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不了的比赛

魏东宁

体育场的灯光是从眼睛垂直方向倾泻下来的，鹅黄色的光线把蓝色的拳击台照耀得特别明亮，红底白字的“市职工业余拳击联赛”的巨幅标语显得格外显目。四周的墙壁上，贴着阿里、霍姆斯、刘易斯、泰森、里迪特鲍、邹士明的巨幅彩色招贴画，他们个个雄姿英发，虎目圆睁，一墙的雄性骚动。

老洪在观众嘈杂的声音里，走出运动员休息室。肩上披着白色的毛巾，山岭般起伏的肌肉，在灯光的配合下，泛着古铜色的光泽，像一名出色的古罗马斗士。但不知道今天为什么，他的脸上失去了往日特有的剽悍和凶狠，就连赛前的准备活动，做得也是那么心不在焉，似乎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将他紧紧地裹挟起来，无法释放体内的力量。

老洪的对手叫江洪涛，市陶瓷厂的冠军。个头与他相仿，只是他的脸上，多出一种撕杀的渴望，那是一种强烈期待胜利的渴望。

裁判员的个头不高，和运动员相比身体略显单薄，颌下黑色的蝴蝶结像个大号苍蝇，在他的胸前不时荡漾出一点活力。他例行检查完运动员的拳套后，双手向中间一挥，洪亮地叫了一声“BOX”……他的话音未落，江洪涛向老洪的面门，闪电般地击出一记有力的直拳——市职工业余拳击联赛的半决赛正式开始了！

那年春天，皮鞋厂响应市总工会开展特色职工文体活动的号召，成立了一支职工业余拳击队。教练是厂工会文体部干事郭东，他刚从省拳击队退役，曾经获得过全国拳击锦标赛的亚军。

老洪对拳击项目有着特殊的感情，他觉得，在所有的体育项目中，只有拳击才能真正展现男人的力与美。但郭东考虑到老洪的年龄问题，并没让他入队。可这一挫折，丝毫没有减少老洪对这项属于勇敢者的运动的热爱。每天拳击队训练的时候，老洪就虔诚地跟在他们身后，模仿他们的动作练习，一点也不比正式队员差。直到有一天，市拳击队到皮鞋厂职工俱乐部训练，才彻底改变了老洪编外队员的命运。

得知市拳击队的高手来厂里训练，可把老洪乐坏了，他下班后早早地来到俱乐部，坐在场地的一角，观看他们的训练。市拳击队有个叫贾超的运动员最为著名，他是60公斤级的全市冠军。他脚步灵活，动作协调，出拳犀利凶猛。老洪目不转睛地体会贾超的步法，揣摩他的出拳套路和力量，看到兴奋处，他还不由自主地比划一番。

就在训练快结束的时候，郭东对身边的队员说：跟他们过过招儿，学习学习怎么样？郭东的建议让队员们面面相觑，大刘做个鬼脸面带难色地说：头儿，咱刚学会比划那么两下，就想和市队过招儿，那不是耍大刀玩轮子吗？他的话让郭东的脸上露出一种难言的苦涩。

这时，老洪走到大刘跟前，鼓励他说：有啥了不起的，大不了被他打趴下。大刘把所有的白眼仁集中在老洪的脸上，不屑地说：我把这个光荣的指标出租给你了，你敢吗？老洪顺手抓过地上的一副拳套，铿锵有力地说：试试就试试！郭东心情复杂地走到老洪的面前，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双手搭在他的肩上，重重地拍了拍。

老洪的出现，显然出乎了贾超的意料。他没想到，观众席上竟然站出一个黄继光式的英雄。他轻松加愉快地走到场地中间，友好地和老洪撞了一下拳套，然后，用左拳试探性地点击，紧接着用右勾拳直捣老洪右脸的要害部位。

这一“瞒天过海”的招式，在他训练的时候，老洪早就牢记在心了，当贾超的拳锋到了的时候，老洪敏捷地将头一侧，不等他做出第二个动作，老洪一记直冲拳，击中了贾超的下颌。他动作做得连贯有力，潇洒自如，让在场的人不禁为他击节叫好……

