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秀菊
桂馥与颜崇椝交游考略
丁秀菊
桂馥是清代著名学者、文字训诂学家、书法家、篆刻家,《说文》四大家之一。在桂馥70岁生涯中,颜崇椝是他所有友人中相识早、相知深、相交久的一位。二人爱好一致,情趣相投,曾一起抄录诗歌、赏订金石、协助阮元编纂《山左金石志》、筹划辟建潭西精舍等,留下了很多美好的回忆。作为乾嘉时期著名学者和收藏家,桂馥与颜崇的交游,对清代山东学术的进步与发展起到了极大的助推作用。
桂馥; 颜崇椝; 《未谷诗集》; 《诗话同席录》; 金石赏订
乾嘉时期,学术研究风气浓厚,学术交流活动频繁,学者们非常重视彼此间的学术交往,常常通过雕刻出版、书札信函、晤面交游等方式进行学术交流。这种广泛而密切的学术交流,促进了彼此的了解,加深了感情,并推动着学术的进步与发展。桂馥与颜崇椝的交游,就是其中一个典范。
桂馥与颜崇椝为同乡,少时即是好友。二人爱好一致、情趣相投,都喜欢读书论诗,嗜好金石收藏,这为他们的长期交往奠定了坚实基础。在毕生的交往中,二人一起抄录诗歌、赏订金石、协助阮元编纂《山左金石志》、筹划辟建潭西精舍等,留下了很多美好回忆。
桂馥长颜崇椝5岁。二人同住曲阜,又都喜欢诗歌,所以年少时往来十分频繁。二人一起读书论诗、抄录诗文,常常焚膏继晷、通宵达旦。桂馥曾回忆这段读书时光说:“少时喜与里中颜运生谈诗,又喜博涉群书,遇凡前人说诗与意相会,无论鸿纲细目,一皆抄撮,运生亦无日不相与散帙为乐。自朝至于中昃,日不给而继之以烛也。”*[清]桂馥:《诗话同席录序》,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458册《晚学集》卷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700页。从桂馥的记述可以看出二人的情投意合。他们徜徉于诗山书海,诵读抄录,品评谈论,夜以继日,乐此不疲。受古代诗歌的熏陶、濡染,二人都长于诗歌鉴赏与诗歌创作,桂馥最终著有《未谷诗集》,颜崇椝著有《摩墨亭诗》、《诗话同席录》等。其中,桂馥《未谷诗集》的问世,有赖于颜崇椝对其部分诗作的悉心保管;颜崇椝《诗话同席录》的辑成,也有赖于桂馥的倾力相助,甚至可以说,该书是二人合作的结晶。
桂馥于30岁至60岁间外出游学,涉猎广泛,见闻宏富,足迹遍布北京、天津以及山东各地,同时结交了当世众多官宦名流、学界精英,如戴震、丁杰、周永年、翁方纲、阮元、纪昀、朱筠、孙星衍、武亿、
黄易、伊秉绶、张问陶、吴锡麒、宋葆淳等。这不仅扩大了桂馥的学术视野,提高了其学术造诣,而且大大激发了他诗歌创作的热忱与才能。在游学的30年中,桂馥创作了大量的诗歌,其中不乏即席之作,如《秋鹤席上醉歌》、《陪登莱两太守宴避风亭见海市》、《答秋鹤留别》、《别莱州友人》、《送魏树亭之黄州》、《覃溪先生双钩文衡山分书见贻并赋二诗走笔和答》、《七月七日谷人招集小香南馆分得“露”字》、《八月十四日徐九见招口占报之》、《和阮云台学使寄孙渊如观察韵》等,随口吟咏,一气呵成,显示了出色的创作才能。桂馥生活于汉学大盛的乾嘉时期,认为“士不通经,不足以致用;而训诂不明,不足以通经”,把全部注意力放在了《说文》研究方面,所以他虽然创作了大量诗歌,但大多数都散佚了。桂馥好友马履泰曾分析其诗作散佚原因说:“未谷为诗,懒不收拾,大半多酒后唱和之作。方其酣适之时,乘壶在前,朋尊在后,敲铜钵以夸捷,咏兵车而斗新,取隽一时,宁复计身后名哉!又下笔特工八分,往往脱手辄为人持去,比醒都不复记忆。即记忆,其平日论诗颇多拘忌,或某字未惬,某对未工,徐思涂乙,旋就遗忘。故未谷之诗之散佚也,其病有四:懒,一也;醉,二也;工书,三也;论诗多拘忌,四也。其病根有一,盖自有可以不朽,无意于为诗而已。”*[清]马履泰:《未谷诗集序》,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458册《未谷诗集》卷首,第711页。桂馥无意做诗人,自然不刻意存留诗作。作为老友,颜崇椝自然深知其秉性与特点,只能尽己所能,代为保管、收藏。在《未谷诗集序》中,颜崇椝记述说:
