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民族师范学院,广西 崇左 532200)
宇宙是由时间和空间构成的,人类生活在永恒的时空之中。在人类认知发展的连续体中,空间概念的形成先于时间概念。认知语言学认为,空间概念是最基本的概念,这是因为人类的思维源于人类的生物本质、躯体经验和生活环境的自然状况,并在此基础上形成了人类基本的意象图示;经过隐喻和转喻模式后,物理空间概念便被影射到其他抽象的概念结构中,于是其他本无空间内容的概念因此而被赋予了一种空间结构。著名学者拉考夫在《女人、火和危险的事物》中详尽论述的人类自身体经验的七大类意象图式中,第一类就是空间,其他几类大部分也或多或少具有空间性,如容器、中心、边缘、上下、前后等[1]。可见,空间概念用于投射其他概念,并非凭空想象出来的,而是源于人类自身经验。客观地说,人体本身就是一个容器,有里外,上下,左右,边界等,因为人的身体首先就是一个三维容器,人们吃饭,喝水,呼吸新鲜空气是“吃进”、“吸入”、“吞下”、“排出体外”等等。因此,空间感是人类认知世界的第一发现。在认识世界的过程中,人类自身的身体是将身边事物空间化的重要基点,“身体和空间是我们对世界概念化的基点”[2]。随着认识的深化,源于物质世界的空间认知开始用于意识形态领域的研究。二十世纪以来,空间概念被引入文学研究领域。法国哲学家福柯是这类批评家的典型代表。他对二十世纪西方文学批评及其理论、哲学、历史学、科学史等领域都有很大的影响。随着研究的深入,文学批评者们发现,作家总是喜欢在其作品中设置某个特殊的场所如房子、战场、河流、海洋等“空间”,并让主人公在其中活动。由于空间具有明示的“容器”性和暗示的“受限”性,文学批评者常常以此说明主人公的命运、遭遇、品质等。笔者认为,海明威的作品具有典型的空间性特征。对这一特征的研究,一方面有利于解释海明威作品中主人公的命运,另一方面也有利于找到海明威与存在主义的某些契合。
纵观海明威的作品,其中充斥着大量的空间景观。海明威总是将主人公置于某个特殊的“空间”,让他们在这些“空间”里做出主体的“自由选择”。他们或挑战极限、或面临绝望、或遭受失败等致命打击。这些特殊的“空间”背景,不仅赋予了其作品鲜明的空间性特征,也暗示了主人公的某种命运。具体说来,海明威在其大量的作品中,主要通过设置独特的自然景观如丛林,营地,战场,斗牛场,拳击场以及大海等去凸显人物的抗争,压抑,失败甚至绝望,去表达一种悲观的虚无的人生态度。
为证明这一点,我们首先考察一下海明威的短篇小说。海明威是以写短篇崭露头角并最终名扬四海的作家。在其短篇小说里,他开创了一代文风。作品中以陈述句为主的精确描写和简短的对白能给读者以直观生动的形象。可以说,世界文坛的许多现当代作家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他的影响。而在他的许多著名的短篇小说里,海明威几乎都别具匠心地为其主人公设置了一个特殊的活动空间。
关于拳击场这一空间景观,海明威曾专门写了一个短篇并命名为《拳击家》。此外,在《杀人者》中,被杀的对象奥利安德烈森就是一名声名显赫的但又听天由命、近乎坐以待毙的拳击手。当尼克好心的去为安德烈森告密时,他却发现他对此十分不以为然。“他(安德烈森)正和衣躺在床上”,“这么跑来跑去,我跑够了”,“现在没有什么办法了”。当尼克离开时,“他和衣躺在床上,正望着墙壁”[3]。可见,安德烈森对这莫名其妙的追杀十分无能为力。他被囚禁在房间尤其是床这无形的“空间里”默默等死。此外,我们看到的黑人(the Gook)萨姆也是一个典型。平日里,他呆在厨房这个“空间”里任劳任怨地为其主人赚钱牟利。当两名杀手闯入饭馆时,他对他们的命令言听计从,百依百顺,逆来顺受,委曲求全,忍让求安。根深蒂固的种族歧视迫使他在主人狭小的空间里整日劳作,唯求敷口度日,别无他图。
