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崔林
变革动因与背景范式*
——对互联网与印刷术社会作用与历史影响的比较
■ 崔林
互联网对当代社会的发展与转型正在产生前所未见的深刻影响。本文一方面试图通过与印刷术的比较,探讨互联网在社会转型期产生的社会作用与历史影响;另一方面也以印刷术在西方与中国的不同命运为参照,厘清媒介作为社会变革动因的背景范式。
互联网;印刷术;动因;范式
随着互联网在当代社会中的地位日益凸显,媒介的社会作用与历史影响近年来成为倍受重视的研究范畴。互联网不仅明显改变了当代社会的历史进程,“同时也造成了历史观念的显著变化”①。受此影响,信息史观也已成为重新审视人类文明史的基本视角,比如在凯文·凯利等研究者看来,“生命和科技似乎都是以非物质的信息流为基础的”②。
而当人类社会处于转型期时,经济、政治、文化等社会层面的变量增加,媒介对社会与历史的影响就更为明显,其范式③构成与相应特征亦表现得愈发清晰。在最近的人类文明转型过程中,与互联网有着类似历史作用的媒介是印刷术。本文正是试图在互联网与印刷术的比较与映照之中,探索媒介在转型时期的社会影响与需要具备的背景范式。
印刷术在西方近代化过程中的影响早已被同时代的社会、历史学者注意。不过,绝大多数的研究成果要么囿于印刷术本身,对印刷术在欧洲普及以后产生的影响与结果很少论及,要么就是在着眼于西方近代化过程时对印刷术的作用顺带提及,并未系统研究印刷术启动的传播革命对欧洲社会变革带来的深刻影响。
这种情形直到最近的半个多世纪才得以改变。首先是马歇尔·麦克卢汉在1962年出版了《谷登堡星汉》一书,宣告线性展开、条块分割的历史研究已经过时,应该将研究重点放在印刷术产生的社会影响和心理影响上④。受其影响,伊丽莎白·爱森斯坦用了15年时间潜心研究印刷术的历史影响,其著作《作为变革动因的印刷机:早期近代欧洲的传播与文化变革》也成为研究印刷术历史与社会影响的扛鼎之作。“如果说其他学者的著作还多徘徊在细节的考据与理解上,那么爱森斯坦的这部著作可以说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系统研究。”⑤
在爱森斯坦看来,印刷术是欧洲中世纪和近代最重要的技术发明,由此引发的传播革命对欧洲近现代的历史产生了重大影响。人文主义、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启蒙运动以及科学革命这些西方近代化进程中最关键的社会变革都与印刷术有着莫大的关联。正因为如此,爱森斯坦将印刷术视为西方社会近代化这一巨大社会转型过程的变革“动因”。尽管引发了诸多争论,但这部著作让人们将目光更为集中地转向媒介对历史影响的研究中来。
而在近来的研究中人们进一步发现,印刷术对西方近代化进程的影响还要更为深刻。尤其是在西方近代经济发展的进程中,印刷术在多个方面引发了至关重要的改变。比如印刷术的普及提高了识字率,提供了更多的受教育的机会,促进了知识分子阶层的产生,增加了人力资本的积累;同时,印刷术作为一种新的信息技术,促进了文化产业的形成,影响了西欧科技革命的广度和深度,加速了技术扩散的速度;此外,印刷术的发明导致了集权的瓦解,推动了资本主义制度的形成,加速了知识产权制度的发展,降低了交易成本。⑥
印刷术还深刻地影响了西方近代化进程中“民族—国家”的形成。“近代以来人们的历史观念,基本都以民族—国家为视角。……但有趣的是,民族—国家的建立,并不完全是政治行为,或政治层面上的自上而下的运作,而是与民族共同体及其成员的公民意识的形成有着相辅相成的关系。后者的形成,与谷登堡印刷术的运用及其所引发的公共场域的建构有关。”⑦而“民族—国家”的形成不仅是西方近代化进程的最重要表征,也是西方近现代以来的社会结构及由此决定的国际秩序的基石。
据此来看,印刷术对西方近代化进程的深刻影响实际上已经超过了爱森斯坦所说的“动因”范畴,也再一次证明媒介在社会转型时期对社会和历史所能产生的巨大作用力。这种作用和关系正如被麦克卢汉尊为师长的哈罗德·伊尼斯的描绘和判断:文明的发生伴随着新的传播与媒介形式的采用,文明的繁盛伴随着某些媒介形式之间的平衡⑧。
与之前的媒介技术相比,印刷术在西欧的传播与应用可谓迅速。从15世纪中叶谷登堡发明金属活字印刷术,到印刷术在西欧的普及,仅仅用了半个世纪的时间。到1500年左右,欧洲已有超过250个地方建立了印刷厂⑨。
与之形成明显对比的是,印刷术迟至18世纪初叶才在俄国开始应用,可见印刷术要成为社会变革的动因,并不仅仅依赖于技术的发明,它需要一系列有利的社会和文化条件才能够传播开来⑩。这也正是爱森斯坦在讨论印刷术的历史作用时将其视为社会变革的“动因之一”(An Agent)而非“唯一动因”(The Agent)的基本理由。
与之形成更明显对比的是中国。众所周知,中国是世界上最早发明印刷术的国家,“在欧洲出现印刷术之前,中国已经流行印刷术约一千年了,中国的印刷术对欧洲印刷术的出现有着重要的影响”(11)。然而,在作为印刷术发源地的中国,为何印刷术却并未成为社会变革的动因,对当时的中国社会产生与西方近代化过程类似的影响?
