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世南
(苏州大学,江苏 苏州 215123)
生态社会主义(eco-socialism)也称生态马克思主义,是西方在风起云涌的生态运动中逐渐形成的将生态学与社会主义理论结合起来的一种新思潮和新学派。美国纽约大学政治学教授奥尔曼将生态社会主义称为当今世界十大马克思主义流派之一。[1]生态社会主义试图以马克思主义理论解释当代生态危机,从而为克服人类与自然之间越来越紧张的生态矛盾寻找一条既能消除生态危机,又能达到人与自然和谐、人与社会和谐以及人与人和谐的充满公平正义的新型社会主义道路。
生态社会主义虽然有生态人道主义和民主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与绿色思想的联姻以及激进生态社会主义等众多不同主张,但是,他们都认为,价值观是有效行动的支柱,没有个人着重点和价值观的演变,便不会出现向永续社会的演进。[2]众多生态社会主义的价值观虽然具有多样性,但是,其共同的也是核心的价值观是社会正义观。社会正义观既是生态社会主义关于人与自然关系问题的一种世界观,又是其研究生态问题的一种方法论。研究生态社会主义的社会正义观,对于全面和正确地认识生态社会主义的基本特征、价值诉求、理论贡献以及历史局限性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关于生态社会主义的定义、一般特征以及基本价值诉求,众多的生态社会主义流派和代表人物有着多样性的观点,但是,多样性中又有着统一性,其共同的核心价值观是社会正义观。可以说,社会正义观是生态社会主义的精神旗帜,体现了生态社会主义的重要理念,是生态社会主义的一个重要特征和重大的价值诉求,也是其研究生态问题的世界观和一种重要方法论。美国著名的生态社会主义学者詹姆斯·奥康纳对生态社会主义所下的定义具有代表性,他指出:“生态社会主义是一种生态合理而敏感的社会,这种社会以对生产手段和对象、信息等的民主控制为基础,并以高度的社会经济平等、和睦以及社会公正为特征,在这个社会中,土地和劳动力被非商品化了,而且交换价值是从属于使用价值的。”[3]他从社会正义的角度揭示了生态社会主义的本质特征。
不同流派的生态社会主义学者都把社会正义观作为分析生态危机的重要理念、重要世界观和重要方法论,以此来揭示资本主义制度的非正义性是造成全球生态危机的根本原因。生态社会主义对资本主义制度的非正义性进行了激烈的抨击,他们认为资本主义制度的非正义性导致了全球生态危机,首先表现为资本追求经济合理性与生态合理性要求不相容的矛盾,使资本主义在产生经济危机的同时产生生态危机。詹姆斯·奥康纳提出并阐述了资本主义制度下存在着“双重内在矛盾”的理论,认为资本主义制度除了面临着资本积累的经济危机,还有作为生产与消费前提的生态危机。资本主义的反自然性质来源于资本追求利润的本性,来源于“存在于资本主义与自然界之间,或者说,存在于资本的自我扩张和自然界的自身有限性之间的总体性矛盾。”[4]生态社会主义者福斯特认为:“资本主义的主要特征是, 他是一个自我扩张的价值体系, 经济剩余价值的积累由于根植于掠夺性的开发和竞争法则赋予的力量,必然要在越来越大的规模上进行。”[5]资本主义是追求经济合理性的社会,追逐利润的最大化和市场、消费不断扩张与生态合理性的要求不相容。资本主义的“过度生产”和“过度消费”必然会超过自然界所能承受的极限,而生产的无政府状态则导致社会生产力和资源的严重浪费和破坏,资本主义倡导的高消费和高享受的生活方式和消费文化,更诱导人们确立非绿色以及人类中心主义的价值观,为了人类自身利益,全然不顾自然界的承载力,任意污染环境,从而造成生态系统的失衡,引起全球性的生态危机。
生态社会主义认为,资本主义制度的非正义性导致全球生态危机,充分表现了资本主义制度全球扩张的逻辑,他们在霸权主义的旗帜下推行生态殖民主义,使经济全球化的过程中出现了生态危机的全球化。生态社会主义指出,发达国家对发展中国家的掠夺和剥削是造成不发达国家和地区生态环境恶化的根本原因。发达国家不仅把生态危机转嫁给不发达国家,残酷掠夺不发达国家的资源,甚至还把第三世界当作垃圾场,倾倒存放各种有毒的垃圾。生态社会主义者福斯特尖锐地指出:“生态问题的根源还要从资本主义制度的扩张逻辑中寻找答案。”[6]可见, 资本主义将资源消耗的触角同经济殖民主义一起伸向了全球。伴随着世界市场的开辟和市场疆域的不断拓展,不发达国家和地区的生态环境日益恶化,非洲和作为原材料供应地的新大陆就出现了史无前例的生态灾难和人类悲剧。
