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姥姥草明聊文学

2014-02-12 07:11田海蓝
鸭绿江 2014年3期
关键词:茨威格姥姥小说

田海蓝

与姥姥草明聊文学

田海蓝

1991年9月14日,草明在天安门广场与本文作者田海蓝合影

由于我是学中文的,所以姥姥草明也很愿意与我谈论文学。我的中学阶段是在鞍山与姥姥居住在一起,我们有机会经常在一起天南海北地聊得很开心,很投入。姥姥在晚辈面前从来不摆架子,也没有什么言谈的顾虑。她很愿意敞开心扉,有什么说什么。很有意思的是有一次在谈到好书会给读者带来怎样的感觉时,姥姥告诉我,她在初中时曾经对读高尔基的作品在感觉上很矛盾:她喜欢《依则吉尔老婆子的故事》《玛尔华》这一类带有传奇色彩的故事给她的心灵带来的那种震撼和感动,却受不了《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这类自传体小说在她的心里形成的那种莫名的压抑感。她觉得这些小说好多内容就像是在写她自己的遭遇,在揭开她感情上的伤疤,让她的心又在流血;而对《母亲》她却备感熟悉、亲切,只是遗憾自己的母亲没有尼洛夫娜那么勇敢。她喜欢屠格涅夫小说文笔的细腻,也欣赏契诃夫小说文笔的犀利,但是却“往往读了之后感到很压抑,所以总是看看停停,停停再看看”,并且认为“假如作者还活着,我真想问问他:‘那些书中的人物的出路呢?’”姥姥还告诉我,其实那时候她最不喜欢看的书就是冈察洛夫的《奥勃洛摩夫》了,因为小说从开篇就写到了书中的主人公奥勃洛摩夫早上睁开了眼,可是一直写了几十页的篇幅,这个奥勃洛摩夫却连自己的被窝都没有离开,还只是躺在床上懒洋洋地胡思乱想,如果没有仆人的帮助,他恐怕连自己的衣服、鞋袜也无法穿上。草明说她不喜欢这样冗长的慢节奏的表述,也是因为当时她的理解能力还有限,还没有看懂。可是后来她才得知,伟大的革命导师列宁却给予这本书以极高的历史评价,说它真实地再现了19世纪40年代—60年代俄国封建腐朽的农奴制逐渐被进步的资产阶级所替代的社会演变的客观过程……

在哈尔滨(草明(前排左一)与蔡畅(前排左二)、丁玲(后排右)、金涛(后排左)、韩启民合影

应该说草明一生都情系书中。多年来,她以惊人的记忆力始终保留着对这些名著的内容及人物的清晰印象和深刻感受。她经常与我们这些晚辈平等地在一起讨论这些作品中的人或事,那种信手拈来的举例的熟稔,那种从容不迫的分析的妥帖,那种声情并茂的描述的精彩,那种水到渠成的结论的自如,都让我们这些小毛孩子受益匪浅、茅塞顿开,不但逐渐提高了我们的审美意识和理论水平,而且也进一步加强了我们的艺术修养和鉴赏能力,当然也让我们感觉到了当一名作家真不容易。记得有一次大家在一起谈起了俄罗斯作家屠格涅夫的《贵族之家》,姥姥突然问我们怎么看待男女主人公最后的分手,特别是对女主人公丽莎这个人物应当怎样来看待。姥姥问的问题出在我们在看书时深深被感动的章节之一,可是这么深奥的文学论题,就凭我们几个中学生、小学生怎么答得出来?尽管书我们看过,可是谁也没有更深入地考虑过这类问题。于是我们异口同声地反问姥姥:“那么姥姥您先说说,您是怎么认为的?”姥姥并没有责怪我们的唐突,她很认真地像是在和成年人谈话似的说道:“丽莎的拒绝是一种爱,离开也是一种爱。不过这两种爱都是勇于牺牲自己、真正替对方着想的更有道德的爱。正因为如此,她才能感动人,才有艺术魅力,才会是经典人物。因为她在全世界人民面前树立了俄罗斯妇女崇高而美好的形象。还有像普希金的《欧根 奥涅金》中的达吉亚娜,像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中的娜达莎、《复活》中的玛丝洛娃,都是俄罗斯妇女的美好形象……”原来是这样!我们真的都很喜欢这种平等的讨论和谈话,尽管当时还不一定完全听得懂,但是毕竟让我们对原来理解得很朦胧的人类的爱情观问题,突然有了很清醒的新鲜认识。

