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蒋欢的裙摆在夏风中微微晃动。她的小腿纤细,白净,像两截剥开的竹笋。想到竹笋,铁蛋有些馋了,他已经有一阵子没吃到竹笋了。他使劲往上看。他的脖子开始发胀,发酸,继而发疼。晃动的裙摆,让他一时间忘记了自己在做啥。
围观的人们喊,走呀,你走啊!铁蛋就迈开了手,往前走。他向蒋欢走,越走越快。他听到蒋欢“啊”的一声,随后发出咯咯咯的笑声。他知道蒋欢并不介意被他撞到,相反,每次被他撞到,蒋欢都会发出开心雀跃的笑声。他喜欢听蒋欢的笑声,像开春后总在房外树上叫的喜鹊,听起来很舒服。他做过一次梦,梦见蒋欢变成了喜鹊,飞来飞去的,最后停在了他家房侧的香椿树上。香椿还不及发芽,蒋欢变的喜鹊就开始叫了,好像在冲他说话。他美滋滋的。
铁蛋停下来,把自己放下来,脚重新立在地上,手回到空中,痴痴地看着蒋欢。围观的人说,铁蛋,你继续走啊,走啊!铁蛋不想走了。他环顾四周,横着脸——他觉得自己是横着脸的,一副很厉害的样子。我,我,我偏不,不,不走。蒋欢捂着嘴,铁蛋,你再走会儿。蒋欢一说话,铁蛋就又想走了,正要弯下腰倒立下去,大山就来了。大山扒开人群,去去去,各忙各的去。他把人赶走,对铁蛋说,铁蛋,别谁让你干嘛你就干嘛。又对蒋欢说,你也跟着起哄。蒋欢嘟着嘴说,我是喜欢看铁蛋倒立走路。铁蛋一听,又要倒立,被大山一把拉住,别玩了。他把铁蛋交给蒋欢,带他去吃饭。蒋欢就说,铁蛋,走了,我们去吃饭。
那时候蒋欢还不是落水湾人,她家在邻村,隔了一个山垭口。远倒是不远,但极少来落水湾。她家家境殷实,土地多,据说每年玉米要收八九十背篼,养了一头母水牛,几乎每年都要下崽。她爸爸烤酒卖,妈妈掌持家务,一家人日子过得很像样。人们都说,谁娶了蒋欢,就是祖宗三代修来的福分。这个福分被大山接住了,他们定在腊月结亲。
大山是铁蛋的表哥。大山的妈妈,是铁蛋爸爸的二姐。他们俩好,一方面是因为表兄弟关系,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大山从不取笑铁蛋。当然,最重要的原因可能是上小学四年级时铁蛋帮大山挡过邻村小孩挥过来的一块石头。铁蛋虽叫铁蛋,但身子是肉做的,那块石头将他的头磕破了,鲜血直流,铁蛋昏了过去,醒来后,就再没有上过学。
铁蛋的爸爸说,你不上学怎么办。铁蛋说,你,你,你帮我,认,认字。大山说,我什么都帮你。铁蛋的妈妈说,不上学娶不上媳妇。铁蛋说,大山,山,山哥哥帮,帮,我,我娶。大山说,好,我都帮你。铁蛋的爸爸说,你这样,不上学你能干什么?铁蛋说,我,我这,这样,样,上了,学,学能,干什,什么?小孩子铁蛋,结结巴巴地把大人问住了。大山说,没事,铁蛋,有我,你什么都能干。
不上学的鐵蛋,练起了倒立。也没什么人教他,也没什么事情刺激他,就是一个人待着,无所事事,总想倒立起来。后来还能稳住,慢慢竟然还能走路。很快,铁蛋能用手走路的消息,传遍了落水湾。村民们像看稀奇一样来看他倒立走路。一开始,铁蛋可兴奋了,他依依呀呀的,倒立着,走一段,站起来,看大家笑,又走一段,站起来,看大家笑。大家笑,他也笑。但渐渐的,他就不喜欢在别人面前倒立了。
