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明宏
(福建师范大学 海外教育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新加坡作为一个在全球化进程中多元种族、多元文化、多元语言极具代表性的国家,东西方文化荟萃,语言背景繁杂,一直有“种族博览会”和“语言博览会”之称。据2000年新加坡统计局人口普查的官方数据,其中华族人(Chinese)占76.8%,马来族人(Malay)占13.9%,印度族人(Indian)占7.9%,其他种族主要为欧裔占1.4%。[1]华族在新加坡社会的人口构成中占绝大多数。新加坡的华族经历了岁月的变迁和历史的洗礼,也与东南亚其他国家一样,在“华侨”向“华人”的历时转变中印证着“华人性”(Chineseness)在新加坡本土化中的迁延与嬗变。新加坡的华族群体将一如既往地秉承中华传统文化的传承者与弘扬者身份,还是在外族文化的消融包纳下最终丧失中华文化特性?伴随中国国力强盛和汉语热的兴起,新加坡华族对于华语的倾慕是“功利性”的依附还是“情感性”的追寻?在第二语言习得理论的维度下,从语言和文化之间唇齿相依、共生共存的紧密关系中是否能对新加坡华语的发展脉络进行更明晰透辟的阐发和烛照?这些问题都值得进行深入的剖析和探究。
从开埠到上世纪40年代末的100多年里,新加坡的移民主要来自中国。为了生存和发展,华人移民都竭力适应与融入当地的文化中。在历史的烟云里,他们逐步从认同中国转向认同居住国,逐步从中华文化的正统血脉中分离出具有异域特质的东南亚文化。
岁月的经络在“入乡随俗”的理念下,纵向延展了新加坡华族的“本土化”的进程。这种进程与东南亚其他华族的文化相融相一致,如印度尼西亚出现了帕拉纳坎(peranakan)、马来西亚出现了誊眷(baba)、菲律宾出现了美斯蒂索(Chinese11estiso)、缅甸出现了桂家、越南出现了明乡人。这些华人后裔已经完全融入了原住民社会,他们也许不再使用华语,或词汇和发音都“变了味儿”,在表述习惯、服饰爱好、生活习俗乃至心理特征等方面也与当地原住民趋于一致。在新加坡,官方曾发起讲纯粹华语的运动,要求广播电台等媒体在使用华语时不得夹杂其他族群语言。然而,这个规定立即遭到许多华人反对。这些华人居民认为,这种夹杂各种语言词汇的华语是当地华人最感亲切的地方。中华文化在椰风蕉雨的吹拂下不再恪守脉正苗红的源流,而走向了以交融为特质的“本土化”征程。可以说,当“华侨社会”在历史的舞台上谢幕,“华人社会”即趋入时代的主流。
新加坡政府大力倡导“国家意识”的相关政策也在加速着这种进程,20世纪60年代至80年代,政府提倡淹没式的双语教育,即从学校的学制到教学用语,都被英语“淹没”,这是强制性转变的开端,母语学校即开始走向衰亡;1975年泰米尔语学校便无人报读;1978年马来语学校招不到新生;华语学校新生占各类学校新生总人数的比例也快速下降:1959年为45.9%,1979年为9%,1983年不到2%,1984年为0.7%。[2]自1988年起每年开展“国家意识周”活动,更加淡化了华族身份符号,强化了“新加坡人”国家观念,此时华族“本土化”的历史使命已逐步达成了预期目标。新加坡从1918年开埠始,大约经历了4代华族,这4代华族的身份认同存在着由深入浅的特征。老一辈华人的认同感最是深厚,对于祖籍国有着强烈的依恋和归附;而年轻一代,更推崇西方的价值观,对于新加坡的国家认同感也最强。
所以,尽管华族在新加坡占绝大多数,但并未出现我们所预期的“同文同种”的新加坡华人熟练掌握中文、深刻理解中华文化的境况,很多新加坡华人的华语仅停留在会说和能听阶段,读写能力有限。且大部分人的华语仅限于一般生活用语,无法涉及政治、文化、科技等领域。“本土化”进程不知不觉地削弱了新加坡华族对于华文的情感依附,椰风蕉雨的熏染让新加坡华族的“华人性”(Chineseness)无法原汁原味地封存在他们的血脉里,乃至于形成了一个完全从属于本土特质的“新加坡族”。曾任教于新加坡的约翰·卡莱姆就认为,“对于多数的新加坡华人而言,他们的华人性是成问题的。”[3][p.19]
