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箪
形意
XINGYI
李 箪
李 箪,1970年1月出生,当过护士,办过医院报纸,后来从事党务工作,现供职于盘锦市卫生部门。二十岁开始发表作品,后来辍笔多年,2008年重新开始文学创作,在《中国诗人》《西南作家文学》《辽宁日报》等报刊发表小说、诗歌多篇(首)。
这场姐弟恋自那日进入实质性阶段!事后他给我打来电话,说他在我书架上一本书的扉页留下几行字纪念这个夜晚。我看到满架的书安静地待在原处,我没有一本本去翻,既然他为我设下一个迷局,便索性猜一猜!
第一本我抽出厚厚的《百年孤独》,一切源于孤独!但是我猜错了!第二本我用《情人》定义我们的关系,但是我又错了!鉴于我俩目前的状况,又是纪念第一个夜晚,我确定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我的心脏不规则地怦怦乱跳,但是打开扉页又是空的!我一本接一本不顾一切去翻,大约翻到十几本书的样子,终于找到他写给我的字:
2012.9.19,多么吉利的数字,爱,要爱!久,永久!
我闭目合掌把书贴在胸口,不记得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包紧心房不再感动。
合上书放回书架,无意中瞥见书名,《第三谎言》!这是雅歌塔著名的“恶童三部曲”的第三部。哟,什么寓意呀!
离婚后独自带着孩子,我总是一副魂不守舍的状态,工作也不断地出错。我在医院化验室工作,那是一个精细严谨的地方,一点小错都会酿成大错。主任对我很关照,他让我调整一段时间。休假在家我总是不停地骚扰真真。真真是我的小老乡,也是我的学妹,她是学影像的,在彩超室。
我常常在漆黑的夜里站在七楼的阳台给真真打电话。我说真真原谅我,我不是故意打扰你睡眠,我真的好害怕。真真说害怕什么?劫财你没有劫色任他去好了。我说我害怕窗外幕布一样的黑夜,害怕呼呼作响的风声,我害怕我一不小心打开窗子跳进风中,其实跳进去也不可怕,我害怕我跳进去之后我儿子也跳进去。我哭了!真真说,明天我给你介绍一个男朋友。
真真给我介绍的男朋友就是他,小我六岁。真真说,反正大家都百无聊赖的,见一面谁也不搭啥,别不识抬举,人家都没说什么。我说,他是出于什么心理跟我见面呢?揣度人心费神又无聊。这是真真的话。
真真打开我的衣柜,挑一件月白色绣花旗袍穿在我身上,然后摇摇头,不行,太素太正规太像长姐了。换一件柠檬黄T恤套上,又摇头。不行,太俗太没气质。我素着面孔抑郁地看着真真。真真赔起笑脸,选一件苔藓绿连衣裙服侍我换上,真真的表情还是不甚满意的样子,只是没有说出来。
见面地点在我家小区里的小公园,事情巧到我和他竟然住在一个小区,说不定出来进去的碰过面呢。正是下班做晚饭的时间,公园里没人,我和真真坐在板条椅上,几十米纵深,尽是移植来的老树,树荫下一条弯弯曲曲的石板路。
来了。真真悄声说。他穿一件叫不准颜色的旧T恤,旧的牛仔裤,徒步鞋。脸晒得黝黑,腮帮和下巴冒出胡楂儿。年轻,落拓!他给我的印象。我怎么感觉他都不是相亲的样子。他的眼睛毫无立场地大而圆,鲤鱼的眼睛,鲤鱼一样温钝任人宰割的目光,眼白也像鱼,干净的鱼鳞白。
真真热情地做着介绍,我却不断地走神。我在想六岁是个什么概念,往回推算,六岁我扎着羊角辫满地跑唱儿歌背唐诗,他呢?他还在床上等着换尿褯子呢,打住吧。
这是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人,做不成朋友,恋人不用提,做弟弟都不成,他太像陌生人了。真真徒劳地穿凿其中,说着两边讨好粉饰太平的话。真真像一个樵夫,一头挑着我,一头挑着他,在石板路上走走停停。
真真让我们互留电话。我用目光询问真真,有必要吗?他报出自己的号码,我没有话说,只得也说出号码。我不能太小家子气了,毕竟他跟我不是一个年龄级别的。他掏出手机打过来,我们互存电话算是认识了。
晚上我在七楼的阳台徘徊,正犹豫着要给真真打电话呢,真真的电话打过来。真真继续她的介绍,真真说,我老公和他是同事,以前两家常在一块玩,他们离婚以后就不常见面了。我说真真,我和他根本不可能的事。真真说又不是要你们结婚生子,都是离婚的可怜东西,暂时陪伴陪伴,人家都没说什么,你怎么这么没有幽默感呢!
