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静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上海200241)
1958年10月,瑞典文学院把诺贝尔文学奖授予给苏联作家帕斯捷尔纳克,以表彰他“在现代抒情诗和伟大俄罗斯叙事文学传统领域所取得的重大成就”。事实上,在此之前帕斯捷尔纳克已多次获得过这个奖项的提名,因而这样的结果可谓实至名归,但此后苏联国内围绕《日瓦戈医生》所发动的风雨事件不仅扰乱了帕斯捷尔纳克的私人生活,而且也一度阻断过其人其作在中国读书界的接受过程。当时受苏联批判风潮的影响,小说本身在中国虽处于缺席状态,但却被看成是不折不扣的“毒草”。不过,从客观状况来看,小说文本和帕斯捷尔纳克获奖一事对当时绝大部分中国读者而言更像是一个高深莫测的“传说”,这既消解了对作家的进一步批判,又使其人其作在中国陷入了更深层次的沉寂。从1980年代开始,帕斯捷尔纳克的诗歌、小说、随笔等作品开始被集中介绍、翻译到中国,而中国研究界也在社会文化意识转型的推动下,借鉴国外研究帕斯捷尔纳克的立场、观点,真正接触、重新评说以《日瓦戈医生》为重心的作家创作历程,对其作品的经典意义、独特价值予以重新挖掘与认可。同时,中国知识界则在与帕斯捷尔纳克其人其作的相遇中,深深感喟中俄两国社会历史发展的相似性,进而在作家人格精神的烛照下反思自我、追问当下。这两个互相联系的层面此后逐渐成为帕斯捷尔纳克当代中国接受的主要倾向。
在帕斯捷尔纳克的创作被集中介绍到我国之前,国人与他的接触基本上处于范围极小的间接状态。追溯这段历史,不能不提到1970年代初期的那段往事。当时,中国一群文艺青年遭逢一部后来被诗人北岛称为“四卷本《圣经》”的作品,也就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在1962年12月到1964年1月间“内部发行”的“反面教材”——《人·岁月·生活》。虽然此书的作者爱伦堡非常欣赏帕斯捷尔纳克的才情,但在引用其诗篇时,也丝毫不掩饰对《日瓦戈医生》的误解。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他非常清晰地描绘出一个纯粹诗人的形象,这位诗人坚守、践行“诗歌无须乎到天上去寻找,要善于弯腰,诗歌在草地上”[1]这一理念。同时,爱伦堡也把帕斯捷尔纳克的诗作片段带到了那群中国青年面前。这个久远而热切的片段,似乎就是帕斯捷尔纳克在中国的接受历程中所经历的意味深长的最初刹那。尽管那一代人并没有与诗人的作品发生过更多的接触,但“这些已融入《人·岁月·生活》作者生命记忆中的诗篇和诗句,对北岛、多多那一代人,具有了某种决定性的启蒙意义。它是一个人一生只能偷吃一次的禁果”[2]116。
到了1980年代,国人对“《日瓦戈医生》事件”的介绍开始增多,这在更大范围内改变了此前宣传中塑造的单一而负面的帕斯捷尔纳克形象。与此同时,作家的诗歌、随笔、小说所散发出来的诗意光芒与精神火焰逐渐为中国知识人所感知,这其中的热度与深度甚至也深深地烧灼了他们的内心,并最终经由诗歌技巧层面发力,首先影响到最具个人抒情意味的中国现代诗创作。帕斯捷尔纳克由此真正成为中国习诗者未曾谋面却早已铭记在心的老师。当时那些年青的习诗者们狂热地传阅、抄写他的诗歌译本,其间北岛、柏桦、王家新等人纷纷震惊于经由荀红军译笔折射出的那种“惊人的比喻才能”[2]119,它绽放在“独特而奇妙的词汇”之中,“充满新奇的陌生化和紧张感”[2]120。那些众口传诵的诗句——“二月,墨水足够用来哭泣/大放悲声,书写二月/直到轰响的泥泞/燃起黑色的春天”,敲打着习诗者们敏感的神经,他们在经受文字奇喻震撼的同时,也必然共鸣于其中强大的抒情力量——如果深色的墨水可以代替透明、咸涩的泪水来流淌,那只能是因为笔下的文字要血脉澎湃地为现实“大放悲声”,而如此肆意的抒情应当属于最真诚的心曲倾吐。
