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战争与现代国家建构

2014-02-27 01:00
文化学刊 2014年4期
关键词:总理衙门黄遵宪郭嵩焘

雷 颐

(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北京 100102)

今年是甲午中日之战120周年。此役,中国惨败于日本,然后是签订割地赔款、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自第一次鸦片战争后的半个多世纪,中国屡败于西方列强,但实在未想到会被千百年来以中国为师、为中国向所轻视的“蕞尔岛国”日本打败,自然大为震惊,群情激愤,痛心疾首。战争,尤其是大规模战争,是两国军事力量的较量,更是两国经济、政治、社会制度,甚至文化的较量。“天朝上国”被“岛夷”所败,当非偶然。从一本书的命运,一座花园的修建,便可以小见大,见微知著,由此,可以切入对当时中日两国在传统向现代转型中文化因素、国家制度建设的比较。

一、文化因素

1895年秋冬,中国在甲午战争中刚刚惨败于向为中国轻视的日本,丧权辱国、割地赔款的“马关条约”墨迹未干,群情激愤,痛心疾首,广州民间书局羊城富文斋印行了曾任中国驻日参赞黄遵宪的《日本国志》。此时此刻,此书甫一出版自然洛阳纸贵,风行天下。人们惊讶地发现,这部中国近代第一部深入系统地研究日本的著作,居然在8年前的1887就已成书,然而一直未能出版。曾有人指责黄遵宪:如果此书早就出版,国人了解日本,主战派大臣就不会轻易言战,于是战争赔款“偿银2万万可省矣”。《日本国志》当然成为维新派的重要思想资源,1896年,梁启超为《日本国志》写的后序开篇就是“中国人寡知日本者也”,而今天因黄遵宪的书才知道日本、才知道日本强大的原因。但他也“懑愤”责备黄遵宪说,他“成书十年之后,谦让不流通”、迟不出版,使中国人一直不了解日本,不以日本为鉴、不以日本为祸患、没有准备、没有警惕,才有今天的结果,人们才知道中国成为弱国的原因。

其实,他们真是冤枉了黄遵宪。写完《日本国志》后,黄遵宪就一直在想方设法出版此书,但就是无人认识此书价值,因此始终未获出版。透过黄遵宪与《日本国志》的遭遇,人们对晚清的认识可能会更加深刻。

黄遵宪 (1848—1905),广东嘉应州(今梅县)人,字公度,别号人境庐主人,1876年中举。1877年秋,日本明治十年,29岁的黄遵宪以参赞身份随首任出使日本国大臣何如璋前往东京。到日本不久,他立即深深感到日本明治维新以后发生根本性的变化,已绝非中国传统所蔑视的“岛夷”“蕞尔小国”,而国人对此却一无所知。因此,从1878年开始,公务之余的时间,他几乎全都用来搜集资料,广泛接触日本社会名界,研究日本政治、社会、历史,特别是明治维新以来的变化。1882年,黄遵宪完成了《日本国志》初稿,被调往美国,任驻美国旧金山总领事,在美期间他仍继续撰写《日本国志》。不久,他对官场失望,认为完成《日本国志》更为重要、更有意义,于是告假回乡,潜心写作,终于在1887年夏季在家乡完成书稿。

黄遵宪坦承,写《日本国志》的动机是日本对中国的了解比中国对日本的了解多得多。《日本国志》40卷约50万言,包括卷首年表和国统志、邻交志、天文志、地理志、职官志、食货志、兵志、刑法志、学术志、礼俗志、物产志、工艺志等12种志,从各个角度深入系统地研究了日本的历史和现状。进一步说,这本书对明治维新后所实行的各项制度作了特别介绍。开篇他即明言这本书所述内容“详今略古,详近略远;凡牵涉西法,尤加详备,期适用也”,这本书其实就是记述、研究明治维新之作。因为明治维新后日本的制度、文化“无一不取法于泰西”,他惊叹此后日本“进步之速,为古今万国所未有”“乃信其改从西法,革故取新,卓然能自树立”。他详细记述了明治维新的过程,反复强调维新的重要举措是宣传民权学说,要求召开国会,认为“庶人议政,倡国会为共和”是日本转向强盛的关键之处。日本的经验使他相信“万国强由变法通”,明确希望中国也学习日本实行变法。