以后的许多天，老洪都一直沉浸在那一拳的快意之中。他给这一拳招儿起了个可爱的名字——“追风闪电大直拳”。

当队员们把老洪搀回职工宿舍的时候，他已经成为全厂的英雄。也许就是因为老洪不服气的精神，郭东破格把他招进厂拳击队，当上了一名正式的拳击手。很快，老洪就以他出众的才华和刻苦的努力，成为全队出类拔萃的顶尖高手，深受郭东赏识和偏爱。

江洪涛一个箭步冲到拳台中央，抢占有利位置，用左直拳封住老洪下面的进攻路线。老洪跳跃着躲避狂轰滥炸，并瞧准机会，一记右直拳直捣江洪涛的空当，击中了他的头部。“追风闪电大直拳”发挥了它强大的威力。

在全场观众热情的掌声和欢呼声中，第一回合比赛结束的钟声就响了。

老洪回到自己的阵前，郭东边用大毛巾给他擦汗，边叮嘱他说：别紧张，打出你的风格就是胜利。心不在焉的老洪，机械地点点头。

江洪涛问绳圈外的助教大个：老洪今天是怎么了？打得一点都不像他自己。大个边给他按摩边说：也许是他太紧张了吧？江洪涛说：我以前和他交过手，他绝不是这个水平。第二局比赛开始的钟声，在江洪涛的疑惑中敲响了。

江洪涛擂了擂红色的拳套，像一头饥饿的狮子，在老洪面前灵活地跳来蹦去，有效攻击的点数不断增加。在强大的攻势面前，老洪的步法渐渐乱了，拳法也显得杂乱无章。老练的江洪涛抓住战机，他没有给老洪一点的喘息机会，老洪刚躲过他凶狠的上勾拳，他一记闪电般侧勾拳，重重地击中了老洪的头部。老洪顿时觉得头顶一声巨响，带咸味的粘液涌进了口腔，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

由市总工会主办的“市职工业余拳击比赛”，是老洪参加的最后一场大型比赛。

比赛前的晚上，郭东请老洪到家里吃晚饭。一进屋老洪就被墙上一个飒爽英姿的拳手照片吸引住了，他问：教练，这是你的照片吗？郭东说：那是我最后一次参加全国锦标赛时照的。老洪赞叹道：好威风啊！一定拿了冠军吧？郭东摇摇头，遥远的回忆泛起了苦涩的涟漪，老洪问：一定有一段离开的故事吧？郭东凝视墙上那张微微泛黄的照片说：那是我决定退役后，参加的最后一次全国锦标赛。当时，我也打60公斤级。我一路过关斩将，很顺利地进入了决赛。

我的对手是一个多次败在我拳锋下的队友，正当我为自己运动生涯，即将有一个圆满的结果，而沾沾自喜的时候，那天晚上，领队和教练来到我的房间，他们很严肃地通知我，让我输掉这场比赛。后来我才知道，这位队友深得体委领导的欣赏，正处在提干的紧要关头，他要用这个冠军做资本。

老洪瞪大了眼睛，他当然知道最后一个冠军的分量。他迫不及待地问：你让了？郭东沉重地点点头，说：我毫无保留地服从了组织上的决定和安排。老洪看着墙上的照片，又看看面容憔悴的郭教练，似乎明白了许多以前没有领悟到的道理。郭东意味深长地说：有的时候，机遇似乎更偏爱弱者，但要记住，只有靠实力取胜的人，才是真正的英雄。在职工业余拳击联赛的赛场上，老洪一路过关斩将，终于杀进了半决赛。报纸上还刊登了他在比赛时的照片，很威风很神气。

老洪产生赛前综合症，是在半决赛前的那个晚上。毕竟是第一次参加这么大型的比赛，而且又打到了冠军的边缘。为了放松他高度紧张的神经，郭教练特意让大刘陪老洪到附近的“星星公园”散散心。

