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宝民
《戈壁》刊影
叶灵凤(1905—1975),原名叶韫璞。20世纪二三十年代,他著文、翻译、画画、编杂志,是一位很活跃的人物。
1925年,叶灵凤参加创造社,办过《洪水》。1926年,和一群被称为“创造社的小伙计”的年轻人编过《A11》。创造社出版部当时开设在上海闸北宝山路三德里A11号,他们用门牌号数起了这个古怪的刊名。同年10月,又和潘汉年办起了《幻洲》半月刊。每期分为两部分,叶灵凤编辑上部“象牙之塔”,下部“十字街头”由潘汉年编辑,风行一时。1928年1月《幻洲》被查禁。不久,潘汉年在泰东图书局办起了《战线》,叶灵凤在光华书局创刊了《戈壁》。
5月1日,第一期《戈壁》出版,文学半月刊,小三十二开本。创刊号没有发刊词,封二《欢迎投稿》标题下的一段文字,为办刊动机和要求的说明:
本刊之创设,在摆脱一切旧势力的压迫与缚束,以期能成一无顾忌地自由发表思想之刊物,因此十分欢迎同时代的青年朋友投稿,稿件性质,并无限制,一切创作,诗歌,杂文,图画,批评,介绍,翻译,讨论,均所欢迎,惟文字须精炼确实,勿冗长虚泛。
《戈壁》的诗歌有写青年人爱情破碎的痛苦,有写后人对革命牺牲者的悼念。小说有揭露士绅“仁义道德”假面下的卑劣肮脏(米星如《二难》),有控诉封建礼教对婚姻的扼杀(林凤《昨夜的梦》)。译文则有辛克莱、巴比塞、法朗士等小说的翻译。杂感专栏名曰“难省事”(Nonsense的译音),编者说:“专载光怪陆离,下流丑恶小资产阶级与革命阶级大家所不齿的杂文。” “尽管骂人,只要骂得有理。不妨玩笑,但要笑而有趣。”如白门秋生的《杂志新语》,三言两语评海上杂志,其中对刚刚面世的《戈壁》的评语只十个字:“雏耳,为龙为猪,异日再定。”
《戈壁》刊载了不少文学之外有着浓厚政治色彩的文章。《马克斯的死与葬》题下是安格尔(恩格斯)纪念马克思的两篇文章:一是马克思的死。恩格斯1883年3月15日写给沙基的信,报告了马克思逝世的经过。二是葬礼的演说词,现在通译为《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涅灵访问记》,是特罗斯基(托洛茨基)对列宁的回忆。列宁,这里译为“涅灵”。文章记述1902年10月的一个清早,他在伦敦见到列宁,及之后在列宁领导下的工作。《一个革命者的回忆》是俄国女革命家费娜·费格娜的回忆录。1881年3月1日,她在圣彼得堡大街上刺杀沙皇亚历山大二世,后被捕入狱。叶灵凤先译回忆录的第二部,记二十余年的囚禁生涯,从第一期起逐期连载。第三期有潘汉年的《信手写来》,名曰“信手”,说的却是当时第三党等敏感话题。
《戈壁》署“编辑者戈壁编辑部”,实际上如鲁迅所说是“叶灵凤独唱”:文章大都是叶灵凤或著或译,装帧插图更是他一手包办。上海美专“科班”出身的叶灵凤,善于绘画,且乐此不疲。第一期《戈壁》首页上的《未来的胜利》,就是他的作品。一位手持镰刀斧头、高大魁伟的工人形象十分突出,工厂的烟囱和巨型的钢架衬托了背景。一个红色的“5”字几乎占满了整个画面,以此纪念劳动者的节日。《戈壁》几乎每期都有叶灵凤的漫画,其中一幅漫画引发了他和鲁迅长达数年的纠葛。
1927年底,《戈壁》创刊之前,后期创造社、太阳社的作家,自居为正统的无产阶级文学的主体,已向“五四”以来的文坛发动了全面批判。这些左翼激进派认为以鲁迅为代表的文坛卓有成就者,已经成为时代的落伍者和革命文学运动的绊脚石,从而开始了对鲁迅的围攻。中国现代文坛出现了一场围绕“革命文学”问题的论争。
1928年1月15日出版的《文化批判》第一期上,冯乃超的《艺术与社会生活》点名攻击鲁迅,拉开战幕。他轻率地否定了“五四”以来的新文学,除了肯定郭沫若为唯一具有“反抗精神的作家”外,其他新文学作家都被他列入“非革命的倾向”。文中嘲讽鲁迅“常从幽暗的酒家的楼头,醉眼陶然地眺望窗外的人生。世人称许他的好处,只是圆熟的手法一点,然而,他不常追怀过去的昔日,追悼没落的封建情绪,结局他反映的只是社会变革期中的落伍者的悲哀,无聊赖地跟他弟弟说几句人道主义的美丽的说话。”
《未来的胜利》
《我们的文坛》
青年的叶灵凤是创造社的新锐,这时很得郭沫若、成仿吾等创造社元老的赏识。创造社作家认为,“文学是革命的前驱”,“大凡一个社会在停滞的时候”的文学都是“反革命的”。叶灵凤就有漫画《我们的文坛》,描绘当日文坛上有“恶势力的压迫”,下有“劣根性”的羁绊,左右又有“世界的艺术”“幽默” “爱美” “灵肉”的干扰,只有“革命文学”正统,但火车轨道上的普罗列塔利亚,距离目标还有不止一万万哩(英里的旧称)的距离,形象地表现了创造社这种过分夸大文学地位和作用的理论。