写完此书,黄遵宪便想将出版此书。首先他想将此书呈送主管涉外的总理衙门出版,由官方出版影响最大,最有可能影响国家政策,但他的级别低且已回乡家居,无资格向总理衙门呈递公文,而当年他的上司、曾任驻日公使的何如璋早因中法战争指挥失当而被罢官治罪,黄遵宪便于1888年秋将此稿呈送主管外事、且对他有好评的重臣李鸿章,希望他“移送总署,以备查考”,向总理衙门推荐出版。总理衙门当时有将出使大臣的日记、见闻刊刻出版的惯例,黄遵宪在呈李鸿章禀中开篇就引多年前总理衙门奏定出使章程时要求“东西洋出使大臣,将大小事件逐日详细登记,咨送臣衙门备案查核,以资考证”的规定。黄遵宪希望并认为应该、且很有可能由总理衙门来出版《日本国志》。

李鸿章将书稿连同黄遵宪禀文转至总理衙门,并作了推荐。他在“禀批”中说自己“详加披览”,认为此书“叙述具有条理”“如职官、食货、兵刑、学术、工艺诸志,博精深考,于彼国政法从西原委,订正尤为赅备。意在于酌古之中,为医时之具,故自抒心得,议论恢奇,深协觇国采风之旨。”当然,他认为虽然日本努力学习西方也仅得形似,所以并不能从这一部专写日本的书中看清世界大势。但他仍认为这部书对日本的“政教图经,言之凿凿,如在目中,亦有志之士矣”,并将此书与备受佳评的明隆庆间赴朝使臣黄洪宪归国后所作《朝鲜国记》相提并论,且称赞《日本国志》细密完备,“足与前贤颉颃也”。

总理衙门并未理会李鸿章的推荐。半年过去,未闻音讯的黄遵宪心有不甘,于是在1889年春夏又将此书稿呈洋务后起重臣、两广总督张之洞。张之洞将此稿转总理衙门时也高度评价:“详阅所呈《日本国志》,条例精详,纲目备举,寓意深远,致力甚勤,且于外洋各国风俗、政事,俱能会通参考,具见究深时务。”然而,此书仍未获总理衙门刊印,一直被束之高阁。

又等了半年有余,仍未得到任何消息。有李鸿章、张之洞两位如此位高权重的高官推荐也得不到总理衙门的首肯印行,黄遵宪终于对官方刊印不再抱希望,于是转而寻求民间出版。此时,他被任命为驻英使馆二等参赞,1890年初出国前他将此书稿交广州羊城富文斋书局由自己出资出版,但羊城富文斋书局也不甚重视此书,加上黄遵宪又不在国内,因此也一直未将书稿付印。1894年末,甲午战争已爆发数月,中国军队接连大败,水陆军皆已溃不成军,最终败局已定,黄遵宪此时卸任回国,此书才安排出版。近一年后,《日本国志》终于艰难问世。

就这样,具有高度前瞻性的《日本国志》“事前”无法出版,只到结局底定、大祸已至才姗姗来迟,确不能不令人遗憾万分,大发“此书可抵银2万万两”“以至今日也”之慨叹。这类“先见之明”最终成为“马后炮”,却非偶然,晚清的文化、政治、社会状况决定了屡屡如此。