但他拗不过,尤其村里有人办酒席的时候,大家围着他,劝他,走一段看看,走一段看看。他只得无奈地走上一段应付了事。他走了一会儿,不准备走了。蒋欢来了,她从入院的地方进来,问气喘吁吁的铁蛋,大山哥呢?铁蛋说,去,去,去收,收摆碗。那天落水湾张家立大梁,办酒席,管事分给大山的活儿是收摆碗,一席吃完,把吃过的碗收回来,一席开席,又把盛满菜的碗摆上去。蒋欢是来吃酒的,吃酒的人都穿得比较讲究。铁蛋看到蒋欢转身去收礼处挂礼,她微微前倾身子,屁股就轻轻翘了起来,很好看。蒋欢转身的时候,铁蛋一咕噜立了下去,他看到蒋欢的裙摆,被夏风吹得微微晃动。
2
那天吃了饭,蒋欢要走。她爸爸在家烤酒,妈妈去以列镇上赶场,得到天黑才回来。蒋欢忙着要回去,一大堆事情等着做。她对大山说,不然嫁过来时什么也没有,不给你家丢脸?大山不舍地说,那你小心点。铁蛋说,我,我,我和欢姐,姐姐,走。他用脚走一段,用手走一段,惹得蒋欢咯咯笑。
从大树脚,到三岔路,走到大田边,沿着田中的路走时,稻田里泥鳅翻滚,冲倒立过来的铁蛋吐泡泡。铁蛋放下自己,飞快地把手伸进稻田,抓住一条泥鳅。铁蛋举起沾满污泥的手,说,欢,欢姐,泥鳅,泥,泥鳅。蒋欢害怕他把污泥甩到自己身上,后跳一步,说,别闹啦,快把手洗干净。铁蛋在稻田里洗手,把滑溜溜的泥鳅递给蒋欢,姐,给,给你。蒋欢又笑了,铁蛋,姐姐不玩这个,你自己玩吧。铁蛋说,欢,欢姐,收,收成以后,你,你,你就,是,我表,表嫂了。铁蛋说这话时,竟然有一些悲伤。他又笑,表,嫂,表,表嫂。蒋欢愣了一下,笑,你个小屁孩,懂什么,我走了。蒋欢沿着大田中间的路往落水湾外走,回头看时,铁蛋倒立在路上。风吹动稻谷青青,起伏不定。他像一根粗壮的树杈,如果再挂上塑料布和一顶毡帽,倒可以成为一个吓唬鸟儿的假人。
放羊,是铁蛋每天要做的活儿。落水湾原本是没人养羊的。铁蛋的爸爸开了这个先河。上前年,铁蛋奶奶去世,祭奠来了几只羊,把白事办完,愣是剩下一只,铁蛋爸爸想着,养一只是养,养两只也是养,便从村外买了一只来,就在落水湾播下了羊种。羊繁衍快,边养边生,边养边卖,固定的有十六七只。每天,铁蛋就赶着羊上山,晚上再赶回来。他会带上一大壶水,兑了盐,到了山上,含一口盐水,照着羊能吃的植物一阵猛喷,羊就围着喷了盐水的草吃个精光。羊乖巧,铁蛋就在山上练倒立。他倒立早已经出神入化,现在要练的,是单手走路,用手跳舞。一天天的,羊群在一旁吃着,他在一旁练着,羊群偶尔看他一眼,他偶尔看羊群一眼。夏天结束,秋天到来。秋天结束,冬天到来。
腊月一来,大山一家忙活起来,迎娶蒋欢的日子到了。迎亲的队伍走出院子,铁蛋就跑上去,有人拦住他,你个小孩,别去碍事。铁蛋说,我,我,我不是,是小孩。那人说,不是小孩,也不让你去,碍事。大山穿着规整的衣服,走过来说,铁蛋想去,就让他去吧。大山一直这么照顾他的。蒋欢从家里出来,一身大红的衣服,在冬天里特别惹眼。铁蛋在人群里跳着,喊道,表,表,表嫂。围观的人群忍不住哄堂大笑。
新娘子到了,也不进门,一直站在堂屋门前,给三亲六戚看。铁蛋蹿过去,表,表,表嫂。蒋欢就塞一颗糖给他。有人说,铁蛋,你表哥结婚,来一段呗。铁蛋剥开糖,塞到嘴里,他感觉糖很甜,黏黏的,是他从没有吃过的那种。他边巴咂着嘴,边撸袖子,对人们说,等,等,等着。蒋欢想要制止,他已经一咕噜翻下去。铁蛋来回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他一走,人们就往后退,圈子越来越大。人们说,可以呀,铁蛋,走得比以前还远了。铁蛋说,有,有,更好,更好看的。他放开一只手,单手跳了一步,又换了一只手,单手又跳了一步。他听到蒋欢的笑声,像一只喜鹊,悦耳,动听。人们唏嘘,铁蛋这下可真厉害了。铁蛋开始跳舞。有一刻,他似乎飞出了人群,在大山顶上,风声为他配乐,闲散的羊群做他的观众。他反复倒立行走,直到筋疲力尽倒在地上。