《戈壁》在“革命文学”论战中,自然不会置身局外。冯乃超的文章刊出之后,第二期就登出了黑木的《鲁迅骂人的策略》,骂“鲁迅之笔,以酸尖刻薄出名”,并总结了所谓鲁迅骂人的“孙子兵法”,称为“黔驴技”。这是“大骂”之外“敲边鼓”的“小骂”。同期,还有叶灵凤讽刺鲁迅的《鲁迅先生》。这幅模仿西欧立体派的漫画独占一页,另一页《鲁迅先生》题下是说明文字:“阴阳脸的老人,挂着他已往的战绩,躲在酒缸的后面,挥着他‘艺术的武器’,在抵御着纷然而来的外侮。”如果说冯乃超的攻击是“文学的表现”,叶则是用直观的画面呈现,客观上是对冯文的呼应和声援。图中“抽象椭圆图形与大炮图像,穿插着如同箭头一般的锐角三角形以及具有攻击性的文字”,论者刘纪蕙指出:属于典型的未来派前卫作风,与意大利未来主义画家塞维里尼(Gino Severini)的作品《舞者=海》(Danzatrice=mare,习称《蛇舞》Danza serpentina)十分相近。塞维里尼“以几何而抽象的角锥形、圆弧形及锯齿形构图并且依照形状变化,而将字体的大小、粗细、排列作不同程度的扭转、变形。”(《前卫、颓废与国家形式化:中国现代化进程中进步刊物插图所呈现的视觉矛盾——以中期创造社为例》)这里,叶灵凤透过线条交错的画面要传达的是攻击与穿刺的力量。
《鲁迅先生》
《蛇舞》
鲁迅自然要对叶灵凤挑起的纠葛回击。
两个多月之后,1928年8月10日,鲁迅在《文坛的掌故》中嘲讽了某些“革命文学家”的“阴阳脸”:
向“革命的智识阶级”叫打倒旧东西,又拉旧东西来保护自己,要有革命者的名声,却不肯吃一点革命者往往难免的辛苦,于是不但笑啼俱伪,并且左右不同,连叶灵凤所抄袭来的“阴阳脸”,也还不足以淋漓尽致地为他们自己写照,我以为这是很可惜,也觉得颇寂寞的。
同日,又写《革命咖啡店》,针对有人在报端说上海咖啡店为“理想的乐园”,在那里遇见鲁迅、郁达夫,认识潘汉年、叶灵凤云云,鲁迅挖苦道:
这样的乐园,我是不敢上去的,革命文学家,要年青貌美,齿白唇红,如潘汉年叶灵凤辈,这才是天生的文豪,乐园的材料;如我者,在《战线》上就宣布过一条“满口黄牙”的罪状,到那里去高谈,岂不亵渎了“无产阶级文学”么?
又说:
叶灵凤革命艺术家曾经画过我的像,说是躲在酒坛的后面。这事的然否我不谈。现在所要声明的,只是这乐园中我没有去,也不想去,并非躲在咖啡杯后面在骗人。
1929年上半年,“革命文学”的论争已基本结束,但叶、鲁的笔战却没有停止。这年11月,叶灵凤又有了新的动作。本来,《鲁迅先生》的画与文已经过于轻佻,不料他在自己主编的《现代小说》第三卷第二期发表了《穷愁的自传》。小说中的人物魏日青晨起入厕: “照着老例,起身后我便将十二枚铜元从旧货担上买来的一册《呐喊》撕下三页到露台上去大便。”态度之不恭,语言之轻狂,鲁迅当会留下深刻的印象。
1931年,鲁迅在《上海文艺之一瞥》中,论及有些“革命文学者”脚踏“革命”“文学”两只船,环境较好时,“分明是革命者”;革命一被压迫,“不过是文学家”之后,刺了一笔:“最彻底的革命文学家叶灵凤先生,他描写革命家,彻底到每次上茅厕时候都用我的《呐喊》去揩屁股,现在却竟会莫名其妙的跟在所谓民族主义文学家屁股后面去了。”1934年11月,算来叶灵凤笔下那位用《呐喊》揩屁股的魏日青已经出现5年,鲁迅在《答〈戏〉周刊编者信》里还忘不了,又给予锋芒尖利的讥刺:“我记得《戏》周刊上已曾发表过曾今可叶灵凤两位先生的文章;叶先生还画了一幅阿Q像,好像我那一本《呐喊》还没有在上茅厕时候用尽,倘不是多年便秘,那一定是又买了一本新的了。”
叶灵凤与鲁迅的这段公案是叶挑起的,而且是“图文并谬”。“与鲁迅先生‘相骂’,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其实何尝是对手,倒被骂个‘流氓文人’,‘臭’名昭著。”(金宏达:《〈叶灵凤文集〉前言》)不过,鲁迅的回击中,也有对叶灵凤学习英国画家毕亚兹莱(也译琵亚词侣)和日本画家蕗谷虹儿的一而再再而三的辛辣嘲讽,封叶是“流氓画家”,说叶“生吞‘琵亚词侣’,活剥蕗谷虹儿” (《〈奔流〉编校后记(二)》)。
今天看来,鲁迅有的批评未免过于严苛。叶灵凤初期的模仿有着“生吞活剥”的痕迹,但后期的画作已经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他为后世留下的书籍装帧和插图,让读者见识了一个画家的风采。
叶灵凤
叶灵凤生于江苏南京,病逝于香港。他辛勤劳作半个世纪,以爱国者、进步作家终其一生。
《戈壁》出了4期就停刊了,从5月1日至6月16日,存世不足两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