此时,携裹着“欧风美雨”的英语更是来势汹汹地地蚕食着华语的生存领域。新加坡有4大语言,分别是英语、华语、马来语和泰米尔语。新加坡政府意识到如果从马来人、华人、印度人这3大民族的母语中选择任何一种语言作为国家共同语,都可能使微妙复杂的族群关系失去平衡,进而诱发民族冲突。基于此项考虑,新加坡政府将目光聚焦到了英语身上,因为和3大母语相比,英语是中立语言。并且新加坡曾被英国的殖民统治近140年,英语被尊为国王的语言(King’s language),是行政、外交、法律、金融的工作语言,也是对外经商贸易不可或缺的国际语言。英语独到的政治功能和经济功能,乃至平衡种族情绪的情感功能都相当有利于国家意识的建立,最终成了新加坡大力提倡的官方用语,同时也成为新加坡市民趋之若鹜的、可通往上层社会阶梯的“高阶语言”。“新加坡大学、工艺学院和教师培训学院等高等学府仅录取有英文证书的中学毕业生,华校学生无法进入这些高校;多数大型商业公司、会计公司和律师事务所均采用英文,从而排除了受华文教育者在这些公司谋职的可能。”[4]于是,新加坡逐步成了按照语言划分阶级的社会,华语在社会上的使用处于“低声誉领域”,贩夫走卒、老弱文盲、巴士菜场是华语的主要群体和阵地,说华语成了中下层社会的标志,成为贫穷和边缘化的身份符号。据资料显示,自20世纪90年代后期,新加坡华文报纸的销售量便开始下滑,而同期英文报纸读者不断上升。华文报纸的阅读者年龄偏大,新加坡年轻一代华人不喜欢华文,不看华文书报,对本族文化没有兴趣。“事实上,许多会华语的新加坡人几乎是华文文盲。”[5]当英语“正在缓慢但坚定地向社会交往、家庭用语和个人生活场域渗透”[6],华语的生存空间正在逐步萎靡。
虽然新加坡的“双语政策”标榜兼顾英语的工具性功能和种族母语的情感功能,但实际情况是,政府的语言态度在潜移默化中引导着民众从种族、情感的依附,移步于实用、功利、技巧型的依附。
随着中国经济的腾飞,大陆的无限商机给世界华语学习带来极大的推力,华语热俨然成为一种趋势,为了与中国大陆,乃至香港、台湾进行贸易往来,获取更大的经济收益,更多的华族、华商加入了华语学习的大军中,新加坡前总理吴作栋也坦言:“同中国商人和官员打交道,会讲普通话意味着有很大的优势。”[7][p.58]因而,新加坡自“讲标准华语运动”起,其标准和规范便向中国普通话看齐,“简体字”、“汉语拼音”完全采用中国标准。其目的除了提高新加坡人的华语水平,更是为了进一步发展同中国的经济往来。自2004年始,新加坡的华语策略更倾向于普及和应用。2004年新加坡教育部成立“华文课程与教学检讨委员会”,该委员会向国会提交了一份《华文教学改革白皮书》,“白皮书”对华语教育政策一再放宽,显而易见的是政府关注的焦点是如何降低标准,以获取快速的功利性成功。但是这些政策举措带来了一系列不良后果。首先,重听说、轻读写导致了“有语无文”、“强语弱文”现象的产生;其次,取消华文为必修科,取消华文与升学挂钩等措施产生了连锁负面反应。第三、极大降低难度的“华文B”课程设置成为众多学生避难就轻、逃避华文学习的捷径。新世纪始,新加坡政府的普及华语政策尽管一而再、再而三地降低了华语的标准和难度,强化华语的工具性、商业性、交际性特征,然以简化学习为妥协、以低水准要求为让步、以功利性目标为诱因更让人对华语的未来充满忧虑,引起社会诸多争议。的确,将语言从文化中剥离出来,粹取功利性语言观中最简要、最便于交际的部分,抽骨剥筋,最后将残余支离破碎的语言习得状况勘定为取胜之道,这样的语言政策彰显出短视和杀鸡取卵式的糙砺。
“工具性”的关注和“功利性”的诱引,只能将华语置身于没有根的土壤中,华语成了纯粹的语言工具,而非文化的载体,对此,很多学者已经洞悉了其弊端:“东南亚国家的华人主要将华语作为一种语言工具而非文化载体来学习,其华语的能力和机会正日益减少。”[8]在政府务实功利的语言政策导向下,新加坡华族失去了对于华语的文化自信,失去了对中华文化温润穆雅、灵动精深的深度体验和幽思追慕,也失去了一种语言得以传承延续、历久弥新的重要支撑。