吾所见未谷诗二三百首,虽不尽可存,而一时兴到,往往如初写兰亭,乃不自收拾,随手散去,可惜也。未谷固不以诗名,然与吾编录诗话,至老不辍,即自号专家者,或未必如未谷研讨之深也。未谷之诗,可听其散佚而不顾邪?未谷于壬子岁游东莱,得诗若干首,其孙手录一册,窃自藏弆。阅四年,马秋药比部见而序之,是则未谷之诗之最完整者矣。因念未谷与吾唱酬旧作,其稿多在吾处,他日搜索箧衍,别为编次,付与其孙,于未谷庶无所负,但吾亦不自收拾者,又安知未谷之稿不随吾之稿散而不可追乎?*[清]颜崇椝:《未谷诗集序》,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458册《未谷诗集》卷首,第712页。
在颜崇椝看来,桂馥不仅极富诗才,而且其诗像王羲之初写兰亭一般雅极而妙。检视桂馥诗作我们可以发现,颜崇椝“一时兴到,往往如初写兰亭”,“即自号专家者,或未必如未谷研讨之深也”的评价,非常中肯、非常客观,是肺腑之言。所以作为好友,看到桂馥诗作的散佚、流失,颜崇椝十分心痛、惋惜。“未谷之诗,可听其散佚而不顾邪?”鉴于此,他悉心保管着桂馥与他的“唱酬旧作”。可惜的是,因多种原因,他也只是保留了一部分而已。但正因为他的保管、收藏,加上桂馥孙子桂显訦的留存,最终使得桂馥《未谷诗集》*乾隆六十年(1795)四月,桂馥《未谷诗集》由其孙显訦手录而成。共四卷,分别为《东莱草》、《老菭剩稿》、《行笈草》、《南征草》,计287首。得以完整地呈现在世人面前。可以说,桂馥诗作的辑录存世,饱含着颜崇椝的殷殷心血。
桂馥与颜崇椝二人,少时就整天陶醉于前人诗作中。长期的耳濡目染与坚持不懈的研究探讨,使他们对诗歌的认识不断深入,积累也日渐丰富,并因此产生了辑录成册的想法。但随着桂馥人生的一系列变化,这个想法一度被搁置下来:一是乾隆二十一年(1756)后,桂馥补诸生后开始转向经学研究,“日取许氏《说文》与诸经之义相疏证”*蒋祥墀《桂君未谷传》:“尝谓士不通经,不足以致用;而训诂不明,不足以通经。故自诸生以至通籍四十年间,日取许氏《说文》与诸经之义相疏证,为《说文义证》五十卷。”由此可知推知,桂馥补诸生后就开始了《说文》研究。见孙雅芬:《桂馥研究》,山东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9年,第200页。,把更多的时间、精力投入到《说文》研究中而无暇他顾;二是乾隆三十年(1765)后,桂馥外出游学,二人聚少离多,没有机会商议此事。但辑录诗话一事始终萦绕于颜崇椝心头,直至嘉庆元年(1796)桂馥即将远赴云南任职之时。
诗在六经,自为一体,途收千轨,网举一纲,故开卷第一命曰总括;大雅不作,兴比渐沦,故次之以六义;濬发天清,原本圣籍,故次之以根柢;扶植名教,裨益史官,故次之以关系;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故次之以讽谕;建安齐梁,风趋各异,古律杂歌,唐制益繁,故次之以体格;家树一帜,人张一军,故次之以宗派;五声六律,与政相通,故次之以声律;禅学拈花,画家舞剑,故次之以妙悟;百里九十,鲜臻既极,故次之以造诣;钟述“三品”,刘撰《雕龙》,直过董狐,覈同平舆,故次之以品陟;孟棨征实,功同小叙,故次之以本事;匡鼎解颐,抉幽剔隐,故次之以疏义;事物本原,稽求出典,故次之以考证;外道野狐,权门豪仆,故次之以匡正;耳贵多闻,毋捐细碎,故次之以博议;泛爱莫如守约,“三百”敝于无邪,故终之以要言。骚赋,诗之流也,取以附焉。都五十卷,题曰《同席录》。*[清]桂馥:《诗话同席录序》,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458册《晚学集》卷七,第700页。
姑且不论此说是否成立,毋庸置疑的是,《诗话同席录》的成书,的确浸透了桂馥与颜崇椝二人的辛勤汗水和满腔热血,是其深厚友谊的历史见证。
