只要找个媒人就行了,其他的都不重要,西卡村没有那么多规矩。”

武长安又问:“我来提亲,你爹会同意吗?我比你要大十多岁呢。还有,你爹叫什么名字呀?”

向小欣说:“我爹叫向光来。”

武长安有些吃惊道:“原来是他呀!”

武长安想到向光来那张古板严肃的脸膛,心里有点发虚,问:“我去你家里时,怎么没有见到你?”

向小欣抿着嘴,不说话了。过了好一阵,才说:“我不知道,我爹是老辈人思想。几年前,他们要把我嫁给山那边寨子里的那个青年时,我宁死不同意,这次,我不晓得爹爹会不会也宁死不同意我——嫁给——你这样的一个人啊!”

武长安被向小欣连用了两个“宁死不同意”逗笑了,说:“你爹都五十多岁的人了,难不成偏偏不准许你嫁人?恋爱、婚姻自由嘛!”

向小欣说:“那你正月来提亲吧。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他会不会同意呢,对吧?”

武长安问她:“你觉得请谁做媒人好呢,就请向主任行不?”

向小欣咯咯地笑起来了,说:“你是迂还是傻,向主任我叫他爷爷的,哪有请女方家族的人做媒人的,人家不骂死你呀。”

武长安说:“你们一村人都一个姓,那请谁呀?”

向小欣说:“你请乡政府的人做媒呀,乡政府的人是当官的,我爹肯定听。对了,我爹跟乡政府的彭副乡长熟,你可以找他做媒。”

武长安说:“就是那个肥头大耳四十多岁的副乡长?我见过他,好吧……就找他吧。”

向小欣说:“那就讲定了。”

武长安说:“讲定了。”

向小欣笑了,她伸出右手的小拇指,像个小孩子一样对武长安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准变。”武长安把右手也伸过去,钩住她的小拇指,向小欣就一把抱住了他。她把有些冰凉的嘴唇贴向了武长安的嘴唇……

一夜缠绵。早上醒来的时候,武长安浑身乏力,好像做了一夜的春梦……听到屋檐上滴滴答答的流水声,他以为外面在下雨,就继续睡觉。

不知道又睡了多久,听到嗵嗵的拍门声,他以为是向小欣叫他起床了,或者是哪家村民叫他去吃饭。开了门一看,是向主任,他的后面还有一个他从没见过的戴着一副眼镜的小伙子。

那个小伙子先说话,告诉武长安他是乡政府的工作人员,是来接他下山的。他说:“武同志,你好几天没下山,可把你的父母和单位领导急死了,他们一天几个电话问我们乡政府要人。这不,雪一融,就派我进村来接你了。”

武长安这才知道外面不是下雨,而是雪化了,他听到的是雪水从屋檐上滴落下来的声音。

从村部楼出来后,向主任邀武长安和那个小伙子去家里吃饭后再回去,那个小伙子很干练的样子,抬手看了一下手腕,说到了乡政府吃午饭吧。他还说去城里的班车早就走了,乡政府有车去县里办事,正好可以把武长安送回城里去。

向主任拗不过他,放他们走了。

9

武长安离开时村子里静悄悄的,大多数人家都在做早饭,还没什么人出门来。只有向主任送了他们一程,一直送到悬崖石壁下面。武长安走得有些恋恋不舍,一路上不停地回望。他没有见到向小欣,无从跟她告别,这让他心里很憋闷,一路走得迟迟疑疑的。他想,等到晚上向小欣兴冲冲地跑去村部楼找他时,见他走了,她也会伤感和失落吗?上完那道石壁,他回头一望,西卡村远远地隐去了,他的眼前只有一座座大大小小的山峰,无尽的远方,还是无尽的山峰。

十一点时他和那个小伙子到达了乡政府。乡里请他吃午饭,正是那位彭副乡长作陪的。因为之前为搬电脑的事,武长安信任不过这位彭副乡长,再见面时难免有些尴尬。但是对方好像已经把这事忘记了。他告诉武长安,下午他要去县政府递交灾情报告,刚好一起坐车进城去。

一顿饭吃了很久,下午一点多时他们才起程进城。车里开了空调,暖乎乎的,武长安本来想向彭副乡长询问一些向小欣的情况的,但车开动后不一会儿,武长安就晕晕乎乎地睡过去了。等他醒来时,车窗外一片漆黑,他问身边的彭副乡长到哪里了,彭副乡长说快进城了。

武长安“哦”了一声,问彭副乡长:“你认识西卡村的向小欣吗?”

彭副乡长正了一下身子,说:“你怎么问起她了?”

武长安佯装轻描淡写,说:“我在西卡村里呆了这几天,见过她几面,谈得来。”

彭副乡长说:“不可能,你见的是她的妹妹向小萍吧,姐妹俩长得像。”又说,“不对呀,向小萍嫁到江苏去了,没理由现在回来,要回来也得等正月里拜年来啊。她看起来多大年纪?”

武长安说:“她说她二十六了,看起来二十一二的样子。这姑娘很健谈,也很单纯的。”

彭副乡长正色道:“那你就见鬼了,向小欣都死七年了。她是十九岁那年喝农药死的。”

武长安大吃一惊,说:“怎么可能?”

彭副乡长又说:“那女孩性子烈,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她想复读,她爹向光来不准,她要出门去打工,不愿呆在山里,她爹就要把她嫁人,父女俩吵了一架,她爹还打了她一耳光,把她关在房里。她不知怎么跑出来了,跑到向主任家里,偷了他家桌子底下的一瓶甲胺磷,躲在老州衙内一间偏房里喝了。一寨人找了三天,才找到尸体。那年我在西卡做驻村干部,就住在她家里,她常找我借书看,多好的一个妹子,又聪明又知事,唉!不服命哪!还是我带人埋的她。她的坟就在那栋州衙房子前面的台地上。”

这时汽车转了一个大弯,前面出现一片通红的灯光。

那片绵延好几里,璀璨、强烈、刺眼而又诡异、朦胧的城市的灯光,像鬼火在武长安的眼前闪烁,飘忽,一眼望不到头。他陡然鼻子一酸,眼泪一下子溢了出来。

责任编辑 陈集益

作者简介:于怀岸,回族,上世纪70年代出生于湘西农村,高中肄业,做过农民、打工仔、报纸记者、文学期刊编辑、自由撰稿人和图书管理员等职业。1995年开始小说创作,迄今已出版长篇小说《猫庄史》(台湾版名《巫师》)、《青年结》,中篇小说集《一粒子弹有多重》,短篇小说集《远祭》、《想去南方》、《火车,火车》等。现供职于湖南某县文化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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