生态社会主义从社会正义角度分析生态问题,与其他学派相比,视角是独特而深刻的。生态社会主义对于资本主义制度非正义性导致全球性生态危机所下的结论,与马克思主义科学社会主义的基本观点也是相似的。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生产的过程离不开自然界,自然界为资本主义生产提供了其所必需的土地、原材料等各种自然资源。但是,在资本主义制度下,“生产剩余价值或赚钱,是这个生产方式的绝对规律。”[7]资本家为了获取更多的利润,把个人财富的获得与自然环境的保护、自然资源的合理开发利用完全对立起来,甚至把整个自然界当成其加工进而获取利润的对象。马克思尖锐地指出,“每个人都知道暴风雨总有一天会到来,但是每个人都希望暴风雨在自己发了大财并把钱藏好以后,落到邻人的头上。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这就是每个资本家和每个资本家国家的口号。”[8]资本无视生产对自然生态的破坏,不断发展的生产力被异化为生态的破坏力。恩格斯指出,“鄙俗的贪欲是文明时代从它存在的第一日起直至今日的起推动作用的灵魂;财富,财富,第三还是财富——不是社会的财富,而是这个微不足道的单个的个人的财富,这就是文明时代唯一的、具有决定意义的目的。”[9]“因此,文明的一切进步,或者换句话说,社会生产力的一切增长,也可以说劳动本身的生产力的一切增长,如科学、发明、劳动的分工和结合、交通工具的改善、世界市场的开辟、机器等等所产生的结果,都不会使工人致富,而只会使资本致富。”[10]资本主义基本矛盾贯穿于资本主义发展演变的各阶段和全过程。尽管现代资本主义发达国家对全球生态问题比较关注,拥有保护和修复自然生态系统的物质力量和智力资源,但是只要资本主义剥削的本质没有改变,那么它最多只可能在局部范围内或一定程度上解决生态问题,而绝不可能从根本上、从整体上保护好自然生态。要解决人类的生态问题,维护和实现每个人的生态权益,就“需要对我们的直到目前为止的生产方式,以及同这种生产方式一起对我们的现今的整个社会制度实行完全的变革。”[11]这种变革就是要从根本上推翻资本主义制度,破除资本主义掠夺资源、破坏生态的生产方式,建立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和谐的生产方式和发展方式。这是科学社会主义关于社会正义观的真谛,恰恰是生态社会主义的认识无法企及之处。
在生态社会主义看来,既然非正义的资本主义社会制度无法解决生态危机,只有将社会公正与生态公正结合起来的生态社会主义,才能构建人与自然和谐的公正社会,最终解决人与自然之间紧张的生态矛盾,克服生态危机,走向公民生态权益得到保障的生态安全型的公正社会。
生态社会主义者佩珀在《生态社会主义:从深生态学到社会正义》中概括了生态社会主义的要素与原则:“真正基层性的广泛民主;生产资料的共同所有(即共同体成员所有,而不一定是国家所有);面向社会需要的生产,而主要不是为了市场交换和利润;面向地方需要的地方化生产;结果的平等;社会与环境公正;相互支持的社会——自然关系。生态社会主义试图证明,这些主题不多不少也构成了一个社会主义社会的基础。它们是社会主义的原则与条件,而且,它们恰恰是解决晚期资本主义产生的环境与社会难题所需要的。因而,结论应当是,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比它们在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加具有相关性。”[12]佩珀的这一概括实际上已经涉及生态社会主义试图从政治正义、经济正义以及文化正义等方面解决生态问题,构建公平正义以及人与自然和谐、人与社会和谐的生态社会主义社会等一系列主张,表明生态社会主义的正义观蕴涵着十分广泛而丰富的内容。
生态社会主义认为要以社会正义观解决生态问题,在政治上必须反对人与人之间等级化以及严重官僚化的集权体制,将权力放到基层,实行最广泛的人民民主,真正贯彻还权于民和权力非官僚化的公正的社会政治原则。他们认为,基层缺乏民主,权力为少数人所垄断是造成资本主义社会政治不公正、经济不公正、文化不公正、社会不公正以及生态不公正的根本原因之一,也是引发生态危机的根本原因之一。由于资本主义的生产体系高度调节和操纵消费者,其管理的结果必然会导致极权主义。在这种状态下,广大劳动人民被剥夺了参与政治生活和生态治理的应有权利,真正基层性广泛民主的缺位导致生态问题越来越严重。美国绿党运动北卡罗来纳分部的创立者、生态政治理论家、生态政治行动者科尔曼在《生态政治:建设一个绿色社会》中指出:“权力的集中和民主的削弱通过两种方式酝酿着环境危机:其一,无穷地追求权力会导致践踏人文需求和生态意识。