过了春节,大山和蒋欢要出门打工。走之前,大山领着蒋欢来看铁蛋。我们去深圳,听说那边钱好赚,你要有一阵子见不到我们。铁蛋说,有,有,多久?大山说,不知道,可能要到过年。铁蛋说,深,深圳在,在哪里?大山说,在广东。铁蛋说,没,没事,你们,先,先,先去,我去,找,找,你们。蒋欢笑着,铁蛋,深圳很远,你找不到的,你就乖乖在家,等我们给你带好玩的。大山去向铁蛋爸爸道别,堂屋里只剩下铁蛋和蒋欢。铁蛋说,表,表嫂,我给你看倒立。蒋欢说,留着过年回来时吧。大山进门来,问他们在聊什么。铁蛋想说话,蒋欢说,没聊什么。
大山和蒋欢走了有半年,铁蛋就不想待在家里了。他问爸爸,我,我,可不,可,可以,去深,深圳?爸爸说,不可以,你这样,去不了的。
秋天的时候,落水湾来了一个耍猴人。他牵着一只猴子,在村里空地上耍猴。那只猴子听话又机灵,会握手,会钻铁圈,还会骑单车,更会抽烟。当猴子倒立行走的时候,铁蛋很想和它比一比。有人说,好看是好看,但走起来还是没有铁蛋走得精彩。铁蛋听了,突然又不想比了。他离开了起哄的人群,独自回了家。耍猴人表演完,挨家挨户问要不要扫圈。落水湾人认为,讓猴子在圈里扫一圈,能保佑牲畜健康、肥壮。耍猴人到了铁蛋家,问铁蛋,听说你能倒立,还能跳舞?铁蛋说,你,你,问,问这个,干嘛?耍猴人说,想不想赚钱?铁蛋来了兴致,想,想。耍猴人说,那我带你去赚钱。耍猴人对铁蛋的爸妈说,去城里,城里人喜欢看就给钱。铁蛋的爸妈说,铁蛋这样,我们不放心。耍猴人说,我有个朋友,在市里管个杂技团,他们可以帮忙照顾。
铁蛋跟着耍猴人去了以列镇上,从以列坐汽车去县城,又从县城坐上了去市里的汽车。耍猴人姓牛,铁蛋便听爸妈的话,叫他牛伯。看着窗外,车辆跑来跑去,楼房越来越好看,铁蛋问,牛伯,这,这,这里是,是深圳吗?耍猴人说,这里不是深圳,你为什么要问深圳?铁蛋说,我,我,蒋欢表,表嫂和,大山哥,在,在深圳。耍猴人说,这里不是,但是团里会巡演,也许会巡演到深圳去。
3
他们在一个大院子里找到了杂技团。院子挺大,但没多少活物,看起来冷清。团长看到他们,迎了上去,老哥子,是不是准备回来跟我干。猴子一见到团长,要死要活地往后蹿,很怕的样子。牛伯说,我说过不干就是不干了,我是给你送能人来的。团长这才把目光移向铁蛋,很快他的脸就别了过去。牛伯说,别看他长这样,可有能力。团长好奇地说,什么能力?牛伯对铁蛋说,铁蛋,来一个。铁蛋就倒立,走路,跳舞。正在训练的人都围过来,窃窃私语。团长的脸上露出笑来。牛伯说,你把他收下,保准你赚钱,小孩子不懂事,你照顾着点。
牛伯在团里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走。他叫来铁蛋,铁蛋啊,我的猴儿,不喜欢城里,我带着他到处走,自在,好玩。铁蛋高兴地说,那,那牛伯,我,我也要跟,跟你,去耍,耍猴儿。牛伯说,你不行,你就在这里待着,这里伙食好,工资高,听话。牛伯走了,铁蛋就听话地待了下来。团里人多,得有二十几个,每天晃来晃去,铁蛋也认不出谁来,只认得团长。
铁蛋不需要训练,他倒立行走的本事,已经很熟练了。团长教他,先是洗脸、梳头、走路,又请裁缝师傅来量尺寸,订做衣服。铁蛋洗了二十年的脸,不知道为什么团长还要专门教。铁蛋不懂,但他想,团长既然是团长,他说的就是对的,他照办。