1989年,梁晓明在杭州青少年宫以帕斯捷尔纳克诗歌为例讲习诗艺,他在让学生当场模仿的诗歌作业中意外地发现了可圈可点之作,用他的话来说,那就是“甚至完全像是一首诗歌了,而且那么‘现代’!”[3]这个授艺的过程即便是在今天也显得有些另类,那些少年习诗者对帕斯捷尔纳克诗歌的理解也许仅局限于文学技巧层面,但对梁晓明而言却是终生难忘,他因写诗歌而遭人误解、非议。少年们的模仿却折射出现代诗歌自身以及其诗意普泛化的可能,这坚定、响亮地驳斥了那些有意刁难诗人的俗人俗世。而今,以北岛、王家新为代表的诗人又将自己敏锐的触手探伸到帕斯捷尔纳克诗歌的研究领域,继续对其中的诗歌技巧和人文精神予以揣摩、领会。这是那些震撼人心的诗歌对他们启蒙之后结出的另一颗果实。
上述掩现在中国诗人读与思、言与行中的帕斯捷尔纳克接受细节大多发生在1980年代,紧随小说《日瓦戈医生》(1986—1987,此处时间为帕斯捷尔纳克作品引进到中国的时间,下同)、诗集《含泪的圆舞曲》(1988)、回忆录《追寻》(1988)等作在中国的翻译、出版而出现,时至今日而不绝,这个过程从总体上呈现出中国知识界对俄罗斯现代主义思潮的重新接受。自“五四”以来,中国知识界在接受俄苏文学的过程中常常从中华民族社会、时代中的重大问题出发,偏向于从大处着眼,从整体上理解其中所包含的治国化民内容。进入1980年代,这一状况逐渐发生改变,以往遭到忽略和拒斥的个性言说之作、异质于主流意识之作重新回到中国知识界的接受视野当中,开始受到学术性的观照与研究。这一接触、感悟、神交个性书写的行为,同时又必然转化为中国文学对自身主体性的找寻与追问,因而“当时的文学中出现了一种反叛传统的先锋倾向,其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把关注焦点由作为类的文化建构转向作为个体的自我确立”[4]336。当此之时,帕斯捷尔纳克的文学创作、人格精神沿着诗歌意象、技巧、理念等若干路径激起中国习诗者的回声就成了极其自然的事情。
在对世界文学的接受中,最重要的面向始终在于择取、化合其精神,进而使之滋养、融汇于中国文学之中。正是在这一重意义上,“帕斯捷尔纳克诗歌的中国之行在1989年达到顶峰”[5],其标志就是诗人王家新的姊妹篇诗歌《瓦雷金诺叙事曲》(1989)和《帕斯捷尔纳克》(1990)的诞生。值得注意的是,这两首诗歌的意象、哲思,却并非源于那位诗人的诗歌,而是应归功于其叙事作品,主要是小说《日瓦戈医生》。
看过《日瓦戈医生》的读者只要对《瓦雷金诺叙事曲》稍加浏览,便可了解其中的叙事情节、诗歌意象均取自小说中的“重返瓦雷金诺”一章,诗中“燃烧的蜡烛”意象与日瓦戈在瓦雷金诺写下的诗篇《冬之夜》存在极其明显的互文关系。从表面上来看,王家新笔下那些流动着叙事性的诗行完全是对日瓦戈生命片段的诗意重述,诗中烘托出困厄、苦难也无法湮灭的书写理想——“当他睡去的时候/松木桌子上,应有一首诗落成/精美如一件素洁绣品”,同时诗歌也在叩问现实暴虐中应如何分辨、破除外界和自身的囚笼,以期超越语言自身和诗人内心的局限——“我们怎能写作?/当语言无法分担事物的沉重,/当我们永远也说不清/那一声凄厉的哀鸣/是来自屋外的雪野,还是/来自我们的内心”。这样,《瓦雷金诺叙事曲》就在本质上构成了诗作者对帕斯捷尔纳克精神的辨识与致意。这种精神有着承担苦难与重负的坚韧质地,有明白无误地呼唤自身迸发突围的勇气,只是在《瓦雷金诺叙事曲》中它还显得有些犹疑,但却绝非无力。