……集权酿成环境危机的第二种方式是,它往往让民众保护和复原其环境的仁义之举失去用武之地。”[13]他提出,要以建设生态社会为目标进行一场广泛的改造运动,包括健全的生态文化价值观、弘扬合作与社群精神、壮大基层民主力量等多个方面。他认为:“归根结底,一个健康的环境有赖于我们培育新的民主形式,以及作为其基础的被重新唤起的公民权意识。面对一系列我们作为消费者而备受指责的问题,这种民主的公民权将使我们能够切实地承担起恰如其分的责任。”[14]他进而揭示了以生态文明建设促进人与自然和谐的十种健康而持久的价值观,分别是:生态智慧、尊重多样性、权力下放、未来视角和可持续性、女性主义、社会正义、非暴力、个人与全球责任、基层民主、社群为本的经济。应该看到,科尔曼所说的这些价值观,对于我们大力推进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建设,都有重大的理论价值和实践意义。但是,科尔曼等人试图在不触动资本主义制度的情况下,通过价值观的革新达到人与自然的和谐,只是乌托邦式的幻想。
生态社会主义认为要以社会正义观解决生态问题,在经济上必须破除跨国公司和垄断企业集中化、官僚化的生产体系,倡导稳态经济,发展小规模、无污染的软技术和小企业。生态社会主义者认为,单纯以经济效益、生产成本、生产总值来衡量经济发展的具体指标,而置环境、社会成本于不顾的狭隘性发展模式只能加剧生态危机。生态社会主义者莱斯指出:“即将来临的生态灾难迫使我们重新思考工业化的生活方式,使我们转而采取一种较分散、放慢增长速度的社会经济组织形式。”[15]在生态社会主义看来,不能将经济增长看作发展的目的,而必须将经济发展与生态的承载力结合起来,将发展建立在不剥夺生态资源的基础上,使经济增长能够在资源和环境承载力范围内达到持续性和合理性。发展的价值不是体现在物质财富的单一增长上,而应体现在人与生态和谐以及人与社会和谐进程中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上。
生态社会主义认为要以社会正义观解决生态问题,在文化上必须以一种新型的社会主义文化来取代资本主义消费主义文化,以公平正义的文化价值观强化人们的生态意识和对环境的社会责任,培育自觉关爱环境的生态理性人,从而养成科学的生活方式和消费方式,促进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生态社会主义认为资本主义剥夺生态资源,在推动物质财富高速增长的同时却导致了人们在精神文化方面的危机,消费主义、享乐主义以及追求感官刺激成为人生的价值取向,在功利主义和商业文化甚嚣尘上的声浪中,人的自由个性、人生的目的和意义遭到了毁灭性的冲击。生态社会主义认为,只有倡导公平正义的文化价值观,倡导绿色生活方式和消费方式,调整功利与伦理、经济与文化、生产与消费等方面的关系,才能消灭人与自然的异化、人与商品的异化、人与人的异化等一系列异化现象,以生态文化的发展和生态理性人的成长促进生态社会主义的形成。
生态社会主义者以社会正义观解决生态危机问题的这些构想,体现了他们对于未来社会的美好想象,虽然其中有不少空想的成分,但为人们坚持以社会正义观来挽救生态危机,建设公平正义的社会主义社会提供了具有一定价值的方法论指导,既有助于深化生态危机问题的理论研究,也有助于推进生态文明建设的实践。
社会正义是社会主义的价值诉求和社会主义制度的首要价值,而非正义性则表现为资本主义制度的重要特征。生态社会主义抓住社会正义问题并将其作为分析生态问题的重要方法论,揭示出生态问题的本质是社会正义问题,而资本主义制度的非正义性是产生全球生态危机的根源。一方面为生态社会主义何以能够成立提供了比较坚实的学理基础,另一方面,揭示出了非正义的资本主义制度是如何从削弱生态系统角度制造出社会不公的,将生态问题上升为重大的政治问题、社会问题和文化问题,明辨了生态公正与政治公正、经济公正、文化公正以及社会公正之间的内在逻辑关系。生态社会主义的社会正义的价值观对于人们深刻反思愈演愈烈的全球性生态危机,从而积极地建设生态文明有很重要的启迪作用。这也是生态社会主义之所以从20世纪70年代以来不断发展、具有旺盛的生命力,且成为当今西方马克思主义十个新流派之一的重要原因。
生态社会主义揭露和批判了资本主义制度非正义性导致生态危机问题,将生态正义与社会正义联系起来,论述自然解放、社会解放和人的解放,强调经济合理性应服从于生态合理性,主张关注经济活动的生态成本,强调将政治正义、经济正义和文化正义结合起来,构建人与自然和谐、人与人和谐的以平等为核心的社会公正的社会主义。这些观点,对人们正确地认识生态危机的根源和实质,在否定传统的文化价值观基础上重建以公平正义为核心的新的文化价值观,动员人们承担生态治理责任,自觉投身生态文明建设,促进经济和社会持续健康发展,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