那天铁蛋要开始自己的首演,裁缝师傅把新做的衣服送了来,团长差了一个姑娘把衣服送到铁蛋那里。姑娘放下衣服说,团长让你穿上。铁蛋正在倒立,有两天了,他一直反复在长板凳上倒立,开始的时候立不稳,有些怕,慢慢就稳了,稳了就继续往前走。他还想学会在板凳上跳舞,那样应该会更好看。
铁蛋听到人声,吓了一跳,从板凳上摔下来,看到一个又瘦又小的姑娘。你,你,你是,是谁?他问那姑娘。二丫,姑娘说,我叫二丫。她有些窘迫,感觉像是自己做错了事。你要不要紧?铁蛋说,我,我没,没事。二丫捂住嘴笑了,你为什么这样说话?你,你,你这,这人,真是,有,有趣。铁蛋突然感觉自己的脸着火烧了一样,很烫很烫。二丫捂着嘴,跳出门槛,跑了。
换了衣服,铁蛋去照镜子,被镜子里的样子吓了一跳。他上身穿的衣服是黑白的,一边白,一边黑,裤子是红绿的,一条裤腿红,一条裤腿绿,都很宽松。铁蛋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衣服。他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去找团长,团长正在训二丫,你一天就知道玩,让你训练你又不好好练。铁蛋直着身子,站在门边,团,团长,这个,衣,衣服,不好,好,好看。团长说,你说什么?二丫说,他说衣服不好看。团长说,让你穿你就穿。铁蛋只好往回走,一会儿二丫就跟了上来,你穿这身衣服很滑稽。
晚上他们去市剧场演出,铁蛋才知道,二丫是演魔术的。他看见有人把一个大箱子搬上去,摆在台上,鼓捣了一阵。二丫从他身边经过,撞开他,走到台上去,站了一会儿,钻到箱子里,又一会儿,有人拿着宝剑,往箱子里插。铁蛋吓坏了,他想上去救二丫,却又不敢,一颗心像被什么揪着,很不自在。一会儿,那人拔出所有宝剑,打开箱子,二丫钻出来,好模好样的,铁蛋松了口气。
二丫回到后台,就轮到铁蛋上场了。铁蛋是倒立着从后台走到舞台上的,他走了一圈,听到一阵掌声,又走了一圈。然后他站起来,感觉身上那身新衣服像不存在一样,轻飘飘的。他又倒立,单手走,跳舞。下面掌声像他放羊时听见山风吹过树林。他看到大厅里,无数重叠的笑脸和挥舞的巴掌。
演出结束,他们坐在后台,等集合回去。铁蛋走到二丫身边问,你,你,刚才,没,没被,宝剑,杀,杀到?二丫不屑地说,那是假的。铁蛋认真说,看,看起,起来,好,好真,吓,吓死,我了。二丫这会儿认真了,铁蛋?铁蛋说,嗯。二丫说,那是假的,剑杀不到我。铁蛋说,那,那我就,就,放心,了。二丫说,不过我被杀着过。铁蛋说,啊?二丫挽起袖子,举起手。铁蛋看到她的小臂上,有一个长长的疤痕。铁蛋说,这,这是?二丫说,刚学的时候,调皮,在箱子里乱动,自己碰着的。又说,不过现在不会了,很安全。铁蛋说,那,那就,就好。挤着上车时,二丫偷偷凑到铁蛋耳朵边说,铁蛋,都没人担心过我,谢谢你。二丫说话时,热气吹着铁蛋的耳朵,痒痒的。
演出一共三晚,观众一晚比一晚少。第三晚结束,团长召集大家,今晚好好休息,明天我们就出发巡演。铁蛋问二丫,巡,巡演,是,是什么,意思?二丫说,就是到处去演。铁蛋好奇地问,会,会去,很多,地,地方?二丫说,嗯,到处。
二丫说话时,铁蛋的目光被不远处一个裸露的肚皮吸引住了。二丫说完话,发现铁蛋并没认真听,生气地揪住他的耳朵说,铁蛋,看什么呢?铁蛋说,那,那,那个人,肚皮。二丫说,那是红梅,所有男人都喜欢看她。
红梅听见声音,循声望来,冲铁蛋一笑,眨巴了一下眼睛。铁蛋打了一个激灵。
4