桂馥与颜崇椝都是山东著名的收藏家。桂馥“少时笃嗜古铜印,凡南北收藏家,不远千里求之”*[清]桂馥:《缪篆分韵补序》,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458册《晚学集》卷七,第701页。。他不仅热衷收藏,而且藏品丰富并研究深入:一方面撰著了《历代石经略》二卷,一方面对藏品进行了详细考证,撰写了如《芊子戈》、《商国》、《铜弩机尺》、《别部司马印》、《石侯洛印》、《武平侯印》、《龙骧将军印》、《唐留后印》、《峄山碑》、《韩敕碑》、《后韩敕碑》、《孔宙碑》、《张迁碑》、《衡方碑》、《乙瑛碑》、《史晨碑》、《史晨后碑》、《华山庙碑》、《夏承碑》、《曹全碑》、《石门颂》等一系列考证鉴赏文章。其中的《芊子戈》、《商国》,就是桂馥在赏鉴颜崇椝收藏的古铜器后而作的。
桂馥“葄枕图史,手不停披,除饮食外,无一刻不与残碑缺玺精神往来”*[清]袁枚:《缪篆分韵序》,见桂馥:《缪篆分韵》卷首,上海:上海书店,1986年。,因此在金石碑版的考订与鉴赏方面有高深造诣。鉴于此,颜崇椝常以自己所藏请桂馥赏鉴并题跋。如乾隆三十九年(1774),颜崇椝将其家藏《先世交游尺牍》郑重交由桂馥监装京师,请翁方纲题跋。对其先世交游尺牍,桂馥也十分欣赏,特作《颜氏先友尺牍跋》记之。桂馥写道:
副启肇于前明,古未有也。张氏翼凤云:“正启多庄语,或有机密,则具副启。”谢氏肇淛云:“上而奏疏,下而简牍,俱用毛边纸,其制折简夹刾,钤以私印封题,格式如金科玉律。”宋王观国《学林》言:“足下、坐下、几下、席下、阁下、不宣、不具、不备、不次、顿首、稽首、叩首,其义本同,而世有尊卑吉凶之别,然则拘俗不踰,在昔然矣。”古人尺牍不入本集,李汉编昌黎集,刘禹锡编河东集,俱无之。自欧苏黄吕,以及方秋崖、卢抑南、赵清旷,始有专本。考其踪迹,可以证史传之得失而名流笔墨藏弆为荣。周益公所谓尺牍传世者三,德爵艺也。吾邑颜考功修来先生藏故人书千数百通,皆毛边纸副启,曾孙运生孝廉属余监装于京师。昔王大令作佳书与谢傅,冀其存录。建炎中人求张右丞尺牍不可得,今颜氏所藏,德爵艺俱在。吾既嘉考功之取友,又幸前辈笔札得人以传,且喜运生能承其先泽也,故书其后。*桂馥:《颜氏先友尺牍跋》,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458册《晚学集》卷三,第671页。
古人尺牍的款识不同、用语不同,所表现的双方身份、关系等皆有不同。通过一封封书信,可以了解主人的交游情况以及家族、时代的变迁等等,所以古人尺牍极富收藏价值。桂馥的跋语彰显了他深厚的收藏见识,也充分说明了颜氏收藏的重要价值。
另外需要特别一提的是,桂馥于乾隆三十三年(1768)结识翁方纲后,未见二人有直接往来。所以,这次代颜崇椝求题是桂馥与翁方纲深入交往的一个重要机会。对此,翁方纲在《跋尺牍册》中曾记述请题的经过,曰:“乾隆甲午冬,曲阜桂明经馥持其友颜孝廉崇椝所藏《先世交游尺牍》来求题。其明年春,孝廉计偕北来,始题词而归。”*翁方纲撰,沈津辑:《翁方纲题跋手札集录》,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62页。可以说,在桂馥日后与翁方纲的频繁交往中,此次代颜崇椝请题起到了重要的助推作用。
颜崇椝喜欢收藏,尤其偏好古墨。在其父颜懋企的收藏基础上,颜崇椝遍搜历代名墨,最终著成《颜氏墨考》一书。桂馥十分赞赏颜崇椝的这一举动,待其书成后,欣然为之撰序。桂馥写到:
人之才必有所寄,其业必有所承。昔人于草木鸟兽之属,往往倾心。如好马、好鹤、好竹、好蘜,非徒好之,盖寄其才于草木鸟兽,可以散郁结、遣岁时而已。杜征南好《左传》,实承刘贾、许颖而增之,非自为创始,故名其书曰《集解》。吾友颜运生,才士也。穷居无聊,性独好墨,自潘、李以降,元之朱、戴,明之罗、邵、程、方诸家所造,兼综并收,无虑数百挺。日不去手,夜与同卧,出必自随,延客张具与杯盘。相间杂者,皆是物也。其或啾然以思,嘅然以叹,病疾风雨之不悆,惟弄墨则释焉。是岂无他志念者,特寄其才于墨耳。运生为幼民先生嗣,先生著《墨考》未竟,运生博搜群书,补其不备,此效马班承先业续父书,不但如杜征南增订旧贤之注也。今运生年将半百,教授乡里,产既中落,无能作计,遂写其《墨考》,而卖其墨。凡如丸、如螺、如笏、如饼者,俱付之虚无梦幻。烟云过眼,何以堪耶?然孟书达破甑不顾,见知于郭林宗,况《墨考》已裒然成书,运生之墨固常在也。才不虚生,业贵有终,两无负已。*[清]桂馥:《颜氏墨考序》,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458册《晚学集》卷七,第699页。
从桂序我们可以看到,颜崇椝的墨癖相当深厚。他对古墨情有独钟,所以能够遍访天下,搜罗迨尽,或如螺,或如笏,或如饼,多种多样;他“日不去手,夜与同卧,出必自随”而爱不释手;他“啾然以思,嘅然以叹,病疾风雨之不悆,惟弄墨则释”而惟墨以生;他为完成先父遗愿著《颜氏墨考》,又为著书而卖墨,真正做到了“才不虚生,业贵有终,两无负已”。天下知颜崇椝者,莫如桂馥!桂馥对颜崇椝的了解深入骨髓,赞叹发自肺腑。由己及人,人同此心。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桂馥、颜崇椝志趣相投,他们常常与翁方纲、阮元等同好共赏或考订余石。如颜崇椝收藏的古铜器,翁方纲考释说是商器,释文为“愕作距末,用厘商国”。阮元根据《左传·哀公九年》“利以伐姜,不利子商”与《左传·哀公二十四年》“孝、惠娶于商”的记载,认为商国即宋国。桂馥赞同阮说,又补充了《左传·僖公二十二年》与《左传·昭公八年》的相关注解, 考订颜氏所藏铜器的确为宋国器物*[清]桂馥:《商国》,见《札朴》卷八,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307页。。颜崇椝的家藏赵执信《铜鼓歌》,桂馥也曾目睹并抄录,后与阮元、翁方纲等一同欣赏*阮元《广陵诗事》卷五:“扬人多为《铜鼓歌》,明《刘显传》载‘诸葛铜鼓’事。鼓为王勤中所藏。赵秋谷诗盛传于时,题曰‘诸葛铜鼓’。……乾隆丁未,曲阜桂未谷(馥)从颜运生(崇椝)家录出,洋洋四十韵,叫嚣不已,盖秋谷手书以贻颜考功(光敏)者。秋谷序冯大木舍人诗云:‘此诗因经阮翁所赏,故反弃之。’元谓此说不然。考铜鼓本造于黔粤瑶壮部落,盖瑶壮之富者造此鼓,遇警则敲,以聚种类耳。”桂馥《札朴》卷十有《铜鼓》,曰:“铜鼓形如坐墩,中空无底,面多花纹,无款识。云南、四川、广东多有。康熙中或得一面,吾乡赵秋谷赞善为赋《诸葛铜鼓歌》。 读其诗皆相传臆度之词,无武侯实据。”。等等。鉴于二人收藏丰富,乾隆五十八年(1793),时任山东学政的阮元延请他们一起纂修《山左金石志》。他们无私忘我,毫不犹豫地贡献出各自的多年收藏,如桂馥贡献出自己珍藏的《云峰山郑道昭题字六种》、颜崇椝贡献出自己珍藏的《芊子戈》等。对此,阮元记述说:“元在山左,卷牍之暇,即事考览。引仁和朱朗斋文藻、钱塘何梦华元锡、偃师武虚谷亿、益都段赤亭松苓为助。……曲阜颜运生、桂未谷、钱塘江秬香、吴江陆直之、巨野李退亭、济宁李铁桥等,皆雅志古学,藏获颇富。……凡二十四卷,所可以资经史篆隶证据者甚多。”*[清]阮元:《山左金石志序》,见《续修四库全书》第909 册《山左金石志》卷首,第 369 页。桂馥、颜崇椝等的鼎力支持与全力协助,成就了阮元《山左金石志》,同时为山东金石的整理辑录、为古代文化的传承发展做出了积极努力。
桂馥与颜崇椝相识最早,也了解最深、相交最久。桂馥外出游学后,二人虽然离多聚少,但时空并没有阻隔其友谊。有关桂馥游学、入都、任职等重大事件,二人均有诗作往来。借助诗文,他们倾吐心事,诉说情怀,留下了很多难忘回忆。
乾隆三十年(1765)秋,桂馥外出游学,二人以诗相赠。桂馥作《入都留别运生》,向好友尽情倾吐心事,流露出依依不舍之情。桂馥写道:
三十始出门,行止浑如梦。
京华多高轩,穷达会有命。
性疏只自知,名微欲谁动。