1962年9月,在鞍山与外孙、外孙女们田利离、田海蓝、田丹妮、欧阳燕妮、于小兵合影

在欧阳山和草明的五个子女中,有三个是从事教育工作的;更巧的是他们的长女欧阳代娜的五个子女中,竟然也有三个是从事教育工作的;再加上欧阳山自己曾经就是华南文学院的首任院长,而草明一生都在不同时期、不同地区培养着工人阶级的业余作者,我们家也应该算是名副其实的教育世家了。我们小时候和姥姥在一起的日子里,经常能听到她给我们讲“分析故事”,这样的讲述是我们家里的一个传统。就是不管我们读了什么书或者看了什么电影,先让大家自己介绍或者议论一下,然后再由姥姥来分析鉴赏、总结提高一番,从而让我们混沌无知的小头脑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学得文学知识,懂得人生道理。我长大了,参加工作了,教师工作性质使然,让我们都很留恋童年时的那种偏得和受益,总想还有机会多跟姥姥沟通切磋一下,听听她的教诲。可惜的是她太忙碌了,瞧着她一本书一本书地拼命写着,谁也不忍心再去打扰她……然而我发现,姥姥这样忙,我们用整段较长的时间打扰她肯定是不对的,但是利用一些偶尔闲暇的时间,利用一些散步锻炼的机会,不要那么一本正经而是轻松随意地向她讨教一点儿东西,总还是可以的吧?实践证明,我的这一想法是对头的。

20世纪60年代,姥姥从鞍山调回北京,先在北京市文联,后又到中国作家协会工作。90年代我有机会到北京大学作访问学者,每周由学校回到家里,都向姥姥请教。我曾经向姥姥介绍过,当今的中小学生们都很怕写作文,连我教的那些大学生们,一提写毕业论文都头痛。而姥姥认为,我讲的虽然是两件事,可反映出来的问题却是一个:同学们在作文中所需要写到的内容(素材)确实并不是可以随便地现想现编出来的,而是需要他平日里经常地细心观察,认真思考各种生活现象(包括各种社会现象)并且在自己的头脑中慢慢积淀而形成的。所以应该培养我们的学生从小学会勤于观察和善于思考的能力,千万不要让那些丰富多彩的生活素材与他们擦肩而过!从小的方面来说,这样做是为把作文写好做准备;而从大的方面来讲,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也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培养一个人应有的社会责任感的始发点,更是培养我们的同学们“胸怀祖国,放眼世界”的爱国主义思想情感的认识基础。而在这其中,会不会观察、会不会思考又成了问题中的关键。那么怎样观察和思考才是正确的呢?为此,姥姥还给我讲述了她在给学员们上课时的一个例子。一次正在上课中,姥姥指着窗外一座建造了多年的居民住宅楼说:“我给大家两分钟的观察时间,然后请你们回答我的问题:‘这座楼的窗户有什么特点?这些特点说明了什么?每个学员都必须回答到。’”等到学员们要回答问题时,姥姥又提出了一个新的要求:“后一个学员回答的内容不能雷同于前者。”这时学员们才感到了难度,开始有了压力。在仔细观察后,学员们发现这座楼的外观并不那么整齐美观,其主要原因是各家的窗户不一样,有的是木质的,有的是铁框的,有的是铝合金的,有的是塑钢的,不但窗户造型各异,而且颜色也不尽相同,所以搭配在一起很不协调。于是草明又接着追问:“那么这种制作材料的不协调又说明了什么呢?”学员们这次的回答就更五花八门、莫衷一是了:有的说这是白菜萝卜各好一套;有的说是受制于各家的经济条件不同;还有的说这是因为受时代风气的影响,一个时代兴一种装修风格。只有一位学员语出惊人,他说:这是社会在进步,人民生活水平在不断地提高的一种反映。别人都笑了,觉得他有点儿小题大做,未免有点儿夸大其词了。可是姥姥却充分地肯定了这个学员的想法。认为他观察得细致、到位,思考得切中,有思想深度。因为从表面上看,谁家安装什么样的窗户这的确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但是选择什么样的材料、款式,却是一定要受一定时期社会发展的物质文明程度和科技发展速度水平所限制的。从70年代到90年代,我们的窗户由木材、熟铁发展到铝合金甚至塑钢,说明我们的建筑材料在短短的二十多年中已经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有了多么明显的进步!所以从这件事中所反映出的不仅仅是一种建筑材料在科技上的进步,而且反映的也是一种社会物质文明的进步,它确实是我国人民生活水平不断提高的一种生动具体的表现,表现出十一届三中全会改革开放以来的巨大成果。原来是这样!没想到这样一个平平淡淡信手拈来的现身说教却能讲出这样一番深刻的大道理来,叫我真的受益匪浅。更难能可贵的是对我而言,让我很清醒地找到了一种差距。