此后的《帕斯捷尔纳克》一诗顾名思义,更是一首意欲超越时空与阴阳两界的致意之作。但此诗无论是在思考深度上,还是抒情密度上都超越了“从《日瓦戈医生》这部‘巨型词典’中抽出了一套文本进行改写和重组”[6]的《瓦雷金诺叙事曲》。其中的诗意哲理完全体现在抒情意味浓厚的对话式自白中,诗作者因袭着帕斯捷尔纳克精神而构建的主体性亦由此凸显出来,从而完成了一个从他者精神到内在个体的自然转向。在中国当代文学中,此诗常常被认为是“完成了对沉重的历史重压下的个体命运和时代症候的本质性思考”[7],故而其意义似乎远在一般的致敬之上,但是这些思考的完成与帕斯捷尔纳克本人及其所追问的哈姆雷特难题又须臾不可分离,其中的诗意哲理乃是对帕斯捷尔纳克雅治莎学的人生遭遇及其诗作《哈姆雷特》的又一次生发。众所周知,对哈姆雷特王子而言,活着却发疯与死去而清醒,是面对“活,或者不活”这一难题的窘迫出路。从王家新的个人理解来看,对帕斯捷尔纳克而言,写作、生活与内心的悲剧冲突转变为“终于能按照自己的内心写作了/却不能按照一个人的内心生活”,这样的存在状态将原本撕裂哈姆雷特灵魂的矛盾全部统一在“活”的层面当中。这种艰难的统一最终又归结为“承担”精神,因而哈姆雷特式的出路不是非死即生,而是在“为了生,你要求自己去死,彻底地死”这一诗行中重新延展。由此,哈姆雷特成为帕斯捷尔纳克的高贵比照,这一点与诗歌对后者的致敬和赞美合二为一,使诗歌本身具有了用诗的形式书写诗歌评价的基本意义。与此同时,王家新又以帕斯捷尔纳克的生命困境与选择来甄别、衡量自身的存在意义,认定“从一次次劫难中你找到我/检验我,使我的生命骤然疼痛”。这些诗行以帕斯捷尔纳克对接受者的找寻与检验,写出后者不由自主地被前者精神烛照、逼问和唤醒的过程。这种不由自主地背离个体小我的意念力量来自他者精神的激发,同时也由“自己的土地”和“人民胃中的黑暗、饥饿”所催生。由此王家新把帕斯捷尔纳克的承担精神引入了中国生活的真实语境,而在这种理念与现实的碰撞中后者对前者促成的启蒙俨然构成一重价值范式的象征,由此或许“可以了解一个生命的个体,一个民族,以确立个我在事物、社会和世界中的位置,明晰个体生命与世界和事物的关系,使自己的文化行为和思想得到合理的解释,以获得一种清明和安宁”[8]。
值得注意的是,《瓦雷金诺叙事曲》和《帕斯捷尔纳克》作为中国现代抒情诗对帕斯捷尔纳克精神的标志性回应,是一次以他者精神烛照自我的方式捡拾文学承担精神的尝试行为。对历经历史沉痛,却往往陷入失语境地的中国知识者而言,王家新的这次书写行为更多的似乎不是荣光,而更可能是莫名的尴尬以及由此而引发的异样的警醒。然而,在这样的反思出现之前,这两首诗作在中国当代诗评者那里首先获得的还是某种期许已久的欣慰。
在当代中国诗歌的评论界与阅读界中,王家新的《帕斯捷尔纳克》一诗赢得了多方面的认可,有的观点甚至强调这首诗“把它所能说的全部说了出来”[4]347。继1991年首次发表在《花城》杂志上之后,这首诗又多次以诗人代表作的身份入选各类诗刊、诗集,进入大学、中学师生讨论的课堂。此中点点滴滴足以证明它已经成为中国当代诗歌讨论中不可缺失的一环。无可否认的是,这首诗所构建的自我与主体都深深依赖于帕斯捷尔纳克精神这个外在的他者。这样的源头恐怕不仅仅意味着撬动诗人面向历史和时代的人道支点,它也在无形之中构成了诗歌进行自身评价的一个尺度。由此内涵出发,有人认为借助这首诗,“王家新是在替我们这个时代说话。替时代说话,也即替历史说话。诗人所悲悯的是生存于这个时代(或扩大为这部历史)之中、却又浑然无知自己命运的所有的人”[9]。无独有偶,帕斯捷尔纳克也曾自称,之所以放下长期从事的抒情诗创作和翻译工作,开始写作小说,是因为他意识到自己有责任用散文叙事的方式讲述俄罗斯人的时代与生活。当然,这种叙事而非抒情的方式丝毫不妨碍帕斯捷尔纳克赋予自己的小说一种如诗一般的音乐性与抒情氛围,这本身既是作家本然的创作习惯,乃至于生活习惯,又是“抒情”话语“指向一组政教论述,知识方法,感官符号、生存情境的编码形式”[10]5。
