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晓婷
(浙江大学,杭州 310028)
元稹是中唐时期的一位著名文学家与政治家,一生历任多官,位至宰相,中唐时期的很多政治活动都与他颇有关联。然而,元稹的政治品格向来受人非议,其焦点集中在他与宦官的关系上。新旧《唐书》、《资治通鉴》等诸多的史籍中均有元稹结交宦官的记载,后人也往往根据这些记载谴责元稹的品行。20世纪以来,渐渐有学者开始对传统的说法提出异议,出现了一系列为元稹的政治品格进行辩正的专著与论文,譬如吴伟斌的《也谈元稹“变节”真相》[1]、冀勤的《说元稹的政治品格》[2]、胡振龙的《后世非议元稹晚节原因初探》[3]、尚永亮的《元稹品节片论》[4]、周相录的《元稹与宦官之关系考辨》[5]等等。然而,历史事件本身的复杂性、史料的残缺与散佚以及研究者不同的角度和思路使得人们对历史的阐释成为一个无穷尽的过程。就元稹的政治品格,特别是他与宦官的关系而言,迄今为止,仍有许多尚待挖掘和值得探讨的地方。
辨析元稹与宦官的关系,主要在于两个问题:一是说他结交宦官崔潭峻以迁祠部郎中、知制诰;二是说他为求相位结交中人魏弘简阻挠裴度河北用兵,裴度连上三疏弹劾元稹。对于前一问题,学界的研究成果比较多,譬如吴伟斌的《“元稹献诗升职”别议》[6]等文指出元稹迁祠部郎中、知制诰与宦官无关,起决定作用的是唐穆宗。相较而言,对后一问题的申述则显得不足或者有所偏颇,论者或轻信裴度的奏疏贬低元稹,或为元稹辩护贬低裴度。本文在学界前辈研究成果的启发下,对元稹与崔潭峻的关系作了进一步的梳理,并着重从分析穆宗朝河朔用兵策略入手,重新辨析了元稹、裴度、宦官的关系,指出裴度之所以弹劾元稹实是有人利用裴度痛恨“藩镇叛乱、宦官专权”的心理,将两人的政见之争诬为权力之争加以挑拨。另外,李逢吉长庆年间构陷元稹与裴度一事学界已有共识,但他是怎样勾结宦官环环设套同时陷害裴、元二人的尚有进一步探讨分析的余地,而弄清这一问题,有助于我们进一步认清所谓元稹“结交宦官、政治变节”的历史真相。
关于元稹结交崔潭峻以迁祠部郎中、知制诰,《旧唐书》的记载如下:“穆宗皇帝在东宫,有妃嫔左右尝诵稹歌诗以为乐曲者,知稹所为,尝称其善,宫中呼为元才子。荆南监军崔潭峻甚礼接稹,不以掾吏遇之,常征其诗什讽诵之。长庆初,潭峻归朝,出稹连昌宫辞等百余篇奏御,穆宗大悦,问稹安在?对曰:‘今为南宫散郎。’即日转祠部郎中、知制诰。”[7]《新唐书》则云:“稹之谪江陵,善监军崔潭峻。长庆初,潭峻方亲幸,以稹歌词数十百篇奏御,帝大悦。问稹今安在,曰:‘为南宫散郎。’即擢祠部郎中、知制诰。”[8]虽表述稍异,而言结交崔潭峻则同。《资治通鉴》元和十五年云:“初,膳部员外郎元稹为江陵士曹,与监军崔潭峻善。上在东宫,闻宫人诵稹歌诗而善之;及即位,潭峻归朝,献稹歌诗百余篇。上问:‘稹安在?’对曰:‘今为散郎’夏,五月,庚戌,以稹为祠部郎中、知制诰。”[9]这些记载是后世非议元稹政治品格的重要依据,然而其中颇多错误与矛盾之处,现根据前贤的论述与笔者的管见稍加梳理。