《五万元》同样是一个以拳击为话题的故事。在拳击场上,拳击手们面临着各种各样的目的诸如冠军、荣誉以及名利等而奋力拼搏。为了这些目的,他们成也在拳击场,败也在拳击场。
关于斗牛场,海明威还专门写了一篇题为《没有被斗败的人》的文章。故事中着力刻画了斗牛英雄曼努埃尔和舒里托的故事。在长篇《太阳照样升起》中,罗美罗也是一个为巴莱特所魂牵梦绕的年轻英俊的斗牛士。众所周知,斗牛是一项颇为残忍、惨烈的运动。在斗牛场上,斗牛士必须和狂野的公牛进行殊死较量。一句话,在斗牛中,要么牛死,要么人亡。
在《印第安营地》中,海明威着重描述了难产的妇女只能躺在棚屋里的板床上痛苦嚎叫,丈夫只能无奈地抽着烟,使得屋里气味很坏,虽然“营里的老年妇女都一直在帮助她(两天了还生不下孩子和产妇)。男人们跑到了路上,直跑到再也听不见她叫喊的地方,在黑暗中坐下来抽烟。”通过这段极其简洁的文字,海明威一方面勾勒了印第安人一种原始、丑陋的邋遢,一种与白人文明格格不入的文明,另一方面也突出强调了夫妇俩在“营地”这一容器中的无计可施。“老年妇女都一直在帮助她”这只是“人老心善”的普遍规律,而且她们也实在无能为力。后来,妻子终于在白人医生的协助下产下幼仔,而丈夫则在绝望中悄然死去。
《麦康伯短暂的幸福生活》是海明威根据自己在非洲狩猎时的经历写成的一个真实故事。他同《乞力马扎罗山上的雪》一样,是作者最喜欢的作品之一,也是海明威的短篇小说代表作。作者将麦康伯放置在狩猎场这样一个特殊的空间里。开始,麦康伯的妻子嫌弃丈夫懦弱,没有威尔逊有魅力,在第一天打猎过程中,妻子看到丈夫面对受伤的狮子像兔子似的逃跑了,晚上便去跟威尔逊偷情,麦康伯半夜醒来时正好发现妻子从帐篷外进来。在受到刺激之后,麦康伯终于洗心革面,在后来的狩猎中表现勇敢。但是,他却在一次狩猎中被妻子误杀致死。在狩猎场这个“空间”里,麦康伯无论怎样改变自己,他总是凶多吉少:太胆小懦弱或者太勇敢过人,他都有可能遭人暗算。暗箭难防,后来他终于死在妻子的手下。在这样的“空间”里,如果他没死在妻子的手下,也极有可能死在威尔逊的手下。
除了一系列关于战争和死亡的短篇小说外,海明威还写出了几部宏篇巨著,这就是《太阳照样升起》(1926)、《永别了,武器》(1929)、《丧钟为谁而鸣》(1940)和《老人与海》(1952)。前三者既是作者的战争三部曲,也是辉煌的三部曲。在这四部作品里,海明威均通过设置特殊的空间去体现人物的性格。具体而言,《太阳照样升起》、《永别了,武器》、《丧钟为谁而鸣》的空间背景均为战场,《老人与海》则是大海。
《太阳照样升起》是海明威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这部作品中的写作技巧、叙述手段和语言风格可能只有他后来的《老人与海》能与之相提并论。在这本成功的作品中,海明威鲜明地表达了幻灭主题。他在书中成功的塑造了两个主人公形象。男主人公巴恩斯在战争中下身负伤,丧失性功能。女主人公被战争夺走了丈夫的性命。战争不仅摧毁了他们的生活,也粉碎了他们传统的信念和价值观。因此,他们或是游戏人生、蹉跎岁月,如布莱特·艾西特;或是玩世不恭,如迈克·坎贝尔;或是借酒消愁,如杰克·巴恩斯。他们是一群战争的“畸形儿”:生活中失去信念,没有追求,万般无奈之下只好用变态的、扭曲的生活方式去打发剩余的时光和掩饰内心的失落和绝望。《太阳照样升起》的书名取自《圣经·旧约》第一卷的《传道书》。它是海明威笔下以幻灭为主题的第一部重要作品。
《永别了,武器》是海明威的第一部战争类小说,也是战后美国涌现出来的众多反战小说最为著名的一部。该书出版于1929年,海明威的文学地位也由此得到认同。该小说讲述了一个向战争和爱情告别的故事,描述了主人公弗擂德里克·亨利中尉在战场上受伤,叛逃以及和英国护士凯瑟琳·巴克利的悲剧爱情故事,深刻揭露了战争毁灭生命和摧残人性的本质。在这本书中,海明威并没有采用浪漫主义的写法让相互深爱的情人获得最后的团圆。相反,他在书中暗示了所有的关系最后都将在死亡中逐一消失,从而把其幻灭主题表达得淋漓尽致。小说在一种虚无与幻灭的气氛中结束,强烈暗示着作品的基本思想:战争就是死亡,一旦卷入战争即使是笼罩在战争阴影下的和平生活也不能幸免。他通过对亨利志愿参战—负伤—重返战场—开小车—单独媾和—爱人及孩子双亡等一系列痛苦经历的描写,以及对主人公从爱情到虚无的成长过程和从理想到幻灭的刻画,海明威实际上揭示了整整一代人包括他本人对战后西方传统价值观和思想体系的彻底幻灭。