然而,也必须看到,尽管生态社会主义运用了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历史方法和科学社会主义社会正义的文化价值观,但是,其社会正义观并不能简单地归结于和等同于科学社会主义的正义主张。两者存在着三方面的重要区别:
其一,科学社会主义与生态社会主义都认为资本主义制度具有非正义性,但是,科学社会主义是从资本主义社会的基本矛盾即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矛盾出发进行论述的,认为人与自然关系紧张所引起的生态矛盾是由资本主义社会的基本矛盾决定的,抓住了导致社会正义与非正义两类现象的根本原因。唯物史观和剩余价值理论是揭示资本主义生态危机的世界观和方法论。而生态社会主义不把社会基本矛盾看作根本矛盾,而是夸大了生态问题对于社会发展的决定意义,把生态危机当作资本主义危机的主要形态和集中表现,这就用人与自然的矛盾取代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基本矛盾。有些生态社会主义者甚至全盘否定马克思对批判资本主义生态危机的理论贡献,认为马克思主义只有经济危机的理论,而没有生态危机理论,制造了红色马克思和绿色马克思之间的对立。有些生态社会主义者认为,现在的生态危机已经代替了经济危机的说法,既不符合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也无法真正科学地说明社会主义的社会正义观的精神实质和价值诉求。
其二,科学社会主义与生态社会主义都尖锐地批判和否定资本主义制度,都希望构建一个公平正义的社会主义社会,科学社会主义主张用阶级斗争的手段消灭私有制,通过生产关系的变革实现消灭阶级剥削和阶级压迫的社会公正的社会主义。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只有到了共产主义社会,人们才可能摆脱生产资料的资本属性,社会将为所有人提供健康而有益的工作,提供充裕的物质生活和闲暇时间,每个人的社会性将拥有充分发展的自由,每个人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安排活动和工作;人与自然和谐发展,人不受制于自然,自然也不被人“奴役”,“人终于成为自己的社会结合的主人,从而也就成为自然界的主人,成为自身的主人——自由的人。”[16]而生态社会主义则主张依托绿色政治力量来改造现存的一切政治、经济和社会制度,建立一个消除了自然异化和人的异化的人道主义社会。因此可见,科学社会主义的社会公正观建立在现实的人以及现实的人与人的关系基础上,而生态社会主义的社会正义观则建立在抽象的人道主义基础上,这对于消除生态矛盾和克服生态危机难以产生实际成效。
其三,科学社会主义与生态社会主义在分析生态危机和论证社会正义观时,都将其与利益以及利益机制联系起来,认为环境问题的本质是社会正义问题,而社会正义问题是与利益问题紧密相连的。利益分析方法是马克思主义的重要方法,马克思认为:“人们为之奋斗的一切,都同他们的利益有关。”[17]科学社会主义注重利益的阶级性、时代性、民族性和历史性,主张对于利益问题应该具体地现实地进行分析。而生态社会主义则抽象地超阶级超历史地论述利益问题,认为人控制自然并对自然资源进行掠夺,实际上是通过利益分配进行的人对人的控制和掠夺,因此,批判生产主义和消费主义以及由此而产生的文化,限制和压抑所有人的利益,就能维持生态环境的平衡,达到人类利益与生态利益的共赢。在利益多样化和差异化越来越突出的今天,试图用抽象的利益方法构建生态正义和社会正义的社会主义,事实上会导致人与人、国家与国家在利益问题上出现新的非正义现象,也终将会被证明是一种无助于生态危机得到根本解决的美好愿望而已。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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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5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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