首先,崔潭峻归朝不在长庆初。陈寅恪在《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指出:“据新唐书李训传明言崔潭峻为元和逆党,但宪宗于元和十五年正月二十七日被弑,则旧唐书元稹传‘长庆初潭峻归朝’之语微有未妥,故新唐书元稹传改作‘长庆初潭峻方亲幸’也。”[10]考之《新唐书·李训传》:“始,宋申锡谋诛守澄不克,死,宦尹益横,帝愈愤耻。而宪祖之弑,罪人未得,虽外假借,内不堪,欲夷绝其类。……而崔潭峻前物故,诏剖棺鞭尸。元和逆党几尽。”[11]唐宣宗朝诛除谋害宪宗的“元和逆党”,时崔潭峻已死,而犹“剖棺鞭尸”,惩罚如此之严厉,可见崔必定是参与谋害唐宪宗的重要人物。既然如此,崔潭峻归朝应在唐宪宗被弑之前,而不是长庆初。
其次,元稹迁祠部郎中、知制诰的时间在元和十五年五月,也不在长庆初。《资治通鉴》卷二四一元和十五年云:“夏,五月,庚戌,以稹为祠部郎中、知制诰。”[12]这一点还可由元稹所作的多篇制诰得到印证。新、旧《唐书》云元稹长庆初因崔潭峻擢祠部郎中、知制诰,显然有误。
再次,元稹迁祠部郎中、知制诰之前曾任祠部员外郎、试知制诰,并非由膳部员外郎直迁祠部郎中、知制诰。白居易《元稹除中书舍人翰林学士赐紫金鱼袋制》云:“尚书祠部郎中、知制诰、赐绯鱼袋元稹,去年夏拔自祠曹员外、试知制诰。”[13]“去年夏”即元和十五年夏,时元稹自“祠曹员外、试知制诰”迁祠部郎中、知制诰,“祠曹员外”即祠部员外郎。考之元稹所作制诰,有《李逢吉等加阶》制云:“某官李逢吉,是朕皇子时侍读也。忠孝之训,何尝忘之!……杨造等祗事内外,夙夜惟寅,并沐前恩,递升荣级。”[14]唐穆宗于元和十五年二月初五发布《登极德音》:“东宫官及侍读,普恩之外,赐爵加阶,仍并于进改。”[15]可见此制应作于元和十五年二月初五稍后。又有《追封李逢吉母王氏等》、《赠韦审规父渐等》、《追封李逊母崔氏博陵郡太君》等制诰并作于此一时期,可见元稹确曾任祠曹员外、试知制诰一职。两《唐书》及《资治通鉴》谓元稹借助崔潭峻由“南宫散郎”直迁祠部郎中、知制诰显然有违事实。
不仅如此,其他史书的相关记载也颇多矛盾之处。如《唐会要》卷五五《省号下》云:“稹常通结内官魏宏(弘)简,约车仆,自诣其家,不由宰臣,而得掌诰。”[16]两《唐书》及《资治通鉴》皆云元稹由崔潭峻而得掌诰,此处又言由魏弘简,究竟孰是孰非,抑或是诬妄之辞?中晚唐史料之不可靠已是学界公认的事实,然而短短的一段记载竟然留下如此多的错误与矛盾。我们又如何能以此漏洞百出之史料来判定元稹由结交宦官而得掌诰并一笔抹杀元稹的政治品格呢?