长篇小说《丧钟为谁而鸣》(1940)以西班牙内战为背景,描写了国际纵队的志愿人员罗伯特·乔丹为配合一支游击队的一次炸桥行动而牺牲的感人故事。这是一部承前启后的重要作品。它是海明威中期创作中思想性最强的作品之一,也体现了和《永别了,武器》一样的主题。美国著名作家刘易斯认为,《丧钟为谁而鸣》象征了早就开始的世界革命。人类世界要么从此文明,要么毁灭,否则这种革命是不会停止的。该书的主人公罗伯特·乔丹是一位美国青年,在声援西班牙内战时他辞去公职并爱上了西班牙姑娘玛利亚。在后来的撤退途中乔丹的坐骑被敌人击中,跌倒时又被马压断了左腿。他知道自己不能突围,便主动要求留下来掩护战友。在作品的最后,当乔丹握着枪等敌人走近时,他想:“我为我的信念已经战斗了一年。如果我们能在西班牙打赢,我们就能在世界别的地方取得胜利。”小说在一种绝望和虚无的气氛中结束。这部以西班牙内战为背景的小说再次表达了作者的爱情无果而终的观点。
由这三部以战场为空间背景的小说可以看出,对于战争,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结局:他们置身于战场中,都失去了很多包括身体的以及心理的东西,都十分绝望、濒临崩溃。显然,战场对他们来说就是一座无形的监狱。他们身临其中,进退两难,遭受着身体和灵魂的双重摧残。
代表作《老人与海》是海明威一生最满意的一部作品,讲的是由一个老人一条船一个孩子一条大鱼和一群鲨鱼组成的故事。该书是海明威的代表作,曾荣获1953度美国文学最高奖普利策奖,并于次年获得世界文学最高奖诺贝尔文学奖。
实际上,《老人与海》全书只描写了一个非常简单的故事:古巴老渔夫桑迪亚哥在连续八十四天空手而归的情况下,毫不灰心丧气,依然坚定执着地出海捕鱼。工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捕到一条大马林鱼。但是这条鱼实在太大,把老人的小船在海上拖了三天才精疲力竭,后来才被他杀死绑在小船的一边往回拖。但在归程中老人却出乎意料地遭到一群沙丁鱼的袭击。经过殊死搏击,老人最后回到港口时只带着一条大鱼的空骨架。从这个故事可知,大海对于老渔夫来说显然是一个空间。在这个空间里,老人可以有一些活动,但处处受限:为了昔日的冠军与荣誉,他不能两手空空地离开;为了钓到大鱼,他不得不走得远远的;为了成功捕捉,他不得不忍痛挨饿,拼命周旋;为了保全大鱼,他又不得不殊死搏斗,直到手无寸铁……。显然,大海既成就了他的极大成功,又使他遭遇了彻底失败。在这个无形的空间里,桑迪亚哥或许浑然不觉。
可见,海明威赋予了其作品无所不在的空间概念,空间性是其作品的典型特征。正是由于这种强烈的空间意象图式(容器图式)的存在,造成了海明威笔下人物的观察角度转移问题:说话人或者在“容器”外,或者在“容器”内。而“观察角度”是一些图示的固有特征,这进一步说明图示是人认识事物的完型结构,说明意象图式对理解我们的经验非常重要。没有这样的图示,就无法理解和表达我们的经验,就不能把不同的经验域联系起来。因此,海明威小说中的这种空间意象图式(容器图式)是正确理解其人物经验(命运)、作品主题以及词语意义的关键。
前文研究发现,海明威通过“空间”意象完成了对主人公的命运、遭遇、品质等的暗示。因此,从认知语言学的空间概念对海明威的作品进行考察研究,有利于解释海明威作品中主人公的命运。同时,对海明威作品中的“空间”进行发掘还有利于阐释主人公的“如何存在”、“为什么存在”的问题。因此,这有利于找到海明威与存在主义文学的某些契合。