简·爱切生曾说:“人类决不会停止说话,那么一种语言的死亡,并不是因为一个人类社会忘了怎么说话,而是因为政治或社会原因,另一种语言把原有的一种语言驱逐出去而成了主要语言。”[9][p.261]一个国家的语言政策对于一种语言的兴亡具有难以估量的影响,而在新加坡这个上行下效、循规蹈矩的国度里:“不管是语言政策、教育政策还是经济政策,新加坡人会一如既往的积极配合政府的务实主义举措。”[1]当政府的行政力度能够很大程度上左右民众对于语言的取舍,那么,对于华语价值的评价和认定以及华语未来的发展策略更需要新加坡政府做出更加精准的指引和匡扶,需要新加坡政府更加清晰冷静地意识到华语与语言生态环境间相互依存的紧密关系。
依据“语言生态”(Language Ecology)理论,语言系统自身也是一个开放的生态系统,任何一种语言的一枝独秀都不利于语言生态环境的平衡与健全,任何一种语言的衰退和泯灭也都会殃及其他语言的共存和发展,多样性的语言才能使得多元的民族文化得以绵延长续。也正因为语言生态环境与其所创造的文化环境都是人类生存所必需的生态环境,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自2000年起更把每年的2月21日定为“世界母语日”,专门成立跨部门语言及语言多样性特别小组,以倡导语言文化的多样性,坚持文化多元和族群包容。新加坡作为一个以国际化、全球化为发展趋向的国家,更应该紧随世界趋势,警惕英语一枝独秀对其他语言发展带来的戮伤,冷静客观面对“双语”教育实质导致的单一语言的单极化发展现状。在改善华语生存环境的对策上,关注的焦点不应过多地停留在语言的工具交流特性上,而应多关注语言背后承载的文化观念和情感诉求,须知,语言中蕴涵着丰富生动、意蕴深远的民族个性和文化信息,汉语中包纳着中华传统文化价值,以及道德情操、思维方式、审美情趣等对于一个国家、社会的价值远大于汉语本身。
语言和文化是双生孪胞、唇亡齿寒的关系,语言不兴,文化焉附?早在1978年舒曼(J.Schumann)即提出文化合流假说(the Acculturation Theory),该理论扬弃了20世纪50年代以前人们对第二语言的习得研究重“教”轻“学”的传统思维,在心理语言学的背景下进行跨学科的实证研究,并竭力探索第二语言习得与文化适应之间的交融关系,提出语言学习者对目的语文化的适应程度决定该目的语的掌握程度。这一模式的中心命题是:第二语言的获得是文化合流的一个方面,一个人能将自己的文化与第二文化合流多少决定了一个人获得第二语言的成败。因而,新加坡华语发展的个案成为舒曼文化合流维度下,语言和文化互为表里、共生共存特殊关系的一个典型注脚。
语言是一个民族的社会、文化、心理结构的体现,华语自身即具有区别于其他语言特点的个性,即民族性。华语的失势势必带来的是华族文化根祗上的缺失。在“椰风蕉雨”的本土化进程中,在“欧风美雨”的文化侵袭下,新加坡华族青年在伦理、信仰、情操等精神领域被日趋市场化与商品化,再加上建国初期,基于建构国家认同以及当时世界形势,政府实施了一系列去中国化政策,致使华文华语乃至华人社团都走向了边缘,对民族文化的釜底抽薪更使华语后继无人,这种情况在历史上并不鲜见:在印度尼西亚,苏哈托政权在32年的统治期间采取排斥华文及中华文化的政策,就使如今40岁以下的绝大多数华人不能使用华文华语。这种严重的文化倾斜终于造成了一定的社会失序和道德危机,新加坡政府意识到国家在国际化、现代化的征程中面临着成为“不东不西的伪西方社会”的危机。经过反思,新加坡政府又重新将目光聚焦在了中华传统文化的精粹上。在新加坡历史上有两次影响深远的儒学运动。第一次在19世纪90年代,第二次始于20世纪的80年代。浸淫着儒家思想的亚洲文化价值观在道德情操、价值观念、思维方式、审美情趣、学术思想等层面对新加坡国家和民族的发展带来颇多裨益,当时的新加坡副总理李显龙在国会发表政策声明:“母语构成我们的价值观、根源和认同感的重要部分,母语使我们认识自己的文化传统,使我们更具有平衡的、与英语世界相辅相成的世界观,所以华文教学,不只是听说读写的教学,更重要的是灌输华族文化与传统价值观。”[10]