因而,当我们把抒情诗《帕斯捷尔纳克》及其被发现的意义与帕斯捷尔纳克创作《日瓦戈医生》的动机并置一处时,也许这样一种疑问便产生了:在当代中国,相对于叙事性的小说,借助抒情性的诗歌是否更有可能抵达帕斯捷尔纳克所代表的承担精神?抵达一种异质于一时一地的主流话语,专注面向人类精神的承担意志?这个问题显然不属于纯文学的讨论范畴。自1980年代中国知识界比较全面地阅读、接受帕斯捷尔纳克以来,知识人一直在感喟中俄两国经历了何其相似的沉痛历史,但中国大地上却没有及时地诞生一部像《日瓦戈医生》那样借助个人言说发出时代声音的心灵史诗。伴随着文学市场化的到来,遗忘历史、漠视当下的娱乐文字不断复制自身,成为时流。在这一背景下,关注曾因一句“有严重的资产阶级个人奋斗思想”而遭遇挫折的诗人(指王家新),关注他在而立之年所写的《帕斯捷尔纳克》一诗,关注此诗与帕斯捷尔纳克承担精神的关联,思考抒情诗歌抵达这一精神的可能性,也就具备了一定的现实意义。
对于这两者之间存在的精神关联,上文已经以王家新的代表作为例做出了简要的梳理。对可能性问题的探究,本文尝试从“语言”和“抒情”这两个交融于诗歌内部的层面入手。诗人臧棣认为,“诗歌由于它同语言、同人类意识的特殊的内在关系,它似乎注定要比其他的艺术形式,更倾向于在一种坚定、睿智、高尚的音域里捍卫体现着人性及其尊严的想象力的价值。这种特权,并非来自历史,而是来自写作本身”[11]。在本文看来,这种特权不仅出自于写作所用的诗语质地;同时也来自文学的历史,来自抒情传统对作者、读者的呼唤与邀请。从根本上讲,书写者未能发出时代之声,与文字本身遭受压抑,进而压抑书写者自身的意识这一状况存在必然的关系,而语言与抒情在诗歌中的结合则使打破文字禁忌和意识牢笼获得可能,也使恢复受众的现实知觉成为可能。
就语言的质地而言,抒情诗歌似乎比叙事作品更能实现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的多义意境。笼统地来讲,同一叙事作品传达的故事主体基本上是相同的,其解读的差异性大多来自不同论者对叙事语境的补充与阐释,其中也包括不断处于变化中的理论视角;但同一首抒情诗歌所引发的感慨与解读之所以相去甚远,却是由不同受众内在情绪的差异所导致的,最终可能会引导出极其容易弥散、柔软绵密的情感。这样的情绪未必是一时一地的结果,而是与受众的想象力、感悟力等潜在素养存在关联。此处以俄苏文学中的一例加以说明。俄国白银时代著名的女诗人阿赫玛托娃有一首同情国外流亡同胞的爱国诗歌,其中有一句“我不和把土地抛给/敌人蹂躏者,为伍”,据称此诗曾多次收入苏联文学作品选集。我国有研究者对此甚感惊异,他们认为,诗歌中的“敌人”分明是指那些借助各项政策阻碍苏俄经济、文化发展的人士,这其中不乏某些上层代表,这样一首诗歌怎么可能会多次收入苏联官方所编纂的选集当中呢?[12]其实根本原因就在于诗歌语言的多义性。概言之,抒情诗歌的某一具体意义产生于诗歌语言与读者情绪的张力之间,如若当时的编纂者对爱国热情的感念是单一的,那么又怎能深究诗人笔下的“敌人”一词有何言外之意?由此可见,较之于叙事清晰的作品而言,意义面相多重的诗歌似乎拥有破除某些文字禁令的天然优势。
就抒情的特质而言,抒情所特有的即时性使诗歌得以含蓄、隐秘地召唤受众的现实感。众所周知,抒情诗歌的语言常不做具体细微的时间、人称界定,抒情主人公的身份也常模糊不清,但抒情诗歌“只重‘当下’的体验和感受,强化经验的共时呈现”[13]却是确定无疑的,这也便是抒情即时性的意味所在。因此,其文字所指虽然模糊,但其抒情即时性却可以激发读者的现实共鸣,故而“抒情也可能意味歌者或是诗人‘自吟自唱’的私密情境;即使在大庭广众之下,听者也‘仿佛’能得到一种心领神会的知音之感。”[10]71诗歌中的意义于是经由接受层面开始向现实层面发生转化,而语言的多义性则使转化的可能产生多种趋向,此时抒情诗歌的多义性与现实感就实现了同生共存的局面。诗歌在拉近读者和作者距离的同时,经由抒情性所产生的感染力,就可能帮助读者恢复体察现实的个体知觉。