“存在”原本属于哲学范畴,由丹麦哲学家克加尔在19世纪首先提出,后经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改造创立了存在主义哲学[4]81-83。萨特是20世纪杰出的存在主义哲学家代表,同时也是杰出的存在主义文学家。萨特主张,文学不应按照传统去处理环境与人物的关系,而应是环境支配人物;将人物置身于特定的环境中,让他们自己选择自己的行动,造就自己的本质[4]100-101。于是,存在主义文学总是把主人公置于危机四伏、生死攸关的“空间”中,并运用一切艺术手段,着力渲染人物对这一“空间”的恐惧感。但是,主人公为了适应或者摆脱“空间”又不断地选择者自己的行动,最终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
海明威的作品具有强烈的“存在”色彩:主人公生活的世界近乎荒谬,存在也十分痛苦,命运为某个特定环境(空间)所左右,抗挣和死亡近乎必然选择,最终实现了人生价值。在海明威的作品中,不同职业的人都在某个空间里做出选择以示自己的存在。拳击场上的人在拳击场为了冠军、荣誉和名利等而自由选择;斗牛场上的人在斗牛场上作着“要么牛死,要么人亡”的选择;战场上的乔丹的选择是一座必须炸毁的桥,处于大海深处的桑提亚哥的选择是是否与大马林鱼周旋到底、是否誓死保卫已被杀死的大马林鱼等等。在他的创作活动中,海明威的主要兴趣不在对战争的描叙;不在对渔猎、滑雪、斗牛、饮酒、谈情说爱等的描写;而是着力描写置身于特定空间中的人,从不同的角度去观察和检验他们的存在状况。他惯于把书中的主人公设置在一困境中,一边考验和查看他们的勇气、胆识和自我完整性。纵观海明威的作品,几乎都深刻阐释了这样几个20世纪最突出的几项命题:人类生存的这个世界没有意义,没有终极目标;人类在这个世界上始终处于无所适从的位置,茫然、不安和恐惧成为他们最大的心理特征;世界和人类的处境都是荒诞的。所有这些正好与存在主义哲学对人类最基本的问题——存在问题的关心问题的发掘不谋而合。
将空间概念引入文学研究是20世纪文学批评领域的一件大事。福柯及其著作对文学的空间性研究贡献极大,具有重要的推动作用。由于空间具有明示的“容器”性和暗示的“受限”性,它往往被用来预示主人公的命运、遭遇、品质等。海明威是以冰山理论著称于世的作家,文字表达干净利落、明白畅达,但其内容却言犹未尽、藏而不漏,需仔细推敲细思。笔者认为,海明威在其大量作品中巧妙地运用了“空间”的“容器”性和“受限”性功能,通过设置独特的自然景观如丛林,营地,战场,斗牛场,拳击场以及大海等凸显人物“压力下的优雅风度”,预示了主人公的命运、遭遇、品质等。通过运用这些“空间”,海明威一开始就将其主人公装进了“容器”,从而使其作品更具浓郁的悲剧色彩。因此,对海明威小说空间性的研究,一方面有利于解释其作品中主人公的命运,另一方面也有利于找到海明威与存在主义的某些契合。总之,作为人类认知世界的第一发现,空间概念用于文学研究不仅具有理论依据,更具有广阔的发展前景。
[1]LAKOFF G.Women,Fire and Dangerous things[M].Ghicago:The University of Ghicago Press.1987:282-283.
[2]田俊武,唐博.奥威尔《1984》的空间解读[J].名作欣赏,2008(12):102-106.
[3](美)海明威.乞力马扎罗的雪—海明威中篇小说选[M].汤永宽,陈良廷,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
[4]覃承华,罗显克,郭小娟.从存在主义视角解读海勒的《第二十二条军规》[J].绥化学院学报,2007(6):81-83,100-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