经过第一次鸦片战争,身处与“夷人”作战前线的林则徐痛感对外部世界毫不了解,要自己的好友魏源在1842年至1843年间编成《海国图志》,对“夷情”作了更详细的介绍。但魏源在此书中仍坚持传统观点,承认中国在地理上虽不居“正中”但在文明教化、典章制度上仍是世界的中心。但他认识到“狄夷”在形而下的“器物”层面尚有所长,中国可以师法,所以对其先进的制造轮船火炮之术,练兵养兵之法,更有专门介绍,并明确提出要“师夷长技以制夷”。然而像林则徐、魏源这样仅认为中国要“师夷长技以制夷”就是罪莫大焉的“溃夷夏之防”!结果,对中国人具有启蒙意义的《海国图志》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受到朝野上下的强烈批判,因此对中国的影响非常有限,然而这本书传到日本去后却产生了极大的影响,短短几年就再版二十几次,日本朝野正是通过这本书对世界大势有了更多的了解,这部著作对日本明治维新的发生起了相当重要的作用。一部旨在启发中国改革的著作,在自己的祖国备受冷落,却在异邦大受欢迎,启发了异邦的改革,并反过来不断侵略中国,这不能不说是历史的讽刺,是中国的悲剧。中国则是在二十余年后,19世纪60年代开始洋务运动时,才重新“发现”此书,重新刻印。

李鸿章、张之洞都推荐了《日本国志》,但总理衙门却将其束之高阁,并未理会,更是事出有因。早在此事十余年前,清王朝第一个驻外使臣郭嵩焘1877年初赴英国就任,应总理衙门的要求,将自己在西方的从上海到伦敦途中这51天2万多字的日记稍加整理润色,定名为《使西纪程》,钞寄一份给总理衙门 ,1877年春,由总理衙门刊印出版。由于书中赞扬了西方现代物质文明与制度文明,因此总理衙门刚将此书刊行,立即引来朝野顽固守旧者一浪高过一浪的口诛笔伐,一时间群情汹汹,有人痛斥他“诚不知是何肺肝,而为之刻者又何心也。”“殆已中洋毒,无可采者。”有人以郭嵩焘“有二心于英国,欲中国臣事之”为理由提出弹劾。有人上奏,严谴郭嵩焘“立言悖谬,失体辱国,请旨立饬毁禁其书,以维国体而靖人心”,因为郭嵩焘书“其中尤谬者,至谓西洋立国二千年,政教修明”;中国被列强侵略,郭嵩焘书中却指出它们有长处,“一再称扬,种种取媚,丧心失体,已堪骇异”。内外臣工“皆思卧薪尝胆,以国家自强为期,为异日复仇雪耻之地”,但今日郭嵩焘的言论“岂止损国体而生敌心,直将隳忠臣匡济之谋,摧天下义愤之气”。还有人主奏要求将郭嵩焘撤职调回:“今民间阅《使西纪程》者既无不以为悖,而郭嵩焘犹俨然持节于外”“愚民不测机权,将谓如郭嵩焘者将蒙大用,则人心之患直恐有无从维持者。”

这种顽固守旧、盲目排外的情形,正如有人所言:“朝士皆耻言西学,有谈者指为汉奸,不齿士类,盖西法萌芽,而俗尚深恶。”郭嵩焘自己也曾在日记中感慨地写道:“能知洋情,而后知所以控制之法,不知洋情,所向皆荆棘也。吾每见士大夫,即倾情告之,而遂以是大招物议,为语及详情,不乐,诟毁之。”最后,由慈禧在1877年6月中旬对总理衙门下发将此书毁版谕旨。李鸿章给友人信中感叹郭嵩焘“虽有呆气,而洋务确有见地,不谓丛谤如此之甚,若达官贵人皆引为鉴戒,中土必无振兴之期,日后更无自存之法,可为寒心”。《使西纪程》的遭遇,确令人感到“中土必无振兴之期”。

黄遵宪请李鸿章、张之洞推荐《日本国志》时,距《使西纪程》风波已10年有余,然而当时的政治环境并未改变。1890年,即李、张转黄遵宪书一年之后,被罢官归家已久的郭嵩焘病逝,李鸿章以其学行政绩上奏,希望能够援例立传赐谥,但为朝廷否决。李鸿章的奏折递上不久即奉谕旨:“郭嵩焘出使西洋,所著书籍,颇滋物议,所请着不准行。”十几年后,《使西纪程》仍是郭嵩焘的罪名,总理衙门对朝廷的政治态度了然于胸,根本不敢印行与《使西纪程》类似的《日本国志》。

