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村庄

2014-02-28 03:06_
读者·原创版 2014年4期
关键词:铁蛋

文 _ 王 佩

我们的村庄

文 _ 王 佩

我们村叫丁家村,我在那里出生并且生活到18岁,我每年都要回去两回。我们村无一户人家姓丁,村名的来历据说是因为村里只有丁字路口,没有十字路口。

我们村第一个被打成反革命的人是王二大爷。一天,生产队社员们都在田间锄地,天上飞过一架飞机,王二大爷忽然举起锄头做射击状,结果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

村长在社员大会上讲话,念到“十月革命一声炮”,翻页时纸粘住了,停顿良久,听众议论纷纷:“准是臭了。”村长翻过一页,大喝:“响!”

在我们村,被认为最缺德的五件事是:敲寡妇门,挖绝户坟,打瞎子,骂哑巴,往井里撒尿。但对于法律认定的犯罪行为,大家反而很宽容。

铁蛋结巴,自幼由姥姥养大。19岁那年,他正切菜,姥姥说:“铁蛋啊铁蛋,白养你了,你跟姥姥不亲了。”铁蛋向天赌咒,词不成句,手起刀落,一节小指飞到地上,乱跳如活物。

每到晚上,社员收工后都要到生产队的会计室坐会儿。我现在记忆里还有马灯点燃时的煤油味。大人们抽着烟,爷爷在账簿上记着工分。当时电在我们村还没有出现,最奢侈的电器是收音机。

我记得我家里有一台红灯牌晶体管收音机,我童年所受的一切文学教育都来源于它。有一天听完一个节目,我在村子里狂奔,去找大我4岁的新蕾哥,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跟他说:“你知道吗?金达莱就是杜鹃花!”

为了洗被单,母亲从村子里最富有的人家借来了全村唯一的大铝盆,由于用搓衣板不慎,铝盆内侧划了一道印子。当时,全家人都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还?”我印象中,母亲长吁短叹了一夜。

我家终于盖起了自己的院子,那是我记忆中最美的院落。四间大瓦房,中间是个大天井,院门朝东,面对着田野,门口有两棵树,一棵是榆树,另一棵是小榆树。

母亲帮人织布,那户人家的孩子送给我几个核桃壳,告诉我只要种下去,春天就会发芽,明年就有核桃吃。我种了。

春节回家,看到我们村老光棍儿二宝坐在门洞里哭。我问他哭啥,他说:“俺不孝顺。街坊四邻家的老太太都有儿媳妇,可以打过来骂过去,俺娘却没这个福气。这样下去会憋坏的呀!”

忆苦思甜,杨老汉被请到主席台上讲话,面对扩音器,他激动得满脸通红,说:“要不是毛主席,俺咋能对着这喷雾器讲话。”

看到做土匪很吃香,村里有个瘫子也动了心,他用烧饼削了一把手枪,把自己一点点挪到高粱地里,远远看到一个骑马的人,他举起烧饼枪大喊:“快把钱扔过来,你要不老实,等我站起来你可就麻烦了!”

大喜打光棍儿多年,终于有人来说媒,不久媒人安排见面。当姑娘走进来时,大喜本能地捂住胸口,媒人问:“咋了,你胸口疼吗?”大喜憨笑着说:“不疼,我以为她要抢我的毛主席像章。”

从5岁起,我记忆里就残存了一种芳香难言的味道,直到15岁那年重新吃到它,我才记起,那是香蕉的味道。我想起那是我舅姥爷从广东带回来的,我分到了一根。难怪那味道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

“快跑快跑!”我跟着一群孩子狂奔到村外,看拉练的解放军。他们支起大炮,摆开阵势,但最吸引我的,还是一口大锅里的鸡蛋炒辣椒。我的记忆告诉我,解放军好像给我夹了一筷子吃,但事实上我很可能只是闻到了它的味道。啊,那么香的鸡蛋,那么辣的辣椒!