有一次我们在一起谈论文章的谋篇布局,姥姥特意向我推荐了一篇微型小说,美国作家奥莱尔的《在柏林》:

一列火车缓慢地驶出柏林,车厢里尽是妇女和孩子,几乎看不到一个健壮的男子。在一节车厢里,坐着一位头发灰白的战时预备役老兵,坐在他身旁的是个身体虚弱而多病的老妇人。显然她在独自沉思,旅客们听到她在数着“一、二、三”,声音盖过了车轮“喀嚓切喳”声。停顿了一会儿,她又不时地重复数起来。两个小姑娘看到这种奇怪的举动,指手画脚,不假思虑地嗤笑起来。一个老头狠狠地扫了她们一眼,随即车厢里面平静了。

“一、二、三……”这个神志不清的老妇人又重复数着。两个小姑娘再次傻笑起来。这时那位灰白头发的战时预备役老兵挺了挺身板,开口了:“小姐,”他说,“当我告诉你们这位可怜的夫人就是我的妻子时,你们大概不会再笑了。我们刚刚失去了三个儿子,他们是在战争中死去的。现在轮到我自己上前线了。在我走之前,我总得把他们的母亲送往疯人院啊。”车厢里一片寂静,静得可怕。

我问姥姥:“您是短篇、中篇、长篇都写的,而且是以写中、长篇见著的,为什么在讲到文章的篇章结构这个问题时,却要向我推荐一篇微型小说?”“因为它言简意赅,更能说明问题。”姥姥认为,这篇微型小说虽然故事情节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但是却能让读者看得惊心动魄、摧肠挖肝,如同读一部短篇或者中篇小说,甚至长篇小说!这个普通老百姓一家的悲惨遭遇,让读者深深地了解到帝国主义穷兵黩武、连年发动战争给人民带来的巨大痛苦和无穷的灾难,从而让读者们更加痛恨那些不义的战争,愿意为争取世界和平而尽我们的一份努力。你看小说这么好的主题思想都需要用这么多的文字来表述才能概括得全面,说得明白;而故事情节说得这样完整的小说内容部分,才仅仅用了三百多字。那它靠什么取胜呢?就得靠小说在谋篇布局上的精心设计、巧妙安排、合理构筑和氛围的烘托了。你看这篇小说从一开始,就给读者制造了四个悬念:其一,车厢里尽是妇女和孩子,几乎看不到一个健壮的男子。那么健壮的男人都到哪里去了?这是读者们自然而然要想到的。其二,那位体弱多病的老妇人重复数数的奇怪举动不可能不让人辨别出来她是一个疯子,可是她又是怎样疯的呢?其三,为什么她数数只数到三而且还用那么大的声音把它们喊出来?其四,这“一、二、三”的数字对于这个可怜的已经疯了的老妇人又意味着什么?为什么她会念念不忘总是反复地数着?这也是读者们不可能不去猜想的疑问。这样一来,读者们马上就会对小说的情节内容产生浓厚的阅读兴趣,有了急于读下去、探个究竟的强烈愿望。而矛盾冲突的急剧上升是推动故事情节迅速发展的催化剂,由于老妇人的奇怪举动反复增多,由于两个不懂事的小姑娘的频频傻笑,结果导致了车厢里的旅客们又一次把满腹疑问和注视的眼光落到了那个可怜的老妇人身上,这就有了第五个和第六个悬念:既然她是一个疯子,那么是谁把她带到这个公众场合来的?最终又要把她带到哪里去?最后这两个悬念也就必然成了这篇小说最关键的核心内容和最牵动人心的故事情节让读者们翘首以待。于是小说这才引出了一直在场而从未露面的男主人公——老妇人的丈夫——战时预备役老兵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辛酸无奈的近乎哀求式的表白:“我们刚刚失去了三个儿子,他们是在战场上死去的。现在该轮到我自己上前线了。