对儒家文化的弘扬和追寻是新加坡政府对中华传统文化的回归,是新加坡政府历年来语言政策扬英抑华的一次反拨,也是语言文化合流维度下,式微的华语与衰弱的文化之间互为因果、唇亡齿寒的一个深刻阐释。然对中华儒家文化的回归终未彻底改变新加坡华族社会华语荒芜化、边缘化的生存事实,其症结何在?依据舒曼的语言文化合流理论,语言学习者对第二文化的认同感在语言获得方面具有关键性作用。“第二语言的教学实践也证明了如果学习者对于第二文化越有崇拜感、亲近感和认同感,他就越容易获得第二语言。”[11][p.15]在舒曼看来,对语言文化的深度情感将对语言学习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舒曼的文化合流假说非常强调对第二文化的认同,特别是情感对语言获得的关键作用,然而,新加坡华族对于华语的情感依附是很薄弱的,长期以来,新加坡政府奉行的双语教育体制(Bilingual education),并没有出现双语社会中令人期待的语言互补现象,恰恰相反,整个社会都对英语推崇备至,华语社会地位的边缘化和声誉领域的低迷更淡化了新加坡人对华语的情感依赖。据陈玉清和黄明对新加坡华人语言习惯和态度的调查数据显示,[12]在语言的情感态度上,“最喜欢说”和“最容易学”的选项中,新加坡各民族都认为英语最容易学,华族学生对于华语的喜欢度仅为38.9%,比英语还要低10%。而在实用态度方面,认为英语最有用的华族学生占67.67%,认为华语最有用的华族学生仅有13.7%。值得注意的是,认为华语最有用的其他族学生人数比例居然还高出华族学生10个百分点。这一现象已引起很多学者的关注,有人一针见血地指出:“现在的新加坡华人对华语采取了一种无所谓的态度,一是受政府的引导,二是英语有利于个人前途的发展,三是缺乏感情。”[13]新加坡华族的华语情感缺失从实例上印证了舒曼文化合流理论的准确性:当华语情感的疏离和忠诚度的缺失直接影响了新加坡华人对于华语价值的评价和认定,将使华语在新加坡社会的维持显得胶着和促狭。据2000年新加坡人口普查显示,5岁至14岁的华族孩童在家里常使用英语的比率由1999年的23.3%提高到2000年的35.8%,一年内激增12.5个百分点,其速度是惊人的。而5岁至14岁的华人在家里讲华语或方言的百分比,从1990年的76.5%跌至2000年的63.9%,跌了12.6%,其衰退程度同样是惊人的。尽管功利主义的驱动与情感忠诚度的推动都是语言发展的两个内在力量,但语言使用者内化、深化的情感诉求,即语言使用的忠诚度,将左右着该语言的最终走向。对于一种语言的情感疏离,必然也会带来语言习得的障碍和困扰。
在新加坡华族社会一直存在着华语与母语不相一致的困境。早期的新加坡移民大部分来自中国沿海一带的贫穷渔民、农民、手工业者等底层劳动人民,他们的生活用语是闽、粤、琼、客等各种方言。从新加坡开埠到建国的100多年里,仅华人社会的方言就有12种之多。在独立前,新加坡各华人族群以方言为界,有着强烈的我群意识,引发过摩擦和冲突。如20世纪初新加坡华人社会几大方言帮派间发生的数次大规模的流血械斗。这也是以北京话为基础的华语非新加坡华人“母语”的一个佐证。在语音语义等方面天差地别的方言分崩离析了华族对于华语一统的心理期待,“各自为政”的方言区域疏离了华族对于华语的整体意识,因而,可以说,华语并非新加坡华族的优势语言,也产生不了深刻的情感依赖,“华语是新加坡历史上后来的语言”[2]。方言,才是新加坡大部分华族与生俱来的“母语”。据新加坡1980年的人口普查资料统计,新加坡以华语为母语的人数仅占5.2%。[14]由此可见,新加坡华族对于华语的情感依附有着先天的不足。相较于香港、台湾,新加坡早在1973年就按照中国大陆的标准,全盘采用了汉语拼音方案和简化汉字。这其实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新加坡华族对于官方、经院所倡导的华语,其接受姿态完全是崭新的,没有传统的眷恋,也即缺乏对汉语的历史深情。