就元稹与崔潭峻的关系而言,崔潭峻是元稹谪居江陵期间的监军使,二人确曾有过来往,但是考之元稹的仕宦历程,也不能得出元稹借助崔的力量而得掌诰的结论。元和九年(814),元稹随荆南节度使严绶征讨淮西吴元济叛乱,朝廷却突然将其调离前线,命其返回京城。这样就使元稹失去了一次为国立功的机会,而当时任监军使的崔潭峻对此未置一词。元稹在转任通州司马、虢州长史的五年谪居时间里,与崔潭峻不曾有来往,更没有借助崔的力量改变其贬谪处境。元和十四年,元稹在唐宪宗“大赦天下”之际,得以结束其十多年的贬谪生涯,还朝为膳部员外郎,这与宦官无涉。元和十五年,唐穆宗登位后大赦天下,晋升百僚,元稹以膳部员外郎迁祠部员外郎、试知制诰,也不需要凭借崔潭峻的力量。长庆元年以后,元稹在朝供职期间,曾多次遭到排挤打击,未见崔氏等一伸援手。由此可见,崔潭峻向唐穆宗献元稹诗或有之,说元稹因之而掌诰则未必。
穆宗一朝,元稹屡次升迁,仕途通达,是有当时的客观原因以及元稹自身的才干、宰臣的推荐等其它原因的。就大的政治环境而言,唐穆宗因宦官王守澄一派的拥戴而登帝位,政局因此大变,穆宗登位后杀反对拥立自己的宦官头目吐突承璀,而重用元和年间受到吐突承璀一派排挤打击的官员,崔群、李绛、李德裕、李绅、白居易、庾敬休、李景俭、韩愈等都在这时相继回朝起用。元稹曾两次遭到吐突承璀集团的打击与排斥,外贬江陵、通州长达十多年,自然会受到穆宗的提拔与任用。而元稹自身的文学与政治才干更是受到唐穆宗青睐的重要原因。元稹在元和末尚未回朝之前,已是诗名籍籍,“好文”的唐穆宗对此早已有所知赏,“尝称其善”,“宫中呼为元才子”。又元稹在《连昌宫词》及其它策文中提出的“努力庙谋休用兵”的政治主张正符合穆宗登位后“销兵”的施政意图。再者,宰相段文昌等的提名与推荐也起了重要作用。段文昌与元稹早年同受知于裴垍,据元稹自撰之《叙奏》云:“穆宗初,宰相更用事,丞相段公一日独得对,因请亟用兵部郎中薛存庆、考功员外郎牛僧孺,予亦在请中,上然之。不十数日,次用为给舍。”[17]
总而言之,无论是从史料之错误与矛盾来看,还是从元稹的仕宦历程以及他升迁的真正原因来看,我们都不能得出元稹由结交崔潭峻而迁祠部郎中、知制诰的结论。
长庆元年,裴度上疏弹劾元稹结交宦官魏弘简阻挠河北兵事,这是后世非议元稹的另一重要原因。许多论者已经指出,裴度因科考案对元稹心怀不满,在他人挑拨之下而借机弹劾元稹。那么,元稹究竟有没有阻挠河北兵事,裴度史称“中兴”功臣,他又是为何轻信谗言挑拨而弹劾元稹的呢?