在我走之前,我总得把他们的母亲送往疯人院啊。”读者应该注意到的是,作者在这段令人惊心动魄的简短的表白中,竟然没有使用一个惊叹号来表现老兵说出此番话的凄凉和悲愤,而是平平淡淡地只用了三个普通的句号!然而这平平淡淡的普通的三个句号却能解释一切悬念,却能导致故事情节的高潮,却能产生极其强烈的悲剧效果,却能引起读者们心中撼动心弦的轩然大波和惊涛骇浪!而恍然大悟的读者们同时又会产生更深刻更严峻的思索:是谁让善良无辜的老百姓频频遭此家破人亡的人间惨剧?因而把鞭挞的矛头直接指向那些蓄意制造战争,给人民带来无穷灾难的帝国主义分子!请不要忘记,这一切强烈而深刻的阅读效果都言简意赅地包容在那三百多字中了,甚至让读者都可能有一种“多一字不可,少一字不行”的感觉,有一种“于无声处听惊雷”的审美心灵震撼。可见谋篇布局成功的微型小说可能揭示的思想意义和所能产生的艺术效果都完全可能与中篇、长篇小说相媲美,而且作为文学作品的“精神快餐”,它在写作的训练上还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良好作用。说真的,我很喜欢姥姥这种剥茧抽丝般的分析和鉴赏,那种平静的娓娓道来的叙述,那种以理服人、以情动人的逻辑推理,让我们仿佛置身在美好的心灵和理想的情境的海洋中,自己也逐渐变得高尚、聪慧,同时也更加真诚、纯洁。

在大学时,许多同学都喜欢看奥地利著名的小说家斯蒂芬 茨威格的作品,不但如醉如痴,而且津津乐道。我知道姥姥也比较欣赏茨威格的作品,就问她最喜欢茨威格的哪部作品。在我的想象中,她应该喜欢茨威格的像《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感情的紊乱》这一类脍炙人口的名篇,不料姥姥却告诉我,她最喜欢的是茨威格的短篇小说《看不见的收藏》。许多人都认为,茨威格的小说有着撼动人心的悲剧情结和破坏力量,它可以把一个有着正常阅读情绪和良好心态的读者一下子掀进社会中最黑暗、最卑鄙、最龌龊、最悲惨的十八层地狱,让赤裸裸的灵魂在那里接受最痛苦的煎熬和最残酷的拷问,然后再寻找那里是否还可能存在着的人世间的真善美……但是我却不知道姥姥为什么会喜欢这部小说。姥姥认为,这部书在选材和立意上,确实别出心裁、匠心独运,有一种在茨威格的其他作品中很少看到的把悲剧的元素染上喜剧的色彩,再把悲喜剧的结局变成正剧的初衷的天才的艺术构思和卓越的变通才干。一般说来,作家写一个悲剧故事都喜欢直来直去,即从作品的一开始就开门见山地直接去描写悲剧主人公的命运。可是《看不见的收藏》却是偏偏从一个看似无关重要的次要人物写起,从一个与悲剧主人公命运并无直接利害冲突的商人写起,而且还是从一个懂得市场行情、擅长买卖钻营、熟稔尔虞我诈骗术、精通唯利是图门道的文化商人写起,从一个在柏林很有名望的古玩商偶然的一次不怀好意的商业活动中,出乎意料地引出了书中主人公——一个外省的酷爱艺术但又穷困潦倒的退休中尉充满了悬念却又是必然的悲惨遭遇。这个次要人物的性格写得很丰满,以至于完全超过那个主人公的性格,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但又没有喧宾夺主。这样选材的刁钻,立意的独到,故事切入点的怪诞以及“出乎意料之外,确在情理之中”的欧·亨利式的结构安排,当然也就不能不引起好奇心极强的读者们对这部小说特殊的关注与莫名的青睐。