在哈罗德·伊尼斯看来,汉字与西文在符号构成上的不同是影响印刷术传播的重要原因,“汉字需要政府支持的大规模经营,相反,字母表却允许私人企业小规模的管理”(12)。除此以外,技术层面的原因也被广泛讨论,作为中国活字印刷的标志性技术,毕昇在北宋时期发明的胶泥活字技术与谷登堡的金属活字印刷术在技术水平层面存在的差距也影响了其社会作用的发挥。
而在更多的研究者看来,以社会需求、社会条件作为主要构件的背景范式才是中西印刷术不同命运的决定性因素。具体而言,谷登堡发明金属活字印刷术之时,西欧正处于中世纪行将结束、近代化正在开始的历史进程之中,充满活力、扩张主义(13)的商业文明正在崛起,十四世纪开始的文艺复兴在西欧星火燎原,教育的发展与普及提升了阅读的能力和需求,宗教改革的不断开展直接刺激了对《圣经》的需要。正是这一系列社会需求与社会条件的具备,才使得谷登堡的印刷术成为“应运而生”的发明,并在西方近代化的社会巨变中推波助澜,在各个社会层面、各种社会运动中扮演了“变革动因”的角色。
与谷登堡印刷术的“应运而生”相比,毕昇的发明可谓“生不逢时”。毕昇发明活字印刷术之际,唐宋以来的中国正处于封建社会的高峰期,以农业为基础、发展缓慢的内向型社会(14)保持着中华文明的连续性和王朝更迭的周期性,这种社会状态无法为印刷术提供类似于西方近代化的社会条件。而在毕昇发明活字技术的北宋,雕版印刷正值黄金时期,作为新技术的活字印刷一诞生,首先遭遇的是传统雕版印刷商的强烈反对(15)。中国一直以来重文学、重书法、重手抄、轻实利的文化体系和传统也无法为活字印刷提供相应的社会需求。
显然,印刷术在西方与中国的不同命运由生产方式、社会运动、意识形态、文化传统、消费需求以及来自已有技术和既得利益的挑战等一系列的社会因素决定,这一系列社会条件与社会需求构成了同一种媒介在不同社会产生不同影响的背景范式。在具备了相应背景范式的西欧,印刷术就成为其近代化过程的重要动因,而在并不具备相应背景范式的中国,尽管技术的诞生早于西方,印刷术却并未对当时的社会发展产生至关重要的影响。
与印刷术等此前的传播媒介相比,互联网对当代社会影响的速度、广度和深度都远超以往。曼纽尔·卡斯特指出,网络社会的技术范式“构成了21世纪早期社会的物质基础,在公元20世纪的后四分之一时期,它代替工业制作并作为主要范式”(16)。实际上,在卡斯特看来,互联网在社会形态、社会结构、社会价值、社会层级、公共领域、权力结构、时空范式、文化特征等各个层面带来的全面改变已经促成了“网络社会”的诞生。
相对于印刷术通过知识扩散和观念更新来影响社会历史的进程而言,互联网对社会进程的影响更为直接。“网络最直观、最集中地反映了当今时代的变化、发展,具有里程碑的意义,已经成为标示人类历史发展阶段的决定性生产工具。”(17)实际上,互联网对生产方式的直接影响早已引起广泛关注和深入研究,比如托马斯·弗里德曼关注了互联网在全球化生产中带来的“扁平化”后果;克里斯·安德森提出了互联网在经济模式中产生的“长尾效应”;阿尔弗雷德·D ·钱德勒和詹姆斯·W·科塔达在历史学的视野中,以信息时代的美国作为观察点,研究了以互联网为代表的信息技术产生的驱动国家转型的力量;尼尔·弗格森横跨历史学与金融学的鸿沟,在文明变迁视野中阐释了互联网在政治经济层面的深刻影响。
与印刷术对文艺复兴进程的改变(爱森斯坦将文艺复兴分为印刷术之前与之后两个阶段)以及对文化产业的影响相比,互联网“不仅改变了文化的表现形式,而且改变了文化的基础,改变了人们对真理、理性、伦理等文化基本矛盾要素的认识,创造了一种全新的文化形态”(18)。相对于印刷术在宗教改革等社会运动中扮演的角色而言,互联网在“占领华尔街”等大规模的社会运动中,正在生成一种迥异于以往的自组织形态,形成一种“无领袖、无纲领的新型社会运动”(19)。
与印刷术催生了“民族—国家”的兴起不同,互联网带来的影响是全球性的,其结果正是对“民族—国家”的超越与消弥。“如果说印刷术的普及有助于“民族—国”家在近代的兴起,那么当今互联网的普及,则让人们开始超越以“民族—国”家为单位看待历史发展的视角,看到了世界各个地区、各个文化之间的频繁互动和交流。这些交流和互动,借助互联网,常常突破了国家(边境管辖)的限制,甚至根本就不为国境所束缚。”(20)也正因为如此,互联网对中国与西方的影响并未产生像印刷术那样明显的差别。