巡演通常从本市开始,一个县城不会超过三天。杂技这种表演,都是图新鲜,时间长了就没用了。一个月后,他们开始往市外走。一般来说,最忙的是第一天和离开当天,中间比较清闲,除了晚上演出,其他时候没什么事。
中午时分,天特别热,房间里的团员们都出去了。二丫来推铁蛋的门,大家都出去,为啥你不去?铁蛋说,我,我,不想,去。二丫说,切,是没人愿意带你吧。铁蛋心里突然很难过。铁蛋觉得,二丫说的应该是对的,她那么聪明,不会错。二丫说,没事,我带你,我们出去玩。铁蛋想了想,算,算,算了,我睡,睡觉。铁蛋不是不想出去,只是他觉得,别人不愿意带自己,一定是嫌自己麻烦。他不能给二丫添麻烦,二丫是好人,跟大山哥一样的好人,跟蒋欢表嫂一样的好人。二丫说,你不出去能干嘛。铁蛋说,我,我,我睡,睡觉。说着就真的倒在小旅馆的床上,真要睡觉的样子。二丫去拉他。二丫那么小,那么瘦,她没拉动铁蛋,反倒被他一带,滚到床上去。
铁蛋第一次如此亲近一个女孩。他突然感觉像被一团云包裹住,软绵绵的,滚热滚热的。在那团云中,他挣扎着,像抓住了什么,又像两手空空。然后他回过神来,看到二丫站在床前,双手死死揪着T恤下摆,红着脸,转身跑了。
二丫走后,铁蛋百无聊赖,他根本无法入睡。无所事事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房间太小了,他又打开门,透透气。狭窄的通道里弥漫着燥热的奇怪的气味。
铁蛋突然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那声音从楼道尽头的房间传来。铁蛋知道,那是团长的房间。杂技团在外,只有团长一人住单间,其他人都是多人住。铁蛋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便慢慢走过去,把耳朵贴在门上。
他不知道房间里发生了什么。好像是打架了,却又不太像。铁蛋想进去看看。他敲了门,屋里瞬间安静了,像一个人都没有。他又敲,里面回,谁啊?是红梅。他喊道,铁蛋。红梅说,自己回房玩去。铁蛋没回答,他一直站在门外,不出声,他心想,我偏不回去。
然后,门被打开,一股怪异的味道扑面而来,团长站在门口,他的脸上一片潮湿,头发紧紧贴在额头上。透过半开的门,铁蛋看到床上半躺着红梅,雪白的腰身像一条大蟒蛇。
晚上开演前,铁蛋对二丫说,大,大,蟒蛇。二丫问,蟒蛇?铁蛋说,嗯,大,大蟒蛇。二丫露出恐惧的表情,环顾四周,在哪里,别吓我。铁蛋说,床,床,床上,大,大蟒蛇。他说话时,看着不远处的红梅。红梅已经换好服装,正在化妆,她裸露的腰部,白花花的,被电灯照得发亮。二丫循着他看的方向看,瞬间明白了什么,揪住他的耳朵,铁蛋,都说你傻,原来脑子一样的坏,你是不是偷看人家睡觉了。
从那以后,铁蛋留意起团长和红梅来。在人们都无所事事出去玩的正午,红梅总是窝到团长房里去。铁蛋觉得,他们关系一定很好。
有一天,红梅从团长房里回来,拿糖给铁蛋吃。铁蛋吃着糖,想起蒋欢和大山,他们在深圳,不知道怎样,有没有这么好吃的糖,便又去找红梅。房间里有四张床,上面堆着紊乱的被褥,其他人都没有踪影,红梅穿着裙子,半躺在床上,软绵绵的样子。铁蛋看到模糊的两堆肉,堆在红梅的胸口上。铁蛋问,深,深圳,有,多远?红梅问,你想去深圳?铁蛋说,想。红梅说,去深圳做什么?铁蛋说,蒋欢,姐,姐,在,在深圳。红梅说,蒋欢是谁?铁蛋说,是,是我,我表嫂。红梅问,你表嫂好看吗?