甲午战前,因为“天朝上国”“严夷夏之防”观念的作用,中国朝野对日本的了解仍停留在“东夷”“蕞尔岛国”的认识。拒绝了解、认识敌国,确是战败的原因之一。

二、制度因素

黄遵宪是驻日使馆参赞,详细介绍所驻国情况,理所当然,但却因与主流观点不符而不能“汇报”,更早的林则徐、郭嵩焘亦是如此。体制内官员的观点、意见与最高统治者或社会主流观点不符不仅没有反映渠道反有可能受到严惩,其实质是制度问题。制度问题,表现在方方面面。如庞大的北洋水师曾是清王朝的骄傲,然竟不敌后起的日本海军,直接与腐败有关。腐败,从根本上说也是制度问题。

慈禧挪用巨额海军军费为自己修建颐和园并兴建“三海工程” (北海、中海、南海),是晚清政局腐朽透顶的一个最明显的标志。在内忧外患不断、财政几濒破产、统治岌岌可危可说已到朝不保夕的险境之中,她竟能动用巨额军费为满足自己“颐养”、游乐之欲而大兴土木、修建奢华园林,且无人敢于劝阻,则不能不说大清王朝的“气数”将尽了。

慈禧性喜享乐,曾几次想重修刚被英法联军焚毁的圆明园,但终因花费实在太巨且在恭亲王奕䜣、醇亲王奕 及李鸿章等一批王公大臣或明或暗的联手反对下不了了之。此后,“修个花园”始终是她的一个“情节”。到了1877年冬,在慈禧的几次打压下奕䜣已经失势,奕 却日渐得宠。或许是为了弥补当年曾经反对重修圆明园之“过”,使自己在慈禧面前更得宠幸,奕 就想以在昆明湖边设机器局的名义为慈禧重建与圆明园一同被焚、原建于乾隆年间的清漪园,但为人所阻,未得实现。不过,奕 此后却一直惦记着为太后“修园”邀宠。耿耿此心,将近10年。1886年,慈禧借口即将结束垂帘听政,想建个花园以“颐养天年”,而这时早已主持军国大计、受命总理新成立不久的海军衙门事务的奕 奉慈禧之命巡阅北洋海防时却心生一念,找到了为慈禧修园的最佳理由,赶忙上了《奏请复昆明湖水操旧制折》。当日,即奉接“依议”的慈禧懿旨。这样,一年前刚刚成立的海军衙门就负责起名为“水操”实为给太后修园之责。在昆明湖“水操”,皇上和皇太后自然要“幸临”,各种设施自然不能简陋,所以奕 在另一份奏折中“顺理成章”地写道:“因见沿湖一带殿宇亭台半就颓圯,若不稍加修葺,诚恐恭备阅操时难昭敬谨”,因此“拟将万寿山及广润灵雨祠旧有殿宇台榭并沿湖各桥座、牌楼酌加保护修补,以供临幸”。修园就在筹建昆明湖水师学堂这种冠冕堂皇的名义之下正式开始,经费自然从海军出。人人明白这是“挂羊头卖狗肉”,翁同龢在日记中讽刺道:“盖以昆明湖易渤海,万寿山换滦阳也。”“渤海”指北洋水师的主要防区;“滦阳”是承德的别称,指实际是以海防为代价修建类似避暑山庄一样的行宫别馆。但权倾一时的翁氏也只能在日记中发泄自己的不满而敢公开表示,遑论他人!