那天的夜色很浓，很有夜的味道。他们就徜徉在静谧温馨的怀抱里，尽情地享受赛前这难得的安宁。正走着，忽然，有几个彪形大汉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为首的走到老洪面前，生硬地问：你就是老洪？老洪点头说：我就是老洪。大个把老洪拉到一个僻静处，亲热地拍拍他的肩头说：朋友，你能放弃明天的比赛吗？这个问题太意外了，老洪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但他很快就以同样生硬的口气说：绝对不行！

大个轻描淡写地说：不就是一个冠军吗？以后你还有机会。老洪有点激动地说：为了这个冠军，你知道我付出了多少？我教练已有了太多的遗憾，我不想得到同样的结果。“就算哥们儿求你了！”大个央求道。老洪冷冷地说：我们素不相识，谈不上哥们儿。我不会放弃这次机会的。大个冷笑道：那就只好让拳头阻止你了。他大声说：兄弟们上！听到命令，另外三个壮汉箭步上前，将老洪团团围住，四人不由分说，抡拳便打。

忽然几束强烈的光线照射过来，照得他们睁不开眼睛。一队全副武装的巡警把他们团团围住。还是老洪反应得快，他一指大个的鼻子说：你咋总是那么笨，教练说过多少次，你就是记不住，马脑袋被驴踢了？大刘立刻领会了老洪的意图，他随声附和地说：教练不是谆谆教导过我们，在群体格斗中要打击最弱的那个吗？笨蛋草包酒囊饭袋蠢驴。

手电筒熄灭了，四周又恢复了平静和黑暗。一个老巡警走过来，生气地说：要练拳击，就早晨来，大老晚的吵吵闹闹地成什么体统。另一个将信将疑地问：头儿，他们真的在练拳击？老巡警自信地说：那小子叫老洪，是个拳击手，我在报纸上看过他的照片。

走出公园，大个不好意思地说：老洪，对不起，千万别怪我。老洪疑惑地问：你们到底是为了什么？大个看了大刘一眼，把老洪拉到一边，哽咽地说：这场比赛也许是洪涛的最后一次机会了。老洪没明白他的意思，就关切地问：江洪涛到底怎么了？大个说：在不久前的一次拳赛上，他的右眼被打坏了，几乎看不见东西。大夫要求他手术治疗，并劝告他，要想保住眼睛，就必须放弃拳击运动，否则黑暗将伴随他的一生。可他并没有听从大夫的建议，执意要打完这次职工联赛……

一、二、三……身穿白色制服的裁判员，在老洪的身边弯腰曲腿，对着不住喘息的老洪机械地数点。江洪涛在老洪的面前跃来跃去，做出随时准备击出更致命的一拳。

躺在天蓝色的拳台上，老洪看见了郭教练那张焦急的脸，心说：教练，对不起了，我只能让你的遗憾延续到永远了。看台上嘈杂声、叫喊声、口哨声交织在一起，让老洪心乱如麻。混乱中他只能听见裁判毫无感情地数着：五、六、七……

郭东流下了眼泪，他站台边高喊：老洪！站起来──！

老洪真的就站了起来。

第二回合结束的钟声响了。

江洪涛坐在柱角的小凳子上，他的脸上没有一点胜利的喜悦。他两眼紧盯着大个质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大个有意躲开他犀利的目光，喃喃地说：什么怎么回事？江洪涛大声说：你当然明白我在说什么，快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大个不得不垂下了头，说：我把你的情况告诉了老洪，他在履行他的诺言。江洪涛说：为什么会是这样？眼泪就掉了下来，大个忙用毛巾给他擦拭，江洪涛说：大个，你坑了我，也吭了老洪。你为什么不给我最后一次公平竞争的机会？

短暂的两分钟休息时间结束了。江洪涛缓缓地站了起来，他从大个的肩上，摘下一条白毛巾，随手扔进了场地中央，白色的毛巾飘然而落，在天地之间倾诉一腔悲壮和无奈。这是认输弃权的标志。

老洪呆立在天蓝色的拳台上，一串隐泪沿着他汗涔涔的脸缓缓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