5
二丫很不满。她问铁蛋,为什么你总是不跟我出去玩?那时已经深秋了,天气已经转冷,但出太阳时,中午还是会很热。二丫说话的时候,正穿着新买的小T恤,粉紅色的,上面绣着两只老虎。铁蛋觉得那是老虎,可二丫说那是猫。铁蛋没见过老虎,但见过猫,他觉得二丫衣服上的就是老虎。两人僵持了一会儿,二丫说,是不是老虎,我们去问卖衣服的就知道了。铁蛋不去。二丫就不满了。二丫不满的原因还有,为什么铁蛋对红梅那么好。难道就是因为她胸大?铁蛋说,不,不是,红梅,姐,姐,可,可怜。二丫不屑,可,可怜?哪,哪,哪里,可,可,可怜了?铁蛋知道她故意学自己,也不生气,她,生,生,生病。二丫好奇地问,啥病,你咋知道的?
铁蛋和二丫出门,去找卖衣服的店家。店家看到二丫,赶紧说,衣服可不兴退的。二丫说,我们就想知道,衣服上的是啥?店家说,猫啊!二丫对铁蛋说,看,是猫。铁蛋说,不,不是,是,是,是老虎。店家又看了会儿,说,对,是老虎。二丫不高兴了,到底是猫,还是老虎?店家为难地说,你们俩到底希望它是什么,你们想它是猫,那就是猫,想它是老虎,那它就可以是老虎。二丫说,怎么这样说,这是你卖的衣服哎。店家说,我也不知道它是什么,要不,你们去问问厂家。铁蛋问,厂,厂家,在,在哪里?店家说,深圳。铁蛋说,那,那我,会,会让我,我蒋欢,表,表嫂,和大,大山,哥哥,去,去问的。二丫又揪住铁蛋的耳朵,你真是傻。
他们没有问到答案,无所事事地在小县城里走。遇到一块空地,栽着各种树,他们走进去,四下空无一人,只看到一个小亭子。他们就在亭子里坐着。铁蛋说,我,我给你,倒,倒,倒立吧。二丫说,不要,天天晚上你都倒立,你不烦吗?铁蛋说,不,不烦,我一开,开心,就,就想,倒立。二丫说,倒立会让你开心?铁蛋认真地想了会儿,不,不是,我开心就,就,就想,倒立。二丫说,你现在开心?铁蛋嗯嗯地点头。二丫笑了,那你倒立给我看。铁蛋就在亭子里的栏杆上倒立。他看到二丫的脸,和他的脸几乎一样高,看到二丫睁大眼睛,盯着自己。二丫嘴唇紧紧地咬着。铁蛋倒立完,坐在凳子上,我,我还,还可以,多倒立,一,一会儿。二丫说,算了,留着力气晚上表演吧。
晚上,红梅问铁蛋,你这几天咋不给我治病?铁蛋不说话。红梅说,明天,中午。
第二天中午,趁着没人的时候,铁蛋见到了红梅。依然是一个闷热的小房间,弥漫着奇怪的热气。红梅冲他说,铁蛋,来呀。他就像被什么牵住了魂。
突然,“嘭”的一声,门被踢开了。团长吐着粗气,看着他们。红梅从床上立起来,指着铁蛋,哭着说,团长,这人欺负我。铁蛋搞不清楚红梅为什么这么说,他想说话,想告诉团长和红梅,却被红梅抢了去,幸好团长来了,团长啊,你要为我做主。铁蛋说,红,红梅。红梅说,滚,你个丑鬼,又脏又臭的流氓。铁蛋还想说话,突然被什么击中头部,他感到疼痛无比,一阵眩晕。
6
铁蛋醒来,不知道已经几点了。天亮着,不知道是天还没黑,还是已经过了一夜。他感觉到头痛,眼前也模模糊糊的。他翻转身子,看到四人间里,人们都在忙着穿衣服。有人在说,嘿,看不出來,以为是个傻子,原来胆子这么大。另一个人说,你是羡慕他吧,你看红梅的时候眼珠子都要跳出来了,说来这小子也挺有福气,我要是这样,被打一顿也值了。门突然开了,团长走进来,跳起来,照着床上的铁蛋踢了一脚,妈的,赶紧起床。
上车时,铁蛋远远看见二丫,他想过去找二丫,人一挤,二丫就进了车门。一路上,铁蛋都低着头,怕看到别人的眼光。他知道,大家都在嘲笑自己。红梅没有来。从车上人的窃窃私语中,铁蛋得知,红梅心情不好,团长给她放了一晚上假。