同时,依据舒曼文化合流理论,当社会距离和心理距离太大,学习者就会停留在初级阶段,形成洋泾浜化,即使在自然环境中也不一定能习得目的语,即“洋泾浜假说”(Pidginization Hypothesis)。在英语作为新加坡社会行政、媒体用语,以及教学媒介语的巨大压力下,“新加坡式华语”(Singlish)确实在新加坡大行其道。仅以词汇为例,在新加坡华语中的形容词、量词等往往呈单一性,例如,一个“美”字不仅可以形容人,乃至可以形容鱼、桌子;而所有牲畜,无论猪、马、牛皆可称为“只”,甚至人也可称为“好大只”。语码混用和语码转换更是蔚然成风,在年轻华族一代的日常语言中常会听到这样的句子:“等一下我要搭bus到Interchange,你要不要我帮你去KFC买fried chicken?”这种“洋泾浜”现象已从个人谈话领域逐渐扩大至书面语,乃至大众传播媒体,不论是通俗报刊如《联合晚报》、《新明日报》、《星期五周报》,或正统的大报如《联合早报》,乃至一些本地的文艺作品,语码夹杂的表达方式也随处可见。郭熙在《新加坡中学生华语词语使用情况调查》中发现,在新加坡华人社会很多传统的家庭称谓已经被笼统、英化的“安娣”(aunt)、“安哥”(uncle)所取代,华语中细致生动的动词和形容词也往往被简化、回避,时间词语和日常用词甚至直接取自英语。周清海在《新加坡华语变异概说》中也从语音、词汇、语法、语用等方面对新加坡华语的变异进行了考量,仅以被字句为例,“水果被吃了”、“马路被修了”等句子的高频率使用都可看出新加坡华语受外来语的影响。其实每种语言的语法都具有鲜明的民族性。这种民族性使语言包含了超越性的文化信息,如汉语中的颜色词、数目词、成双的构词和音节特征乃至从文字到语法上“含而不露”、“过犹不及”的重主观想象的文化心态,都表露出汉语的浓郁的文化属性,当这种文化属性被“洋泾浜”过滤和隔离之后,语言的人文属性已失去了文化学上的意义。
伴随着双语制或多语制出现的语言兼用、语言转用现象已成为民族语言学、社会语言学等学科十分关注的问题。戴庆厦先生认为语言转用可分为整体转用型和局部转用型。整体型转用会造成语言的消亡,而局部性转用也存在着向整体型转用发展的可能,值得引起警惕。因而从语言生态学的角度,如果不自觉的语码夹杂、语言兼用现象,逐步发展到自觉自主的语言转用方向,那么即意味着该语言的生态环境发生了重大转变。因为语言使用者对于语码的选择往往出于该语言的社会威望、交际频繁度、政策的导向性等因素,一旦这些外在因素不断地壮大、渗透,使得强势语言夹裹着强势文化对其他语言产生冲击,以平衡和谐为指要的语言生态环境必然逐步恶化,这种恶化以语码的变异、夹杂、借用、替用、转换为外在显像,以潜移默化地改变语言使用者的心理依附和诉求为内化标识。当一位新加坡华裔青年习惯于在餐厅中说出“安替,请给我一粒apple”时,探究其“会不会”汉语已不是重点,“愿不愿意”用汉语倒成了值得深究的课题。须知,人的语言态度也直接影响着一种语言的兴衰,“语言生态环境的好坏,人是决定的因素。”[15]“如果使用某种语言的人全部坚持语言忠诚,那么这种语言一定时期内是不会濒危的。如果使用某种语言的人放弃语言忠诚,而大多数发生语言转用,那么这种语言就会呈现濒危状态。”[16]
在舒曼的文化合流维度下,我们看见了语言和文化深湛而充沛的依存关系,也看到了新加坡华族对华语认同度的日趋孱弱。海外华人经历着历史岁月的磨砺和涵化,新加坡华族在“椰风蕉雨”和“欧风美雨”双重熏染下,在新加坡政府以功利性和工具性为导向的语言政策导向下,其族群凝聚力和中华文化归附力在面临着严峻的考验,并不可避免地出现某种心理情感上的疏离特征,而这种疏离也影响了华族华语意识的觉醒。在世界文化日益多元的今天,没有共性确实无法与其他国家开展对话与共处,但丧失文化特性和语言标识更昭示着失去自尊和自我,这也是新加坡政府所不愿见到的。因而,语言规划的襟怀更应摈弃实用和工具的狭促,以宏大的人文关怀对新加坡华族的语言情感投入更多的观照和省思,将培育华语的情感忠诚和文化倾慕,作为一挽新加坡华语困顿颓境的一剂药引,以崭新的思考维度让新加坡华语的未来发展悬成一轮圆满的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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