第二天周末,真真的电话又打过来,问我在哪里。我说在床上。真真说你不要老赖在床上,人在床上容易胡思乱想,你跟他联系没有?我说没有。真真说你出来跟他溜达溜达。我说我不想出去。真真说你应该经常出去走走,不要老猫在家里。我再次重申我不想出去。没一会儿真真来敲我的门,后面跟着他。真真提着肉和蔬菜,他拎一兜水果。真真安排他在客厅看电视吃水果,然后拉我进厨房。真真说看你这清汤寡水的日子,给你加点荤腥调剂调剂吧!可爱的真真!
我和真真很快做好几道菜,摆在餐桌上红绿黄白不用吃看着就愉悦。真真说你和他慢慢品尝吧,我要送孩子学画画,我老公有事,平常都是我老公陪孩子画画。我说别把你老公挂嘴上,快去快回,等你!真真说,易成书苑,远着呢。我说,怎么选那么个地方,易成的东西还有好东西?真真说,都是我老公的主意,他说小孩子学画画就是让他受点笔墨熏陶,还指望个个都是画家?
真真走了,剩下我和他对坐在餐桌。我问他,一个人做饭吗? 他说,基本不做,在外面对付。我说,不会做家务,是不是因为这个离婚?他说这是一部分,还有很多。他一笑,他笑的时候上嘴唇是平的,下嘴唇向上弯,憨憨的鲤鱼嘴。他就是个大男孩!
我一边吃饭一边跟他说,有机会我教你做饭。他说,你做我吃就更好了。我拿出做长姐的样子,说我不能给你做一辈子。他说你怎么跟我妈一个口气,我妈从老家跑来给我做饭,她说我不能给你做一辈子。
我问他,你老家在哪里?他说,河南新郑。我说你也是独在异乡?他说看来你也是?我说我是为他才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他说我是为她才到这个陌生的城市!我们真应该干一杯!我俩一起说。
你这里还有别的亲人吗?我问他。有,见不着。他说。谁?我问。我儿子,前媳妇带着,不让见。可怜的孩子!我说。你说谁?他追问。你和你儿子!说完我偷偷地笑。他说瞧你笑的,跟捡了多大便宜似的。我说本来就捡了便宜嘛。他说,这样不花钱的便宜让你天天捡,只要你高兴。我就笑起来。
你们是谁抛弃谁的?这个弱智问题他问得很认真。我说,形式上是我抛弃他,内容上是他抛弃我。挺拽的,他说,孩子跟着你?是的,我说,我一个人带孩子。你也不让他见吗?他问我。我说,我让他见他不见。这世界真矛盾啊!他发出感慨,想见的不让见,让见的不想见。他年轻的脸缩成一团,一副少年识得愁滋味的样子。
他兜里的电话响了,他用河南话,说得很快,我听不懂。小香玉的河南话挺好懂的,我怀疑他是不想让我听懂。挂了电话他说,我妈在这里认了一个老乡,要给我介绍一个对象,我妈催我见面,你说三十多岁还没处过对象得多特性啊。也说不准,我说,见面处处吧。不吃醋?他问。我撇撇嘴。他说见面是必须的,不见我妈不干。你那么听话?我问。听惯了,在家听我妈的,结婚听媳妇的,好脾气就是这个恶果。
他在门口穿鞋,还是那天的徒步鞋。
等你的好消息!我说。
他向我挥挥手走了。
这算怎么回事呢!我自言自语。我在七楼阳台徘徊,给乌烟瘴气的龙骨剪枝,挨个儿花盆不论干湿通通浇一遍水,渗出的水像蛇一样爬满阳台!爬!爬!我的声音四处游荡,没有人的时候,我自说自话。
我来到儿子的房间,儿子在高中住校。我趴在儿子的床上,脸贴着儿子柔软的小枕头,闻着枕头上熟悉的脑油味。儿子已经长大,不该枕这么小的枕头,我还习惯把他当孩子待。墙上贴的是儿子不同年龄段的照片,以前的全家福撤下去了,墙上还留有一个长方形的疤,忧伤的印痕!