作计违本怀,荷镵忘其柄。
安乐不可长,患难孰与共。
既知居家好,应解离家痛。
游子拜母坟,荒垄泪双迸。
恐伤老父心,欲哭复忍痛。
大儿犹废学,拙妇惟善病。
聚散本无凭,生死安可定。
前路无故人,瑟色秋风劲。
感君送我情,比我去乡重。
家庭的温暖舒适让人缱绻流连,家人的孱弱窘困令人忧心忡忡。心有牵绊,前景未知,路途漫漫。在诗中,桂馥将离家的酸楚、无奈等复杂情感一并倾诉于挚友,无所顾忌、酣畅淋漓。
乾隆三十三年(1768)入都,桂馥与颜崇椝分别赋诗唱和。在《别颜六崇椝》诗中,桂馥称颜崇椝为“吾友”,称扬颜氏的出众才华及收藏癖好,表达了自己治经的意愿与决心。写到:
吾友二三人,君才若天授。
三十兼众美,吃吃达之口。
藏书数千卷,翻披不停手。
吾昔闻古训,惟精以不朽。
博约传心法,循循服善诱。
乱水皆有源,众鱼贯以柳。
涉猎慰眼前,白首终何有。
黜浮坚不顽,去伪诚可久。
养气在知言,择福惟善受。
且下董生帷,无使灌夫酒。
是非安足论,付之千载后。*[清]桂馥:《别颜六崇椝》,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458册《未谷诗集》卷一《东莱草》,第728页。
离别后,他们更多通过诗书往来以抒遣情怀。桂馥逗留天津作《天津怀运生》诗,直言对颜崇椝的想念,“众芳岂不美,无如瑶华音”*[清]桂馥:《天津怀运生》,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458册《未谷诗集》卷一《东莱草》,第724页。;远宦云南孤苦无依,向老友感叹自己的老而无能:“看君缓步出骚坛,老我无能滞一官。自信难凭矜骨异,人前大谬讳家寒。欲省咄嗟朝馔减,不闻交谪赦条宽。算来暮景须微禄,莫笑轻弹贡禹冠”*[清]桂馥:《书怀示运生》,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458册《未谷诗集》卷二《老菭剩稿》,第732页。;倾诉自己的寂寞苦闷:“仆来云南,求友无人,借书不得,日与蛮獠杂处。发一言谁赏?举一事谁解?此中郁郁,惟酒能销之耳。顾安所得酒乎?无已,则念及古昔善酿善饮者,得六人焉,欲为之图 。苟与图中人日日相对,虽无酒自醉矣。然谁为图者,日夕顾影,只此六尺躯耳。噫!此六尺躯诚累人,安可醒哉!”*[清]桂馥:《寄颜运生书》,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458册《晚学集》卷六,第638页。;等等。闻悉颜崇椝纳妾,桂馥送去自己的真挚祝福:“难得佳人共一心,春风鬓影对弹琴。茂陵一曲颓唐甚,消尽长门卖赋金。”*[清]桂馥:《运生纳姬》,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458册《未谷诗集》卷二《老菭剩稿》,第734页。这是对老友的祝福,也是自己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春日融融、微风轻拂、佳人丽影、琴瑟和鸣的美好画面,更加反衬出晚年桂馥的形影相吊、老无所依。
二人爱好一致,情趣相投,生活中有很多交集。他们与翁方纲、阮元、武亿等著名学者交厚,并常常与其他友朋同好相聚集会等等。乾隆五十四年(1789),桂馥与颜崇椝、叶承谦、黄畹、陈秉灼、沈默等人相聚五龙潭,共同谋划辟建潭西精舍。乾隆六十年(1795),桂馥、颜崇椝与阮元、马履泰、武亿、朱文藻等人齐集小沧浪亭,赏花吟诗,催促孙星衍早日赴任山东。同年九月,颜崇椝谒选入都,在潭西精舍盘桓后与桂馥同日离开,曾绘《潭西精舍图》*[清]冯云鹏《扫红亭吟稿》卷十二《题颜心斋〈潭西精舍图〉》:“潭西有精舍,转胜五龙潭。高人日来此,坐卧水云间。时先生与吴山尊、孙渊如、桂未谷诸前辈频集于此。”一幅,陈秉灼曾赋诗“论交好在任天真,筑室潭西去住频”*[清]陈秉灼、沈默编:《潭西精舍纪年》,山西图书馆丛书,民国九年(1920年)。记述此事。等等。