下车的时候,女团员们看到铁蛋,都离得远远的,有的人还发出呸的声音。她们从后门进了演出的大院,走到舞台后台,三三两两地围着聊天,等着开场。铁蛋看到二丫一个人蹲在墙角,一言不发,他向二丫走去,二丫就站起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离我远点。
整个晚上,铁蛋都心不在焉。舞台传来各种声音,都是熟悉的,耳朵早就听出老茧了。大厅里坐满了人,他们鼓掌,他们欢呼,他们没心没肺地笑着。铁蛋上了台,一如既往地倒立。他转身背对舞台,看到帷幕缝隙后面,二丫小小的脸看着自己。他再转身面对观众席,突然看到一张张排列整齐的脸,从观众席飞了过来。他一阵恐惧,手一软,摔在舞台上。观众席一阵哗然,粗暴的声音响起来。铁蛋委屈得快哭了,他揉着摔疼的手肘,灰溜溜地下了舞台。出了后台,他在剧院后面的空地上,不停地倒立。以前他一开心就倒立,现在,他多么想倒立能让自己开心起来。
他就那么倒立着,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深秋的风吹着他,很冷。他的清鼻涕灌满了鼻腔。可他还是倒立着,不要命一样地倒立着。他听到热烈的掌声,听到反反复复的脚步声,听到人们指指点点的声音,听到人们散尽了,四下里一片寂静。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怎样才能开心起来。他迷迷糊糊的,感觉自己要睡着了。可是他还是倒立着。
铁蛋,臭铁蛋……
他听见二丫的声音。他一下子将自己放下来,鼻腔里的鼻涕就止不住地流。他看见二丫站在不远处,看着他。我,我,我没,没有,欺负,红,红梅姐。二丫说,你到底还回不回去?铁蛋说,我没,没,没有。二丫说,我知道。二丫走过来,走到他跟前,回去吧。深夜里,他们沿着陌生县城的大街,问着路往住的旅馆走。
那之后,红梅再没理过铁蛋,离他远远的。铁蛋难过了一阵子,就不难过了。一阵子后,他们到了新的县城,铁蛋见到了牛伯。牛伯依然牵着那只猴子,走到后台。铁蛋很开心,牛,牛,牛伯。牛伯看起来也很开心,但却伸手制止他,不让他靠近。铁蛋说,你,你,怎么,来了?牛伯说,找团长。团长也有点儿意外,说,老哥子,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牛伯说,有你们的广告,能不知道吗?我正好找你算算账。
晚上,刚躺到床上,铁蛋就感觉不舒服,起身去上厕所,回来的路上,听到团长房里传来牛伯的声音。
什么?你说他强奸红梅?
是啊,我亲眼所见。
不可能,怎么可能嘛?
我亲眼见到,没假。
会不会是红梅的什么心眼,就红梅那样,勾搭的人还少?
老哥你再这样就没法说下去了啊。
好好好,可就算他强奸红梅,关我什么事?我们说好的,他一个月的工资,你寄一半给他父母,一半留给我,这可是说好的,你现在说一分都没了,我白给你找这么个能人?
是,是说好的,可这不强奸了红梅,人家红梅精神损失费,这不得从他工资里面扣嘛?早知道这样,我就应该一分钱也不给他家里寄。
你这人,还有点良心吗?你连我也坑?
老哥,我没良心,你就有良心?你啥子也不用干,牵着那死猴子到处逍遥自在,让一个傻子在我这里给你赚钱!