他又来了,拎一兜水果,在门口换拖鞋,他破例没穿那双徒步鞋,穿一双黑皮鞋,一件绣着单位徽记的白衬衫,藏蓝色西裤。我说你今天像一个服务生。哼!没良心,他说,一下班就跑过来,你还不领情。见面见得怎么样啊?我问他。能怎么样?他说。能怎么样是怎么样啊?我又问。不怎么样呗。他一脸阴郁。看来昨天见面不顺利。
我说你的脸怎么说阴就阴说晴就晴,比天气预报还没准头。他说你可别埋怨天气预报,天气预报已经很准了。我说我应该埋怨天,是天没准头,天有不测风云。哎拜托,他说,能不能说点吉利的?我说好,祝你下次见面成功,吉利不?他说吉利倒是吉利,就是倒牙。
我去厨房做饭,他钻进我儿子的房间,没一会儿他跑出来到厨房看我做饭。他说,满墙都是你儿子的笑脸,看见你儿子我就想我儿子,你不知道,前媳妇没耐性,以前都是我带孩子玩,儿子跟我比跟他妈亲,现在生生地把我们隔绝了,夜里想儿子我都睡不着觉。我说你不给孩子抚养费呀?他说怎么会呢?自己亲生的,一分钱不少给。我说那为什么不让看啊?他说不讲道理呗!他又是一脸任人宰割的表情。
不讲道理有讲道理的地方,去法院争取探视权。我说。那不是越搞越僵吗?他说。怕搞僵,那就没办法了,是对她心存幻想吧!我说。也不是。他否认。藕断丝连?我问。不是。他再次否认。
突然感觉自己很没趣,便沉默了。他也不说话,静静地看我做菜,跟着我的脚步来来去去。厨房里充满洗菜的哗哗啦啦和青菜下锅的滋滋啪啪的声音。他盯着水池里流淌的水流,专注的样子跟我儿子做数学一个表情。
饭和菜刚摆上餐桌,他的电话又响了。他用河南话说话,快得听不清,但最后几句抱怨我听懂了,他说,饺子饺子,天天饺子!撂了电话,他说,我得走了。
你妈不希望你在我这里,我坚定地说,她在遥控你。
他张张嘴刚要反驳,我向他摆摆手,我说,撒谎不是好孩子!
谁是孩子?他大声地反问,你们少拿我当孩子。他终于被逼出一点血性,摔门而去。
你们?他妈和我?
我做出决定,结束这场游戏。
一个人满怀心事吃完晚饭,洗洗手钻进被窝。断断续续的睡眠,不着边际的梦的碎片……不知什么时候,哇!哇!哇!早就被我遗忘的座机大喊大叫起来,我摁响免提。还没起床啊,你这个大懒虫!是他没心没肺的声音。
我抄起话筒喊:你打扰了我的睡眠,你打扰了我的生活,请你走开。
鸦雀无声!想象得出他目瞪口呆的样子,但是电话线连着,他没有撂电话。好久那头传来他体恤的声音:心情不好,下楼来吧,我在小公园等你!
