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随

2014-02-12 07:11唐棣
鸭绿江 2014年3期
关键词:老头馒头姑娘

追随

唐 棣,作家、导演,河北唐山人。2002年开始写作,作品发表于《花城》《上海文学》《大家》等,小说曾获滇池文学奖首奖。

熊柱坐在黑暗里,火机溜进裤兜,烟卷黏在薄薄的下唇上,被唾液浸湿的部分还有几丝淡红色的血印。烟卷前端的小火星在黑暗中一直很微弱,几乎要灭了,然后,它很快地从左边闪着光移到右边——黑暗点燃了它。一股烟气顺着嘴灌入喉咙,他的喉结扭动一下,重新裹在那里不动。他却被烟气淹没了那阵颈上的瘙痒,伸手摸了摸脖子,摸了一会儿,又觉得痒。另一只手赶紧在这时把烟卷从嘴唇上撕下来,越来越痒了,谁也不知道这家伙从哪里突然出现,总之,他来了。本来,抬头是为了抻直脖子让他来得更顺畅,天上的月光不是最重要的,它照不到黑暗中的他,他想多在这里待上一会儿。

几个小时前,他就在这里了。他对这个咳嗽不满意。等了半天,居然小小一下。他的抱怨不是现在才有的。你看得出来,几个小时前就开始了。

熊柱在通往小镇的柏油马路边上,这有一棵槐树,盛夏时节,树枝遮挡而成的阴影虚实相间,下面是半截石台,其实也没什么选择,熊柱觉得越走越头晕,还有点恶心,就坐下了。也没几个行人。他从兜里摸出一根烟,从另一个兜里摸出火机。火机吐出的光是蓝色的,熊柱还故意让它燃得久一点儿,这样方便自己更专注地看着它。这么暗,也没什么风,在熊柱眼中它一直在抖,蓝色的身体,毛绒绒的身体,恐惧的身体,飘飘无所适。

街上的灯光昏暗,泥泞路上的路人,偶尔有人走过,熊柱听到皮鞋与地面上的积水发出哗哗的摩擦声,等他抬起头——蓝色的火光跳跃着——他已看不清了他们的脸。对,是跳跃。小广场上跳舞的人和行人不大一样,行人往往故意伪装成有事在身的样子,在一阵哗哗的脚步声中远去,背影在黑暗中越来越淡。熊柱怀疑他们根本看不见自己。他们的匆忙让黑暗放大了几倍。黑暗也让人的内心扩大了,越来越多的自在盘旋其中,随便干点什么都可以,包括在黑暗中将你的目光射向他们,他们此时毫无防备。后来,晕劲儿上来了,脚下波及到周围,路面的柔软让人想起下一步的那个硬邦邦的跟头,夹裹在三两远去的背影中,他总算到了一条街的尽头。什么也没有,月光暴露了雨水依旧浓重的气味。熊柱走到一面墙下,靠着墙。

一个姑娘从墙边走了过来。地上的积水中出现了她的倒影。街尽头是两个岔路的开始。她停下脚步,没有走上任何一条岔路,而是回头张望起来。也许,她和那些行人一样,也看不见黑暗中的熊柱——而他看见她朝自己站的地方——墙上投出了淡淡的影子——走过来。

他们客套几句,熊柱就确认了判断,他得知姑娘要去一个地方,因为天黑(或者刚到此地不久)不认得路了。熊柱伸手先后指了指两条岔路。哪条都可以通向她要去的那个地方,只不过一条绕了点远。他的手指在空中的摇摆,让姑娘有点茫然。熊柱看着她说,离那里很近的。她不愿意打车。天太黑了,他说,反正离这里不远,我送你。姑娘突然瞪大了眼睛。你冷?一阵风从熊柱身后的黑暗里吹上来,他也哆嗦了一下。她准备摇头,熊柱补说几句,姑娘还是摇头,他最后又补的那几句让姑娘信了自己这么做是有道理的。