裴度弹劾元稹阻挠河北兵事,穆宗朝河北用兵一事就成为蠡测裴元二人矛盾的关纽,也是辨析元稹究竟有没有结交魏弘简的关键。长庆元年七月,朱克融囚幽州节度使张弘靖,王廷凑杀镇州节度使田弘正,联兵叛唐,当时局势,两镇并力,难以同时用兵讨除,唐穆宗召集朝臣商议讨伐策略。《旧唐书·王庭凑传》载东川节度使王涯献状曰:“常山、蓟郡,虞、虢相依,一时兴师,恐费财力。……幽蓟之众,可示宽刑;镇冀之戎,可资先讨。……今以魏博思复仇之众,昭义愿尽敌之师,参之晋阳,辅以沧德,掎角而进,实若建瓴。……今瀛莫、易定,两贼之咽喉也。诚宜假之威柄,戍以重兵,俾其死生不相知,间谍无所入;而以大军先进冀、赵,次临井陉,此一举万全之势也。”[18]唐穆宗采纳了王涯的征讨策略,一面命易定节度使开境以抗朱克融,令魏博、昭义、晋阳、沧德诸军从三面进讨王庭凑,先后授田布为魏博节度使、牛元冀为深冀节度使,加横海节度使乌重胤为检校司徒,元稹撰有《授田布魏博节度使制》、《授牛元冀深冀州节度使制》、《加乌重胤检校司徒制》等。一面诏谕各道军队兵次成德,以保万全,元稹撰《招讨镇州制》:“宜令魏博、横海、昭义、河东、义武等军,各出全军,以临界首。……如王廷凑遂迷不悟,诸道宜便进军,以时翦灭,苟不得已,至于用师。”[19]又令殿中侍御史温造历泽潞、河东等道,谕以军期。八月二十七日,任命裴度为幽、镇两道招抚使,元稹撰有《加裴度幽镇两道招抚使制》。概言之,北拒克融,以三道军力进讨王廷凑,加之以大军临境,辅之以相臣招抚(时裴度带宰相之衔),可谓软硬兼施,恩威并用。元稹曾在制诰中总结当时唐廷对河朔用兵的策略:“今上台居镇,算画无遗。操晋阳之利兵,驱屈产之良马。举河东义成之众,合沧景泽潞之师。当元冀授命之初,乘田布雪冤之忿,举毛拾芥,其易可知,兼用恩威,尚存招致。”[20]
从朝廷招讨朱、王伊始,元稹一直积极配合唐穆宗征讨河朔的方略,任命边将、招讨镇州的大批书诏都是元稹撰写的。然而,由于贼势强盛,将骄士惰,王军讨伐不力,王庭凑引诱幽州兵围深州,节度使牛元冀被围。而裴度却上疏穆宗指责元稹延误河朔用兵:“或令两道招抚,逗留旬时,或遣他州行营,托曳日月。但欲令臣失所,使臣无成。则天下理乱,山东胜负,悉不顾矣。”[21]
事实上,当初朝廷任命裴度为招抚使,是在以三道兵力进攻王庭凑的同时兼用怀柔,目的是为了动摇敌心,不战而屈人之兵,实为保全之策,并不是裴度所说“令两道招抚,逗留旬时”。而“他州行营,拖曳日月”,诸军之所以讨伐不力,实际上另有原因:“时幽、镇兵势方盛,诸道兵未敢进。”[22]“横海节度使乌重胤将全军救深州,诸军倚重胤独当幽、镇东南,重胤宿将,知贼未可破,按兵观衅。”[23]“魏与幽、镇本相表里,及幽、镇叛,魏人固摇心。布以魏兵讨镇,军于南宫,上屡遣中使督战,而将士骄惰,无斗志,又属大雪,度支馈运不继。”[24]由此可见,一方面“贼势方盛”,而另一方面将骄士惰,粮运不继,这才是“他州行营,拖曳日月”的真正原因,如何能说是元稹的责任?