我眼泪汪汪,像一只挨了打又受到主人爱抚的狗。
晨曦已经上了窗纱,我起床穿衣服,下楼去小公园。他在单杠上做倒立,脖子和脸青筋暴突。我坐旁边的健身椅上,耷拉着脑袋。他身体倒悬和我说话,怎么了,无精打采的。我不说话。他倒转乾坤从单杠上跳到地面,扶着健身椅的拉杆,极其耐心地劝慰我。他说,有什么不开心的,跟我比你不是幸福多了,什么都没有你还有儿子撑着,你看看我。他把裤腿撸到膝盖以上,露出大腿内侧一片丑陋的疤痕。他说,你看这一片疤,前媳妇生气掀桌子,一盆热汤洒我腿上烫的,这样摧残我我都没动她一个指头,忍到最后还不是咔嚓一声,前媳妇把儿子带走了。我说,瞧你这窝囊。他说我这辈子就窝囊了。我说,前媳妇前媳妇,听着这么别扭呢。他说不叫前媳妇叫什么?
他把着我的手帮我握住健身器的拉杆,用力往怀里拉,我的身体被送到前方,他再用力一推拉杆,我的身体又被弹回来,这样一拉一伸,我像木偶似的前后移动。一、二、三,他说,做五十次。我用力做运动,很快汗毛孔打开出一身小汗。他带着我压腿、下腰、仰卧起坐,直到筋疲力尽,热汗淋漓,我感觉身上的筋络疏通了。
他领我来到小树林,他屈膝出臂伸拳,然后像石头人似的一动不动。他说这就是站桩,形意拳的基本功,书上说站桩站到最高境界,犹如初次怀抱女人的感觉。站桩站出怀抱女人的感觉?我表示怀疑。初次怀抱女人的感觉。他强调初次两个字。我扑哧笑了。你站出怀抱女人的感觉了?他说那是最高境界,我现在属于初级阶段,但已经站出点意思了。什么意思?我问。周身热力循环,精气十足。他说。我问他,你跟谁学的?他说跟书上学的,形意拳的末代传人口述别人整理的书。呵,我听明白了,我说,随便在街边买本武侠书,然后照着练,还练出怀抱女人的感觉了,你也不怕走火入魔了。这是科学,他说,是文化遗产,网上有很多介绍,再说我现在有师父了,站桩站到快一年的时候站出了同道,我师父认出我在练形意拳基本功,主动过来搭讪,我师父一直想收一个徒弟,现在年轻人能耐得住寂寞练功的人哪儿找去啊,但我师父又没太相中我,他说我不适合练武,目光太温,你看看我周围的沙土多实,你看看这些树,树干都被撞树的人撞秃了,总有杂七杂八的人在我身边做运动,你看看我师父那边,沙土是暄的,树皮是粗糙的,我师父练功的时候有人走近,我师父瞅他一眼就能把人瞅跑,我师父说练功之人能用目光拒人千里之外,我就不行了,不但不拒人,相反,人们都爱往我这边栖。
说明你有亲和力。我顺应了他。他更加滔滔不绝。不过话说回来,他说,书上说练武之人不能与人争强斗狠,太好斗的人也不适合练武,看看那些喜欢争强好胜的人最后都成了武林败类,所以真正武功上乘的大侠,应该像郭靖,呆若木鸡!
我咯咯笑起来。你这人还挺有思想的。他眼睛一亮。就你夸我,我妈老说我不行,我跟她说多少次了,大学是白念的?刚说到他妈,他妈的电话又来了。他说,哎,以后天天早晨一块儿健身?我说,我早晨赖床。他说大好时光赖在床上多可惜,过来吧,看我给你练一套漂亮的形意拳!