那地方在一个小广场旁边,他家附近也有一条河。河边也有这么个小广场。有次,吃过晚饭在家看电视,电视机里在播一个电影。电影里的男人一根接一根的抽烟。电影里的女人从前面的男人身边走过都露出极为欣赏的表情。电影就是电影。熊柱把目光从前面的女人身上撤回到那片黑暗。他摸不到烟了,找了半天,就出门去买烟。天色比现在黑,路灯只有在黑暗中显得特别亮。他走向的那个小广场上聚集有一些老人。这些人满脸沧桑,浓妆艳抹。老太太在老头的拥抱下显得落落大方,音乐响起,他们旁若无人的起舞。一对是这样,两对也是这样。他穿梭在他们中间。远处比这里安静多了。熊柱坐在角落的椅子上。他不喜欢那首音乐,抽完一根烟,就觉得耳朵受不了了。他抬头看看嗓音的来源。任何东西似乎都不能影响到他们——在两个老头下棋的一根电线杆下,一圈看棋的老人特别吵。几个老头观战时,一嘴骂骂咧咧。当时,熊柱走出去很远,还在回头。他们骂人的表情如此认真。坐在电线杆东头,使绿色棋子的老头眼看就要赢了,对面输的老头会站起来,一拳打过去……越想越激动,好像自己成了他,一边走路一边将浑身力气聚集到胳膊上,随时会打过来一拳。

他们从一片水塘走过,她不太说话,走在前面。熊柱的影子在她的角度看上去有点蹒跚。这条路对么?她问,你刚才好像说是……

“你看我们这不是眼看就到了么?”

她的脸忽明忽暗,从一根电线杆到另一根电线杆,有的路灯光是黄色的,有些是青白色的,有些介于两者之间,熊柱看着她,笑了笑,因为说不上照在她脸上的到底是什么颜色。所以,他把想说的话压在了心里。

一个神秘美丽的女人让熊柱蠢蠢欲动。于是,开始把压在心里的话逐步说出来。她一一作了解释,说完又继续走路。熊柱反而有点尴尬。这样的机会毕竟不多,这样的女人没有他熟悉的小城的味道。周围是一片很大的水塘,他们走了一会儿,依然都是芦苇。

那芦苇像不像一群人?

熊柱说完,又有点后悔。还好,姑娘根本没听他说什么。风声吹动芦苇发出稀里哗啦的声音。这里有点黑。他们偶尔说上几句话,差不多看不见芦苇时,他们走上了一条新铺的马路,刚下过雨,他们并排走着。

熊柱不记得是自己还是姑娘随意说了什么,现在大家说到了小城唯一的织袜厂。织袜厂有个门市部,她说:

“先在那里做收银员。”

这条路他平时很少走。他觉得这条路应该会更远。所以,走的时候心里特别蠢蠢欲动。姑娘突然停下脚步,熊柱也停下,他看着她抬头看什么,他也抬头。一块临时木制的写着“宿舍”的牌子。

“没骗你吧,过了小广场就到。”熊柱说完,一指小广场的灯火。等他再看她时,也只是看到一条巷子深深的入口。

这片楼相当陈旧,又有没有灯泡的路灯。熊柱很少来这里,他只知道这里即将拆迁。从这里走向小广场,就是从黑暗走向光明——那里的灯很晚还亮着。他走着走着,找到一棵树,树下有个石头台,他坐下,掏出一根烟,在掏兜里的火机时,看见地上又一些烟蒂和很多脚印。他点上烟,烟丝燃烧,嘶嘶作响。

后来,回家又喝了点酒。晚上的时间不太好打发。熊柱不记得自己怎么回到家,只记得车声由远及近,轰然降临,接着一段急促的刹车声。车灯把他眼前的街道弯曲了。墙上有一条光,它们齐头并进,明明很清楚的,看着看着,又没有了。

几天后,熊柱想来想去,就去了织袜厂的零售门市,他想再好好看看她。走到门市时,浑身都是汗,他就在对面的街边站了一会儿。他使劲探着脖子,门市店里一排灰褐色的柜台,柜台上是玻璃板,能看到那不断反射出光。几个姑娘在柜台里说着什么。这时,没有客人,说着、说着还会用手捂住嘴巴,笑声并没有被挡住。有一个人走进去,这个人在熊柱站的地方也停了一会儿。然后,熊柱看着他开始走了。刚才,他停下时看过熊柱一眼。他们彼此一笑。他走过了街,走上台阶,共走了七步,推开门,熊柱看见刚才聚在一起说话的几个姑娘倏地散开了。她们中的一个人离那个进去的人越来越近。其他几个人则在柜台里运动起来。整个门市流动了起来。与此同时,街上来了一阵风,熊柱意识到自己和刚才那个人的路线几乎一模一样,他有点无计可施,后来他故意把步子迈大,尽量让脚步遮蔽脚步的轨迹。通过这条街时还好,走到台阶前时已有些喘。第一个台阶到第五个台阶,一个没站稳,熊柱差点从第四个台阶摔倒。