听到这里,铁蛋很生气,想也没想,就推开半开的房门,你,你,你,你们。团长和牛伯都怔住了。你,你们,骗子,骗子。
铁蛋回到房间,收拾东西。本来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他拿着小小的包裹,出了门。走下楼,想起二丫,又到楼上去,敲门。里面问,谁?我,铁蛋说,我,铁蛋。一会儿,门开了一条缝,二丫的脑袋伸出来,找我?铁蛋说,我,我要,要走了。二丫一愣,你等我下。二丫去加了件衣服,身子一闪就出来了,带上门,问,怎么回事?铁蛋说,我,我要,回,回家了。二丫跟着他往楼下走,问发生了什么事。铁蛋结结巴巴地讲,等讲完他们已经到了马路上。深夜,马路上空无一人,偶尔跑过的车辆,发出撕裂的叫喊声。
坐在旅馆门前马路边上,他们半晌没说话。好久,二丫气愤地说,你等我会儿。去了一会儿,二丫回来时拿着四百块钱,塞给铁蛋,说,没钱,你怎么走?我刚才算了一下,四百块钱,够你回家了,我再给你写个纸条,把你家地址写清楚,你要找不到了,就问。
他们又坐了一会儿。二丫说,这个团里也就你会关心人,可你就要走了。铁蛋傻傻地笑。过了一会儿二丫又说,铁蛋,听我的话,以后可不能乱给人看病了。铁蛋重重地点头。
回到落水湾,村里人们都去看铁蛋,争先恐后地问他在外面的情况。铁蛋只是傻傻地笑,并不说什么。大家说,铁蛋,来一段,好久没看你倒立了。铁蛋跟没听到一样。
创作谈
撒下一粒向难而生的种子
某年夏天出差西安,于街角偶遇一名江湖艺人表演,印象最深刻的一段,是倒立行走、跳跃、舞蹈,引得围观者频繁鼓掌,也勾起了我的一段记忆。
幼时老家,每逢红白喜事,都会出现这么一个人——十八九岁,长得不高,穿着破旧的衣服,头发蓬乱,面容丑陋,说话结结巴巴的,人们叫他“疯子”。乡亲们对疯子又厌又喜,厌的是他浑身脏臭,喜的是他会表演倒立。
听人说,疯子来自不远处另一个村寨,人也不是真疯,只是脑子没长好,智力只停留在几岁。但不知怎的,偏就习得了这么个倒立走路的本事。家里条件有限,但凡附近有个什么酒席,一定上门吃上几天,已经四里八乡闻名了。
后来我年岁渐长,外出求学,假期回家,逢着村里酒席,再也没遇见过疯子,听人说,出去打工了。两年多前,与村人提及疯子,得到消息,早已去世好几年。忆及过往,心里不免唏嘘,后又反复在想,像“疯子”这样的人,在辽阔尘世会经历些什么?内心会不会像看起来那么简单?是否跟常人一样有自己的梦想、思考甚至欲望?当他将自己颠倒过来,眼睛看到的又是怎样的一个世界?
——这便是《倒立》的缘起。
作为一种独特的姿态,倒立意味着颠倒、眩晕和迷幻,更意味着矛盾、卑微和苦难。它是主人公独特的行为和技能,是一种看待生活和世界的角度與姿态,更是一种应该被关怀被接纳的人生与命运。生活中的“倒立”者比比皆是,他们生来卑微,但值得被尊重;看来白纸一般,却有属于自己的辽阔;澄明简单,但有隐秘幽微需要被接纳,被拥抱,被温暖。尘世中的每一个人都是这样,值得被关注和了解。
这大抵便是我想要表达的,也正是我理解的文学要抵达的——它应该是利刃,从庸常的生活中切开一道口子,给人疼痛,也给人以光;它应该是烛火,点燃一束璀璨的火焰,又可能一把将万物融为灰烬。可能,是我反复书写的意义。而在《倒立》里,这种可能就是——点燃一束春天的火焰,撒下一枚向难而生的种子。它对我有意义,可能,对“倒立着”的人们也有一丁点儿意义,聊胜于无。
(若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人民文学》《北京文学》《诗刊》《清明》《山花》《雨花》《人民日报》《文艺报》等,辑有《哑剧场》《花烬》。现居贵州毕节,拖拉机诗歌沙龙成员。)
篇名题字:关仁山
插图:孙庚
编辑: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