此后一段时间,我天天早起跟他在小公园散步、健身,陪他站桩,看他打拳。树林中的负氧离子让我的肺柔软润泽。我查了下资料,负氧离子对人的心脏、血液、神经、脑组织都能产生积极的影响。我感觉肌肉在生长,双臂变得有力量。我决定,抛掉工作上的负情绪,上班。
在一个很深的夜,他给我打来电话,声音压得很低,他不想惊醒他妈妈。睡不着,能出来一会儿吗?他说。现在?去哪儿?我问。我练功的地方。必须吗?我问。必须。他说。那好!我说。
夜,像棉花一样柔软。我和他走到晨练的小公园,灯都熄了,茂盛的小树林融合成一团乌黑的蘑菇云。一张给人做仰卧起坐的木床,方木拼成,抚摸木质的纹理,有一种暖浸在木头里。我脱了鞋,在木床上盘腿坐定。他也脱了鞋,盘腿而坐。我和他背靠着背,像两个修静的人,无言无语,无声无息。
星星悬在半空,时间该到后半夜了,两朵黑花飘到头顶,是两只蝙蝠勾连着飞翔。黑暗,夜生活,应该属于蝙蝠。我和他多像两只蝙蝠,只是我们无法靠声呐辨别方向。
我想去法院,申请探视权。他说。
早该如此!用我帮忙不?
能帮我写一份起诉书吗?我文字不太好,你应该能行,看你书架上那么多书。
没问题!
夜是那样黑,两只蝙蝠脚爪勾着树枝,悠悠倒悬呈现另一种存在。我和他盘腿坐在木床上,背靠着背在暗夜里传递温暖和勇气。他的脸挨上我的脸,年轻,富有弹性,毫无立场的温软!然后我们相拥,呼吸吐纳,无欲无求的那种相拥!
夜露打湿衣袖,他随我上楼度过第一个夜晚!他以特殊的方式向我传递一种特殊的意义!
晨练我没能起来,醒来时他已经不在。
后来他忙于跑法院没有到我这儿来,突然在某一天,他打来电话,电话中他语无伦次,他说,我拎着赛车和变形车,我找不着路,通知我见儿子,在易成书苑,我找不到!
你等一等!我拨通真真的电话,真真,你儿子在易成书苑学画吧?他去易成书苑见儿子,他找不到。真真在电话里详细告诉我去易成书苑的路线,然后重复了两遍。最后真真说,我老公刚打来电话,他今天不能陪儿子,赶巧我也有事,拜托了,把我儿子接到你家晚上我去接。可爱的真真!
我在易成书苑门前下出租车,他跌跌撞撞地下了另一辆出租车,怀里抱着玩具赛车和变形车。
隔窗望去,画室里一群参差不齐的孩子,由家长陪着,有的在纸上乱涂乱画,有的干脆在玩。他让我看中间排坐着的一个小男孩,那是他儿子。挨着他儿子坐着的胖墩儿正是真真的儿子。在两个孩子旁边,闲置着两张亲密的小板凳,像预留的一样,我和他不坐都不行。
我挨着胖墩儿坐下,他挨着我。胖墩儿看见我露出两只小尖牙,懂事地说一声阿姨好!他儿子也学胖墩儿冲我一乐,露出两只小尖牙,礼貌地叫一声阿姨好!
他看着他儿子,满脸都是慈爱的笑纹,完全不像平时跟我在一起时的样子,那时候他是一个大男孩。
他隔着我和胖墩儿把玩具车推到儿子脚边,并向儿子做出夸张的笑脸。谁知他儿子小小年纪那样富有定力,根本不接受他的贿赂,用鞋尖把玩具车扒拉到一边,歪着脑袋,小鼻子皱成一只抽巴葫芦,哼!对他的讨好嗤之以鼻。看来长时间的隔离已经让儿子排斥他了。胖墩儿坚定不移地站在同伴一边,用鞋尖把玩具车推向更远,也把鼻子皱成一个抽吧葫芦,哼!两个孩子一颦一笑如出一辙。
我搂住两个孩子的小肩膀,我在化验室工作,经常给小家伙扎针采血,我有本事在几秒钟内跟这些小家伙混熟,然后在他们胖乎乎的手指肚上一针见血。
胖墩儿拿起我的手,用画笔在我的手指肚上画一个圈,在圈里随意勾勒几笔,一个小骷髅在我手指肚落成,惟妙惟肖。他儿子拿起我另一只手,也在我的手指肚上画圈,三画两画又一个小骷髅在我手指肚落成。看着两个孩子专心致志的小侧影,我忍不住到他耳边悄声说,你看这两个孩子,大小不同,高矮不同,黑白也不同,眉眼也不同,但就是有种神似,就像一对亲兄弟!