因此,阅读王家新的《帕斯捷尔纳克》所联想和感喟的就不仅仅是一位诗人的遭遇,而更可能是他自身作为文本而承载的家国历史之痛,更可能是由此而折射出的自身民族与历史的沉重记忆。又如另一首同样把帕斯捷尔纳克作为素材,作为整体文本加以接受的抒情诗,它如此沉郁地写道:“秋天的伤痕。白桦树的眼睛/记住并刻下一个个年代的罪证/所有的人都变成囚徒/被鞭子驱赶着,被枪刺监督着/时代的洪流无法抗拒,裹挟一切/历史扼杀了个人。”[14]这诗中“一个个年代的罪证”、“变成囚徒”且正在被损伤的“所有的人”,其实已然超过了帕斯捷尔纳克只身要面对的人群与国界。“变成囚徒”者,既可以指那些在普遍意义上被权力所操纵的人群,那些被侮辱、被损害,在不同层面上被剥夺了生命存在感和种种可能性的个体,以及经他们本人之手而逐渐被压抑的自身和他者;也可泛指哲学意义上终将被宏大历史、被无情岁月所吞没的缺失个性面目的抽象人生。可见,诗歌语言的多义、模糊,或曰语言能指与所指在诗歌中的多重组合,在抒情即使性的伴生之下,最可能成为书写者的掩体,帮助他们超脱来自内心和他者的双重检查,松动文字禁忌,涉入现实语境。相对于叙事性作品而言,这也许就是抒情诗更能靠近帕斯捷尔纳克承担精神的先天优势所在。
从整体性的当代中国文学史来看,王家新的抒情诗《帕斯捷尔纳克》对时代和历史的发言之所以“震撼人心”,就在于它发出了他人未能觉察,或者已然觉察却未敢发出的声音。这种发声的可能似乎先天地存在于抒情诗歌的自身结构当中,本文虽然强调抒情诗歌在这个层面上的优势,但也不否认叙事小说在这方面的潜力,因为从根本上讲这终究要取决于创作者自身主体意识的发挥程度。然而,令人深思的是,在把帕斯捷尔纳克作为整体文本加以接受的过程中,即便如评价甚高、受众甚广的《帕斯捷尔纳克》一诗也映照出中国诗人创作中的困厄,这便是不得不依凭外在的他者而获取自身的主体性。这是一种把帕斯捷尔纳克置于烛照精神的大师位置,把他的经历演绎成正面素材,把诗歌创作变为“读后感”的遗憾的写作过程。也许,把帕斯捷尔纳克作为一个普通人,体察他那些也曾失去坚定,但最终度过危机的时刻,对接受其文学遗产更具有难以替代的意义与价值。
[1]爱伦堡.人·岁月·生活(上)[M].冯南江,秦顺新,译.海口:海南出版社,1999:217.
[2]王家新.承担者的诗歌:俄苏文学的启示[J].外国文学,2007(6).
[3]梁晓明.我说中国现代诗歌——兼谈个人性写作[J].诗探索,2004(2):275.
[4]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
[5]柏桦.从模仿到互文——论帕斯捷尔纳克对王家新的唤醒[J].青年作家,2009(8):87.
[6]柏桦.心灵与背景:共同主题下的影响——论帕斯捷尔纳克对王家新的唤醒[J].江汉大学学报,2006(3):12.
[7]霍俊明.在寒冷的雪中让内心和时代发声——王家新《帕斯捷尔纳克》欣赏[J].名作欣赏,2008(21):39.
[8]刘琅,桂苓.百年现代汉诗精神的流失与重建[M]//刘琅,桂苓.百年百人汉诗经典.北京:中国友谊出版社,2012:45.
[9]程光炜.程光炜诗歌时评[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2:175.
[10]王德威.抒情传统与中国文学现代性[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
[11]臧棣.王家新.承受中的汉语[J].诗探索,1994(4):105.
[12]任光宣,张建华,余一中.俄罗斯文学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223.
[13]季广茂.异样的天空:抒情理论与文学传统[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0:20.
[14]远洋.白桦树的眼睛[J].诗歌月刊,2009(4):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