那个人也没买什么,熊柱走进来,他似乎有些警觉,立刻要走,与熊柱擦肩而过时又他看了一眼。这次。熊柱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他就这样走了出去。

他也不是来买袜子的。掀开裤腿给她们看,她们就知道了。当她们知道熊柱来找人时,几个分散在柜台里的姑娘也凑拢过来。她们让他仔细描述一番之后,无奈地说:“厂子太多这种长相的姑娘了。”

“她是收银员。”

“我们才是收银员,可我们不认识这个人。”

她们有的问眼睛大么?睫毛长么?有的说是不是头发到屁股?要不就是个子很高。熊柱觉得自己被他们的这些描述掠夺光了,他拼命摇头。虽然,没有怀疑自己记错了,他还是挺失望的。其中一个姑娘使了个眼色。他听到有人说:“那人也来找人?”

街对面站着一个人。熊柱也看到了,他觉得她们误会了,赶紧纠正:“我们不是一伙的,我不知道他干么。”

“可你刚才好像也站在那里,走路的样子也特别怪。”

熊柱下台阶时,又听见她们说,你们不觉得吓人么?

回去的路上他关心的不是后来几乎跑起来的那个人到底想干什么。熊柱不知道对方是谁。这次,熊柱总算没有白来,他听说过一种春山牌的烟,果然在回去路上织袜厂边上的小卖部里买到了。整个小城只有这里卖这个牌子。卖货的老头收完钱,开始摇扇子。同时,他还偷偷在把钱放进一个灰色的小木匣里时,看了几眼这个买春山牌香烟的人。熊柱喊,大爷。大爷。这一叫,老头反倒摸索起了小木匣的盖子,那个灰色的盖子上刻着一些花纹,他的眼睛盯着黑褐色的纹理,好像以前从来没看过似的。老头看够了,才问是厂里新来的?他说,不是新来的、老来的事,您抽烟么?老头又低头看起了黑褐色纹理的小木匣的盖子。熊柱觉得这个盒子如果再大一点,看起来就很诡异了。老头摸索的神态就可以联想起很多事了。他本来想这边抽着烟,那边跟老头瞎说几句的。时间还早。老头估计一个人在这里挺孤单寂寞的。远远地,就看见这个小卖部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说是开给织厂员工的吧?其实距离也不近,小卖部和织袜厂的铁栅栏门之间是一片乱草岗子。岗子边上的路倒是一条很好的柏油马路。人走在上面软软的。

“我看啊,你不是来抽烟的。”老头忽然说,“我想了半天了。”