1946年4月15日,草明在张家口龙烟炼铁厂

1938年,为奔赴抗日前线,在广州成立了战地文工团(前排左二为欧阳山,右三为草明)

因为见我不太熟悉这篇小说,姥姥不厌其详地向我介绍这篇小说的内容。“大名鼎鼎的柏林古玩商突然想去拜访一位住在外省的六十多年前的老主顾。因为在一次大战后德国通货膨胀时期,古玩市场上急剧上涨的暴利商机的诱惑,他发现这位老主顾在六十多年前,竟然是以很少的钱而且又很识货地,从他的祖父和父亲手中买走了大批古旧的版画和画像,而这些东西今天的价格,在古玩交易市场上都成了天文数字!所以他急于找到当年的那位老主顾(哪怕是他的后代们),他也急于利用自己的经营智慧和商业手腕,最好是再骗回几幅这样的精品,让自己好转手牟取更大的暴利。这是他此次出行的最直接的最纯粹不过的动机。古玩商很快就找到了老主顾退休中尉在外省乡下的十分简陋的家,而且他发现对方竟是一个虽然双目失明了,但是头脑和身体都还很健康的老人。他对古玩商的来访充满了警惕。为了让对方相信,古玩商可谓绞尽了脑汁。他不敢说自己来是想来买回画的,只是声称自己是慕名而来想来拜访当今社会一位伟大的收藏家和想来观赏一下他收藏的那些市面上早已久违了的世界名画。这样巧妙的不露痕迹的恭维果然有效:不但让对方受宠若惊,而且放松了警惕性的老人还要求他的妻子和女儿马上就去打开柜子拿出画来,让客人好好观赏一下他这些年来的宝贵收藏……其实小说写到这里,读者已经不难想象到,一场卑鄙的骗局正在开幕,而剩下的内容就是想看看古玩商是如何一点点绞尽脑汁地骗取老人的名画的经过了。姥姥最欣赏之处就是,作者茨威格却不给予读者以这样简单的惯性思维后的任何想象力,他用老人的妻子和女儿突然间的求情手势动作和强烈的反对和阻止的面部表情(她们是背着老人做的而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告诉了古玩商和读者们,现在马上看是不被允许的,至少得在下午三点以后。为什么得在下午三点以后?得给母女俩留下一点儿周旋迂回和解释的时间。为什么要给母女俩留下一点儿这样的时间?因为……其实这些疑问在书中一个字也未被写到,而由此产生的紧张的悬念在读者的脑海中却一迭再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而人们想要看到的那些画此时此刻反倒成了其次。草明认为这样的悬念迭起、疑窦丛生的结构安排和情节处理,将小说一下子就带入了扣人心弦的紧张时刻,让作品产生了意想不到的魅力。终于真相大白了的古玩商和读者们也突然明白了: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件多么可怕而残酷的事情!原来因为战后生活拮据,为了失明的老人和女婿留下的四个战争孤儿能够活下去,母女俩不得不一张张地将老人的收藏品偷偷卖掉来维持生计。而老人却是要天天看(其实是在抚摸)这些藏画的,这也是他生命中唯一的乐趣所在,也是他的生命所系。所以她们就又将一些粗糙的复制品或是几乎空白的纸张塞回画册代替那些被卖掉的名画,这样老人抚摸的时候就不会有所察觉。现在的问题是下午要去看画的古玩商要是说了实话,那么可怜的老人肯定就活不下去了。所以母女俩苦苦哀求古玩商尽可能扮演一个不要揭穿事实真相的好心人和善良人,请给老人保留下一个曾经真实过的现在却是在幻想中的美好世界!这一回可是真正来考验古玩商自己了:曾经带着一肚子不怀好意的卑鄙主意想来捞一把的古玩商现在居然要像正人君子般地做一回善举、说一次善意的谎言了,这本身就实在太滑稽了,真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喜剧中的苦涩的意味。可是古玩商居然极富同情心地做到了:他凭着自己多年的商业经验的积累和对文化商品如数家珍般的熟悉程度,极具耐性地陪同失明的老人看了连续几个小时的几百张“空白的废纸或者很糟糕的复制品”,甚至在老人自己都感觉到有些“古画”有点不对劲的地方,他都能立刻把“古画”接过来,并且“满怀激情地描绘起我所知道的铜版画中可能有的所有细节”,终于让那位蒙在鼓里的老人像喝醉了酒似的兴高采烈……姥姥特别欣赏小说的结尾处理方式:

两个女人送我到门口,她们都不敢出声,因为耳尖的老人会听得到每一句话,但是她们含着热泪,满怀无限的感激之情在注视着我!我已经走在了大街上,上面哐啷一声打开了一扇窗户,我听见有人在叫着我的名字,确实不错,是那老人不听劝阻,一定要用他那什么都看不见的双眼目送着我,朝着他以为是我走的方向。窗口上那位白发老人的快乐的面孔,高高出现在那些在街上过路的满面愁容的行人之上,乘着一块产生快乐幻觉的白云,轻飘飘地远远离开了这个严酷的现实世界。我又一次想起了那句含有很深道理的话——我好像记得是歌德说的——“收藏家是最幸运的人”。

草明认为,作家写作品一般都是给那些善良的好心的读者们写的,引导他们更加跃跃欲试地去寻找生活中的真善美。可是他们却忽略了看他的书的读者可不一定都是善良的好心的人,其中也可能有品德不那么完美、境界不那么高尚的人,就像书中的古玩商这样的人。可是如果他们在看到像茨威格的《看不见的收藏》这样的小说后,终于心灵有所震动,良知有所提升,终于良心发现做了好心人和善良人都无法做到的善事,就像书中的古玩商一样,而如果能把这样的人也给融进从善如流的社会主体中,那岂不更了不起地证明了优秀的文学艺术作品具有推动社会更加文明、促使人类更加进步的社会功能吗?作家们应该关心所有的读者群,用自己的作品来拯救整个人类的灵魂,特别是那些拉一把就可能成为好人、推一下就可能变成魔鬼的人。至少始终高举着反法西斯旗帜,一直在控诉战争对人性的摧残的茨威格是做了这样的尝试和努力的!我承认,我从未看到过和听到过有人从这个角度对茨威格的作品做这样的评价,而这样另辟蹊径的选材和别具一格的立意也给我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启迪和快乐。我不会写作,可是我却喜欢有人能够从这个角度为文章选材和立意,茨威格是这么做的,草明也是这样想到的。

受姥姥影响,我们家里的人都喜欢读俄罗斯著名的文学大师普希金的作品,尤其喜欢朗诵他的诗集。姥姥和妈妈则更喜欢在黄昏散步的时候,听我们兄妹几个一人一句地背诵普希金那首充满了神奇想象力的优美诗篇,《在弯弯的海岸上,有一棵绿橡树》:

在弯弯的海岸上,

有一棵绿橡树,

金锁链盘绕在橡树上。

一只博学的猫,

白天,黑夜,沿着锁链来回走,

向左走——唱一支歌;