你看我儿子和我有没有神似?他打趣自己,说完他的脸变得有些不自然,尴尬甚至有了一些怒色。他扳正他儿子的脸,又扳正胖墩儿的脸,把两个孩子的脸挨在一起。两个孩子像两只小兽挣扎。家长和孩子都往这里看,老师也停止讲课。
这种情况下我半拉半抱带着两个孩子和他离开。在画室外面我冲他发火,你简直不可理喻。再看他的脸收缩成一朵深秋败菊,枯黄布满细瘦的纹。
求求你,帮我把事情弄清楚!
不可理喻!
帮帮我!他就这一句话。这时我明白他要我做什么。他不容我拒绝,我亦无法拒绝。
他拦下一辆出租车,把我和两个孩子塞进后面。
你疯了,我说,这不合适,不可能。
我知道不可能,求你帮帮我,消除这个疑虑,你知道我知道,谁也不知道。
出租车在检验中心门前戛然而止。他拉住我的胳膊,两个孩子依附着我。我在他劫持胁迫与哀告中稀里糊涂地走进实验室。一进实验室我便恢复职业本能,蹲下来抚摸两个孩子圆溜溜的小脑袋。我说大宝贝,想不想看看细菌长什么样子?想!两个孩子洪亮的嗓门齐声说。好,伸出你们的小手让阿姨看看!孩子们伸出小手。我用酒精棉球把孩子的手指擦干净,采血器一点刺破,顺利采集了血样。两个孩子懵懵懂懂中,我潇洒地一转身,掀开显微镜的外罩,扭亮镜灯。孩子们的眼睛发出惊奇的光亮,我带他们到显微镜下看细菌涂片。
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事后孩子们没说,大人也不知道。我想就算孩子说也是说我带他们看细菌。事情很快平息了,我亦觉得天知地知他知我知没有什么后果。
没想到几天以后,一个我无法相信亦无法处置的结果摆在面前。他儿子和胖墩儿99.99%血缘关系,他儿子和他100%排除血缘关系。
我把化验单藏在钱包的最里层,我怕不小心被他看见,我开始有意躲避他。那些天电话一响我就心惊肉跳,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好在他一直没来电话,也一直没有登门。
一天两天,一周两周,从此他像蒸发了一样,音信全无。我由最初的逃避到后来的期待到最后无所适从,心中充满恐惧。终于我拨通了他的电话。我说,你怎么不问我?他说,你不说我不问。他镇静自若的声音出乎我的意料,然后声息全无让我怀疑电话是不是断了。我试着说,单子……你打算一直放我这儿吗?他说,好吧,今晚去取。
我去菜场采购!所有他爱吃的东西装满两个袋子,以致进门的时候被挤了一下。我把化验单找出来放在客厅茶几上,我准备把他让进客厅,然后我躲进厨房。厨房是女人遁世的最好去处,不需要借口!
笃!笃!笃!
我起身离座,给他开门。他没来,真真站在门口。我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张大嘴巴不能言语。
真真跟在我身后进屋,我只好一个人甩下真真进了厨房,把菜从袋子里一捆一捆掏出来摆在厨桌上。择菜,清洗,围碟,精心设计,精工细作,改刀,拌料,烹,炸,煮,清炖,炆烧,爆炒,色,香,味,苦,辣,酸,我想一直待在厨房!
责任编辑 晓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