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愚
春天里,麦子刚刚好,地里窜出各色野菜,孩子们提着篮子,手执铲子,飞快地将它们起出来。篮子满了,心头喜悦,母亲会把它们择洗干净,切碎,拌上面粉蒸熟,明早又有一顿香喷喷的下饭菜了。
天上有大雁飞过,也有一群在我们头顶盘旋。听说它们的粪便掉到谁头上,谁就有福。于是,大家追着大雁跑,伸出手,冀望能碰到一坨金贵的屎。天灰灰的,大雁们翩翩飞翔,好像在逗弄我们似的,一会儿俯冲,一会儿攀升,还不时绕圈子,翅膀扑闪,发出好听的声音。
初夏,槐花开满村庄,白生生的嫩芽,仿佛好女子身上发出的那种沁人的芳香,用钩子折了,一把把捋进瓷盆,母亲和面蒸了,蘸点醋和辣椒面,一家人可以享用好几天。槐树多的人家,有的愿意别人家来摘,有的不情愿。槐花的好日子也就那么几天,很快就衰成老妪,每天掉下干瘪难看的花瓣,还得劳主人费心打扫。
雨后,崖畔,地头,沟渠,有草的地方,便会生出一团团地软来。捡拾的时候,它乖顺,软和,握在手里有美妙的触感,拾回来洗了,打鸡蛋炒了,巴不得一口气全咽下去。
河渠从双庙坡西边的香里蜿蜒而来,淌着从宝鸡峡引来的浑浊的水一路朝东,奔向五泉、大寨,隔开了高万家村、汤家村和绛南村。分属两个“大队”的孩子,以河划界打起仗来,武器无非是石子、土疙瘩和弹弓。埋伏在河岸斜坡上,等对方伸头,即掷出去,大都打不中,个头高的能掷到彼岸后边,我们最多把东西扔到河中心。害怕的紧紧抱头,把身体贴在泥土里。
盛夏,河渠长满青草。有一种植物的茎和根白白的,能嚼出甜味来。少年们挖出含在嘴里,仔细品味。过年时才能吃到一颗粗糙的糖果,有了这汁水,几乎有一大半过年的滋味了。
那时候,地里长满柿子树,玉米熟透的季节,软了的柿子“噗”、“噗”掉落,他们躺在湿地上,等拔草的孩子捡拾。
有时,我们去早了,地上光溜溜的,什么眼馋的也没有。弯腰拔了半天猪草,返回去,便有几只红红的家伙卧在那里,闭眼等我们收拾。自动掉下来的最好吃,吹几口气,或者用袖口擦擦皮,就急忙吞下去。甜丝丝的滋味,一点点滴到心上,刹那间人会快乐起来。透过玉米叶,我看见太阳也像一枚柿子,正在滑落。
拔草累了,我们爬上柿子树,惊起不知名的大鸟,扑闪着飞走了。坐在树杈上歇息,世界上只有三个人的喘息声,耀眼的柿子结满枝头,伸手可及,但我们懒得搭理它们。
当玉米杆被大人扳倒,赖在枝头的柿子就不得不走了。大人们抡起杆子,使劲抽打,树下有两人撑开帆布,一枚枚柿子便“嗵嗵嗵嗵”地落在上面。叶子和果实一同飘落,大树在深秋骤然憔悴,它们一年的辛苦,换来一身伤痕。高处的果子够不着,大人们就攀上去,站在分叉处,挥动杆子。打得兴起,往往会断了枝干,柿子一骨碌一骨碌掉下去,地上有欢呼声响起。
能傲然留在树上的,也就那么几枚,它们实在太高了。它们耀眼的色泽,在斜阳里宛如少女害羞的脸庞。大人们走后,供我们仰望。它们迟早会落到我们嘴里。
最有意思的是偷苜蓿。秋天,嫩苜蓿是最好的下锅菜。大人们不便去偷,便指使孩子们去。地头照样有巡视员,大都是面冷的老汉,他们无所事事地走来走去,但总有累的时候,一般卧在苜蓿地里,草帽遮脸,想着心事就呼噜上了。这个时候,我们轻得像风一般,窜入青青的苜蓿地,用手攫取好看的苜蓿。为了在看护发觉前摘取足够的苜蓿,往往两手并用,汁水染绿了两只手,内心有说不出的满足感。
天冷了,光秃秃的田野似乎什么也没有了。我们捡拾柴火,树下的枯枝,地里露出来的玉米根,还有蜷缩起来的树叶。一背篓一背篓背回去,倒进柴火仓里,冬天里正好烧火、暖炕。
现在想想,一年四季,大地给予少年的就是这些,足够丰富,堪称恩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