熊柱被烟气呛了一口。他相信了别人说的话,春山牌烟还真是特别——硬——这烟的软硬和路的软硬不一样。他也仅仅可以想到这里,多了他就觉得不是自己该想的事了。

“大爷,我也想了半天了。”老头放下扇子,熊柱看着他的举动有点奇怪。“出去,出去抽去。”老头的发怒十分突然,他一边跟他摆手,一边大声地咳嗽起来。

织袜厂大门口的栅栏门关着。熊柱掀着门帘,脸搁在一道小缝里,老头听见他说:“大爷,大爷,没问题,我在外面抽,我想很久也没想出来他们到底几点下班?”老头摇起了那把扇子。别问我,他说。老头的表情特别认真。熊柱觉得没办法,认真是不是件好事?不是。他低头走在回去的路上想。脚底下软软的,脚尖找着地上的散落的石子踢。虽然,石子在他根本都不看的地方滚动,他也不想看。他不管那些地方有什么东西被惊动了。他只管走,那个发脾气的老头和小广场上的老头又不一样,他和刚才那个奇怪的人为什么要扯上关系呢?前面的石子转动着他的目光,滴溜溜滚向很多双鞋。他抬头看见一个店门口的一队人把他搞得很好奇。石子停在一个老头脚下,老头在石子上微微颤动了一下,又把石子碰到一边。然后,他从队伍里挤了出来,迎着熊柱的方向,手上拎着四个馒头,刀切馒头,一组四个。反正,回家也没什么吃的。熊柱凑上去。队伍很长。轮到他时,腿都站得有点麻了。他气恼地说,你这馒头不要钱?那个姑娘捂着嘴笑。熊柱有点奇怪,淡漠地问,怎么卖?她说,两块钱四个。不便宜呀。熊柱的好奇心收到了打击。是,不便宜。她说,你不知道不便宜?熊柱接过馒头,特意又看了一眼姑娘。后来,就拎上馒头从队伍里挤了出来,迎着他要去的方向走了。回到家后,熊柱又想了一遍自己的作为。桌上的馒头就摆在窗口。挨着窗口的还有一盆枯萎的花。干枯的花枝插在干裂的泥土里。他吃饭的时候习惯闻一闻泥土的气味。

他一边吃饭,一边想耸鼻子。鼻子上的凹痕越来越明显了,窗外的月光此刻是模糊的,刚才那个姑娘的样子更加模糊。他也以为是幻觉,那天晚上的事,他开始认为是幻觉,否则怎么会完全想不起问一问具体的细节呢?熊柱喝了点酒,也没什么事,他吃了三个馒头,一碟小菜在花盆边上。最后,他把筷子并在一起放在了花盆上。花盆是那种灰色的普通花盆。记得之前,他就是这么放筷子,不小心把它倒了。花盆碎了一地。这棵花在之后刚买来时开得很好。熊柱端它上楼时,还特别摸了摸开在嫩芽边肉乎乎的小花。卖花人说,你看,这个芽马上就开花了。事实上,熊柱再次注意到它时,芽已不知去向。他在花盆里找到那朵花的,花瓣就黏在泥上。

大约晚上七点,熊柱来到了路边的那个馒头店。那个姑娘不在那。他在商店不远处的路边坐下。一堆人在那里排队。仅剩的两根烟抽完了,熊柱就跑去商店买了一包新的。当然,不是春山牌的。

等了很久之后,姑娘从旁边的小门出来了。熊柱看着她回身推上了门,临走时,还用力拽了拽门把手。他想,姑娘没看见自己。她和另一个在门外不远处等她的女人会合了。她们在熊柱的不远处,那里很黑,可熊柱确认她们拉上了手。而后,路在她们脚下滚动,她(那个姑娘)一边说话,一边带领那个年纪略大的女人往小广场的方向走去。他追随他们。在一个叉路,那个年纪大点的女人突然拐弯了。面前是条深邃的小巷,她突然地走了进去。

剩下姑娘独自一人走向广场。小广场旁的河边竖着路灯,一盏一盏亮起来。离广场越近,灯光也就越亮。老头老太太们跳同一支舞。舞曲的节奏驱赶着他们的脚步,他们像受到了惊吓。

上次途经此地的也两个人。看起来,这姑娘也要去旧城,很多打工者住在那里。路边亮着为数不多的几盏灯,她走上了一座桥。石板凹凸不平,姑娘的步子却很坚定。这条路对她来说似乎是熟悉的。熊柱熟悉这条路,上次那条路的确没什么人会走了……出门前,熊柱也喝了点酒,来到桥上时,他头疼得要爆炸。一路上都没这么严重。这时,随着紧张,思绪开始乱窜。手扶栏杆,他趴下去,大口喘气,下面就是那条河了。河面上是特别亮的光。

咚咚咚,是脚步声。咚咚咚,是一阵短促的黑暗把那颗头里呲呲冒火的火药冲灭了。这时,熊柱才留意到刚才那个姑娘不见了,但可以肯定就在前面的黑暗里,他后来就追了进去。

时间过去很久。坐在黑暗里的这个人也是很久才爬起来的,他也点着打火机。在他身旁的那人松松垮垮地,一片枯萎的花似的黏在地上。角度关系,看不清他们谁是谁。

责任编辑 晓 威

ZHUISUI

唐 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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