1887年1月末,昆明湖水师学堂的开学典礼竟“不避嫌”,与专门为慈禧太后过生日受贺而建的金壁辉煌、气势宏大排云殿上梁典礼同日举行;3月中旬,清廷以光绪的名义发布上谕,将清漪园改名为颐和园,不久水师学堂的内、外学堂先后峻工,还安装有电灯、锅炉房等“现代化”设备。给“老佛爷”造园当然是头等大事,有关官员自不敢有丝毫怠慢,如从外国购买、安装最新式的电灯等事多着李鸿章经办,而海军衙门当时还兼管铁路。李鸿章在1891年夏给海军衙门一封催要具有战略意义的关东铁路拨款信中,不能不首先详尽报告为颐和园买灯器情况:“颐和园电灯、机器全分业经分批解京,并派知州承霖随往伺候陈设”;他强调这批电灯是趁广东水师学堂的德国鱼雷教官回国修假时“令其亲往德厂订购,格外精工,是西洋最新之式,前此中国所未有。”这些灯具“鸿章逐加披视,实属美备异常”“机括巧密,料件繁多”“与寻常不同”所以还非这位德国教官亲自到颐和园安装不可;而颐和园附近西苑“更换电灯锅炉各件”是由一洋行代办,不久就可运到天津,“闻器料尚属精美,一俟到齐,即派妥员解京以备更换”,最后才简单提及修路经费问题。可见要款之不易。到1893年,户部为替“老佛爷”祝寿,还是要“商借”海军关东铁路经费200万两,因每年筑路专款恰为200万两。李鸿章无奈,只得照办,已修至山海关、购地已至锦州、具有重要军事意义的关东铁路只得在甲午战争爆发前的关键时刻停建。

从1886年到1894年,颐和园一直修园未停,究竟动用了多少海军经费,准确数字已难考订,因为统治者其实也“做贼心虚”,惟恐为世为人所知,所以早就由海军衙门奏请,将其各项杂支用款不用造册报户部核销。准确数据,将成为永远的秘密。根据相关史料研究推算,多数研究者认为花费在二三千万两白银之多。

总之,北洋海军在1888年正式成军时,其实力大大超过日本海军,然而此后至甲午战前的6年,由于经费紧张,因而未再添置一舰、未再更新一门火炮,甚至正常的维修都难进行。1891年4月,户部干脆明确要求停购舰上大炮、裁减海军人员。以后,正常维修都不能保证。相反,这6年中日本平均每年添置新舰2艘,日本天皇甚至节省宫中费用,拨“内帑”以充造船、买船费用。两相对照,夫复何言!也正是在这几年间,世界海军造舰水平和舰载火炮技术都有飞速发展,舰速与火炮射速都有大大提高。到甲午海战时,日本舰队的航速与火力都大大超过北洋舰队。其实,中日海战的胜负在此时已经判定。

慈禧等人当然知道如此修园会招世人强烈不满,因此在以光绪之名发布的上谕中专门强调:“此举为皇帝孝养所关,深宫未忍过拂,况工用所需,悉出节省羡余,未动司农正款,亦属无伤国计。”所谓“羡余”,是指赋外无名杂税;“司农”原是汉代主管钱粮的官名,清代因户部主管钱粮田赋,此处指户部主管的“正款”。海军衙门当然更要强调并未动用购舰专款,而“今日万寿山恭备皇太后阅看水操各处,即异日大庆之年,皇帝躬率臣民祝嘏胪欢之地。先朝成宪具在,与寻常仅供临幸游豫不同。”“未动正款”“无伤国计”,“与寻常仅供临幸游豫不同”,恰恰“欲盖弥彰”,纯属“此地无银二百两之举”。

显然,只有以海军的名义才能“名正言顺”地修园,才能巧妙地无修园之名而有修园之实。以慈禧的地位之尊尚需有一个“正当”的理由,遑论他人!所以中国“官家”确实深谙此种“正名”之道,许多工程都是巧立名目,在堂堂正正的名目下其实是为了一己之利或某一小集团的利益。

以“练海军”为名给慈禧太后修颐和园再次证明了政府权力应受制约和财政公开的重要性。当权力不受制约、实行“秘密财政”时,掌权者当然可以随心所欲地支配财政。然而,掌权者不受限制为所欲为地“花钱”固然可以痛快一时,但最终是包括统治者在内的全社会利益受到重大损害。慈禧执意为己“修园”以了夙愿,但这却是甲午海战失败的重要原因;而甲午惨败,恰恰是清王朝走向灭亡的重要一步。