裴度之所以如此诋毁元稹,实际上也是另有原因的。据元稹自作《叙奏》:“是时,裴太原亦有宰相望,巧者谋欲俱废之,乃以予所无构于裴。裴奏至,验之皆失实。上以裴方拥兵,不欲校曲直,出予为工部侍郎,而相裴之期亦衰矣。不累月,上尽得所构者,虽不能暴扬之,遂果初意,卒命予与裴俱宰相。”[25](吴伟斌先生推测“巧者”可能是王播,参吴文《元稹与唐穆宗》[26])裴度实受“巧者”的挑拨而弹劾元稹,而“巧者”的手段非常高明,利用元稹与裴度已有之矛盾与平叛过程中的争端,“谋欲俱废之”,一箭双雕,得鹬蚌之利。
长庆元年二月的科举舞弊案中,裴度的儿子裴譔在重试中被覆落,而元稹是促成这次科考案覆试的重要人物之一。《资治通鉴》长庆元年载:“(段)文昌言于上曰:‘今岁礼部殊不公,所取进士皆子弟无艺,以关节得之。’上以问诸学士,(李)德裕、稹、(李)绅皆曰:‘诚如文昌言。’上乃命中书舍人王起等覆试。”[27]面对科场请托恶习,元稹不徇私情,毅然赞同覆试,丝毫没有考虑自身的利害得失,然而这却使他结怨于裴度等人。尽管后来唐穆宗特赐裴譔及第,裴度还是对赞同覆试之元稹等怀有些许不满。裴度《论元稹魏弘简奸状疏》指责元稹:“又与翰苑近臣,结为朋党,陛下听其所说,则必访于近臣,不知近臣已先私相计会,更唱迭和,蔽惑聪明。”[28]所谓“翰苑近臣”,即与元稹共同促成覆试之李德裕、李绅,时三人同在翰林。而二李与裴度实无其它过节,裴度攻击元稹兼及二李,可见其对科考案犹未释怀。
河北平叛中,元稹谋划掌诰于内,裴度将兵御敌在外,二人在平叛策略上或有参差。元稹撰制诰以裴度为幽、镇两道招抚使,裴度则上疏指责元稹“或令两道招抚,逗留旬时”。自元稹言,招怀抚谕是与三军进讨同时的一个策略,“恩威并用,尚存招致”;自裴度言,“令两道招抚,逗留旬时”是延误战机之举。二人的矛盾实际上是政见策略的不同,更何况,元稹的抚谕并不是不用兵,裴度的用兵亦不是不用抚谕。就平叛而言,招抚与用兵各有利弊,难论孰是孰非。但这种政见的不同很容易被政敌利用并挑起争端。裴疏:“但欲令臣失所,使臣无成,则天下理乱,山东胜负,悉不顾矣。臣事君一至于此!”[29]裴度如此愤慨元稹“不为国计,且为身计”,恰恰说明狡诈的“巧者”就是利用裴元的矛盾,将二者的政见之争诬为权利之争而加以挑拨的。在这种情况下,元稹虽是无端遭诬,却是有口难辩。事实上,真正不顾“天下理乱、山东胜负”的不是元稹,而是挑起朝廷重臣争端的“巧者”。
裴度,史称“忠义”,威望德业,为世所重,后人比之郭子仪。那么,裴度又是为何轻信谗言挑拨而弹劾元稹的呢?
考之史册,裴度所最为后世称道者莫过于两大功绩:一是坚决打击藩镇割据势力,裴度执政后“以平贼为己任”,辅佐宪宗平定淮西叛乱,战绩卓著;二是反对和打击宦官势力。藩镇叛乱、宦官专权为裴度平生所最恨者,而“巧者”正是利用了裴度的这种心理诬元于裴:延误河朔用兵,结交宦官魏弘简。以裴度平生所最恶者构于裴,裴焉能不怒?明乎此,也就无怪于裴疏辞情激切了:“逆竖构乱,震惊山东。奸臣作朋,扰乱国政。陛下欲扫荡幽镇,先宜肃清朝廷。”[30]再看裴度指责元稹结交宦官魏弘简一段:“伏乞圣恩宣出,令文武百官于朝堂集议,必以臣表状虚谬,抵牾权幸,伏望更加谴责,以谢弘简、元稹;如弘简、元稹等实为朋党,实蔽圣聪,实是奸邪,实作威福,伏望议事定刑,以谢天下。”[31]虽情辞恳切,却无真凭实据,这是不是也可以说明裴度其实并不知道真相,而是受人挑拨的一时义愤之语呢?