桂、颜二人性情、才学俱佳,同时得到阮元的赏识。大凡谈经论史、以文会友的酒席宴会,阮元必偕二人一同出席,并积极向朝廷荐举。阮元晚年回忆说:“元于乾隆癸丑、壬子奉旨督山左学政,予年尚轻,于地方政事是非、人材贤否,不甚与闻。惟教职是予所属,予所当知。彼时得二人而荐之,一曰曲阜桂未谷馥,一曰四氏颜运生崇椝,皆年大长于予,虽属员也,而予皆以老友待之,脱略使节,常同说经文酒之宴,知其学问性情文翰,在山左为出众之才。嗣未谷以荐出选云南知县,运生以荐选江苏知县,皆已为古人矣。未谷书,得有好学人刻之。运生无著作,而遗诗数卷。”*[清]阮元:《种李园近稿序》,见颜崇椝:《种李园近稿》,清道光钞本。此时,阮元已81岁高龄,而他对桂馥、颜崇椝二人却记忆犹新,称赏二人为山左“出众人才”,并以“老友”谓之,足见二人的才学非同一般。
作为乾嘉著名学者,桂馥一生交友众多。除颜崇椝外,还有翁方纲、戴震、阮元、周永年、纪昀、朱筠、丁杰、武亿、黄易、孙星衍、伊秉绶、洪亮吉、黄景仁、程瑶田、张问陶、王念孙等,多达30余位。他们或长于经学研究,或长于金石考订,或长于书法篆刻,或长于诗文创作等等,各有专擅,各有所长,真正做到了“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并因此形成了众多的学术活动圈,营造了良好的学术研究氛围。所以,桂馥与颜崇椝的交游,只是清代学术交游的一个缩影。他们一起抄录诗歌,共赏金石,互相欣赏,互相帮助,相知相惜,通过深入、密切的交流、探讨,得以深化对某一事物的认识,积极推动了清代山东学术的繁荣与发展。
[责任编辑:刘运兴]
Study on the Friendship between Gui Fu and Yan Chonggui
DING Xiu-ju
(Editorial Office, Journal of Shandong University: Philosophy and Social Sciences, Jinan 250100, P.R.China)
Gui Fu was a distinguished scholar, paleographer, calligrapher, seal cutter and one of the four prestigious experts inOriginofChineseCharactersin the Qing Dynasty. In Fu’s life of 70 years, Yan Chonggui became his oldest sworn friend with their mutual understanding and admiration, mutual support and benefit. They were both fond of poetry, collecting bronzes, stone tablets and ancient ink. They helped Ruan Yuan compileEpigraphyofShanzuo(Now Shandong) and built Tanxi Scholars Club in the west bank of the Five Dragons Pool. Many happy memories were kept in their discussion of academic problems and chanting of poems. They together made great contribution to the academic development of Shandong.
Gui Fu; Yan Chonggui;ReviewofAncientPoetry; epigraphy
2014-01-05
丁秀菊,山东大学学报(哲社版)编辑部编审,文学博士(济南 250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