三、现代国家制度建设

官员不能按自己的意见、只能按上意汇报,执政者可随意花钱,这些都是具体的制度。许多具体制度汇集起来,就形成了国家制度。简略对比此时的中日国家制度,日本基本上是“现代国家”,而中国总体仍是“前现代国家”。

在政治制度方面,以明治天皇为首的新政府于1868年4月6日发布具有政治纲领性的《五条誓文》,宣布:1.广兴会议,万机决于公论;2.上下一心,盛行经纶;3.官武一途以至庶民,各遂其志,人心不倦;4.破旧有之陋习,基于天地之公道;5.求知识于世界,大振皇基。二十余年后,1890年11月29日,日本第1届众议院、贵族院开议,正式开设议院。正如康有为在《日本变政考》强调“日本改定国宪,变法之全体也,总摄百千万亿政事之条理,范围百千万亿臣民之心志,建斗运枢,提纲挈领,使天下戢戢从风,故为政不劳而后举。”在书后的“跋”中,他总结说明治维新“其条理虽多,其大端则不外于:大誓群臣以定国是;立制度局以议宪法;超擢草茅以备顾问;纡尊降贵以通下情;多派游学以通新学;改朔易服以易人心数者。”甲午战争时,中国的政治制度仍是传统的皇权专制,不是现代国家政治体制。

在经济制度方面,日本之明治维新的重要内容是开商法公议所、办商法学校和“帝国劝业博览会”,鼓励工商。日本现代经济发展的一个重要方面,是将原与中国洋务运动类似的“官营”企业出售给私人,由政府对私人企业提供资助。1874年政府颁布股票交易所条例,允许公债的转让与股票交易,东京和大阪股票交易所于1878年开业。1869年确定了修建铁路的方针,1870年设立铁道事务局,东京-横滨铁路于1872年首先通车。电信业开始于1869年,首先在东京-横滨之间开通电报业务,以后发展迅速,开始只供政府专用,1878年以后允许民间使用。1872年从法国购进机器,建机械缫丝厂,由法国专家指导。1880年11月,制定了《廉价处理官营工厂概则》。1884年,政府再次规定以极低的价格和无息长期分期付款的办法出售,才使处理官营企业顺利实施。大大促进了日本现代经济的发展。中国洋务运动举步维艰,一直是官办或官督商办。

在金融体制方面,明治维新不久就于1871年颁布“新货币条例”,开始统一币制。1870年以后,开始引进欧美现代银行制度。到1878年,就有一百多家银行,到1879年国立银行有153家,政府决定停止国立银行的发展,到1884年,私立银行与类似金融机构多达955家。1881年引进欧洲发达国家的中央银行体制。发行公债,极大提高融资能力。而中国一直未建立现代化的金融体制,因此完全没有现代融资手段与能力。中国第一家现代银行“中国通商银行”,则是甲午战争惨败后才于1897年5月27日成立。

在军事体制方面,甲午战争时,日本早在十几年前就在考察学习西方兵制的基础上进行了全面的兵制改革,实现了武器的标准化和编制现代化,陆军以师团为基本战略单位并有现代后勤体制保障。而此时的中国军队,由传统的八旗、绿营和勇营三部分组成。太平天国时就证明八旗兵和绿营兵已经腐朽不堪,所以在甲午战争中没有起到什么实际作用。清军在甲午战争中的主力是勇营,始于湘军的勇营之制实行的将帅自招的募兵制度,从武器装备到编制仍处从“传统”向“现代”过渡之中。

在教育方面,日本也为中国的维新改革者提供了范例。日本明治维新后,1871年成立文部省,聘请西方学者参与教育改革。1872年颁布了《学制》等一系列有关教育制度的规章,兴办了现代的东京大学,全力办好小学,强调教育平等,强制教育,初步建立了现代教育体系。1885年,文部省颁布了大、中、小学令和师范学校令,建立起完整的国家教育制度。中国的新教育艰难起步,阻力巨大,一直蹒跚而行,未获得正统地位。

甲午战争时,中国仍属“非现代国家”,而日本已基本完成“现代国家”建构,这是中国惨败的根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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