魏弘简是元稹任翰林学士时的枢密使,河北平叛期间,二者有过职事上的正常往来。元稹究竟有没有勾结魏弘简阻挠河北平叛,唐穆宗当然是清楚的。但是当国家用兵之际,裴度又重兵在握,为顾全大局,穆宗不得不将元稹出为工部侍郎。元稹无辜遭诬,却有口难辩,不得不为平叛大局含冤隐忍:“自笑心何劣,区区辨所冤。伯仁虽到死,终不向人言。”[32]后来真相大白,长庆二年,唐穆宗拜元稹与裴度俱为宰相。
长庆二年五月,离元稹拜相尚不足三个月,李赏诬告元稹于裴度,云“于方为稹所使,欲结客王昭等刺度”[33],裴度隐而不发,宦官上奏唐穆宗,穆宗诏韩皋、郑覃、李逢吉按验,无状,而元稹与于方合谋“反间而出”牛元冀事因之公开,元稹与裴度俱被罢相。据《旧唐书·李德裕传》载:“(长庆二年)三月,裴度自太原复辅政。是月,李逢吉亦自襄阳入朝,乃密赂纤人,构成于方狱。”[34]很明显,李赏实际上是受李逢吉的指使诬陷元稹与裴度,李逢吉才是这场阴谋的幕后导演。又见《旧唐书·李绅传》、《旧唐书·裴度传》等。那么李逢吉是怎样以一石击二鸟,同时陷害元稹和裴度的呢?他为什么指使李赏诬告元稹于裴度呢?
李逢吉同时构陷元稹与裴度,手段高明,的确是“善于阴计”!他之所以指使李赏告诉裴度“于方为稹所使,欲结客王昭等刺度”,是为了利用裴度与元稹的矛盾激怒裴度。如果裴度相信了李赏的诬告,一怒而上奏唐穆宗,李逢吉可以同时达到两个目的:其一,元稹本无害裴之事,裴度将因诬告元稹而罢相;其二,元稹与于方反间而出牛元冀事暴露,元稹将因“行兹左道”、“体涉异端”而罢相。不料,裴度不相信李赏的话,“度闻之,隐而不发,盖亦知其不足信”[35]。李逢吉于是与宦官勾结,借宦官之力继续打击陷害元稹:“五月,左神策军奏告事人李赏称和王府司马于方受元稹所使,结客欲刺裴度。诏左仆射韩皋、给事中郑覃与李逢吉三人鞫于方狱。”[36]而这又是一个处心积虑的安排:韩皋,元和五年元稹惩办过的违制决杀县令的方镇(事见元稹《论浙西观察使封杖决杀县令事》);郑覃,长庆元年科试舞弊案中被覆落子弟郑郎之兄;李逢吉,阴谋的幕后策划者。整个构陷阴谋可以说是环环相扣,滴水不漏!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元稹与裴度被罢相,李逢吉奸人得利,同平章事。
关于元稹与于方反间而出牛元冀事,元稹在《同州刺史谢上表》中说:“所以问计策,遣王(于)友明等救解深州,盖欲上副圣情,岂是别怀他意?不料奸臣疑臣杀害裴度,妄有告论,尘黩圣聪,愧羞天地。”[37]穆宗朝河北平叛期间,王廷凑、朱克融围牛元冀于深州,朝廷救援无功,财竭力尽,元稹同意于方之计反间而出牛元冀,欲有所立以报天子,这本无可厚非。正如史学家吕思勉所说:“深州之围,岂可不解?欲解围而不能用兵,不得已而思用间,虽云无策,亦不为罪。”[38]然而,这却成为政敌构陷排挤他的理由,在皇帝昏庸、宦官弄权、朋比结党的政治气候下,在你争我夺、尔虞我诈的黑暗官场上,越是想有所作为,就越容易被政敌抓住把柄,也就越快地遭到打击排挤。
新、旧《唐书》及《资治通鉴》皆云元稹结交宦官以求高位,而事实是李逢吉勾结宦官陷害元稹。裴度不加分辨弹劾元稹结交宦官,撰史者不加考辨轻信了裴度的奏疏,使元稹千百年来背负着依附宦官、政治变节的历史骂名。元代诗人刘因《读史评》诗云:“记录纷纷已失真,语言轻重在词臣。若将字字论心术,恐有无边受屈人。”[39]为史者不可不慎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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