一只彩色的小鸟落在苹果树上,我不敢走过去,生怕把它吓跑;两个可爱的女生坐在我的座位上,我隔着玻璃窗看着,不敢回教室,生怕她们像鸟儿一样飞走了。

没书可看,整个童年都没书可看,我苦苦寻找一切可读的东西,包括一本计划生育宣传手册。

我一个人在冰上走,月亮照在冰上,寸步不离地跟着我。童年的早晨,上学路上,我一个人在冰上走。

他的名字叫安,是小姨的小叔子。有一年上河工,村里的成年男子都被征集起来到离村60里地的地方大修水利工程。有人说安偷了别人的东西,为证明自己的清白,安上吊死了。

出租车司机指着那个村子对我说:“那儿就是那个贼村。村里家家户户以偷超市为业,偷遍了全省。外人进村就被领进各家挑选便宜货,销不了赃就自己用。所以经常看到老大娘穿李宁运动裤,老头儿在田间地头休息,渴了就打开一听可乐喝。”

没人统计过,30年来村里有多少人自杀,他们或是与人斗气,或是为了自证清白,或是日子过得没有盼头,他们用一根绳子或一瓶农药结束了煎熬。

偷自行车的小华,被通缉后逃到一家砖窑厂做苦工。警察抓到他时,他已经变成了一个“黑人”。在被押解回来的路上,他对警察说:“请你们一定告诉我妹妹,不要走错路啊。”满车人无不流下同情的眼泪。小华因盗窃案值大,又是惯犯,被判处10年有期徒刑。

孤寡老人四奶奶,每天下午4点就关门闭户,早早地睡下,那年腊月二十九这一天也不例外。第二天就是除夕,她的两个外孙女来送年货,叫不开门,就从不高的院墙翻了进去。

村子里响起两个女人的尖叫声,人们赶来后发现,四奶奶已经变成了一截焦炭。经过分析之后还原现场,四奶奶半夜碰倒了煤炉,棉裤着了火,她从里屋爬到外屋,试图舀水自救,但缸里的水被冻住了。

烧焦的四奶奶右手拿着舀子,左手拿着几张烧残的钱,桌子上还放着600块。她在弥留之际,想到的是把怀里的钱掏出来,留给后人。众人一阵唏嘘,都在感叹养儿防老是多么重要。这事发生在2009年。

早晨用了很大力气才推开屋门,我说:“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雪。”晚上父亲推开院门回来,像个雪人,他说:“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雪。”

大雪把村里的沟沟坎坎都填平了,没有树的地方,根本分不清哪儿是沟,哪儿是路。放眼望去,看到田野里有人推着自行车在奋力地走,一会儿,那人不见了,又过了一会儿,只见他从雪里钻了出来。

乡村的冬天,我们在打架;茫茫的雪地里,我们在打架;为了一盘军棋的输赢,我们在打架。我把这个小孩按倒在地上,他年龄身量比我小,可辈分比我高。他哭着回家,我知道自己闯了祸,就在小伙伴们的簇拥下,上他家赔礼道歉去了。

我们冬天的玩具是火柴枪和手榴弹。用铁丝弯成枪,自行车链条做枪膛,里面塞满从火柴头上剥下来的火药,皮筋绑定撞针,扣动扳机,撞针撞击火药,啪的一声,手感跟真枪一样。用这把心爱的“驳壳枪”,我代表人民代表党亲手“枪毙”过小伙伴中的叛徒。

你无法想象一个小男孩对鞭炮的迷恋,那是潜意识里对爆炸、破坏和征服的向往。为了防潮,农村一般都把鞭炮放在最热的炕头,我半夜醒来,都会去摸摸那些硬邦邦的爆仗,它们已经滚烫,随时准备爆炸。

猜你喜欢
铁蛋
倒立
农家院里的“飞机”
岁月的玻璃
我就叫铁蛋
铁蛋的花
铁蛋的吃瓜季节
铁蛋的吃瓜季节
竹车里的发小
醒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