向右走——讲一个故事。

…………

我们这样的朗诵常使其他的路人驻足聆听,他们是否在和我们一起分享这份文学的快乐与感动我们很难猜测,有一点我们却看得很清楚:从此我们住的那条街上,朗朗读书的声音渐渐多起来了,而吵街骂巷的声音却少了许多……

因为草明是专门从事工业题材文学创作的,所以许多读者一直以为她喜欢写那些大气磅礴的、粗拉拉、冷冰冰和硬邦邦的东西。其实草明也是很喜欢那些短小精悍的、细腻的、温柔的,充满了美好的、健康的人情味的作品,而且喜爱这些作品与草明那坚强的党性原则和浓厚的为工农兵服务的意识从未有过任何矛盾与冲突。草明认为,写作需要有极其丰富的想象力,这是应该从娃娃抓起的。首先要训练学生们由此及彼、触类旁通的善于联想的特殊能力。中小学生的视野比较狭窄,丰富的巧妙的联想能力能使他们拥有神游世界、纵观宇宙的本领,有天高地广任尔驰骋的感受,有拥抱祖国、拥抱大自然的热情,有初步的健康的认识真善美、欣赏真善美的审美意识和审美情趣。这也是她很喜欢普希金那些优美的抒情诗的重要原因之一。记得年轻时代的我,有一次曾把一朵在野外采撷的花儿夹进我的日记本,这是女孩子们常做的傻事,原本也没有什么更多的想法或含义。可是姥姥看到了,她笑着向我推荐了普希金的一首小诗《一朵小花》:

我发现忘在书中的一朵小花——它早已枯萎,失去了芳妍,

于是一连串奇异的遐想,顿时啊充溢了我的心田。

它开在何处?何时?哪年春天?是否开了很久?又为谁刀剪?

是陌生人的手还是熟人的手?又为什么夹在书页里边?

可是怀恋柔情缱绻的会面,或是对命定的离别的眷念,

也许为了追忆孤独的漫步——在静谧的田野,在林荫中间?

可那个他抑或她,尚在人寰?如今,他们的栖身处又在谁边?

或是他们早已凋谢,如同这多无名的小花儿一般?

草明认为,这首小诗好就好在诗人由一朵被人遗忘在书页中的枯萎了的小花,引起了一连串的关于这朵小花的奇异故事的遐想。他对想象中的故事的主人公的命运,寄予了那么多的真诚的热情和体贴入微的关心,从而也使读者们深刻地感受到了作者的那种对人生、对生命、对爱情、对友情执着而热烈的眷恋之心与关切之情。而诗人对生活细腻的感受又是通过丰富的想象力传染给读者的,在深沉热烈的感慨中又时时表现出一种亲切的柔情和几分苦涩的乐观。忽然间,我觉得自己也有了一种脉脉温情般的亲切的感动,有了许多浮想联翩的遐想,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诗中两个不知名的男女主人公。我开始情不自禁地关心起他们未知的命运,牵挂起他们多舛的爱情,惦记着他们可能的遭遇,更担忧着他们脆弱的未来,而这一切都缘于一朵小花的提示,让人与人之间开始愿意相互沟通,相互友好,相互了解,相互关怀。我突然明白了姥姥的良苦用心:她是在平日里就注意培养我们的这种富于想象、勤于联想的能力,希望我们能够更加关心自己周围的世界,关心自己周围的人,多用爱心去关注我们的社会、我们的国家、我们的人民!

与姥姥切磋文学艺术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日久天长,点点滴滴,只言片语,信手拈来,都是一些难忘的亲切的涓涓细流似的教诲,却成就了她的那么多的工人业余作者和我们。她讲述的虽然只是一家之说,不一定那么宏观,也不一定那么权威,甚至不一定那么符合时尚和潮流,但是它们却似一种涓涓不息的浸润,似一种循循善诱的熏陶,让人心悦诚服,情动神往。人们常说: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平心而论,我是更喜欢这样的师者的。同时,我也确信,姥姥的那些工人业余创作班的学员们、我们的工人朋友们,也是喜欢这样的师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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