整体而言,在人类社会的重大转型期,当代的互联网与近代化过程中的印刷术这两种媒介在知识的积累与扩散、思想观念的更新、社会运动方式的变化、生产方式的转型、意识形态的重构等各个方面都产生了深远的社会与历史影响。而与印刷术对西方近代化过程的影响相比较,互联网对当代全球社会的影响还要更为直接、迅速和深刻。也正因为如此,以历史上的印刷术为镜,互联网在当前社会转型过程中的作用就更值得重视和研究。
对于当下的中国社会而言,经济、政治、文化等各个层面的社会转型已经为互联网成为社会变革的动因提供了背景范式,如何在不可逆转的社会浪潮中完成国家崛起、经济转型、文化复兴的历史使命,避免像当年的印刷时代一样错过重大的历史机遇,可谓任重道远。
注释:
①⑦(20) 王晴佳:《互联网的普及与历史观念的变化》,《史学理论研究》,2011年第4期。
② [美]凯文·凯利:《科技想要什么》,熊祥译,中信出版社2011年版,第11页。
③ “范式”由美国哲学家托马斯·库恩于1962年在其经典著作《科学革命的结构》一书中提出,其意为“一种公认的模式或模型”,在库恩看来,范式的获得是一门学科或一项研究达到成熟的标志。
④ [美]伊丽莎白·爱森斯坦:《作为变革动因的印刷机:早期近代欧洲的传播与文化变革》,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译序第5页。
⑤ 高铁军:《传播的革命:印刷术对德国宗教改革的影响——由爱森斯坦的观点引发的思考》,《长沙大学学报》,2011年11月。
⑥ 余军华、李贞芳:《印刷术与西方世界的兴起——经济学视角的解读》,《经济师》,2007年第2期。
⑧ 张广生:《媒介与文明:伊尼斯传播理论的政治视野》,《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07年第3期。
⑨⑩ Asa Briggs and Peter Burke,2002,A Social History of the Media:From Gutenberg to the Internet,Polity Press,Cambridge,p.15、16.
(11) 张晓燕:《关于中国印刷术西传问题的商讨——“中国造纸和印刷技术在欧美的传播”校勘》,《自然辩证法通讯》,2001年第1期。
(12) [加]哈罗德·伊尼斯:《帝国与传播》,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55页。
(13)(14) [美]斯塔夫里阿诺斯:《全球通史:从史前史到21世纪(下)》,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71、359页。
(15) 邓榕:《浅论活字印刷术在中国和欧洲的不同命运》,《长沙大学学报》,2004年3月。
(16) [美]曼纽尔·卡斯特:《信息论、网络和网络社会:理论蓝图》,《网络社会》,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第9页。
(17) 祝文燕:《论网络时代的历史定位及其内涵》,《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4期。
(18) 戴元光、赵士林、邢虹文:《互联网与文化重构及社会分化》,《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2年3月。
(19) 胡泳:《我们占领——一个社会运动的生成》,《读书》,2012年第3期。
(作者系中国传媒大学新闻传播学部电视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潘可武】
*本文系中国传媒大学科研培育项目“媒体系统的变迁范式与社会机制”(项目编号:CUC13A04)、中国传播能力建设协同创新中心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